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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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的学年自九月十一日开始。三四郎很认真,上午十点半左右去学校,唯见大门前的布告牌上写着课时的安排表,一个学生也看不到。三四郎只把自己要听的课的情况记到笔记本子上,然后去办公室问一下。毕竟是办事员,都到了。三四郎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课”,回答说“九月十一日开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三四郎说“可是没有一间屋子在开课”,回答说“那是因为老师没有来”。三四郎心里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便离开了办公室。他绕到后门,在一棵大山毛榉树下窥视高空,它比通常的天空显得更明亮。三四郎由山白竹丛中往水边下行,一直走到那棵柯树旁,又蹲了下来,心里在想,那女子能再一次从这儿走过就好了。三四郎不时朝冈上望望,但是冈上连个人影也不见。三四郎明白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还是蹲着。直到午炮[1]鸣响才惊得回宿处去了。

三四郎第二天八点整去学校,一进正门,只见眼前这条大道的左右两边种着银杏树,银杏树一直向前延伸,在尽头处才缓缓下坡而去。三四郎站在正门前一眼望过去,坡那边的大学理科只露出二楼的一部分,屋顶后面的上野森林在朝阳的照耀下,远远地闪烁着光亮。太阳位于正面。三四郎面对这层次分明的景色,感到很舒畅。

银杏树这一边尽头的右侧是大学法文科,左侧略后一点的地方是博物学科的教室,两处的建筑物在结构上是相同的,狭长的窗上面有呈三角形的尖屋顶矗立着,这三角形边缘的红砖与黑颜色的屋顶相接处,是一条石头镶出的细线,这石头带着点青颜色,给下面的漂亮红砖墙增添了一种情趣,而高高的三角形与那种长窗子一一向横里排过去。三四郎自上次听了野野宫君的一番谈论后,立即对这儿的建筑物抱有好感,然而今天产生的这些感受并不是从野野宫君那儿来的。三四郎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有这种感受了。特别是博物学科的教室不与法文科并排成一直线,而是稍稍缩进一些,这种不规则很有余韵。三四郎心想,下次碰到野野宫的话,就把这一点作为自己的发现提出来。

法文科的右端有一个向前凸出半町[2]左右的图书馆,布局也令人叹服。虽然不大懂,但看来是同种类的建筑。紧靠那红颜色的墙壁,种着五六棵很大的棕榈树,非常悦目。左侧紧里边的大学工科所在地,看来是在模拟西洋封建时代的城堡。建筑呈正方形,窗子也是正方形的,只是四个角和进口呈圆形,这大概是象征着城楼。城堡毕竟厚实,宛如低下身子准备角力似的,不像法文科的建筑似乎要塌下来了。

三四郎极目四望,把其他没有进入眼帘的众多建筑物也算计在内,不由产生出一种宏伟的感触。

“学府非如此不可。有了这样的条件,研究学问才能有成果。伟哉大学。”三四郎仿佛觉得自己已成了有名的学者了。

可是进入教室一看,钟虽已响过,老师却没来,而且学生也没有来。底下一节课依然如此。三四郎心里冒火了,走出教室。为了不致冒失,他在水池的周围转了两圈,才回宿处。

大约十天以后,总算开始上课了。三四郎走进教室,与其他学生一起等候老师到来,这时他的虔诚心情委实可嘉。三四郎臆断,这种情绪只有主祭身着祭礼服行将主持祭典时才会有吧。其实毫无疑义,这是三四郎被学问的威严征服了。不仅如此,钟响过十五分钟之后老师还不来的现象越发加重了三四郎由期望所产生的敬畏心情。这时候一位风度不凡的洋人老头儿推门走了进来,开始用流畅的英语讲课。三四郎此时才知道answer这个词是来自盎格鲁-撒克逊[3]语的and-swaru;并且知道了司各特上小学时的那个村子名叫什么。三四郎郑重其事地全记到笔记本子上了。下一节课,三四郎去听文学概论。这一位老师走进教室后看了看黑板,他看到黑板上写着Geschehen[4]和Nachbild[5],说:“喔,德语呀。”便笑着很快地擦掉了。三四郎由此对德语有点不敬起来。接着老师罗列了从前的文学工作者给文学所下的定义,凡一二十条。三四郎也郑重其事地记入笔记本。下午去大教室,教室里约有七八十个听讲者。于是老师用演说的口气讲课,第一句话就是:“一声炮响,惊破浦贺之梦。[6]”三四郎觉得很有意思,听老师说下去,最后竟出现许多德国哲学家的名字,实在叫三四郎费解。三四郎看看课桌,桌上刻着“落第”两个字,雕刻得很出色,看来是颇得闲情者的杰作。在坚硬的青冈木木板上出色地奏刀,这手艺不像是外行干的,有很深的根底。邻座的男子在以惊人的耐心记着笔记,三四郎偷眼一看,原来不是在记笔记,而是从远处把老师的相貌勾勒成漫画。三四郎刚这么觑了一眼,邻座的男子就把笔记本递给三四郎看。画得很出色,但边上有一行题款:“云空中的杜鹃”[7]。这题款有什么涵义?三四郎不得其解。

课上完了之后,三四郎不禁带着疲劳的神色,在二楼的窗口托着脸腮俯视正门内的校园。那里种着大松树和樱树,树间是一条铺有沙砾的宽路,由于没有多加修饰,见了反而舒服。据野野宫君说,从前这里并不这么美,野野宫君的老师某某曾在学生时代骑着马从这里兜过,当时那马不听指挥,竟故意恶作剧地由树下通过,骑在马上的那位老师的帽子被松枝勾掉了,木屐的屐齿嵌在马镫里,这位老师狼狈不堪,这时,从正门前那家喜多理发店里跑出来很多职工,见此情景,快活地笑了。那时,有兴趣的人醵金在此地盖了马厩,养着三匹马、雇了养马师傅。然而这位师傅极爱喝酒,终于把三匹马中最好的一匹白马换成酒喝掉了。据说这是一匹拿破仑三世时期的老马。事实上恐怕未必是拿破仑三世时期的东西。不过那种安闲自得的时代也是存在的呀。三四郎想到这儿,先前画漫画的男子走了过来。

