第1章 0x01 一场葬礼
克里斯蒂安披上透明的塑料雨衣,独自一人穿梭在“夜之城”的大街小巷之间。
街道上弥漫着转基因食品与合成食物的廉价香气,点点火光在雨伞和屋檐之下亮起,被点燃的香烟散发出丝丝缕缕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的云烟像干冰汽化一样笼罩潮湿拥挤的街头。
“Ona Hei!”
半空之中传来一声怪叫,伴随着太鼓、琵琶、尺八和三味线的演奏,日本传统邦乐迅速铺开。
克里斯蒂安抬头,顺着这道奇怪的声音望去,硕大的电子屏覆盖一整栋高楼大厦,歌舞町的艺伎在屏幕中款款而行,敷着白粉的脸庞诡异而渗人,唯有唇部的朱红尚有些活人的气息。
这是一则清酒的广告,艺伎咧着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挥舞那双白得像是死尸一般的小手,从身侧小心翼翼捧出一个亮红色的酒瓶。
瓶身上印着一个小小的图案,那是一只抽象化的手掌,看似不起眼的LOGO其实深入到人类日常生活之中的每一个具体细节。
因为,这LOGO意味着太阳系的超级巨头普世公司——一家以生物科技起家,后涉及医疗、食品、航天、金融等各方面各领域的巨无霸公司。
在当今这个时代,但凡印上了这只抽象化的手,就象征着绝佳的品质和极高的黑市价值。
如果说,微软的出现将图形界面操作系统带进家家户户,那么普世公司就是21世纪末的微软,它发明了复制人(Replicant)和赛博增强技术(Cyber Enhancement),将天生的“奴隶”送到有钱人的手中,并把“义体改造”以不同档次不同价格的方式投向具有无限潜在可能性的消费市场。
人体赛博化的进程如同历史的车轮势不可挡,街道上多的是进行多项义体改造的人类,纯正的成年肉身倒成了极其罕见的事物,就像这颗殖民星球上的动物。
人类、复制人,还有不具有人形外观的机器人,无时无刻不向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涌去,前者只是为了闲聊瞎逛打发时间,后两者则是奉了有钱的人类主人之命,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采购。
能出现在破败街头的往往都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士,中产阶级及真正的权贵精英有着飞旋车这一神奇的飞行交通工具,根本没必要下到满是肮脏泥泞的地面上来。阶级固化,底层的边缘人无须工作,政府福利制度派生的救济就能令他们勉强度日,在苦涩的酒精和廉价的肉体中堕落成一事无成的废物。
“跨星球跨行业,普世公司,政府的救星,边缘人的福音。”类似的话语和涂鸦四处可见,赛博狂热者将诸如此类的标语张贴在街道和小巷的转角,就连星际联邦政府都对此视而不见。
因为他们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这,就是穹顶之下的“夜之城”。
距离赫利俄斯-737离港只剩下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克里斯蒂安所在的地方是小行星带的谷神星,人类的殖民星球之一,类似的景象在每一颗殖民星球上的城市上演。
人类搭建像泡泡膜一样的穹顶提供完美的气压、适宜的温度和可供人呼吸的气体。通过穹顶架构设施,人们在高空之中架设多层气泡膜,并仿造地球大气层在每一层气泡膜之间填充氮气、二氧化碳、臭氧等各种气体。
金星、火星、月球、欧罗巴(木卫二)、恩克拉多斯(土卫二)、泰坦星(土卫六)、谷神星……每一颗殖民星球上都存在一座穹顶之下的“夜之城”,人类在隔绝宇宙射线的同时,也将自己投入黑暗的深渊。
穹顶之下,一座座“夜之城”在各个殖民星球立起,位于小行星带的谷神星丰收城(Harvest City)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深色的穹顶像倒扣的玻璃罩子,太阳光被半透明的泡泡膜吸收,并转化为维持穹顶运行的能源。城市笼罩在漆黑的暴风雨之中,克里斯蒂安朝着港口走去,白烟、浓雾和酸雨与二十四小时常在的漆黑夜空作伴,码头的酒吧传来男人的低俗笑声和女人刻意且做作的假意尖叫。
