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
【题解】
本篇旨在论述养身治物之道。全文围绕道心与外物的关系展开多番探讨,申明唯有应理处顺,忘形养神,才能达到所适常通、遇物无滞的境界。具体而言,修养内在道心,必须“壹其性,养其气”,做到心无逆顺,物我两忘。作者以列子御风、伯昏临渊、商丘诚信、梁鸳饲虎、津人操舟、吕梁济水、痀偻承蜩等多则寓言,对此反复加以证明。同时他又指出,除了保持内心的虚静凝独,人们在应物处世时还必须“含其德”,做到韬光养晦,与世无违。文中海上沤鸟、赵襄子狩猎、神巫季咸、列子之齐、杨朱之沛、杨朱过宋数章,即为阐明其理。
深以析之,本文既名《黄帝》,最终还是为了推崇黄老学派“清虚无为”的治世主张。从华胥国的国民,列姑射山的神人,到粥子、老聃的守柔之术以及圣人的笼愚之智,直至篇末惠盎对宋康王的说教中,都可以发现这样的思想痕迹。对于作者而言,理想国内,上有效法天道无为、德庇万物而不以为功的国君,下有自治自化的国民,同时还要有孔、墨等圣贤以仁义济人,使“四竟之内,皆得其利”。如此,天下大治才能真正得以实现。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1],养正命[2],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3],昏然五情爽惑[4]。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5],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6]:“朕之过淫矣[7]。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侍[8],彻钟悬[9],减厨膳,退而闲居大庭之馆[10],斋心服形[11],三月不亲政事。
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12]。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13],台州之北[14],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15];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16],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17];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18],指擿无痟痒[19]。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20],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21],山谷不踬其步[22],神行而已。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23],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24]。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注释】
[1] 戴:拥护,爱戴。
[2] 正命:即性命。
[3] 焦然:形容面色憔悴。焦,黄黑色。皯黣(ɡǎn měi):面色枯焦黝黑。
[4] 五情:喜、怒、哀、乐、怨,泛指人的情感。爽惑:错乱迷惑。
[5] 进:通“尽”,竭尽。
[6] 喟(kuì)然:大声叹气的样子。赞:通“叹”。
[7] 朕(zhèn):古人自称之词。从秦始皇起,才专用为皇帝的自称。淫:过度,太甚。
[8] 直侍:贴身的侍从。
[9] 彻:通“撤”,除去。钟悬:古代铜制乐器,悬挂于架上,以供奏鸣。
[10] 闲居:独居,独处。大庭:亦作“大廷”,古代朝廷的外廷,在中门(雉门)外,大门(库门)内。
[11] 斋心:洗心反省,消除种种知识欲望。服形:使身体顺服于道。
[12] 华胥氏之国:神话传说中的国名,后因用为梦境的代称。
[13] 弇(yǎn)州:古地名。据《淮南子·坠形训》:“正西弇州曰并土”,此地应在中原的西面。
[14] 台州:古地名。据《淮南子·坠形训》:“西北台州曰肥土”,此地应在中原的西北方向。
[15] 斯:距离。齐:中央,中间。
[16] 帅长:众官之长,这里指统治者。一作“师长”(《释文》)。
[17] 夭:短命。殇(shānɡ):未成年而死亡。
[18] 斫(zhuó):砍、斩,削。挞:打。
[19] 擿(zhì):搔爬。痟(xiāo):酸痛。
[20] 硋(ài):通“碍”。
[21] 滑(gǔ):通“汩”,迷惑。
[22] 踬(zhì):被绊倒。
[23] 天老、力牧、太山稽:传说中黄帝的三位辅弼之臣。
[24] 登假(xiá):犹言成仙而远去,古人对死亡的讳称,多用于帝王。假,通“遐”。
【今译】
黄帝登位十五年了,因受到天下民众的拥戴而沾沾自喜,于是调养性命,追求耳目之乐,满足口鼻之欲,竟弄得面色枯黄黝黑,形容憔悴萎靡,头脑昏沉,情志迷惑。又过了十五年,他因担忧天下混乱,就竭尽聪明,用尽才智力量,管理百姓,结果仍然弄得面色枯黄黝黑,形容憔悴萎靡,头脑昏沉,情志迷惑。黄帝便大声叹息道:“我的过错太严重了!只顾调养自己,它的祸害是这样;一心治理天下,它的祸患也是这样。”于是抛弃纷繁政务,离开宫室寝殿,摈斥贴身侍从,撤掉钟鼓娱乐,减省美味膳食,隐退独居在外庭舍馆,内澄其心,外敛其形,三个月没有过问政事。
黄帝白天睡觉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华胥氏之国漫游。华胥氏之国在弇州的西面,台州的北面,不知道距离中国有几千万里远;并非依凭舟车或行路可以到达的,只能是神魂的飘游罢了。那个国家没有君主官长,一切听凭自然发展罢了。那个国家的人民没有嗜好欲望,一切听凭自然发展罢了。他们不知道迷恋生存,不知道厌恶死亡,所以没有夭折与短命的人;他们不知道偏爱自身,不知道疏远外物,所以没有喜爱和憎恨;他们不知道背叛违逆,不知道趋附顺从,所以没有利益和祸害:一切都不去贪恋顾惜,一切都不去畏惧忌讳。投进水中不会淹没,踏进火里不会烧伤。刀砍鞭打不会伤痛,指甲搔爬不会酸痒。飞腾空中犹如脚踏实地,睡在虚无里好像躺在床上。云雾不能遮掩他们的视线,雷霆不能扰乱他们的听力,美丽和丑恶不能迷惑他们的心志,高山深谷不能绊住他们的脚步,都是精神在运行而已。
黄帝从梦中醒来,怡然自得,于是把天老、力牧、太山稽招来,告诉他们说:“我闲居了三个月,内澄其心,外敛其形,思考如何修养身心、治理天下,但没能得到好的方法。我在疲惫中睡去,所梦见的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最高深玄妙的道是不能通过寻常情理求得的。我明白它啦!我得到它啦!但是我却无法把它告诉你们啊。”
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几乎就像华胥氏之国,可是黄帝却逝世了。百姓痛哭哀号,二百多年都没有停止。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1],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2],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3],愿悫为之使[4];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5]。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6],风雨常均,字育常时[7],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8],人无夭恶[9],物无疵疠[10],鬼无灵响焉[11]。
【注释】
[1] 列姑射(yè):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山名。海河洲:黄河入海口的河洲。
[2] 偎(wēi):亲近。
[3] 畏:通“威”,威严。
[4] 愿悫(què):忠厚诚实,这里指忠厚诚实的人。使:役使。
[5] 愆(qiān):通“蹇”,困顿,缺乏。
[6] 若:顺从。
[7] 字:生育,哺乳。
[8] 札伤:因遭瘟疫而死。
[9] 夭恶:夭折,短命。
[10] 疵疠(cī lì):恶病,引申为灾害。
[11] 灵响:灵验,应验。
【今译】
列姑射山在黄河入海口的河洲中,山上有神人居住,他吸清风、饮露水,不食五谷杂粮;心灵如同虚静的渊泉,形体好似柔弱的处女。他不亲不爱,但神仙圣人都臣服于他;他不威不怒,但忠厚老实的人都甘愿供他役使;他不施舍不惠赠,但人们物质财富自然充足;他不聚财不敛物,但自身从无困顿贫乏。那儿阴阳总是调和,日月总是明朗,四季总是和顺,风雨总是均匀,生育总是合时,五谷总是丰盛;而且大地上没有瘟疫,人间没有夭折,万物没有灾患,连鬼怪也无法作祟。
列子师老商氏[1],友伯高子[2];进二子之道[3],乘风而归。
尹生闻之[4],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5]。因间请蕲其术者[6],十反而十不告[7]。尹生怼而请辞[8],列子又不命[9]。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
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
尹生曰:“曩章戴有请于子[10],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复脱然[11],是以又来。”
列子曰:“曩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姬[12]!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13],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14]。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15],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16],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17],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居先生之门[18],曾未浃时[19],而怼憾者再三。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20],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21]。履虚乘风,其可几乎[22]?”