“大学里的这些课,实在无聊。”男子说。

三四郎不置可否地敷衍了过去。事实上三四郎一点也判断不出这些课究竟是不是无聊。不过,这时他开始与那男子搭起话来了。

那天,三四郎总觉得心情很不舒畅,兴味索然,所以没有到水池周围去转转就回宿处了。晚饭后复习了一下笔记本上的内容,既没有什么愉快也没有什么不愉快,接着给母亲写了一封口语化的信,信上杂乱无章地罗列了一些事。

学校已开始上课。今后每天要去上学。学校很宽敞,是个好地方,校舍非常美。正中间有一个水池,在池畔散步是很快乐的。最近总算习惯乘电车了。本想买点东西给您,但我不知道买什么好,所以不买了。如果想要什么东西,请告知。今年的米马上要涨价,不卖有利。不要对三轮田的阿光过分亲热为好。到东京一看,人多得数不清,男人和女人都很多。

写过信后,读了六七页的英语书,感到乏味。三四郎想到,把这种书读上一本也是白费的,决定铺床睡觉,但是睡不着,心里想,得了失眠症的话,该早日去医院看看。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三四郎还是老时候去学校听课。课间休息时听得别人在说“今年的毕业生有多少已经在哪儿有了出路”。又听得说“谁和谁还没走,目的是要争夺某官办学校的位置”等等。三四郎茫然地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好像未来正从远处朝眼前逼过来,但旋即把这种感觉丢在脑后了。相比之下,倒是有人说到升之助如何如何的那些话有趣。三四郎便在走廊上拖着一个熊本来的同级同学,询问“升之助是何许人”,回答说“是一个在曲艺场说唱的青年女艺人”,并且告诉三四郎,曲艺场的招牌是什么样儿的,甚至在本乡的什么地方都谈了,最后约三四郎下个星期六一起去。三四郎心想这个人真内行,岂知这个人是昨天晚上才第一次上曲艺场去。三四郎很想到曲艺场去看看升之助。

三四郎正要回宿处去吃午饭,昨天画漫画的男子来了,男子“喂喂”地打着招呼,拽住三四郎去本乡大街上的淀见轩吃咖喱饭。淀见轩这地方在出售水果,店面整修一新。画漫画的男子指着建筑物的外表,告诉三四郎“这是新艺术派[8]式”。三四郎第一次听说建筑上也有新艺术派。回来的路上,又承指点了青木堂[9],据说这也是大学生常去的地方。进入赤门,两人在水池畔漫步。这时画漫画的男子告诉三四郎,已死去的小泉八云[10]先生不喜欢进教师休息室,课一上完,总是到这儿来绕着水池散步。仿佛他是小泉八云教出来的学生似的。

“为什么不进教师休息室呢?”三四郎问。

“这是当然的。首先,你听听他们的课不就可以明白了吗?能够谈谈的人真是一个也没有。”

对方竟满不在乎地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来,三四郎也吃了一惊。这个男子叫佐佐木与次郎,说是毕业于专科学校,今年又进了选科[11]。他说他住在东片町五号姓广田的那里,请三四郎去玩。三四郎问:“是寄寓处吗?”回答说:“是某高级中学的老师的家。”

自那以后的一段时期里,三四郎每天到学校去规规矩矩地听课,还不时去听听必修课以外的课目。然而三四郎还是感到不满足,于是他后来甚至常常去听与自己的专业课完全无涉的课目了。不过大体上听两三次就中断,没有持续听上一个月的。即便如此,平均每周也听课四十个小时左右了。三四郎纵然勤学,每周四十个小时也有点过分了。他老是感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氛存在,不过还是得不到满足。三四郎变得不快活了。

一天,三四郎遇到佐佐木与次郎,把情况谈了,与次郎一听四十个小时,瞪圆了眼睛说道:“傻瓜,傻瓜。”旋即用了一句警句叱责三四郎道:“像寄宿处那种劣等伙食,你一天吃十顿,会感到满足吗?”三四郎立即口服心服,请教道:“那怎么办才好呢?”

“可以去乘乘电车。”与次郎说。三四郎以为这话有什么寓意,考虑了一会儿,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涵义。

“是真的电车吗?”三四郎重又问了一句。

这时与次郎哈哈大笑,说道:“乘上电车,在东京转个十五六圈,自然而然会感到满足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喏,活生生的头脑被死板板的课程封死了,当然就不行啦。到外面去让风吹吹。除此以外,叫你感到满足的办法多得很,唔,乘电车是其中最起码最方便的一种。”

当天傍晚,与次郎拽着三四郎,从四丁目乘上电车到新桥,又从新桥回到日本桥下车。

“怎么样?”与次郎问。

接着,他们由大街弯进狭窄的小巷,走进挂着“平家”招牌的饭馆,吃了晚饭,饮了酒。那饭馆里的女仆都说京都话,真够销魂。与次郎走出饭馆,脸上泛着红晕。

“怎么样?”他又这么问道。

接下来,他说要带三四郎到最正统的曲艺场去,又弯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进一家叫木原店的曲艺场,在那里听一位叫小君的落语[12]家说故事。十点钟过后,他俩离开曲艺场走到大街上。

“怎么样?”与次郎还是这么问道。

三四郎没有回答“满足了”,不过并不是一点没有满足之感。这时与次郎开始大谈起小君来。

“小君是个天才,像这样的艺术家很罕见。但由于随时可以去听,所以觉得没什么可贵了,实在可惜。其实我们能与他同在一个时代中生活是很幸运的。生得早一点的人没有耳福,生得稍迟一点也同样听不到。圆游说得也很好,但与小君相比,味道不一样。圆游扮的帮闲人物,是因圆游成了帮闲人物而吸引人;小君演的帮闲角色,却因帮闲角色脱离了小君本人而吸引人。如果从圆游演的人物里把圆游撇开,人物就完全不复存在了;从小君演的人物中,无论怎么撇开小君,人物总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正是小君的高处。”

与次郎这么评论了一番后,又一次问道:“怎么样?”

