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那花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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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虚无的主题公园

我看过太多甜腻的游记,把世界上众多城市都描绘成美不胜收的地方,哪怕是一次平庸的旅行,也被渲染得格外浪漫。写作者要再透出一种傻乎乎的高兴劲,就更让人难受。好像他现在生活的地方很不幸正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生活的地方,不管跑到一个多无聊的狗屁异乡,他都会感到兴奋。有些人擅于美化自己的故乡,有些人擅于美化巴黎纽约泰国菲律宾。我相信他们这样做都有充分的理由,我也承认,阅读那些游记更能激发起我想去看看这世界的念头,他们一定是真正感受到了旅行生活的美好并且忠实记录了下来,感谢那些游记和旅游杂志,他们将海外旅行说成是有益身心、提高情操、开阔眼界的好行为。我不反对这做法,但我还是要矫情地说,一次美妙的旅行会让我更加感觉到空虚。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在1830年代这样记述他的旅行:“我似乎是在英国结束了一次奔波,就像我曾经在雅典、耶路撒冷、孟菲斯和迦太基的残骸上做过的一样。我历经一个又一个名城,看见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毁灭,我感到某种痛苦的眩晕。莎士比亚和弥尔顿,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克伦威尔和纪尧姆生活的岁月今安在?这一切都结束了。高尚和平庸,恨和爱,幸福和苦难,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刽子手和牺牲品,国王和人民,都沉睡在同一种寂静和尘埃之中。倘若人类和天才之最活跃部分尚且如此,他们如同昔日的影子游荡在当代人中,他们已不能靠自己活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活过,那么我们该是怎样一种虚无啊!”

夏多布里昂这番话可以解释为什么到了巴黎要追思那里的逝者。为什么要去蒙帕纳斯公墓看萨特?因为我年轻时看过萨特的书。为什么要找到克拉拉·哈丝姬尔的墓?因为前两天正好听过她弹奏的莫扎特。波德莱尔、圣—桑、莫泊桑、贝克特,你喜欢过哪一个就可以去找找他埋在哪儿。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入口处,兜售名人墓碑地图的老头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中国。”老头儿一下很兴奋,说,墓地的围墙之外有一道巴黎公社墙,中国人都要去那里看一看。他不知道,我们文艺青年到这里是来找肖邦和普鲁斯特的。

1804年,拉雪兹神父公墓启用,十一年后才刨了两千个坑,利用效率太低,巴黎市政府知道市民喜欢有名气的大人物,一股脑将拉封丹、莫里哀等人给埋在这里,如政府所料,这地方一下子火了起来,又过十一年,刨坑总数就达到了三万三千多。又过一百多年,大批活人溜达进这个四十四公顷的陵园,他们到这里的理由和那些1817年要在这里弄一块阴宅的死人一样:都喜欢和名人有点关系。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一个年轻人问:“莫迪利亚尼在哪儿?”按当时的环境,这话也许该翻译成:“莫迪利亚尼死哪儿去了?”这个喜欢把人的脖子画得长一点的家伙是20世纪早期巴黎艺术家生涯的典型代表:酗酒,吸毒,风流韵事不断。好多人也这样干,但有两个地方不如莫迪利亚尼:一个是才华,一个是不能在三十五岁时干脆死掉。蒙马特高地上还保留着莫迪利亚尼的一处文化遗迹——跳跳兔酒吧,他和毕加索等人曾经常光顾,现在这酒吧晚上九点开始营业,要事先预订座位,含一杯饮料,价格是十七欧元。

我记得在海明威的小说里见过跳跳兔酒吧的名字,但远不如丁香咖啡馆留下的印象深,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海明威曾经对丁香咖啡馆前面的奈伊元帅像做过几笔描写。而《流动的圣节》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本在蒙帕纳斯徒步旅行的指南,当然这本书更大的诱惑是让你一定要到巴黎转转,如果可能,就在巴黎度过青春岁月。

他们的青春岁月就像是文学的青春岁月,他们那时候贫穷、年轻、拼命写作,盘算着一个小说能不能卖出去,后来的文学青年也要经历类似的状态,就像海明威在1920年代的巴黎。不过,1944年,海明威以一种极其绚烂的姿态重回巴黎,当时,攻入欧洲大陆的盟军想绕开巴黎,因为维持这个大城市的生计要消耗掉过多的资源,延缓盟军向德国推进的速度。但是,解放巴黎几乎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军事行动自发地开始了。海明威是战地记者中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他坐着坦克重回巴黎,按照他后来的吹嘘,是他“解放”了丽兹饭店。巴黎解放当天晚上,海明威在丽兹饭店摆了第一桌,招待二十多人喝了一顿大酒,当侍者送来账单的时候,海明威发现下面还附有消费税,他说:为解放巴黎可以付账,可维希政府要收的税,一分也没有。

丁香咖啡馆如今已是一处高档餐厅,门口是为顾客泊车的侍者。旁边的田园圣母街113号是海明威居住过的地方,但现在的门牌号从111号直接跳到了115号,不过,蒙帕纳斯附近还是能找到几个和他有关的地方,威尼斯客栈——海明威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了同乡菲茨杰拉德,福尔斯塔夫酒馆——贝克特、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人经常在此喝酒。我在这家酒馆的酒单上看见了产自欧洲的各种啤酒,点了两杯,琢磨那帮文豪到底喜欢在哪个座位喝酒。在卢森堡公园附近哪一个厕所里,菲茨杰拉德向海明威亮出“老二”,抱怨说他老婆总嫌他这家伙小?英国记者帕林著有《海明威冒险》一书,他从美国开始,沿着海明威的足迹走到法国、西班牙、意大利、非洲、加勒比海和古巴,探访海明威的活动地点。我在左岸的莎士比亚书店看到这本书。莎士比亚书店离巴黎圣母院很近,是游览左岸的一个好起点。不过,现在这家书店和当年毕奇女士所开的那家没有任何关系。

毕奇老书店的旧址在欧德翁街12号,我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找到那里去,大门紧闭,抬头仰望可以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莎士比亚书店旧址,1922年首次出版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海明威早期文学生涯的一个导师是略微肥胖的斯泰因女士,他在家里跟自己的老婆嘀咕,斯泰因女士的乳房估计每个重十磅,不过当着人家的面总摆出虚心好学的架势。斯泰因大概在指导文学青年这方面有特殊的癖好,不过,我怀疑这女人对海明威的文学创作并没有提出太多建设性的意见,倒是对他的第一次离婚起到了促进作用。她还对毕奇女士出版《尤利西斯》很不满,说那书内容淫秽,从此拒绝到书店来。在欧德翁街12号留影,发思古之幽情,往右一溜达,猛然看见10号的历史地位也了不起,大门上方的牌子上写道:法国大革命时期通过的《人权宣言》在此起草。猛然间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类似于环球影城的地方,没有特技表演,却有无边往事重现,巴黎就是这样一个沉寂的主题公园。

海明威在他某个小说中有一段不常见的絮叨,夹杂着《传道书》:“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和亮光以及干干净净和井井有条。有些人生活于其中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可是,他知道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都是为了虚无,虚无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叫虚无,你将是虚无中的虚无,因为原来就是虚无。”海明威的底色就是一种虚无,在这个背景之下,人们恋爱喝酒放纵,狂暴与寂寞,两个人之间牢固的爱情与这个世界的不可信赖,欣赏物质世界中的美丽,同时含有一种奇异的苦痛,是对绝望的短暂补偿。

但是,这个世界,如果可以,让我多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