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正当我得知张志毅先生病重、打完慰问电话时,李智初来电告诉我,两位张先生希望我为他们即将出版的书写篇序。这部他们耕耘多年的力作,一定是沉甸甸的代表作,现在要出版了,我一阵惊喜,却又焦急地想起王伟丽转述老师的伤心话:“我不怕死,只是许多该做而且可做的事还没做,我不愿意走。”听到这话时,我一时忍不住哭了。这时,我只能默默地埋怨上苍,我们理解他,人民需要他,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他、支持他,让他多干几年呢!
《理论词典学》确实是志毅先生留给我们的丰厚的精神财富。这是他用毕生的心血浇灌出来的词汇学、语义学的花果,是他精心打磨、奉献给中国新型辞书学的奠基石,是他代表着中国学者交给世界辞书学的一份骄人的答卷。
以前听外行的领导说过,不会做研究、写论文,就编词典去吧。行内的人则说,你想惩罚他,就叫他编词典。志毅先生却不是这样看,他把编词典当成“经国济世的千秋大业”,他说,辞书理论和40多个学科理论相关,只有在先进的语言学、词汇学基础上形成了辞书的新的理念,才能演绎辞书、领跑辞书、提升辞书;而经过长期培育的大型辞书系列,则又势必促进语言研究登上高峰。“牛津系列辞书”的250年积聚就是一例。他甚至还说,欧洲文艺复兴之后,“语文性和百科性两类辞书带着新思想走出两条新轨迹”(§2.5.3),把编出好辞书的意义推向了思想史的高度。他多次表达过对我国辞书现状的焦虑。在本书的第一章末尾,他又说:“我们离辞书强国还有50年左右的距离。好在,我们国运正浓,盛世鼎新。盛世修典史不绝,辞书强国梦定圆。”(§1.4)一打开此书,你就会感受到这股令人振奋不已的热气。这股热气是他从事辞书编纂数十年的辛劳中凝聚起来的。数十年间他主编、参编了十余部词典,不仅参编了《现代汉语大词典》(部分),而且主编了同义词、反义词系列辞典(如《简明同义词典》《反义词词林》《新华同义词词典》(中型本)《新华反义词词典》(中型本)等),晚年受聘为《现代汉语词典》的审定委员,并作为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的特约研究员主持《当代汉语词典》的编写工作。
本书用“理论”二字冠于书名是有道理的,编词典绝不是找找词条、分分义项、注注词义、搜搜例句的具体事务,而是每走出一步都可能遇到沟坎,必须找出可行的论证依据。词汇是语言的基础,不论是语言的语音结构及其音变规律、词汇的语义聚合和结构系统,还是语法的组合规则、语用的适应性变化,都集中体现在每一个语词之中。没有对语言的宏观结构和微观成分的有效研究,每编一个词条都会寸步难行。大大小小的辞书品种繁多、要求各异,都应该有符合理论和实用要求的总体设计和个体落实。作者的理论功力早为行内学者所敬佩,他的百余篇词汇学、语义学和词典学的论文可谓掷地有声,尤其是研究生教材《词汇语义学》已经再版了两次,成了经典之作。“理论”二字正指明了本书的深厚底蕴。
在第一章作为导论提出辞书人应有辞书强国的追求之后,志毅先生用了七章的过半篇幅,从历史到现状,从宏观到微观,对于推动辞书发展的种种思潮、辞书应有的理论资源(原型论、语文学、词汇学和语义学等)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从而为词典学定性和定位,而后又就词典学的中心内容——收词条、分义项、释词义的种种原则做了详尽的说明。为了论证这些理论原则的必要和正确,书中溯本清源,介绍了古今中外的学者都提出过什么不同的观点,有过什么争议,如何取得共识,让你知道这些原则的来龙去脉,也让你知道如何把这些原则运用到编词典中去。这几章理论原则的分析就有许多富于启发意义的闪光点。例如:
第六章关于多义词的分析:多义词的基义和陪义、共性义素和个性义素有一定的结构性(放射的、连锁的和混合的);义位之间有主与次、中心与边沿的梯度层次,还有“语义桥”(本义和转移之间的过渡语义)。关于词类活用的分析:“活用,是言语现象,兼类,是语言现象”(§6.6),词类活用“是跟语言表达常式近似等价的言语中的修辞性的语义变体、语法变式……语言这个‘能指’世界是有限的,而语言之外这个‘所指’世界的广大、复杂是无限的,尤其是万事万物的千千万万的运动变化更是无限的,这就跟有限的动词产生了‘所指’和‘能指’的巨大矛盾。于是表示千差万别的动义,就成了古今词类活用的趋向中心”(§6.6.4)。据抽样统计,古今汉语的表动用法都占了此类活用的80%以上。第七章关于词典释义的理据原则,在比较了历来的“本质论”和“规定论”之后又介绍了古代的“实、意、名”(物、意、言)的三元论,分析了有理据和无理据的历变,肯定了词的理据也是词的内容之一,掌握了理据对理解词义、扩大词汇量的教与学以及二语习得都有促进作用。此外,还指出了探求词的理据的种种方法:结构分析法、同根比较法、造词法分析、词源考证法。
重视理论而不轻视应用,是《理论词典学》的最大特点。“描写性辞书教人理解语言,规范性辞书教人使用语言。”完整的辞书系列既是语言研究成果的最佳展示,也是语言应用的有效指导。本来,研究辞书理论就是为了指导编词典,编词典也是检验辞书理论是否正确,两方面的工作是可以形成良性循环的。
本书的第八章到第十二章是讨论了常见的语文辞书的编纂方法。包括学习词典、同义词词典、反义词词典、新词词典和义类词典。各章除了讨论收词、义项划分和注释方法之外,还讨论了各自的特殊问题。例如学习词典强调了元语言、语料库、语境和读者本位等理念;同义词词典着重于同义词辨析的项目和方法;反义词词典着重于反义词群的划分和排列;新词词典则对已经编出的词典做了动态考察。难能可贵的是这几章并非只是方法的列举,而是常常有些十分精辟的论述。例如关于同义词,书中说:“同义词存在的基础,不是指称同一对象……不是词义的全等。”(§9.1.2.4)“同义词存在的基础,受陪义影响……到一定程度,陪义就由附带意义的地位向基义的地位逐渐转化,最后促使词义改变,这就是词义内部不同性质义素转化的一种规律。”(§9.1.2.5)“在基义上有细微差别的同义词,正是同义词的主体,也是同义词的精华。”(§9.1.3)。关于反义词,则有如下说法:“共性义素,是反义词的语义基础。个性义素,是反义词的语义特征。”“反义词的语用意义应该相对。”(§10.1.4)“音节整齐相对,是汉语反义词的形式特点。”(§10.1.6)关于网络新词:“既不能拒绝,又不能滥用,更不能乱用。有价值的,会被更多人使用,没有价值的,会逐渐被使用者遗忘,所谓‘词竞众择,适者生存’。”(§11.3.4)
本书的最后三章是对我国现代的三部大型辞书的评论。关于《国语辞典》,说它在收词、正音、定性、释义四个方面都能承前启后,创制注音符号,确认北京音,用白话文注释“简而不漏,浅而不陋”,按音节顺序排列是重大创新,“虽然有些局限性,但是仍然是历史丰碑”。关于《现代汉语词典》,指出它发扬了中国历代辞书的优良传统,学习外国词典的先进经验,“不仅耸立于中国辞书之林,而且闪耀于世界辞书银河。它是里程碑性的词典,主要的标志是:共时性、简明性、规范性、语文性”。其释义系统的“创新在于科学化、开放化、系统化”,对于所标注的词性和各种陪义也多加赞赏。关于《汉语大词典》,肯定它作为大型辞书“是挺进辞书强国的第一个标志性的成果”,“是文化强国的顶梁柱,是集大成的精神产品,是软实力的硬指标”。这些评价都是准确的,既肯定成就,也指出不足;既尊重历史,也能鼓励后人。关于这几部辞书的不足,我很欣赏其中的一段话:“口语词,各词典收集得不够。口语,是语言的基础,口语词典现有8本。应该从中选收较多的口语词。《现汉》口语词占总词条的1.5%。《汉大》不应该低于这个比例,那么至少应该收6000多条。”(§15.3.2.2)应该说,现代语言学有别于古代语文学,最重要的就是从书面文献转向有声口语的研究。我想,词典不应该只教人读写,听说也得管。许多口语专用词很难写进文本,大中型的词典收口语词很少,接触社会口语不多的青年学生,尤其是南方人和外国人就难免欲学无门了。