说实话,三四郎还不大懂得小君的妙处。再说,圆游的表演,自己至今尚未见识过。所以与次郎的说法是否对,三四郎很难断言。不过三四郎很佩服与次郎那种颇得要领的极富文学性的比较法。

在高级中学前分手时,三四郎表示了谢意。

“多谢了,我感到非常满足。”他向与次郎致意。

“接下来嘛,除非去图书馆不能感到满足了。”与次郎说后,拐向片町那边去了。三四郎却因这一句话方始知道可以上图书馆去。

第二天开始,三四郎把每周四十个小时的课程几乎削去了一半,并上图书馆去了。图书馆的房子又宽又长,天花板很高,左右两侧开有许多窗子。书库只露出个入口,由正面望进去,里面像是置备着数不清的书。站定了看看,见有人从书库中抱着两三本厚书经由出口处往左拐去,那是去职工阅览室。其中也有人从书架上取下需要的书在胸前展开、站着查阅的。三四郎羡慕不已,他很想进去,想上二楼,然后上三楼,以便在比本乡更高的地方超然物外地闻着纸的香味看书。至于看些什么书呢?三四郎没有明确的概念。不先看一下当然讲不出个名堂来,他总觉得那里面有着许多许多书。

三四郎是一年级学生,无权进入书库。他无奈何地去翻阅放在大木匣子里的目录卡片。三四郎弯着腰一张一张地翻阅,翻了好久,新的书名不断地接踵而来,最后肩膀都发痛了。他抬起头来,在稍事休息中环视了一下馆内,毕竟是图书馆,很安静,人也很多。对面尽头处是黑压压的人头,眼睛和嘴巴看不清楚。透过高高的窗子,外面到处是树木,还可以看到一些青空。街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三四郎站在那里,心想:学者的生活是安静而深邃的。这一天,他就这么回去了。

第二天,三四郎甩掉了空想,一进图书馆就借书,但是借错了,马上还掉。接下来借的书又太难,看不懂,也还掉了。三四郎就这样每天一定得借上八九本书。当然,有时也碰到能稍稍看上一点儿的书。三四郎发现,无论借哪一本书,这书一定有谁先看过了,因为书中到处都有铅笔划的印子,可以确信无疑。这一事实使三四郎大为吃惊。一次,三四郎为了进一步证实一下,便借了一本阿芙拉·贝恩[13]写的小说。在翻开书之前,三四郎心想这书未必会有人看吧,不料一打开书,还是有人用铅笔在书上仔细地作了记号。这时候三四郎只好认输了。一支乐队恰好从窗外走过,三四郎不由得想外出散散步,他走到街上,最后进入青木堂。

跨进青木堂一看,有两组客人在座,都是学生,然而对面角落里有一个男子正远离着大家在独自喝茶。三四郎偶然望了望这人的侧脸,觉得很像自己来东京时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吃了许多水蜜桃的人。对方没有发觉,喝一口茶吸一口烟,非常悠闲自适。男子今天没有穿白色的夏季和服,而是身着西装,但决不是上等货,只有白衬衣比研究光线压力的野野宫君要好一些而已。三四郎看着这个人的举止,肯定他就是吃水蜜桃的人。自从在大学听课以来,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车中这男子说的话确实很有些道理,所以想走近前去向他致意。但是对方目不旁视,看着正前方,呷茶抽烟,抽烟呷茶。三四郎没法启齿。

三四郎一直盯视着他的侧脸,忽然把玻璃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跑出门外,然后回到图书馆。

那天,借着葡萄酒的酒力,加上一种精神作用,三四郎学习得津津有味,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所以心里感到欣喜异常。三四郎入迷地读了两个小时左右,这才察觉到该走了。他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把一起借来的那堆书中的最后一本尚未看的书翻了翻,只见书的里封上用铅笔涂满了字迹。

黑格尔在柏林大学讲哲学时,他一点没有卖弄哲学的味道。黑格尔的演讲并没有奢谈真谛,却是一种体现了真谛的演讲。那不是口舌上的演讲,而是心灵上的演讲。当真谛和人融合醇化为一体时,其所讲所言,不是为演讲而演讲,而是在为道而演讲。哲学演讲至此方值得聆听。光在舌端奢谈真谛,不过是以无生命力的墨汁在无生命力的纸上留下空空洞洞的笔记而已,那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现今,我为了应付考试,也就是为了面包,忍气吞声地读着此书。我永远诅咒这逼我低下高贵的头颅的考试制度。谨志。

署名当然没具。三四郎不禁微微发笑了。但又觉得受到了某种启迪,心想,不光是哲学,文学也是一样的道理呀!他随手又翻过一页,还有话呢。“黑格尔的……”看来这个人对黑格尔很感兴趣。

为了听黑格尔的演讲,由四面八方汇集柏林的学生们,并不是抱着靠听此演讲好换取衣食的野心而来的,他们完全是来听哲人黑格尔在讲坛上传授无比普遍的真谛的,他们为了向上求道,特来讲坛下寻求疑义的解答以觅得清净无垢的心灵。所以听了黑格尔的演讲,就能决定他们的未来,就能改造自己的命运。要是把他们同你们这些茫然听讲、茫然毕业而去的日本大学生比比,他们是足以自负的了。你们不过是打字机而已,而且是贪得无厌的打字机。你们所做的、所想的、所说的,归根到底,与现实社会的生机无关。难道至死茫然吗?难道至死茫然吗?