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注释】
[1] 老商氏:人名,列子的老师。
[2] 伯高子:人名,列子的朋友。
[3] 进:通“尽”,此处为完全掌握的意思。
[4] 尹生:姓尹的学生,即下文的章戴。
[5] 省(xǐnɡ):探望。舍:指尹生自己的家。
[6] 因间(jiàn):趁机。蕲(qí):通“祈”,祈求。
[7] 反:同“返”,此处意为来回。
[8] 怼(duì):怨恨。
[9] 不命:不表示态度。
[10] 曩(nǎnɡ):从前。
[11] 脱然:解脱,轻松。形容怒气顿消的样子。
[12] 姬(jū):通“居”,意为坐下。
[13] 若人:此人,指伯高子。
[14] 眄(miǎn):斜着眼睛看。
[15] 庚:通“更”。
[16] 横:放纵,恣肆。
[17] 心凝形释:心神凝聚而忘掉形骸智巧。
[18] 女(rǔ):通“汝”。
[19] 未浃(jiā)时:指时间短暂。
[20] 片体:意即小小一段身躯。
[21] 节:骨节。这里以骨节对应身躯,身躯细小,则骨节更甚之。
[22] 几(jì):通“冀”,期望,盼望。
【今译】
列子拜老商氏为师,与伯高子交友;完全掌握二位的道术之后,便乘风而返回。
尹生听说了这件事,就跟从列子居住,几个月都不回家探望。他每每趁机向列子祈求道术,问了十回,列子十回都没有向他传授。尹生满腹怨愤,请求离开,列子还是没有表态。尹生便回家去了。过了几个月,想要学道的念头难以消除,又前去跟从列子。
列子说:“你怎么来来去去如此频繁?”
尹生答道:“从前章戴我向先生请教道术,先生不肯传授,我自然对先生心怀不满。现在我的怨气已经全然消散,所以又回来了。”
列子说:“从前我以为你通达事理,现在才知道你竟鄙陋到如此地步。坐下!我将告诉你我是怎样向先生学习道术的。自从我事奉先生、结交学友,三年之后,心里不敢存念是非,口中不敢言说利害,才博得先生斜看了一眼。五年之后,心里更加不敢存念是非,口中更加不敢言说利害,先生这才开颜对我一笑。七年之后,任凭心里怎样去想,更加没有是非;任凭口中怎样去说,更加没有利害,先生才开始让我与他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放纵心思去想,放纵口头去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是非利害,也不知道别人的是非利害;也不知道先生是我的老师,也不知道伯高子是我的朋友:身心内外完全融合于大道了。从那以后,我的眼睛的作用像耳朵一样,耳朵的作用像鼻子一样,鼻子的作用像嘴巴一样,他们没有什么不同的。我的心神凝聚,形体消散,骨骸血肉相互融合;感觉不到形体所倚赖的,脚下所踩踏的,只是随着风向东游西荡,就像那枯木的落叶或是竹笋的干壳四散飘零。竟不知是风乘着我呢?还是我乘着风?现在你在我的门下,没几天工夫,就再三的怨愤不满。你的身躯将不被元气接受,你的肢节将不被大地承载。还想要凌空行走,乘风翱翔,哪里指望得上呢?”
尹生十分羞愧,好久都不敢出口大气,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列子问关尹曰[1]:“至人潜行不空[2],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3],非智巧果敢之列[4]。姬!鱼语女[5]。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6]?是色而已[7]。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8],而藏乎无端之纪[9],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10],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11]。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慴[12]。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注释】
[1] 关尹:有两种说法。其一,名喜,关尹为其官职名称。其二,关尹,即关令尹喜,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
[2] 潜行:谓潜行水中。空:通“窒”,窒息。
[3] 纯气之守:即守住元气。
[4] 列:类。
[5] 鱼:通“余”,即我。
[6] 先:指未始有物之先。
[7] 色:指拘于色相之物。
[8] 彼:指至人。深:通“淫”,过度,超过节制。
[9] 无端之纪:指无首无尾的大道。纪,绪。
[10] 郤(xì):通“隙”,空隙。
[11] 疾:摔伤。
[12] 遌(è):遇到。慴(shè):通“慑”,害怕,恐惧。
【今译】
列子问关尹:“至人在水中潜行不会窒息,在火中踩踏不会烧伤,行走在万物之上而不恐惧。请问他们如何达到这种境界的?”
关尹说:“这是能够守住元气的缘故,并不是靠智巧、果敢之类能够做到的。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形貌、迹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物与物怎么会相差很远呢?物怎么能达到未始有物的至虚境界呢?这些都是拘于色相之物罢了。而道能达到不露形迹与永不变灭的境地。能够掌握此道而穷尽此理的人,外物怎么能阻止他呢?他处于大道的尺度内,藏神于无首无尾的大道中,游于万物赖以生死的大道之境。使心性纯一而不杂,使元气保养而不失,使德行与大道相合,与派生万物的大道相通。像这样的人,他的自然天性能持守完全,他的精神没有间隙,外物怎么能侵入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坠下,虽然受伤却不会摔死。他的骨节和别人相同,而受到的伤害却与人不同,是由于他神全的缘故。他既不知乘坐车上,也不知坠跌在地。死生惊惧都没有进入他的心中,所以遇到外物并不恐惧。喝醉酒的人靠酒获得神全,尚能如此,何况是靠自然之道获得神全的人呢?圣人藏神于自然天道,所以外物不能伤害他。”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1],引之盈贯[2],措杯水其肘上[3],发之,镝矢复沓[4],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5]。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6],履危石[7],临百仞之渊[8],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9],足二分垂在外[10],揖御寇而进之[11]。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2],挥斥八极[13]。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4],尔于中也殆矣夫!”
【注释】
[1] 列御寇:即列子。
[2] 引:开弓。盈贯:满引弓,就是使弓弯到盈满的程度。
[3] 措:放置。
[4] 镝(dí)矢:指箭,此处用作动词,发箭。沓:会合。
[5] 象人:木偶。
[6] 当:通“倘”,假如。
[7] 危:高耸。
[8] 仞:八尺为一仞,或谓七尺为一仞。
[9] 背逡巡:背渊而退行。
[10] 垂:悬。
[11] 揖:揖弓,即向列御寇让弓。
[12] 潜:测。
[13] 挥斥:放纵。八极:指八方极远的地方。
[14] 怵(chù)然:恐惧的样子。恂(xún)目:即“瞬目”,转眼。志:意念。
【今译】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拉满弓弦,在肘臂上放一杯水,箭放出去,第一箭刚离弦,第二箭就已搭上,第二箭刚发出,第三箭又扣在弦上。在这个时候,他就像木偶一样镇静。
伯昏无人说:“这只是运用技巧的有心之射,并不是无心的不射之射。试着和你一起登上高山,踩着高耸的岩石,身临万丈深渊,你还能射吗?”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踩着高耸的岩石,身临万丈深渊,背对着深渊向后退,直到脚有一大半悬在岩石外,便向列御寇让弓,请他上前射箭。列御寇吓得趴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脚后跟。
伯昏无人说:“得道之人,上能窥视青天,下能测察黄泉,精神纵游于八方,神色气度始终不变。现在你却恐惧得有些眼花缭乱,你于射箭之道还是相差很远啊!”
范氏有子曰子华[1],善养私名[2],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3]。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4],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5]。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6]。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坰外[7],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8]。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9]。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10]。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11],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12],衣冠不检,莫不眲之[13]。既而狎侮欺诒[14],攩挨抌[15],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16],而诸客之技单[17],惫于戏笑。
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骨无[18]。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19]。
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20]:“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21]。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22]。
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锦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
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23],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
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24],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25],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26],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27],惕然震悸矣[28]。水火岂复可近哉?”
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
宰我闻之[29],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30],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31]!”