临近登船时分,克里斯蒂安没有兴趣去酒吧里喝上一杯,然后再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地方太混乱也太肮脏,是获取小道消息的好地方,但绝对不是打发时间的好场所。
皮特·李为他购买的是赫利俄斯-737的头等舱,飞船上有免费的酒水和衣着暴露的太空荡妇。
克里斯蒂安所乘坐的这艘赫利俄斯-737称不上年久失修,只是略有些老旧。比起核动力飞船,赫利俄斯-737最大的好处在于,头等舱的客人往往只需要花点力气勾勾手指,性感撩人的复制人女孩就是任君采撷的廉价玩物。
她们不介意换上兔女郎装扮陪客人们度过一段美妙的“飞升之旅”,这是所有太阳帆飞船的主打特色,通常以“飞升”和“甜蜜”等字眼吸引顾客。
在星际联邦,如果提供特殊服务的是复制人,那么这就是合法的,毕竟这些东西被人类创造出来之后就是可随意处置的工具,只看购买者如何使用它们。
“尽可能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吧,复制人可以是孤独患者的忠实陪伴,可以是被人随意辱骂的管家仆人,也可以是用来赚钱的人形工具。”
普世公司的这句广告台词像是盖棺定论,复制人的命运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克里斯蒂安是哭拳的雇佣兵,是窃取信息的黑客,是来去无踪的杀手,是玩世不恭的浪子,却绝对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虽然这钱由皮特·李代付,但抽成结算的时候,皮特先生会将这部分额外支出算在K身上——克里斯蒂安点了一杯莫斯科骡子,并招了一个紫头发的兔女郎。
紫头发的复制人女孩叫什么,克里斯蒂安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反正对方就是叫阿猫阿狗也丝毫影响不了两人的美好时光。女孩用玫瑰花瓣娇嫩的红唇作为酒杯,喂着克里斯蒂安喝光了一整杯莫斯科骡子。在这之后,两人进入到一场美妙的“飞升之旅”。
这场谷神星到月球的旅程持续了一周左右,克里斯蒂安足不出户,像荒诞的商纣王一般拥抱酒池肉林。途中有好几次,女孩捂着雪白细腻的胸脯,光着身子为他冲泡咖啡。
那是产自火星种植园的咖啡豆,香浓顺滑的口感和趴在身边像猫一样安静的女孩令K对这趟旅程的评价又上升了一星。
于是,当飞船降落,克里斯蒂安的磁力靴踏上睦月城(Peace Moon)的土地,他对这趟旅途的结束产生某种难以割舍的诡异感情。诚然,这种感情有一大部分是出自不想面对母亲葬礼的心情,但赫利俄斯-737提供的火星咖啡倒是真的不错,
至于那个紫头发的女孩?她的面容已经罩上了一层迷雾,模糊在克里斯蒂安的记忆深处,唯有那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和雪白绵软如云朵的美妙肉体还在他的脑海中闪闪发光。
母亲的葬礼被安排在废品处理厂后面的大教堂,那儿的教堂墓地也是整个睦月城唯一的葬身之地。
进入星际时代,21世纪末流行太空葬礼,一般来讲,选择空葬的死者亲属会将遗体交付给普世公司旗下的葬礼公司。相关人员会利用液态氮气制造零下196℃的低温环境,在这样的低温浸泡下,遗体的有机组织将会快速脱水,变得像威化饼干一样干脆。
在这之后,工作人员会利用超声波将冰冻中的遗体震成最细微的尘埃和颗粒,并将其装进电子骨灰盒之中,由普世公司旗下的运输公司托运。当货船驶向太空,船长会操作机器,将骨灰洒向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
而生活在地表的亲属会将死者的衣物下葬,并摆上鲜花,立一个光滑平整的墓碑。这么做的目的不外乎人生太过漫长,在未知且乏味的日子,有座衣冠冢至少有利于生者透过墓碑向亡者悼念几句,寻求活下去的动力或某种可笑的心理安慰。
这,就是21世纪末的浪漫。
即使是最底层的边缘人也渴望死后能化为细小的尘埃,漂浮在冰冷的宇宙之中。谁知道呢?也许死者的某一部分骨灰会落在某些星球上,被人类吸入体内,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各自的奥德赛之旅。
事实上,空葬是中产阶级的标志,底层人民支付不起,而真正的权贵精英又热衷于通过移植新鲜的人造器官进而延长寿命。
对于克里斯蒂安的母亲来说,在死后能风光地漫游在太空之中,像一个中产阶级一样死去,这已经是一个脱衣舞女郎最好的结局。