文章把“茫然”重复了一遍。三四郎看后,默然沉思。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三四郎的肩膀,竟是与次郎。在图书馆里看到与次郎,这是很难得的事。他虽然是个主张“听课无益,图书馆重要”的人,却又是个并不贯彻自己的主张、很少进图书馆的人。

“喂,野野宫宗八君在找你。”他说。

三四郎没有想到与次郎竟认识野野宫君,出于慎重,便追问了一句:“是大学理科的野野宫君吗?”回答是肯定的:“嗯。”三四郎赶紧搁下书本,一直走到进口处阅览报纸的地方,不见野野宫君在。再往外走到大门口,仍旧不见。三四郎走下石阶,伸长脖子环视周围,影踪全无,只好无奈何地返回去。走到原来的座位处,三四郎见与次郎用手指着刚才那论黑格尔的文字,在小声说话。

“气势汹汹哪。一定是从前的毕业生干的。以前的那些家伙虽然爱胡闹,有些地方倒也很有意思。确实是这么回事。”

与次郎说着,独自笑了,好像非常欣赏。

“野野宫君没在哪。”三四郎说。

“刚才还在进口处的呀。”

“是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吗?”

“好像是的。”

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这时与次郎告诉三四郎:野野宫君原是自己寄寓处的那位广田先生的学生,所以经常上广田家去;野野宫君非常好学,研究也颇有建树,凡是搞那一行的人,包括洋人都知道野野宫君的名字。

三四郎听说是野野宫君的老师,便回想起那个从前曾在正门内吃过马的苦头的人来,心想:说不定那人就是广田先生吧?三四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与次郎,与次郎说:“看来是我寄寓处的那位先生。他是会干出那种事来的人。”并且笑了。

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在学校里不可能遇见野野宫君。可是三四郎惦念着他昨天来找自己的事,正好自己又不曾去拜访过野野宫君的新居,所以打算去一次,问问是什么事。

三四郎的这个念头是在早晨产生的,但看看报纸,磨磨蹭蹭地已近正午了。吃过午饭,正想离家时,从熊本来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等到终于送朋友走的时候,大概已过了四点钟。虽说稍微迟了些,三四郎还是按预定计划行动。

野野宫的家相当远,他在四五天前搬到了大久保。不过乘电车去的话,很快就可到达。听说就在车站附近,所以不难找到。说实话,三四郎那次从平家饭馆出来,出过一次很大的洋相。他原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14]去,从本乡的四丁目上车,但是乘过了站,一直坐到九段,便顺势开到了饭田桥。他在那里总算换乘上了外濠线[15]的电车,从御茶水开往神田桥,谁知尚未察觉,电车已沿着镰仓河岸朝数寄屋桥方向急速驰去了。从此以后,三四郎反正见电车就退避三舍。不过,他曾听人说过甲武线[16]是直线的,所以放心地乘了上去。

从大久保车站下车,不走由仲百人大街往户山学校那个方向去的路,而是在道口边就拐弯,便有一条三尺宽左右的小路。由此徐徐登上一段坡道,可以看到稀稀疏疏的孟宗竹竹丛。竹丛跟前和竹丛的前方各有一家人家。而竹丛跟前的人家就是野野宫的家。小小的门在路的那一边,斜开在一个简直像是毫无关系的位置上。走进门洞,房子又是坐落在相反的方位上。大门和房门完全像是后来开出来的。

厨房旁有颇美观的树丛矮墙。院子周围反而没有任何围隔物,只有长得比人还高的胡枝子树,把起居室的廊沿稍稍遮住了一些。野野宫君把椅子搬到廊沿上,坐下来看西方的杂志。他看见三四郎走进来,便说道:

“这边请。”完全与他在大学理科的地窖中打招呼时没什么两样。

该由院子前走进去呢,还是该由大门那边绕过去呢?三四郎犹豫了一会儿。

“这边请。”对方又催促着说。三四郎便决定从院子前走进去。起居室即书房,有八铺席大小,西方的书籍很多,占了不少地方。野野宫君离开椅子席地而坐。三四郎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些随感而发的话:这儿很清静啦,能够很方便地去御茶水啦,以及用望远镜的那项试验怎么样啦。

接着,三四郎问道:“听说昨天你去找过我了,是有什么事吧?”

于是野野宫君露出有点歉意的神色,说道:“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三四郎只回答了一句:“哦。”

“那么,你是为此事特意来的吗?”

“不,不,倒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这样的,你乡下的伯母大人给我寄来了好东西,说‘今后小儿要给你添许多麻烦了’。我想也该向你表示一点谢意……”

“哦,是吗?给你寄了些什么呀?”

“唔,是一种用酒糟腌的红色的鱼。”

“那么,是鲱鲤鱼啰?”

三四郎心想,母亲竟给人寄了那种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野野宫君却问了有关这种鲱鲤鱼的各种问题。三四郎详细地介绍了吃这种鱼的经验,他告诉野野宫君,要连酒糟一起烧,盛入盘子里时,赶快除去酒糟,否则就走味了。

两人就酒糟鲱鲤鱼一问一答之间,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三四郎觉得该回去了,正要告辞,不知从哪儿拍来了一封电报。野野宫君拆开电报,看着电文,嘴里说了声:“糟糕!”

三四郎既不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便贸贸然插嘴过问。

“出了什么事吗?”三四郎只是呆呆地问了一句。

于是野野宫君说道:“不,也不是什么大事。”并把手里拿着的电报递给三四郎看,电文是:速来。

“你是要上什么地方去吗?”