【注释】
[1] 范氏:春秋时期晋国六大贵族之一。
[2] 私名:即私客,指寄食于贵族豪门的人士。
[3] 卿:古代高级长官或爵位的称谓。右:意为地位高贵,古代以右为上为贵。
[4] 肥(bǐ):轻视,鄙薄。
[5] 侔(móu):相等,齐。
[6] 用:因此。
[7] 坰(jiōng):遥远的郊野。
[8] 田更:种田的老人。更,通“叟”,老头儿。
[9] 牖(yǒu)北:朝北面的窗户。牖,窗。
[10] 假:借。畚(běn):古代用草绳做成的盛器,这里指用来装行李的草筐。
[11] 缟衣:白色的绢衣。轩: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乘坐。
[12] 黎黑:即“黧黑”,黑色。
[13] 眲(nè):轻视。
[14] 诒(dài):通“绐”,欺骗。
[15] 攩(tǎnɡ):捶打。(bì):推击。挨:推搡。抌(dǎn):击背。
[16] 愠(yùn):含怒,怨恨。
[17] 单:通“殚”,竭尽。
[18](jī):通“肌”。(huǐ):通“毁”。
[19] 讵(jù):通“巨”,大。
[20] 淫隈:很深的水湾。淫,深。隈,山或水弯曲的地方,此指水潭。
[21] 昉(fǎnɡ):引申为开始。
[22] 豫:通“与”,参与。次:位次。
[23] 诞:欺骗,哄骗。
[24] 措:安放,放置。
[25] 迕(wǔ):违背,阻碍。
[26] 矜:慎重,顾惜。
[27] 怛(dá)然:忧伤,痛苦。内热:内心焦灼不安。
[28] 惕然:战战兢兢,恐惧的样子。震悸:震惊,因害怕而心悸。
[29] 宰我:一名宰予,字子我,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
[30] 六合:即上、下、东、南、西、北,指天地之间。
[31] 小子:这里指学生。识(zhì):记住。
【今译】
范氏有个儿子名叫子华,喜欢招养游士门客,全国都屈服于他;晋国国君十分宠爱他,虽然不做官,但他的地位却比三卿还要高贵。只要是他所赏识的人,晋国就赐予爵位;只要是被他鄙薄过的人,晋国就将他贬黜。来往于他家的人简直和在朝廷上的人一样多。子华让他所养的侠客游士互相斗智斗勇,强者弱者互相欺凌。即使在他面前斗得伤残流血,也丝毫不介意。他通宵达旦地以此游戏取乐,使全国都沾染上这种风气。
禾生、子伯二人,是范氏的上等门客。一次外出经过荒远的郊野,借宿在老农商丘开的家里。夜半时分,禾生、子伯两人相互谈论着子华的名声权势,他能使生者死,死者生;能使富贵的人贫困,贫困的人富裕。商丘开先前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躲在北窗下正听到了这番话。于是借了些粮食,挑着草筐就到了子华门下。
子华收养的门客都是世家子弟,身穿着白色绢衣,乘坐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上,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旁若无人。他们看见商丘开年老体弱,面目黧黑,衣冠不整,没有一个不轻视他。接着就侮辱他、欺负他、诳骗他,又捶打、推搡,无所不为。商丘开脸上没有一丝恼怒的神情,而那些门客的伎俩却使完了,也懒得再嬉笑嘲弄他。
接着就和商丘开一起登上高台,并在众人之间夸诞地宣称:“谁要是自愿跳下去,就奖赏一百金。”大家都争着响应。商丘开信以为真,就先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身姿好像飞鸟,飘飘摇摇地落到地面,肌肉骨骼毫无毁损。范氏的门客以为这是偶然现象,并不感到特别奇怪。
于是又指着河道弯曲处的深潭说:“那里头有宝珠,游过去便能得到。”商丘开又听从他们的话,纵身潜入水中。待他浮出水面,果然得到了宝珠。至此,门客们方才疑惑不已。子华也方才让商丘开进入吃肉穿绸的上等门客行列。
不久,范氏的贮藏库发生大火。子华说:“谁能冲进火里抢出锦缎,就按照抢救的数量来奖赏他。”商丘开冲上前去,面无难色,他在火中来回奔跑,烟尘毫不沾染,身体也不曾被烤焦。
范氏的门客以为商丘开有道术,就一起向他赔罪说:“我们不知道先生有道术而欺骗了先生,我们不知道先生是神人而侮辱了您。先生就把我们当成愚蠢的人,当成聋子,当成瞎子吧!现在冒昧地请教您用的是什么道术?”
商丘开说:“我没有道术。即使我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即便如此,还是有一点可以试着对你们说一说的。当初那两位门客借宿在我家,听到他们赞誉范氏的权势,能使生者死,死者生;能使富贵的人贫困,贫困的人富裕。我深信不疑,所以不惜远道而来。等来到这里,把你们这些人的话都当作实话,唯恐相信还来不及,实行还来不及,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身体处在什么境地,也不考虑利害在哪里。只是心志专一罢了。外物不能阻碍、伤害我,就是这个道理。现在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在欺骗我,我的心里隐藏着猜疑和忧虑,身外得小心地观察测听,又回想起往日幸亏没有被烧死、溺死,忧伤和痛苦折磨着我,使我恐惧震惊得心悸,又怎么可能再接近无情的水火呢?”
从此以后,范氏的门客在路上遇到乞丐、马医等,再也不敢侮辱他们,必定下车向他们拱手行礼。
宰我听到这件事,便禀告孔子。孔子说:“你不知道吗?最诚信的人,可以感化万物。他们可以震撼天地,感动鬼神,纵横在天地之间而没有背逆阻碍,哪里只是走在危险的地方、进入水火之中而已呢?商丘开相信虚假的事物还能不受阻碍与伤害,更何况我们彼此之间都坚守诚信呢?学生们,你们要牢牢记住啊!”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1],能养野禽兽,委食于园庭之内[2],虽虎狼雕鹗之类[3],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4],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
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凡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5]。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6],达其怒心[7]。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8]。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9],理使然也。”
【注释】
[1] 周宣王:西周末国王,名靖,厉王之子,公元前828—前782年在位。牧正:牧官之长,主管畜牧。
[2] 委:委托,此处引申为投送。食(sì):通“饲”,给食。
[3] 鹗(è):又名鱼鹰,常活动于江河海滨,善于捕食鱼类。
[4] 孳(zī)尾:动物生育繁殖。孳,生息;繁殖。尾,交合。
[5] 血气:血性,生命气息。
[6] 时:通“伺”,伺候。
[7] 达:顺导。
[8] 侪(chái):同类,同辈。
[9] 愿:思恋。
【今译】
周宣王的牧正有一个仆役名叫梁鸯,善于驯养野生的飞禽走兽,他在庭园里喂养它们,即使是老虎、豺狼、雕鹰、鹗鸟这些凶猛禽兽,没有不柔顺驯服的。雄的雌的交配繁殖成群的幼禽稚兽,不同种类的禽兽混杂居住在一起,互相不搏斗噬咬。周宣王忧虑这种驯养技术在梁鸯身上终结,就命令毛丘园去继承他。
梁鸯说:“我梁鸯只是一个卑贱的仆役,有什么技术可以告诉你呢?但又怕周宣王说我对你隐瞒技术,那就说一说我驯养老虎的方法吧。凡是顺着它就喜欢,违逆它就发怒,这是有血性的动物的天性。但是喜欢和愤怒难道会无端发作吗?都是因为违逆它所导致的。饲养老虎,我不敢用活的动物喂它,因为它奋力咬杀活物就会诱发怒气;我也不敢用完整的动物喂它,因为它使劲撕碎动物也会诱发怒气。要按它的饥饱给它喂食,顺从它喜怒无常的性情。老虎和人是不同的种类,能让老虎喜欢饲养它的人,是由于依顺它;而它故意伤人的时候,是由于人违逆了它。这样我又怎么敢违逆它而使它发怒呢?但也不完全顺从它而使它高兴。因为高兴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发怒,发怒到了一定程度就会高兴,都是不得当不适宜的缘故。现在我的心里没有违逆它或顺从它的想法,这样飞禽走兽看待我,就和它们的同类一样。所以在我庭园里游走的禽兽,不思念森林湖泊;在我庭园里休憩的禽兽,不怀恋深山幽谷,就是顺其自然而使它们这样的。”
颜回问乎仲尼曰[1]:“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2],津人操舟若神[3]。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能[4]。乃若夫没人[5],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6]。’吾问焉,而不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7]!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8],而未达其实,而固且道与。能游者可教也,轻水也;善游者之数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9],恶往而不暇?以瓦抠者巧[10],以钩抠者惮[11],以黄金抠者惛[12]。巧一也[13],而有所矜[14],则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内。”
【注释】
[1] 颜回:名回,字子渊,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
[2] 济:渡。觞深:渊名。觞,古代盛酒器。
[3] 津人:在觞深上摆渡的人。
[4] 数能:很快能学会。数,通“速”,迅速。
[5] 没人:能潜入水底的人。
[6] 谡(sù):立即。
[7](yī):通“噫”,感叹声,犹“唉”。
[8] 玩:研习,探讨。文:书本上的道理。
[9] 方:并列。舍:心胸。
[10] 抠(kōu):这里指一种游戏或赌博。
[11] 钩:带钩,多用青铜制成。惮:惧怕。
[12] 惛(hūn):心智昏乱。
[13] 巧一:技巧相同。
[14] 矜:顾忌。
【今译】
颜回问孔子:“我曾经在名叫觞深的深潭上渡水,摆渡的人划船功夫神妙得很。我问他:‘划船技术可以学吗?’他回答说:‘可以。能游泳的人可以教会,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至于会潜水的人,即使从未见过船也立刻能学会驾驭它。’我问他是什么道理,他就不回答了。敢问先生这是什么道理呢?”
