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词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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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语文辞书的编纂原则本章为长召其、张志毅合作。发表于《中国辞书论集》(商务印书馆,1997)。收入本书时订补数处。

第一节 语文性原则

辞书的语文性,是对百科性或专科性而言的。

语文性表现在许多方面:收词,立目,注音,释义,举例,用法说明等等。这里不必一一论述,只想拿《现代汉语词典》释义做典型,说明语文辞书的语文性原则。

不同类型的辞书,在释义上表现出不同的特点。《现代汉语词典》是语文性兼百科性,而以语文性为主,可以称为“百科性的语文词典”。而在释义上具有明显的语文性。所谓释义的语文性,主要表现在它解释了词的词汇意义、语法意义和修辞意义。必要时,在词汇意义中,还要注明词的理据、词源。

4.1.1 解释词汇意义

《现汉》不仅解释了词的义值,而且描写了词的义域。

4.1.1.1 词的义值,就是义位的区别性的语义特征,是词的称谓意义或概念意义的核心。就义位的主要方面说,称谓意义主要内容可以分为:A类,有时指词所反映的客观事物;B类,经常主要指词所反映的人们的认识。

A类,以“犁”为例,看几部中型辞书是怎样解释的:

《简明牛津词典》:犁沟和翻土用的器具。切刀(即犁铧)和犁板被固定在犁体上。犁由耕夫驾驭的牵引机、马等拉着。

《俄语词典》:用来耕地的,带宽金属犁铧的农具,如机引犁。

《现汉》:翻土的农具,有许多种,用畜力或机器(如拖拉机)牵引。

这几部词典对“犁”都只写上了简短的定义和扼要的说明。可见,中型语文词典在释义上的语文性,首先表现在简明扼要地解释词义,不涉及或很少涉及其他内容。

B类,以“黎明”为例。“黎明”的称谓意义,主要是指人们对天亮前后一段时间的认识。总括古今辞书及有关资料,共有两种不同的认识:一种是指“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一种是指“天刚亮的时候”。持前一种认识的,有东汉的服虔、文颖,晋代的晋灼、徐广,南朝(宋)的裴骃,唐代的颜师古、杜佑,宋代的程大昌,现代的《新华字典》、《汉语词典》等。持后一种认识的,有唐代的司马贞,清代的王念孙(见《读书杂志》四之一、《广雅疏证》四上)、朱骏声(见《说文通训定声》履部第十二),朱起凤的《辞通》、符定一的《联绵字典》等。这两种认识,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以语言的习惯用法为依据的。古人的用例在此不必引证,只举两个今人的用例:

(1) 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中,她捏着信微微地笑了。(杨沫《青春之歌》)

(2) 黎明之前,满院子还是昏黑的,只隐约地看得见各家门窗的影子。(老舍《龙须沟》)

例(1)的“黎明”指“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例(2)的“黎明”指“天刚亮的时候”。我们不好说哪一种习惯用法是对的或不对的,也不好把两种习惯用法调和为一种。较稳妥的解释还是《现汉》(第一版):“天快要亮或刚亮的时候”。用了一个“或”字,兼收人们对“黎明”的两种习惯认识、习惯用法。由此可见,在释义上的语文性,也表现在反映人们对词语的认识和使用习惯上,不能离开语言实际给某个词规定一个“科学概念”。

4.1.1.2 如果说解释义值是《现汉》之前的中国古今辞书共有的内容,那么描写义域则是《现汉》特有的内容。这部分内容,在《现汉》里,多被放置在括号里(当然也有不放在括号里的),而表示义域的词语常放置在义值释文的前面、后面或中间。例如:

(1) 【部位】 bùwèi 位置(多用于人的身体)。

(2) 【特性】 tèxìnɡ 某人或某事物所特有的性质。

(3) 【暴露】 bàolù 显露(隐蔽的事物、缺陷、矛盾、问题等)。

(4) 【颁布】 bānbù (政府)公布(法令、条例等)。

(5) 【想念】 xiǎnɡniàn 对景仰的人、离别的人或环境不能忘怀,希望见到。

(6) 【斑白】 bānbái (头发)花白。

(7) 【白蒙蒙】 báiménɡménɡ 形容(烟、雾、蒸气等)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