“嗯。最近妹妹病了,住进了大学的医院,就是她,拍电报叫我马上去。”野野宫君一点也不慌张。

三四郎反倒吃了一惊。野野宫君的妹妹、她的病、大学的医院,三者缠到了一起,再加上池畔遇到的那个女子,一下子都搅和在一起了,着实感到吃惊。

“那么,病情相当不好吧。”

“不,不至于吧。其实我母亲在作陪,如果是为了病的关系,还是乘电车赶来要快呢。看来是我妹妹的恶作剧。这个宝贝家伙,常常干这一类的蠢事。我搬到这儿来之后,还不曾去看过她一次,所以以为今天星期天我会去,大概在翘首盼着呢。”野野宫君侧着脑袋在思考。

“不过,还是应该去一下吧,如果病情有变就不好了。”

“是啊。虽说不至于四五天没见病情就突然恶化,不过,唔,还是去看看,对吧?”

“最好的办法,莫如去一次。”

野野宫决定去。作出决定后,说有事拜托三四郎:万一真是因为病情的缘故才打电报来的,自己今晚就不回来了,那么家中只留下女仆一个人,而这女仆非常胆小,附近一带又极不太平,你三四郎来得正是时候,如果明天的课程无甚妨碍的话,能不能在此住一晚?当然,如果这是无关紧要的电报,自己马上就会回来的。要是早一点知道这种事,本来可以拜托那位佐佐木的,但眼下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只有一晚,而且尚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会在医院留宿,就事先麻烦毫无干系的人,实在太自说自话,所以不敢勉强……

当然,野野宫并没直截了当地拜托三四郎,而像三四郎这样的对手,本也不必要那么直截了当地拜托—他立即答应了。

女仆来问“晚饭怎么办”,野野宫回说“不吃了”,并对三四郎说道:“失礼得很,待会儿请你独自吃饭了。”随即顾不上晚饭,走出去了。刚走出门外,又从昏暗的胡枝子树丛间送来了他的大嗓门:

“我书房里的书,你都可以任意翻看的。虽说没有特别好看的,请随便翻翻吧。小说也有的,但很少。”

说着就消失不见了。送至走廊旁的三四郎表示了谢意,这个时候,占地三坪左右的孟宗竹丛因长得稀疏,一根一根的竹子尚可分辨清楚呢。

过了一会儿,三四郎坐在八铺席大小的书房正中间,面对小小的食盘吃晚饭了。朝食盘上一看,主人说得很对,真是那种鲱鲤鱼。今天得以闻到阔别了好久的故乡土产的香味,心里很高兴。相比之下,饭不大好吃。三四郎望望招待自己吃晚饭的女仆,主人也说得很对,她的确长着一副胆小者的眼睛和鼻子。

吃完饭,女仆到厨房去了,只剩下三四郎一个人。一个人静下来后,忽然对野野宫君的妹妹不放心起来,觉得她病危了,觉得野野宫君走得太慢,甚至无法摆脱她就是上次遇见的那个女子的想法。三四郎的眼前重新浮现出这女子其时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面容、眼神和服饰;野野宫站在病床旁,与她谈了几句;因为是哥哥,她感到不满足。于是不知不觉间,三四郎觉得自己成了代理人,亲切地照料起她的一切来。就在这时候,火车一声轰鸣,从孟宗竹丛的下面通过。不知是地板下横木的关系呢还是土质的关系,起居室好像有些震动。

三四郎从探病的幻想中醒了过来,环视了一下起居室,简直是一所旧屋,柱子陈旧,纸隔扇又拉不严实,天花板已黑透,只有电灯亮着,显得很时新。这一现象就如同野野宫这种新式学者还猎奇地借这种房子住、让封建时代的孟宗竹丛陪伴着过日子一样。喜爱猎奇,当然悉听尊便,如果是迫于不得已而把自己赶到郊外,那也太可怜了。听说,这样的学者每月只不过从大学里领得五十五圆钱,所以就不得不去私立学校任教。再加上妹妹住院,大概支持不住了。而迁到大久保来,也许是出于这种经济上的关系……

虽是傍晚时分,毕竟地方不同,这里是一片寂静。庭前有虫在鸣叫。独自静坐,初秋的气氛是凄寂的。这时,远处传来了人的说话声。

“啊,啊,已经不远了。”

听来,声音的方位是在房子的后面,不过距离较远,听不真切。而且没来得及辨清方位,声音就没了。但是三四郎清清楚楚听得那句一点不含糊的自言自语,那是一种被一切所抛弃、并不期望任何回答的人的声音。三四郎有点害怕起来。这时,远处又响起了火车开来的声音,这声响渐渐靠近而从孟宗竹丛的下面通过时,发出比先前那列火车高一倍的响声开过去了。三四郎茫然地等着起居室的轻微震动停止,觉得先前听到的哀叹声与刚才的列车轰隆声仿佛燧石与火似的,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于是,三四郎不禁跳了起来,这种因果关系很可怕。

这时三四郎发觉已无法呆坐着,从背脊至脚底受到一阵阵疑惧的刺激,他便站起来上厕所去。从窗子里探视外面,是满天星斗的月夜,土堤下的火车轨道像死一般地寂静。但三四郎还是连鼻尖都伸在竹子窗棂外地望着黑暗处。

只见有人打着灯笼从车站方向沿着铁轨朝这儿走来。根据说话声来判断,大约有三四个人。灯笼的影子由道口向土堤下隐去,通过孟宗竹丛的下面时,只听得说话声了。不过这说话的声音如在身旁,听得很清楚。

“再前面一点。”