孔子说:“唉!我和你研习书本知识已经很久了,但并未达到用事实验证的地步,何况谈什么掌握道的本身啊。会游泳的人可以教授,因为他看轻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因为他不把水放在心上。至于会潜水的人即使从来没有见过船也立刻能学会驾驭它,是因为他看待深渊就像土山一样,看待舟船的倾覆就像上坡的车子向后退一样。万物倾覆、倒退同时出现在他面前都无法打动他的内心,又有哪里能使他不从容自如呢?用瓦片博戏的人就会心思灵巧,用铜带钩博戏的人就会有所惧怕,用黄金博戏的人就会心智昏乱。赌博的技巧一样,却心存顾虑,是看重外物的缘故。凡是看重外物的人内心就会笨拙。”
孔子观于吕梁[1],悬水三十仞[2],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3]。见一丈夫游之[4],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5]。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棠行[6]。
孔子从而问之曰:“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所不能游。向吾见子道之[7],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将承子。子出而被发行歌,吾以子为鬼也。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齎俱入[8],与汨偕出[9],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注释】
[1] 吕梁:地名,在今徐州附近。
[2] 悬水:瀑布。
[3] 鼋(yuán):即癞头鼋,鳖的一种。鼍(tuó):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
[4] 丈夫:古代称成年男子为丈夫。
[5] 并流:靠近岸边,顺流游去。承:通“拯”,拯救。
[6] 被发:散发。被,通“披”。行歌:边走边唱。棠行:即塘下,堤岸之下。
[7] 道:张湛注:“道当为蹈。” 之:指河水。
[8] 齎(qí):赍的异体字。通“齐”,即“脐”,中央。指漩涡,水旋洄而下,状如肚脐,故称。
[9] 汩(ɡǔ):向上疾涌而出的水流。
【今译】
孔子在吕梁观赏风光,看到瀑布从三十仞高的地方飞落而下,激起的浪花飞溅达三十里,鼋鼍鱼鳖都无法游过。看见一个成年男子在水中游,以为是遭遇困苦而想自杀的,就让弟子顺流游去拯救他。男子潜游数百步之后才浮出水面,披散着头发在堤岸下且歌且行。
孔子跟过去问他说:“吕梁的瀑布从三十仞高的地方飞落而下,激起的浪花飞溅达三十里,鼋鼍鱼鳖都无法游过。刚才我看见你跳进水中,以为你遭遇困苦而想自杀,就让弟子顺流游去救你。你却浮出水面,披头散发地边走边唱,我还以为是鬼呢。仔细看你原来是人。请问游水有道术吗?”
男子答道:“没有,我没有道术。我开始于本然,再顺着天性成长,最终成就自然天命。我和漩涡一起卷入水中,随着上涌的波流一起浮出水面,顺着水出入而不凭主观的冲动而游。这就是我游水时所遵循的规则。”
孔子问:“什么叫作开始于本然,再顺着天性成长,最终得全于自然天命呢?”
那男子答道:“我出生在高地而安心于高地,这就叫安于本然;我成长在水边而练习于水边,这就叫习而成性;我不知道为何这样做而去做了,这就叫顺应自然天命。”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坠[3],则失者锱铢[4];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橜株驹[5],吾执臂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6]!”
丈人曰:“汝逢衣徒也[7],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8],而后载言其上[9]。”
【注释】
[1] 痀偻(jū lóu):老人曲背的样子。承蜩(tiáo):持竿粘蝉。蜩,蝉。
[2] 掇(duō):拾取。
[3] 垸(huán):通“丸”,圆形小球。
[4] 锱铢(zī zhū):古代重量单位,指极小的数量。
[5] 橜(jué):竖立。株驹:断树桩。驹,通“拘”,又通“枸”,指树木的根干部分。
[6] 丈人:古时对老人的尊称。
[7] 逢衣:通“逢掖”。古代读书人所穿的一种袖子宽大的衣服。后作为儒生的代称。
[8] 修:清洗,清除。
[9] 载:通“再”。
【今译】
孔子到楚国去,从树林中走出来时,看见一个驼背的老人在持竿粘蝉,就好像用手拾取一样毫无遗漏。
孔子说:“你真是灵巧极了!这里面有技艺吗?”
老人回答说:“我是有技艺的。在竹竿头上叠放两个丸子,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就不会掉下来了,那在粘蝉时失误就很少了;练到在竹竿头上叠放三个丸子而不掉下来,那在粘蝉时失误就只有十分之一;练到在竹竿头上叠放五个丸子而不掉下来,粘蝉就好像用手拾取一样毫无遗漏了。我立定身子就像竖起的树墩那样静止不动,我用臂执竿就像枯木的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而我只知道有蝉翼。我不会因为纷杂的万物影响专注于蝉翼的心志,为何得不到蝉呢?”
孔子回过头去对弟子们说:“用志而不分散,精神凝聚专一,这就是驼背老人说的道理啊!”
老人说:“你们是读书人,怎么也要过问这些呢?先清除你们那套旧道理,再来谈论上面这些道理吧。”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1],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2]。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3],则浅矣。
【注释】
[1] 沤(ōu):通“鸥”,形色似白鸽,常群飞于江湖畔。
[2] 住:通“数”。
[3] 齐:限定。
【今译】
海边有一位喜欢海鸥的人,每天早晨到海上去,跟海鸥一起游玩,飞来的海鸥有上百只不止。他父亲说:“我听说海鸥都跟你一起游玩,你捉几只来,让我玩玩。”第二天他来到海上,海鸥在空中飞舞却不肯落下来。
所以说:最高深的言论是摈弃言论,最卓绝的行为是无所作为。只局限于个人的智巧所知,那就失之浅薄了。
赵襄子率徒十万[1],狩于中山[2],藉芿燔林[3],扇赫百里[4]。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
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
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
其人曰:“不知也。”
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
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
子夏曰:“刳心去智[7],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
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
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
文侯大说[8]。
【注释】
[1] 赵襄子:名无恤,春秋末年晋国大夫,赵简子之子。
[2] 狩:冬天打猎。中山:古国名。中心在今河北定县。
[3] 藉芿(jiè rénɡ):践踏乱草。芿,乱草。燔(fán):焚烧。
[4] 扇:扇动,此指火势炽烈。赫:显耀,盛大。
[5] 魏文侯:姓毕,名都,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公元前446—前396年在位。
[6] 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人,一说卫国人。孔子的学生。
[7] 刳(kū):挖空,剔净,此指把物欲剔除干净,使心空虚无执。
[8] 说(yuè):同“悦”,喜悦。
【今译】
赵襄子率领十万人马在中山国境内狩猎,践踏乱草,焚烧林木,炽烈的火势绵延百里。有一个人从石壁中钻出来,随着烟火灰烬上下飘动,大家都认为是鬼怪。大火过后,那个人慢慢地走出来,好像刚才没有经历涉足过什么事一样。赵襄子感到奇怪,就把他留下来,慢慢地观察他:形貌、肤色、七窍,是人的样子;呼吸、声音,也是人的样子。便问他,有什么道术能待在石壁里?有什么道术能走进火中?