毕竟,大部分的月球居民负担不起空葬,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肮脏、麻木的员工丢进大教堂前的那座废品处理厂。每天黎明,复制人员工会走遍睦月城的每一个角落,将路旁的横尸和衰亡的老人一同打包好,像丢一头死猪一样丢进废品处理厂的搅拌机。
这些死者生前像庸庸碌碌的蚂蚁一样活着,在死后也会继续发光发热。他们将化为营养丰富的血泥和骨粉,是廉价易得的肥料。
这就是月球,这就是月球上的睦月城,这就是克里斯蒂安出生的地方。由于潮汐锁定的原因,人类对于月球的改造有所保留,这儿的人生活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微重力幻境之下,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注射免费派发的骨骼密合剂和肌肉强化剂,以防骨质疏松变脆以及肌肉萎缩的发生。
在2049年复制人出现和星球殖民开始之前,地球人类就习惯于将不堪重负的垃圾和废品送到月亮之上。那个时候的景象远胜于当今,月球就像一条臭水沟,默默承受着人类社会这一庞然大物的排泄物。
到处都是废物,到处都是腐烂物,吃到一半的食物早已变质发霉,被人抛尸于此的死者手足皮肤脱落,腐败而胀气,一整具躯体肿胀得像是臃肿的巨人。过期食品、变质肉类和沾满污浊液体的内衣与避孕套堆积成山,月球上的城市与其叫睦月,倒不如叫垃圾城。
…………
…………
葬礼开始了。
确切的说,当克里斯蒂安离开丰收城的时候,普世旗下的葬礼公司就开始了这场漂亮的极具浪漫主义气息的空葬。
K很庆幸,当他回到记忆之中的那个“家”,他不必要面对母亲那终显平静的苍白面容。在登上赫利俄斯-737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就授权葬礼公司处理好空葬的前几个步骤。
当他跨过略有些脱漆的仿木门槛,克里斯蒂安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电子骨灰盒,母亲的音容笑貌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浮现在铁盒上方,像个发光的天使。
真美,真好,真宁静。K的心中没来由产生这样一种赞叹,脑海中有关母亲的童年记忆在他的眼前不断闪回,像是某种奇特的电影画面,运用了大量的蒙太奇手法拼接而成。
记忆像浪潮一样将他的思绪淹没,这使得他不禁惊觉,这是一场时隔十年的久别重逢。他十二岁离家,十年未归,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可现在,他的母亲化为一抔尘埃,只能依靠全息影像当一个死去的天使。
安静,真安静啊。
没有记忆中的严厉呵斥,也没有恶毒的诅咒和无情的打骂,母亲再也无法逼他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了。
事实上,他现在活得更好,比母亲预想的那种方式还要好,至少有钱为她置办一场太空葬礼,让她安静地在印着普世LOGO的电子骨灰盒之中。
克里斯蒂安盯着那个骨灰盒,眼神在母亲的全息影像和那只抽象化的大手之间游移不定。他凝视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直到葬礼公司的人收走那个女人在这世间最后的一点残留,他才揉了揉发涩的眼球,试图擦去面前的水雾朦胧。
泪腺系统分泌泪水滋润义体改造的眼球,克里斯蒂安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难过而掉眼泪,还是说这只是泪腺系统为缓解眼睛疲劳而进行的一次自我分泌。
他不知道,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抱着怎样一种心情。
“永别。”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走进房间收拾母亲生前穿的衣物。
猩红如血的连衣裙,黑色的皮质高跟长靴,还有破了几个小洞的吊带袜,克里斯蒂安紧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收拾母亲的遗物,他没忘记为母亲的衣冠冢带去家中仅剩的所有女士香烟。