脚步声断断续续地朝对面远去。三四郎绕到院子前,趿了一双木屐,从孟宗竹丛处走下两米左右宽的土堤,追着灯笼的影子走去。

走了二十来米时,又有一个人从土堤上奔下来。

“是轧死了吗?”来人问道。

三四郎本想答上一句什么,但没说出口来。这时来人黑黑的身影走过去了。三四郎尾随其后,心里在想:这人好像是住在野野宫君家后面的那家人家的房主。走了半町光景,只见灯笼停下了,人们也停下了。人遮住了灯笼,默默无语。三四郎不声不响地朝灯下望去,地下有半具尸体,火车从死者的右肩经乳下至腰上一轧而过,留下斜切下来的身体驰去了。死者的脸部没有受伤,是一个年轻女子。

三四郎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心情:想立即回去,刚旋过脚踵,但腿已发僵,几乎动弹不得。三四郎爬上土堤,回到起居室里,心跳得很厉害,他想喝点水,便呼唤女仆,看来女仆幸好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一会儿,后面的那家人家开始为了什么事而骚动起来,三四郎知道是主人回家了。不久,土堤下面响起一片嚷嚷声,这声音过去后,又变得很寂静,静得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三四郎的眼前历历在目地浮现出先前那个女子的脸来。把那张脸和有气无力的“啊、啊……”声去跟势必潜伏在这脸容和呻吟声深处的悲惨命运合在一起思索一下,就会感到:人生这一貌似强壮的生命之本,也许会在尚未察觉时就垮掉而一下子向黑暗世界漂去。三四郎的心像死灰一样,不胜恐惧:那只是发生在火车“轰隆”的一瞬间呀,而在这声响之前,确确实实还活着呢。

三四郎这时忽然想起了在火车上给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说的话:“危险危险,一不留神就出危险。”那男子嘴里说着“危险危险”,实际上却异常平静。换言之,要是能立于叫着“危险危险”而自身并不危险的地位,大概也能成为那男子一类的人了。生活在世上而对人世持旁观者立场的人,其兴趣所在也许就是这一点。男子那吃水蜜桃的情态以及在青木堂呷口茶抽口烟、抽口烟呷口茶地直望着正前方的样子,无疑就是这种人物—批评家。三四郎在一种微妙的意义上使用了批评家这个词,他自己对这一套用感到满意。不仅如此,三四郎甚至想到自己今后是否也要去当个批评家呢?想起那张可怕的死人脸相,三四郎就冒出了这种想法。

三四郎环视屋角处的写字桌、桌前的椅子、椅旁的书箱、书箱里排列齐整的外国洋书,觉得这宁静的书房的主人与那种批评家一样,是平安而幸福的。研究光线的压力,总不至于会把女子轧死;主人的妹妹病了,但不是做哥哥的造成的,而是她自己得来的。三四郎的脑袋里不着边际地闪过这一类的想法,不觉已到了十一点钟。开向中野的电车已经没有了。三四郎又担心起来:说不定是因病情恶化,主人不回来了。正在这时,野野宫君来了电报,说是:妹无事,明天早晨回来。

三四郎安心了,上床睡觉,但是做的梦相当吓人—去卧轨而死的女子是与野野宫有瓜葛的女人,野野宫获悉此事而不回家了;他之所以拍电报来,无非是让三四郎安下心来;“妹无事”也是假的,今晚有人被火车轧死的时候,妹妹也死了;而这位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见的那个女子……

第二天,三四郎打破惯例,很早就起来了。

三四郎望着在陌生的地方睡过的床铺,吸了一支烟,昨晚的事都像是梦里的情景。他走到廊沿上,仰望低低的屋檐外的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世界的色彩突然变得爽朗了。吃完饭后喝茶,把椅子搬到廊沿上去看报纸,这时野野宫君如约回来了。

“听说昨天晚上那里轧死了一个人呢。”野野宫说。他大概是在车站或什么地方听来的。三四郎便把昨天晚上自己经历过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是很少见的事,很难遇得上。我也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收拾了吧?去也看不到了吧?”“大概是晚了吧。”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但心里对野野宫君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感到吃惊。三四郎认为对方这种迟钝的表现完全是昼夜颠倒所造成的现象,而根本没有想到测试光线压力的人的习性,哪怕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改常态的。这大概是因为年纪尚轻的关系吧。

三四郎转过话题,探问病人的情况。野野宫君的回答证实:果然不出所料,病情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只是因为五六天不曾去看望她,病人感到不满意,不胜寂寞,便将哥哥哄了来,说是“今天是星期天,竟也不来,太过分了”,很是生气。野野宫君却为此而说他妹妹是蠢人,他似乎真的认为她是个蠢人,说是:“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叫人浪费掉宝贵的时间,愚蠢。”然而三四郎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了特意拍电报来表示想见见面的妹妹,用去星期天的一晚或两晚,这本没有什么可惜可言呀。应该说,为了与那样的妹妹见面所花去的时间才是该花的时间,而在地窖里测试光线所度过的日月倒是远离人生的无聊生涯。自己如是野野宫君的话,想到能为了这样的妹妹而影响学业,反而会感到高兴呢。三四郎这么有所感的时候,轧死人的事情就忘却了。

野野宫君告诉三四郎,由于昨夜没能睡好,所以头脑昏然,简直不行了。并说道:今天幸好是午后上早稻田的学校去的日子,大学里无课,所以上午想睡一觉。

“昨晚睡得很迟吗?”三四郎问。

野野宫君便说:“实因恰逢高中时的老师广田先生来探望妹妹,一起叙谈之下,误了乘电车的时间,遂决定留宿。本拟住到广田先生家里去,但是妹妹缠着我不放,非要我住在医院里不可。毫无办法,只好睡在那种狭窄的地方,折腾了一夜,没法好好入睡。妹妹真是蠢哪。”他又攻击妹妹了。三四郎感到可笑,想为他妹妹稍稍辩护几句,终因很难启齿而作罢了。