那个人说:“什么东西叫作石壁?什么东西叫作火?”
赵襄子说:“你刚才走出来的地方就是石壁,你刚才涉历的东西就是火。”
那个人说:“不知道。”
魏文侯听说这件事,就问子夏:“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夏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得中和之气的人,身心同外物融合在一起,外物就不会伤害他、阻碍他。所以在金石中游走,在水火里踩踏,都可以做到。”
魏文侯问:“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子夏回答说:“剔净思虑,摈弃智巧,我还不能做到。虽然这样,但试着谈论这些道理还是可以的。”
魏文侯又问:“孔夫子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子夏回答说:“孔夫子能这样做,但他更能不去这样做。”
魏文侯听了,非常高兴。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1],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2],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
列子见之而心醉[3],而归以告壶丘子[4],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5],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6],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7],见湿灰焉[8]。”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9],罪乎不誫不止[10],是殆见吾杜德几也[1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13]。”列子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14],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15]。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16],吾无得而相焉[17]。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18],是殆见吾衡气几也[19]。鲵旋之潘为渊[20],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21],沃水之潘为渊[22],氿水之潘为渊[23],雍水之潘为渊[24],汧水之潘为渊[25],肥水之潘为渊[26],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27]。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28],已失矣,吾不及也。”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29],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30],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31],食狶如食人[32],于事无亲,雕瑑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33],然而封戎[34],壹以是终。
【注释】
[1] 神巫:占卜甚为灵验的巫者。
[2] 期:预言。岁月旬日:预定的某年、某月、某旬、某日。
[3] 心醉:谓其心醉服。
[4] 壶丘子:即壶丘子林。见《天瑞》篇注。
[5] 与:授。无:当为“既”,尽。文:外表。
[6] 信:通“伸”,表露,呈现。
[7] 怪:怪异的症状。
[8] 湿灰:如湿灰不能复燃,指死亡之症,绝无生机可望。
[9] 地文:比喻寂静的心境。
[10] 罪:通“萌”,萌发,草木初生之际,生机未显。比喻壶子闭塞生机的状态。誫(zhèn):通“震”,动。
[11] 殆:仅仅。杜:闭塞。德几:谓生命力,活力。
[12] 瘳(chōu):疾病痊愈。
[13] 杜权:谓闭塞之中已显出一点活力。权,权变。
[14] 天壤:天地间变化生长的气象。
[15] 善者几:谓生意萌动的机兆。几,通“机”,机兆。
[16] 不斋:谓精神、气色变化不定。斋,通“齐”,端庄整齐。
[17] 无得:没法。
[18] 太冲:谓冲漠之气即动即静,非动非静。冲,空虚。莫眹:没有任何固定的迹象。眹,征兆。
[19] 衡气几:谓心平气稳的机兆。
[20] 鲵(ní):指鲸鲵。旋:盘旋。潘:回旋的深水。
[21] 滥水:泛涌而上的水流。
[22] 沃水:下注的水流。
[23] 氿(ɡuǐ)水:从侧面涌出的水流。
[24] 雍水:决出水道而又回流的水。
[25] 汧(qiān)水:从地下冒出后积止的水。
[26] 肥水:不同源而后合流的水。
[27] 自失:惊惶失措。走:逃跑。
[28] 灭:谓不见踪影。
[29] 虚而猗(wēi)移:即“虚而委蛇”。虚,无所执着。猗移,通“委蛇”,委曲顺从貌。
[30] 茅靡:谓如茅草随风而伏。
[31] 爨(cuàn):烧火做饭。
[32] 食狶:喂猪。狶,大猪。
[33] 块然:无情无知的样子。
[34](fēn)然:混乱的样子,指外部世界万象纷呈。封:守。戎:当作“哉”。
【今译】
有一个神巫从齐国来到郑国居住,名叫季咸,能够测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他预言的吉凶在指定的日期发生,应验如神灵。郑国人见到他,都躲避跑开去。
列子见了却心醉折服,回来把情况告诉壶丘子,说:“原来我认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深的,现在才知又有高深的了。”
壶子说:“我教授给你的仅仅是道的外表,还没有教授给你道的实质,你难道以为得道了吗?只有很多雌性而没有雄性,又怎么能产卵呢?你用表面之道与世人较量,必定暴露心迹,所以才让巫者得以给你占卜吉凶祸福。试着请他同来,把我介绍给他相面。”
第二天,列子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要死了,不能活了,过不了十天啦。我见到了怪异的症状,就像湿灰一样毫无生机。”列子进去,眼泪汪汪湿透了衣襟,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把寂静的心境显示给他看,茫然无知,不动不止,这大概是他看见我闭塞生机了。试着再和他一起来!”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幸运呀!你的先生遇上了我,可以痊愈了。他全然有生机,我看见他闭塞中显出了活力。”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把天地间变化生长的气象显示给他看,虚名和实利都不能侵入,生机自上而下地发动,这大概是他看见我生意萌动的机兆了。试着再和他一起来!”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色变化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来给他相面。”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把没有偏胜的冲漠之气显示给他看,这大概是他看见我心气平稳的机兆了。鲸鲵盘旋的深水成为渊,不流动的深水成为渊,流动的深水成为渊,泛涌而上的回旋水流成为渊,下注的回旋水流成为渊,从侧面涌出的回旋水流成为渊,决出水道而又回流的水成为渊,从地下冒出后积止的水成为渊,不同源而后合流的水成为渊,这就是九渊。试着再和他一起来!”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来见壶子。季咸还没站稳,便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追上,返回来报告壶子,说:“季咸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我追不上他。”
壶子说:“刚才我没有展露我的宗本给他看。我只是显示出心地虚寂而随物顺化的样子,他摸不清我所使用的是什么道术,只看见我如草随风而倒,如水逐波而流的状态,所以就逃走了。”
这以后列子自认为未尝学到大道,便回到故里自学,三年不出家门,替妻子烧火煮饭,把喂猪直当作请人吃饭,对于事物漠不关心,除掉修饰而返回质朴,无知无情像槁木死灰一样,在纷繁的世事中能封闭心窍而不被干扰,终身专守着纯一之道。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1]?”
曰:“吾惊焉。”
“恶乎惊?”
“吾食于十浆[2],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己?”
曰:“夫内诚不解[3],形谍成光[4],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其所患[5]。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6],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7]。”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8]。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9],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10]?”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11],尽人毒也[12]。莫觉莫悟,何相孰也[13]!”
【注释】
[1] 方:缘故。反:同“返”。
[2] 十浆:十家卖浆的店铺。
[3] 内诚:内心的情欲。诚,通“情”。解:悬解。
[4] 谍:通“渫”,泄。
[5](jī):招致。
[6] 彼:指万乘之主。
[7] 保:归附。
[8] 敦:拄,支撑。蹙(cù):皱。颐:下巴。
[9] 跣(xiǎn):赤脚。
[10] 废药:比喻教诲之言。废,通“发”。
[11] 小言:细巧而不入大道的言论。
[12] 人毒:毒害人的东西。
[13] 孰:同“熟”,熟悉。
【今译】
列子到齐国去,中途就返回来,遇见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说:“什么缘故中途就回来呢?”