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移动身体和手臂,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他随意挑选了几件母亲的衣物,可不知为何,他的选择却总是恰好符合童年记忆里的母亲形象。
离家十年,他的挑选依旧遵循潜意识的指引,在一堆陌生的衣物里寻找到了底下最熟悉的那几件。“家”对K来说已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他不得不听从潜意识的指导,就像人在陌生环境下总会抓住某些熟悉的食物,以此寻求温暖。
克里斯蒂安将母亲的衣物装进一个拉杆行李箱里面,随后毫不留恋地离开所谓的家。他绕过臭气熏天的废品处理厂,带着记忆中的衣物径直来到睦月城唯一的大教堂。
睦月城今天没下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后,母亲生前认识的熟人一一到场,大部分都是她的顾客,曾见过她环绕冰冷的钢管舞动青春。
对于这些又老又臭的葬礼来客,克里斯蒂安基本上是不认识的,唯有少数几个给他买过糖果或零食的好心顾客他还有点印象。
在这些顾客之中,几乎是清一色的男人,克里斯蒂安只在人群中瞥见了几个中年妇女,年轻的姑娘更是凤毛麟角。
和婚礼一样,葬礼是由繁琐且冗余的,总是伴随着长篇大论。如果说婚礼上充斥着的是虚情假意的祝福,那么葬礼就是假仁假义的安抚和言不由衷的慰问,两者的共同点就是参加者都喜欢回忆自己和当事人的过去。
一切都是言语和动作堆砌而成的仪式感,人们脱帽以示尊重,生活在司仪的冗词赘句之间露出枯燥无趣的一角。
按照教堂的要求,克里斯蒂安得在墓碑上替母亲想一句座右铭。他花了那么一秒钟思考,让边上的神父用机器刻下以下这么一行字:“我的母亲,生前死后都没能摆脱住在棺材里的命运,她一辈子只想逃离棺材般的黑暗,却又困于黑暗。”
伴随着下葬仪式结束,克里斯蒂安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致辞说了些什么。当他站在台上说话的时候,他那敏锐的感官察觉到了一道奇怪的目光。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道目光之上,人类语言就这么从他的薄唇之间蹦出,完全无意义的声波,抵达宾客的耳中。
事实上,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什么,而他也没有找到那道目光的来源。
月球是一座堆满垃圾的星球,是所有“夜之城”中是最破败、最贫穷的一座,且没有之一。月球上的居民贫穷愚昧,那些年老体衰的客人们特意来参加这场葬礼才不是为了缅怀那个死去的中年女人,他们来这纯粹是因为想见识下空葬的衣冠冢环节。
当然,更重要的是,按照规矩,这个环节会提供大量的免费酒水和食物,寓意是希望活着的人一醉解千愁,只是此刻却成了这一众酒鬼的盛大狂欢。
一时之间,大教堂的院子里充斥着污言秽语和猜酒拳、行酒令的呼喊声。人人喝得面红耳赤,早已将死者和葬礼抛之脑后,就仿佛这是一场狂欢节的派对。
克里斯蒂安没有喝酒,一口都没喝。
当母亲的衣冠冢落成之后,他就抱着双臂,依靠在教堂门口,以一种冰冷无情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呵斥声、辱骂声、大笑声和吼叫声纷纷扰扰,夹杂着最深沉、最腥臭、最黏腻的欲望和恶意,像呼啸的寒风一般钻进他的耳朵。
整个世界正在沉沦,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一眼教堂中央的耶稣像,那个绑在十字架上的家伙被癫狂的酒徒泼洒了一整杯红酒。鲜红如血钻的葡萄酒液顺着十字架的底端缓缓低落,最终摔碎在棕褐色的祭坛之上,就像罪恶在神圣之下蔓延。
克里斯蒂安打了个呵欠,随后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可就在这时,他的笑声刚落,那种诡异的感觉再度浮现,仿佛有人在用眼睛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