除了“重理论而不轻应用”,本书还有如下的几个“重而不轻”:重外而不轻中;重今而不轻古;重共性而不轻个性。
中国的现代语言学得益于西方语言学的启发,“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辞书理论推动着中国辞书理论不断创新”也是事实。但对于中国辞书事业的两度崛起,作者也加以热情的赞颂,民国期间出版的辞书,每年平均38部,“掩映着国学余晖和西学晨曦”;改革开放之后,迈入辞书大国阶段,平均每年出版600多部,“其中不乏耀眼的传世之作”。研究中国语言,编纂汉语辞书,还是要立足于自己的土地,面向身旁的社会生活,这是作者们都很清楚的。
同行们都知道,张志毅先生不仅是词汇学、语义学的顶级专家,对于传统的音韵、训诂、文字之学也有雄厚的修养。对于外国的语言学和辞书,不论是欧美或是俄苏,古今名家都如数家珍。语言文字伴随着人类的文明史,语言学史和文化史,源远流长。见到现今的成就和不足,都应该追思传统,“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就是我们应有的历史观。本书介绍了现代辞书日新月异的发展,也没有忘记回顾古典时期的中外名家的杰出贡献。不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是荀子、许慎,千百年来的灿烂群星让你看到了,语言的研究,辞书的编纂原来是一条波涛滚滚的不息长河。读过张志毅先生的论著都能打开广阔的眼界,得到历史寻幽的享受。
语言是人类共有的本能,也有许多共同的结构规律和演变规律,研究语言、编纂辞书应该有必须遵从的共性要求。然而语言文字又是不同的民族创造出来、使用开来的,由于自然环境、历史文化、思维方式的不同,势必打上民族的烙印。研究语言、编纂辞书也就有体现个性的要求。就汉语汉字而言,就有不少个性。《尔雅》首创的义类归并和词义说解,《方言》关于通语、方言的区分和词义比较的传统,《说文》所开辟的字形结构(部首)、字义归纳和字源考证方法,《切韵》所奠定的声韵调的结构分析和反切制度,都是针对汉语汉字的固有特点而形成的中文辞书的经典做法,至今还闪烁着它的光辉。本书所提到的许多汉语的特征也是很精确的,例如:自源词多、外来词少,借词之中意译的多、音译的少;核心的单音词多,双音的合成词多,词类活用多;词汇中的因汉字不同写法的异形词,文白读、别义异读造成的异读词;缩略语的双音模式、数字缩略的模型;基义、陪义、转义以及义位聚合、组合、命名理据各方面的民族性等。
《理论词典学》是一部与众不同的巨著。它的与众不同可以用两句话来表达——面向古今中外,纵横有致;登临理论高峰,一览无余。中国语言学的这种专论真是不可多得,有一批这样的专著,我们的语言学就可以与国际接轨,中国语言学家在世界上就能有自己的话语权。
本书是张志毅先生多年来组织设计的成果,也是他领着自己的伴侣和追随他的学生们辛勤劳作的成果。两位张先生都爱生如子,精心培育后学。没有课题投标,没有项目拨款,没有领衔主编,就靠着他的辞书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靠着他们关爱青年的无私奉献精神,无意插柳柳成荫,让我们享受了这份柳荫下的清凉爽快。志毅精神是值得提倡的。他以中国语言学、词汇学、语义学、辞书学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如鲁东大海奔流不息,却没有惊涛拍岸、喧嚣一时。他不求功名利禄,埋头苦干,厚积而广发,循循善诱,诚恳待人,在同行之中,论为人他是谦谦君子,论学问他是无冕之王。
我和志毅先生只有十几年的交往,彼此都相见恨晚,一年见几次面也有谈不完的话题,我总是觉得他那里有学不完的东西。如今却戛然而止,无语而别。我只能用此文作为永恒的怀念,并希望年轻一代学者缘着这座悬梯,攀登张先生为我们指明的高峰。
李如龙
2014年小满之日于香江吐露港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