列子说:“我感到惊异。”
“为什么感到惊异?”
“我曾到十家卖浆的店铺里饮浆,其中就有五家先赠送给我。”
伯昏瞀人说:“像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惊异呢?”
列子说:“真诚积聚于胸中,就会外泄为光仪,用来对外压服人心,使人们对自己的敬重超过了老人,从而招致祸患。那些卖浆的人只是做点羹汤的买卖罢了,赢利并不多;他们获得的利润很少,所拥有的权势很小,尚且如此尊敬我。何况是万乘的君主,他们为国事操劳,为事业竭尽心智;他将会把重任交给我而要我建功效力,因此我感到惊异。”
伯昏瞀人说:“你真会观察问题啊!你且安居吧,人们将会归附你了。”
时隔不久,伯昏瞀人去见列子,看到门外前来拜访者的鞋子已经摆满了。伯昏瞀人向北站着,用手杖拄着下巴而使皮肉皱起。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就走了。接引宾客的人把这事告诉列子。列子提着鞋,光着脚跑出来,到了门口,问道:“先生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发药石之言启发开导我呢?”
伯昏瞀人说:“算了吧。我本来就告诉过你,人们要来归附你,现在果然归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归附你,你何必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迹象而使人如此欢愉呢?你以异常的表现感动他人,他人也必定会以欢愉摇撼你的本性,这又没有什么益处。与你交游的人,不能把这番道理告诉你。他们那些细巧之言,尽是毒害人的。没有人能够从中觉悟,大家是多么亲昵相爱啊!”
杨朱南之沛[1],老聃西游于秦[2],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3]。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
至舍,进涫漱巾栉[4],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睢睢[5],而盱盱[6],而谁与居[7]?大白若辱[8],盛德若不足。”
杨朱蹵然变容曰[9]:“敬闻命矣!”
其往也,舍者迎将家[10],公执席[11],妻执巾栉[12],舍者避席,炀者避灶[13]。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1] 杨朱:又称杨子、阳子居或阳生,战国时魏国人。沛:今江苏徐州。
[2] 老聃:姓李,名耳,字聃,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曾任周守藏室之史官。
[3] 梁:沛郊的地名。
[4] 涫(ɡuàn):通“盥”,盥洗。这里指洗脸洗手的水。栉(zhì):梳篦。
[5] 睢(suī)睢:张目。傲视貌。
[6] 盱(xū)盱:仰目。傲视貌。
[7] 居:相处。
[8] 辱:谓黑。
[9] 蹵(cù)然:惭愧不安的样子。
[10] 舍者:旅舍中的所有人。将:送。
[11] 公:旅舍男主人。
[12] 妻:旅舍男主人的妻子。
[13] 炀者:燃火者,即炊夫。
【今译】
杨朱向南去沛地,老聃西游到秦地,杨朱在沛郊迎候老子。到了梁地见到老子。老子在半途中仰天长叹说:“起初我认为你可以教导,现在看来不可以了。”杨朱默然不应。
到了旅舍中,杨朱向老子奉上梳洗用品,把鞋脱在门外,膝行到老子面前,说:“刚才先生仰天长叹说:‘起初我认为你可以教导,现在看来不可以了。’我想请教先生,先生忙着赶路,所以没敢打搅。现在先生有空闲了,请告诉我不可教导的原因。”
老子说:“你一副跋扈傲视的样子,谁愿跟你同处?一生清白的人应该觉得仍有污点,道德高尚的人应该仍以谦恭卑下自居。”
杨朱满面羞惭地说:“敬听先生的教诲了!”
杨朱前往沛地的时候,旅舍中的所有人都来迎送他,旅舍男主人替他安排坐席,女主人为他拿毛巾和梳子,先到的客人避开坐席,炊夫离开灶火。等他从沛地返回,旅舍的客人便和他争席而坐了。
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1]。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2];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3]:“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1] 逆旅:旅店。
[2] 恶:丑陋。
[3] 小子:指旅店主人。
【今译】
杨朱途经宋国,向东投宿到一家旅店。旅店主人有两个妾,其中一个漂亮,一个丑陋;丑陋的受主人尊宠而漂亮的却被轻视。杨子问其中的缘故。旅店主人回答说:“那个漂亮的自以为漂亮,我却不认为她漂亮;那个丑陋的自以为丑陋,我却不认为她丑陋。”
杨子说:“弟子们记住!品行高尚而又能去掉自以为高尚之心的人,到什么地方不受人敬重呢!”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1],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2];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则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3],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
粥子曰[4]:“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5]。强胜不若己,至于若己者刚[6];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
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7]。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注释】
[1] 亦:当作“易”,容易。
[2] 先:指外界的事物。
[3] 若徒:如同徒役,意为甘心为下。一说“若徒”意为“此道”。
[4] 粥(yù)子:即鬻熊,见《天瑞》篇注。
[5] 乡:通“向”,趋向,趋势。
[6] 刚:应为“戕”(qiānɡ),残害,含有“折”义。
[7] 折(shé):断。
【今译】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叫作柔弱,不常胜之道叫作刚强。二者显而易见,但人们多不知道。所以上古有句话说:刚强,是认为外物不如自己;柔弱,是认为外物胜于自己。认为外物不如自己的,等到它们和自己相当了,就危险了。认为外物胜于自己的,就没有危险了。用来战胜身心的是这个道理,用来胜任天下的也是这个道理,这叫作虽然不是有意战胜却自然就已战胜,虽然不是有意胜任却自然就已胜任。
鬻子说:“要想刚,必定得靠柔来守护;要想强,必定得用弱来保障。柔积蓄起来必定刚,弱积蓄起来必定强。观测它们所积蓄的,就可以知道祸福的趋向了。靠刚强胜过不如自己的,等到它与自己相当就会遭殃;靠柔弱胜过超过自己的,力量便不可估量。”
老子说:“兵马强大就会被消灭,树木强硬就会被折断。柔弱是生存的道路,坚强是死亡的途径。”
状不必童[1],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2],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3],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4],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5]、女娲氏[6]、神农氏[7]、夏后氏[8],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9]、殷纣[10]、鲁桓[11]、楚穆[12],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13]。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14],帅熊、罴[15]、狼、豹、[16]、虎为前驱,雕、鹖[17]、鹰、鸢为旗帜[18],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19],击石拊石[20],百兽率舞[21];箫韶九成[22],凤皇来仪[23]: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24]。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25],亦不假智于人也[26]。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于末世[27],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28],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29],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30],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注释】
[1] 童:通“同”。下文“童”皆同此义。
[2] 遗:放弃,不取。
[3] 倚:直立。趣:同“趋”,快步行走。
[4] 傅:通“附”,附着。
[5] 庖牺氏:亦称伏牺氏或牺皇,神话中的人类始祖,相传他和女娲氏兄妹相婚而产生人类。