三四郎把话题转到了广田先生身上,这位广田先生的名字已听人讲起过三四遍了,三四郎曾私下把吃水蜜桃的先生和青木堂的那位先生设想成广田先生。此外,还曾把在正门内被恶马所困因而遭到喜多理发店职工笑话的人,也设想成广田先生。而现在问下来,得知被马所困者确实是广田先生。那么可以断定吃水蜜桃的人也是广田先生了。不过再一想,似乎有些武断。

三四郎告辞的时候,野野宫君拜托三四郎顺路把一件夹衣服在中午前送至医院。三四郎听后高兴极了。

三四郎戴着崭新的四角帽,能够戴着这顶帽子到医院里去,颇有点得意。三四郎满面春风地离开了野野宫君的家。

他在御茶水车站下电车后,立即坐上了人力车,其举止之轻快,与平时的三四郎迥然不同。当人力车威风凛凛地拉进赤门时,法文科的铃声响了。平常,这正是三四郎拿着笔记本和墨水瓶走进八号教室的时候。三四郎觉得漏听一两个小时的课也没多大关系,便一直坐到青山内科[17]所在地的正门前。

三四郎按照别人的指点,由进口朝里走,从第二个拐角往右转弯,走到底向左一拐,东面的那间屋子果然是要找的地方。漆成黑色的牌子上用假名字母写着野野宫良子,挂在房门口。三四郎念着这名字,在房门口伫立了一会儿。这个乡村青年没有落落大方地去敲门什么的,只是在想:“住在这屋里的人就是野野宫君的妹妹,是一个名叫良子的女子。”

三四郎这么想着站在那儿。他很想推开门看看她的脸,又担心见了会失望。三四郎觉得那在自己脑海里时隐时现的女子的长相,与野野宫宗八君一点都不像,所以甚感茫然。

听见女护士响着草鞋的声音从后面靠近前来,三四郎下定决心,将房门打开一半左右,于是与屋里的女子两相照面了(三四郎这时一只手仍捏在门的拉手上)。

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宽宽的前额仿佛钵盂似的,加上一个尖尖的下颌;这女子的长相就是如此。但是,当时从这张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三四郎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苍白色的额后,乌发自然地垂下,一直披到肩部。而从东边窗子钻进来的晨曦,由于是从背后射来的,便在乌发和日光的相接处呈现出一抹深紫色,使她背着一个活的月晕,而脸部和前额都暗得厉害,暗得发灰,当中是一对眼神迟钝的眼珠。高处的云彩在天空深处不易飘动,但又不能不动,就作起斜向的移动了。这女子看着三四郎时,就是用的那种眼神。

三四郎在这种神情中看到了慵懒的悒郁与掩饰不住的快活的统一体。对三四郎来说,这种统一感是人生弥足珍贵的一瞬,也是一大发现。三四郎就在这手捏门拉手—把半个脸伸进门里的同时,让自己沉浸到这一感受里去了。

“请进。”

女子像是在等待三四郎到来似的说。她的声调里有一种安详的音质,这是在其他初次见面的女人身上不可能找到的。除了天真无邪的孩子和完全同所有的男孩子打成一片的女人,不可能有此音调,它不同于亲昵,有着一相见便似曾相识的味道。在招呼三四郎的同时,女子动了动不大有肉的脸颊,浅浅地一笑,灰白的脸色中有着和蔼的温柔味。三四郎的脚不由得跨进了房间,当时,这青年人的脑海里闪现出远在故乡的母亲的影子。

三四郎绕到门的另一边,这才向正面看去,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在向他致意。看来,这妇女是在三四郎的身子尚未从房门后绕到门前时,已经先离座等候着了。

“是小川先生吗?”对方问道。她的相貌颇似野野宫君,也很像那姑娘。不过也只是相像而已。她见三四郎拿出受托带来的包袱,便接了过去并表示谢意。

“请。”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转身走到床的那一侧去了。

三四郎望了望铺在床上的被单,洁白无垢;盖被也是雪白的。这被子斜卷起一半,她为了遮住显得很厚的那一部分被端,便背对窗子坐了下来,脚够不着地板。她手拿棒针,毛线球滚落在床下,一条长长的红色毛线拉在她手中。三四郎想替她从床下拾起毛线球,但是见她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毛线上,便打消了这一念头。

这位母亲面向着三四郎,为昨晚的代劳不住地表示谢意,说着什么“百忙之中……”之类的话。三四郎表示:不必客气,反正闲着没事。两人这么交谈的时候,良子一句话没说。当两人的交谈中断时,良子突然启口了。

“昨晚轧死人的事,您看到了?”良子问。

三四郎望过去,见房间的角上放着报纸。便答道:“嗳。”

“很吓人吧?”良子说着,微微侧过脑袋看着三四郎。她与她哥哥一样,头颈长长的。三四郎没说“吓人”也没说“不吓人”,瞅着良子弯弯的头颈。这一半是因为问得过分简单化了,以至于很难回答。另一半是因为忘了回答。良子大概有所觉察,立即放正了脑袋,她那苍白色的脸颊深处,稍稍有些发红。三四郎觉得,已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三四郎告辞后离开屋子,往正门口走去,只见对面长廊的尽头呈方形,外面的绿颜色清晰明亮地映照着进口处,那池畔的女子竟站在那里。三四郎大吃一惊,急促的步伐顿时乱了。当时,女子的身影往前移动了一步,宛如一幅以透明的空气为画布的黑影画。三四郎也向前挪动脚步,仿佛被引诱过去似的。两人在互相靠近,他和她面临着肯定要在这一条走廊的某处擦肩而过的命运。这时女子回过头去,外面明亮的空气中只有初秋时节的绿颜色在浮动。顺着女子回首而望的视线,呈方形的尽头处既没有任何东西出现,也没有任何东西在等她回顾。这时,女子的姿态和衣着才映进三四郎的脑袋里。

衣服的颜色是一种什么色?三四郎不知道,只觉得与浓郁的常绿树荫映照在大学的水池中的颜色相仿。衣服上有显目的条纹上下贯通,同时又呈波浪形,互相间若即若离,时而重叠在一起呈一条粗纹,时而分离成两条。由不规则却也不乱的上身往下移至三分之一的比例处,横束着一条宽带子。带子富温柔感,大概是因为呈黄颜色的缘故吧。

女子回过头去的时候,右肩被拉向后面,左手垂在腰侧往前弯曲,手中捏着一条手帕,露出在手指外的那部分手帕蓬松地展开,大概是一条丝织品吧。腰以下的部分保持着端正的姿势。

不一会儿,女子重新回过头来,垂眼朝三四郎走近了两三步,这时候她突然稍稍仰了仰头,正视着眼前的男人,一对修长的双眼皮的眼睛,眼神甚为安详,惹人注目地在黑眉毛下闪烁,同时露出了一口漂亮的洁齿。在三四郎心中,这口牙齿与她的脸色形成了难忘的对照。

今天,女子的脸上薄薄地施着一层白粉,不过并没有失去本色所具有的韵味:富有青春魅力的皮肉,恰到好处地扑上一层极薄的脂粉,看上去可不怯于强光的照射,而并不是那种亮得炫人眼目的脸蛋。

脸颊和下颌上的肌肉都绷紧着,骨头上似乎没有太多的负担。但是整个脸部显得很柔和,简直叫人感到不是肌肉柔和,而是骨头本身柔和。这是一张叫人引起深深遐想的脸。

女子躬了躬腰。与其说三四郎是为了被陌生人行礼致意而感到吃惊,倒不如说他是被对方优美的行礼姿态惊住了。她那腰部以上的身体,宛如风中的纸张轻巧地飘落到他的面前,而且很是迅速。当弯至某一角度时,非常轻松地戛然而止。很明显,这不是后天学来的东西。

“请问……”洁白的牙齿间发出声音来了,音调紧凑,落落大方。三四郎没有去考虑对方只是明知故问,他无暇顾及这一点了。

“是。”三四郎站住了。

“十五号房间是在哪一边?”

十五号房间正是三四郎刚刚离开的那间屋子。

“是野野宫小姐的那一间吗?”

这次是女子说“是”了。

“野野宫小姐的房间嘛,拐过那个拐角,走到底再向左拐,右侧第二个门就是了。”

“从那个拐角……”女子边说边向前伸出细细的手指。

“嗯,就是前面的那个拐角。”

“多谢了。”

女子走了过去。三四郎站在那里目送着女子的后影。女子在拐弯的时候回头望望,三四郎涨红了脸,很是尴尬。女子嫣然一笑,脸上的神情好像在问道:“是这个拐角吗?”三四郎不由得点了点头。女子的身影向右拐去,消失在白色的墙壁后面。

三四郎信步走出正门,心想对方大概错以为自己是医科的大学生,才来询问房间的吧。走了五六步,三四郎突然想到:女子向自己询问十五号房间的时候,应该回头替女子领一下路,领到良子的房间才对;自己干了一件憾事。

三四郎眼下是没有勇气再回去领路了,他无可奈何地又走了五六步,这一次是猝然停下了。三四郎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子所扎的头带的颜色。这头带的颜色和质地都与野野宫君在兼安[18]买的完全一样。想到这一层时,三四郎的步子一下子沉重起来。当他步履艰难地经由图书馆旁往正门走去时,与次郎突然招呼起三四郎来,也不知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喂,怎么没去听课?刚才我去听了,是讲意大利人如何吃通心粉。”与次郎边说边走近前来,拍拍三四郎的肩膀。

两个人一起走了一会儿,来到正门旁时,三四郎开口了。

“喂,我说,这时节还行扎薄头带吗?那只是在最炎热的时节才扎,对不对?”三四郎问道。

与次郎哈哈哈地笑了。

“你可以去问问某某教授,他是无所不知的。”与次郎对这种事没有兴趣。

在正门口,三四郎方始对与次郎说,因为身体不适,今天不去听课了。与次郎便独自朝教室的方向走了回去,差点儿没说出“跟你走了这一阵,上当”这样的话来。

注释:

[1]正午时分鸣的空炮,始于明治四年,直到昭和四年东京仍有此俗。

[2]一町约合109米。

[3]古代日耳曼人中的部族,公元五世纪开始移居大不列颠岛,后来为英吉利民族的基本成员。

[4]德语,事件。

[5]德语,复制品。

[6]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在1853年率军舰四艘到日本浦贺,迫使幕府放弃闭关政策。

[7]江户末期的儒者安井息轩(1799—1876)年青时在座右挂过一首和歌,意为:冈上的杜鹃现在敛声屏息,总有一天会在云空外一鸣惊人。该题款即来自这首和歌。

[8]二十世纪初在法国、德国兴起的一种图案样式,多用粗细相同的单线。

[9]在本乡三丁目,是一家靠近东京大学的西式点心店,二楼是茶室。

[10]小泉八云(1850—1904),原是英国人,后归化日本,曾在东大执教,是夏目漱石的前任。

[11]指没经过正规的旧制高级中学,而是由专科学校、师范学校进大学学习预科课程。

[12]一种日本曲艺,类似我国的单口相声,所说故事内容多诙谐有趣。

[13]Aphra Behn(1640—1689),英国首位职业女作家。

[14]即现在的一桥大学。

[15]绕皇宫的市内电车,都电的前身。

[16]在东京、八王子间的私营电车,即现在国营铁路中央线的前身。

[17]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的一个部门,主持人是内科学权威青山胤通。

[18]东京本乡的一所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