[6] 女娲氏:神话中的人类始祖,曾用黄土造人,并炼五色石补天。
[7] 神农氏:传说是农业和医药的发明者,曾尝百草,教人治病。
[8] 夏后氏:禹,姓姒,受舜禅,建立夏朝,故一般称禹为“夏后氏”。
[9] 夏桀:名履癸,夏朝末代君主,为政残暴。
[10] 殷纣:即帝辛,名受,商朝末代君主,著名的暴君。
[11] 鲁桓:即鲁桓公,名子允,春秋时鲁国国君。谋杀其兄鲁隐公而自立。
[12] 楚穆:即楚穆王,名商臣,春秋时楚国国君。逼死其父楚成王而自立。
[13] 几:通“冀”,希望,期待。
[14] 炎帝:上古姜姓部落首领,号烈山氏。阪泉:古地名。一说在今河北涿鹿县东南,一说在今山西运城盐池附近。
[15] 罴(pí):熊的一种,似熊而大,俗称“人熊”。
[16](chū):兽名。
[17] 鹖(hé):鸟名,雉类。
[18] 鸢(yuān):鸟名,鹰类猛禽。
[19] 尧:名放勋,传说中陶唐氏部落首领。夔(kuí):人名,尧、舜时的乐官。典乐:掌管乐律。
[20] 石:石制的磬,悬于架上,打击而鸣。拊:拍击。
[21] 率:相从。
[22] 箫韶:即大韶。虞舜乐曲名。九成:犹言九章、九阕。
[23] 凤皇来仪:凤凰来临是古代传说中的大祥瑞。仪,礼节,仪式,这里作动词用,表示来参加仪礼。
[24] 接:交际,交结。
[25] 齐:都。摄生:养生,保养身体。
[26] 假:借助。一说通“遐”,远。
[27] 逮:到,及。末世:帝王之后的时代,含有衰乱之世的意思。
[28] 介氏之国:虚构的国名。
[29] 数数:汲汲,急迫的样子。此处意为勉强。六畜:指鸡、犬、牛、马、羊、豕六种家畜。
[30] 魑魅(chī mèi):古代传说中山泽的鬼怪。
【今译】
形貌不必相同,而心智相同;心智不必相同,而形貌相同。圣人选取心智相同而遗弃形貌相同,世人却接近形貌相同而疏远心智相同。形貌和自己相同的,就亲近并且喜爱他;形貌与自己相异的,就疏远并且畏惧他。凡有七尺高的形骸,手脚的功能不相同,头上生发,口中有牙,能直立行走的,就叫作人。但人不一定没有禽兽之心。虽有禽兽之心,但因为形貌相同而被亲近了。身上附有翅膀,头上长触角,张牙舞爪,高高地飞翔或在地面俯伏奔走,就叫作禽兽。但禽兽不一定没有人心。虽然有人心,但因为形貌不相同而被疏远了。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长着蛇身人面,牛头虎鼻:有着不同于人的形貌,却具有大圣贤的品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他们的形貌七窍都与人相同,但却怀着禽兽之心。世人固守着同一形貌标准去寻求最高智慧的人,是没有希望找到的。黄帝与炎帝在阪泉的原野上作战,黄帝率领熊、罴、狼、豹、、虎等为先锋,以雕、鹖、鹰、鸢等为旗帜,这是用威力来使用禽兽。尧任用夔为乐官,主管音律,他击石磬打拍子,百兽纷纷随之起舞;他演奏虞舜的箫韶乐曲九阕,凤凰也飞来朝贺:这是用乐声来招致禽兽。既然如此,禽兽之心,又怎么会与人不同呢?只是它们的形貌音声与人不同,而人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与它们交流罢了。圣人没有不知道的,没有不通晓的,所以能够召集并且驱使它们。禽兽的心智天然地有与人相同的地方,它们都要争取生存,这方面的智力并不比人低。雌雄结成配偶,母子互相亲爱;避开平地而依附险峻,躲开寒冷而趋就温暖;居处则有群体,出行则成行列;弱小的住在里面,强壮的守卫在外边;饮水时就互相提携,找到食物就呼朋引伴。太古的时候,禽兽和人共同居住,和人一起走动。到帝王出现的时候,禽兽才开始见人惊惶恐惧四散乱窜。到了衰乱的末世,禽兽见人就隐伏逃窜,以躲避祸害。现在东方介氏之国,国民勉勉强强懂一些六畜的语言,这是因为他们靠片面的知识而得到的才能。太古时代的神圣之人,完全知晓万物的性情状态,完全了解异类的音声。把它们会集起来,训练它们接受调教,看待它们像看待人民一样。所以首先朝会神鬼妖怪,其次招致八方人民,最后聚集禽兽昆虫。这说明有血气的物类,心智相差不会很远。圣人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们所教化训练的物类就没有什么遗漏。
宋有狙公者[1],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
俄而匮焉[2],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3],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
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
物之以能鄙相笼[4],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注释】
[1] 狙(jū)公:养猴子的老头。
[2] 俄而:不久。匮:匮乏,缺少。
[3] 芧(xù):橡栗。
[4] 能:智巧。鄙:鄙俗。笼:笼络。
【今译】
宋国有位饲养猴子的老翁,很喜爱猴子,养的猴子成群结队。他了解猴子的性情,猴子也懂得他的心意。老翁削减家人的口粮,以满足猴子的食欲。
不久,家里的粮食匮乏了,他要限制猴子的口粮。担心猴子不肯驯服,听自己的话,就先诳骗它们说:“给你们吃橡栗,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够吗?”猴子们都跳了起来,十分生气。
过了一会儿,老翁又说:“给你们吃橡栗,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够了吧?”猴子们都伏在地上,十分高兴。
世间万物之所以用智巧或鄙俗的方法可以笼络,道理就在这里。圣人用智慧来笼络愚人,就像养猴老翁用智力来笼络猴子一样。名义和实际都不亏损,却能使他们欢喜或愤怒。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1]。
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
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2]。”
十日又问。
曰:“未也,犹应影响[3]。”
十日又问。
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
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4]。”
【注释】
[1] 纪渻(shěnɡ)子:虚构的人物。
[2] 虚:虚浮。恃气:自恃意气。
[3] 影:指鸡的身影。响:指鸡鸣声。
[4] 反走:掉身逃跑。
【今译】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
过了十天周宣王问:“鸡可以斗了吗?”
回答说:“不行,它正虚浮骄妄,自恃意气。”
过了十天再问。
回答说:“不行,它还对别的鸡的身影和鸣声有所反应。”
过了十天又问。
回答说:“不行,它还目光锐利而富于盛气。”
过了十天再问。
回答说:“差不多了。其它鸡虽然有鸣叫的,它已经不为所动了。看上去就像一只木鸡,它的自然德行完备了。别的鸡没有敢应战于它的,纷纷掉身逃跑了。”
惠盎见宋康王[1]。康王蹀足謦欬[2],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3],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
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
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
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爱利之[4]。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5]。大王独无意邪?”
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
惠盎对曰:“孔、墨是已[6]。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竟之内[7],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
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8],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注释】
[1] 惠盎:人名,亦作惠孟,与战国时期名家惠施同族。宋康王:战国时宋国国君。
[2] 蹀足:顿足。謦欬(qǐnɡ kài):咳嗽。
[3] 说:通“悦”,喜爱。
[4] 驩:通“欢”。
[5] 四累:指“勇有力”,“刺之不入,击之不中”,“弗敢刺”、“弗敢击”,“本无其志”四种情况。累,堆叠,引申为层次。
[6] 墨:墨子,名翟,春秋战国时期墨家学派创始人。
[7] 四竟之内:指全国。竟,通“境”。
[8] 辩:能言善道。
【今译】
惠盎拜见宋康王。康王顿足咳嗽,急躁地说:“我所喜欢的是勇武有力,不喜欢仁义那一套。你准备用什么来教我啊?”
惠盎回答说:“我这儿有道术,使人虽然勇猛,却刺不进我;虽然有力,却击不中我。大王难道对此不感兴趣吗?”
宋王说:“好,这是我想听听的。”
惠盎说:“刺我不进,击我不中,这对我来说仍是一种耻辱。我这儿有道术,使人即使勇猛也不敢来刺我,即使有力也不敢来击我。这种不敢,并非没有刺人击人的想法。我这儿有道术,使人根本没有刺人击人的念头。没有刺人击人的念头,也还没有爱护和有利于他人的想法。我这儿有道术,使天下男子女子,没有不欢欢喜喜地爱护和有利于他人的。这要比勇猛有力更加高明,是在前面说的四种境界之上。大王难道对此没有兴趣吗?”
宋王说:“这是我想要得到的。”
惠盎答道:“孔子、墨子就是啊。孔丘、墨翟,没有国土而被视为君王,没有官衔而被视为尊长;天下的男子女子,没有不伸长头颈踮起脚跟,希望安抚和有利于他们的。现在大王您,身为万乘之主,若能真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全国上下都能得到好处了。这与孔、墨相比又要高明得多啦。”宋王无言以对。
惠盎快步走了出去。宋王对左右近臣说:“真是能说会道啊,他以这一番话说服我了。”
【评析】
翻开《史记·五帝本纪》,第一位登台亮相的正史主角就是轩辕黄帝。他生平曾经战败炎帝,击杀蚩尤,平定诸侯之乱,又尝播百谷,抚万民,披山通道,广度四方,武功文德之显赫,堪称帝则君范。然而在《列子》的《黄帝》篇中,这位“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的天之骄子却变得面色枯槁,神智萎靡。他久居帝位,十五载的娱情养性,续之以十五载的劳心治国,到头来没能悟出治身接物之道,反落得一身内忧外患,无所适从。莫可奈何之下,黄帝只得抛开尘世扰攘,斋心服形三月有余,从而魂飞天际,得以梦游华胥氏之国。寻常情景寻常人物,自可从寻常道路探询;而这片“国无帅长”、“民无嗜欲”,唯任自然的乐土,却远远超出劳心费力的黄帝对于至德之世的原始设想。华胥国如梦似幻的奇特景象,彻底改变了黄帝的视听心志,使他解悟到“至道不可以情求”的玄理,并且引领他在余生中依靠静穆无为、清虚自守,最终实现了天下大治的宏愿。
寓言说罢,作者犹嫌黄帝梦游华胥一事不足以震撼人心,复又添上列姑射山神人的传说,与之互为映衬。若说华胥国的国民心中无所贪恋畏忌,身外不受羁绊伤害的奇情胜景,已然羡煞凡人,那么海河洲中四时调顺五谷丰登,上可感日月星辰,下可避瘟疫灾患,如此怡然无忧的一番世外仙境,则更当令红尘中人心向往之而恨不能亲至。
纵观《列子》书中的理想国,或是位于“海河洲中”,或是“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往往寄言于云霄之间,道阻且长,“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究其缘由,倒未必是想加添人们可望不可即的苦恼,张湛早已在“华胥氏之国”下注云:“不必便有此国也,明至理之必如此耳。”可引为通解。老子的“静观”、“玄览”,庄子的“心斋”、“坐忘”,列子的“神游”、“梦遇”,无非都是为了申明“至道不可以情求”。道家哲人的凭空漫想,总透着几分超逸灵巧,几分深奥玄妙,是非得要高山流水遇上千古知音,冰雪聪明邂逅兰心蕙质,各自澄心净怀,奇义相析,才参得透彼此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列子论超脱外物,有“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这般磅礴的罗列;庄子说心凝神寂,也就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般飘逸的行文(《庄子·逍遥游》),无怪乎阮籍过目难忘,在《咏怀》诗中也对其多加引用:“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芳。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露霜。沐浴丹渊中,炤燿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瀁去高翔。”相比之下,儒家经典中那些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策略筹谋,虽则条理清嘉,有章可循,却不免步步为营,太过严整,反失了鲜活。
对于《列子》文采气韵的赏析与真伪纯杂的辩驳,历代文人各执一辞,未有定论。清人姚际恒以今本《列子》为伪书,并将庄、列二书互相比照,称赞“庄子之书,汪洋自恣,独有千古”,而“列子则明媚近人,气脉降矣”(《古今伪书考》)。且不论姚际恒的“伪书论”是否言之在理,但其所谓“明媚近人”一说,殊无差池。《列子》之奇,《列子》之异,正因它不曾伪装矫饰出一个高高在上清贵无比的列子,而是真实保留了列子思想的演变痕迹。书中既载录了他为人师表的超绝,身当子民的警醒,也保留了他道术尚未成熟完备时见笑于师长友人的某些缺点,而列子的形象并不由此种种而毁损败坏,相反却因之而分外生动可亲。
本篇记载的数则列子生平事迹,就对他的困惑与迷惘进行了整理,并顺照文势逐层予以解脱。先言列子得老商氏、伯高子二子之道,泠然御风,却不直书其行状,而是轻轻绕过,转述尹生蕲术之曲折回旋。尹章戴听闻列子乘风而归,便投其门下,希冀学有所成。他耐着性子问了列子十回,不料一无所获,怨恨气恼之下,便愤然请辞,列子仍是不予理睬,他就只好忿忿离去。到了家却还是对先生的高妙道术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之余,终于又回去求教,这才得闻教诲。而列子的学道过程也就烘云托月,借此细细铺叙开来:原来列子也曾三年五载克己奉尊,匿怨藏情,只为求夫子开颜;而后积岁累月,循阶渐升,七年而纵心释怀,无是非利害,九年而蹈乎大方,忘彼我内外。多少年时光悠然,皆由他缓缓道来,挥洒荡漾之间,触类旁通,点拨乾坤,直听得尹生屏息怍色,不敢复言。而神道之恍惚,凌虚之缥缈,亦于其中兴怀遣辞,冰释泉涌,避免了刻意说教的俗套。
列子一生体道寻元,但是除却灵虚玄言,他也为身外的现实世界保留了一根诗意的心弦,所以,我们才能时而看到他在伯昏瞀人面前孩子气地炫耀射术,过后又瞧见他在百仞之渊上惊惶伏地汗流浃背的尴尬身影。因为好奇,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齐国神巫的陶然心醉,又因为赤诚的天真,他才会轻信季咸的占卜,以至于担忧壶子的安危而泪下沾衿。《仲尼》篇载,“初,子列子好游”。但凡离奇的景致、新鲜的变幻,都能引发列子欣然前往,直到壶丘子告诉他,“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原来,我们清高自许的一生,不过是为了完成千年万代重复的平凡日子;原来,所有浅薄无知的年少轻狂,不过是我们坐井观天时的妄自尊大。列子并非“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的至人,也不是天生就能物我两忘、出神入化,在“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之前,他也有过无法释怀的困惑,世间祸福寿夭的不齐等,善恶报应的不公正,都曾让他心心念念,寝食难安。只是时代的迫厄,众生的迷离,难免让人产生了弃世绝俗的冲动。殆及列子化解内诚,收敛光仪,“于事无亲,雕瑑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然而封戎,壹以是终”,终于虚而遨游大道,我们未尝不能觉察到这份平淡质朴里所隐藏的参透世情的心灰意冷。本雅明在《驼背小人·月亮》中写道:“我的存在不过是我的虚无的沉积物。”人生到了尘埃落定的刹那,总有一样的冷淡悲凉,一样的心如死灰、形同槁木。
刘向《列子新书目录》谓列子之学本于黄老,清虚无为,务崇不竞。《天瑞》篇中,列子秉承老子“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一贯思想,感慨世人背离大道,只知计较利害取予,及至“事之破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本篇《黄帝》,旨在养生全神,因而作者也适时对老子韬光养晦的处世之道加以阐述引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圣人的藏元含德,最初也只是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列子说,太古之时禽兽虫蛾曾“与人同处,与人并行”;殆及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而逮于眼前的末世,就连禽兽虫蛾也纷纷“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他以此来隐喻三个历史阶段的世道没落,人情衰败,并进一步指出,若要在动荡的时局中避祸远害,单凭智巧果敢是根本无以应对的,唯有遵循老子所推崇的常胜之道,在内守柔,在外持卑,才能不为外物所伤。至于那些“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也无非是罢矜伐而去自爱,如关尹所说,“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渐渐归顺自然,忘怀利害,直至虚静凝神,由此才修炼到体道合虚、与世无违的境界。
泱泱华夏之邦,自有无数关于黄帝的神话传说流播四海。泛览群观之余,撷选两则,以娱高情逸士:“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庄子·天地》)无心遗失的玄珠,既不能由智巧的知来寻得,也不能由目光清澈的离朱寻得,也不能由擅长言辩的喫诟寻得,最后却是由遇事恍惚、漫不经心的象罔无意间寻获。圣治与大道皆如此珠,潜藏于冥冥幽暗之间,唯待无心人“无心得之”。而更为玄妙的是,黄帝遗珠的传说在后世仍有余音畅想:“罔象求而得之,后为蒙氏之女奇相氏窃其玄珠,沉海去为神。”(《云笈七签》卷一百《轩辕本纪》)由此可见,大道既是藏之于天下,又得之于天下,终究也是要还归于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