例(1)(2)是名词,括号内或斜体(笔者标示的)部分,说明了意义范围。例(3)(4)(5)是动词,括号内或斜体的部分,说明了行动的对象或主体。例(6)(7)是形容词,括号内说明了所形容的事物。总之,它们说明了事物之间的相关性,词与词在意义上的相互关系,也就是词在意义环境里的分布情况。正是这种环境决定了词的价值。同时,这种环境也是词义特点的反映。比如说,“暴露”释为“显露”,这只是解释了义值;只有列举了“隐蔽的事物、缺陷、矛盾、问题等”对象,才算揭示了“暴露”的义域特点。这种特点,如果再对比一下跟这个词相对应的几种外语单词,就更加一目了然。对应词的义值可能是相等的,但是它们在意义环境里的分布情况却不完全一致。因此,这种分布的不同,是各民族语言在长期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习惯,具有显明的民族语言特征。

《现汉》一方面解释了词的义值,一方面描写了词的义域。只有兼顾两方面,释义才算比较完全,因而词典的读者才有可能比较全面地掌握、运用一个词。

4.1.2 解释语法意义

语法意义包括语法成分的类别、功能和结构关系。在解释词的语法意义上,《现汉》主要是从四个方面着手的:(1)四版及其以前各版给绝大部分虚词和一小部分实词注明词性,五、六版给全部词(能独立运用的)注明了词性;(2)站在现代语法学的高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把词性的分别包括在释文里或用同词性的词对释;(3)说明了词的语法功能;(4)描写了词的语法环境。

4.1.2.1 把词性的分别包括在释文里,这在中国辞书中是有传统的。在《说文解字》的释文里,就已大都分别得较清楚。《现汉》继承并发扬了我国辞书这一优良传统,对词性的分别,比以前的中国辞书精确了。例如同义词“合适”“适合”的释文:

【合适】 héshì 符合实际情况或客观要求:这双鞋你穿着~|这个字用在这里不~。

【适合】 shìhé 符合(实际情况或客观要求):过去的经验未必全部~当前的情况。

这两个词的释文是一样的,差别只在“适合”的释文中多了一个括号。这样做是借用这种体例说明“合适”和“适合”的词性有差:“适合”是及物动词,括号中的事物就是它所涉及的对象,附一个带宾语的例证;“合适”是形容词,释文只说明它的含义,不表明它涉及的对象,后面附上两个形容词做谓语的例证,以引起读者的注意。

词性是词的最基本的语法属性。词性一方面可以说是词汇意的再抽象、再概括;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语法意义。《现汉》用了各种形式尽可能精确地反映语法意义。

4.1.2.2 如果把词性寓于释文中,是《现汉》以前中国辞书曾经有过的做法,那么说明词的语法功能和语法环境,则可说是《现汉》的创新。所谓词的语法功能,主要是指:A.词在句子中充当某种成分的能力;B.词与词的组合能力。所谓词的语法环境,是指词在句子中分布在它前后的语法单位的情况。《现汉》对某些值得注意的或有特殊用法的词,都说明了它们的语法功能和语法环境。例如:

【久久】 jiǔjiǔ 许久,好久(用作状语)。

“久久”用作状语,是它的主要语法功能(而“好久”则可以用做谓语、补语)。以前的辞书都未提及。

【及】 jí 连词,连接并列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用“及”连接的成分多在意义上有主次之分,主要成分放在“及”的前面。

这里一方面描写了处于“及”前后的语法成分的性质是名词或名词性的,关系是并列的;另一方面描写了“及”前后主次成分的分布情况。《新华字典》虽然涉及后一方面,但是没有提到前一方面。《汉语词典》《词诠》两方面都未涉及,都只注同“与”。

【好不】 hǎobù 副词,用在某些双音形容词前面表示程度深,并带感叹语气,跟“多么”相同……这样用的“好不”都可以换成“好”,“好热闹”和“好不热闹”的意思都是肯定的。但是在“容易”前面,用“好”和“好不”意思都是否定的,如“好容易才找着他”,跟“好不容易才找着他”都是“不容易”的意思。

对这个词,旧《辞海》只注为“犹甚也,与好字单用略同”。新《辞海》注为“多么,表示程度深,有赞叹的语气”。《汉语词典》注为“犹好,语气较重”。《新华字典》只注为“很”。这些注解或者简略,或者不准。简略,或许是由词典性质决定的;不准,无论如何是不妥当的。《现汉》在描写“好不”的语法功能和语法环境的基础上,较详细和准确地解释了“好不”的语法意义,表现了释义的语文性。

4.1.3 解释附属意义

《现汉》解释附属义主要是从四个方面着手的:1.语体义,2.感情义,3.态度义,4.风格义。

4.1.3.1 词的语体义,主要决定因素是其语言类别,包括口语、书面语、外来语、古语、术语、方言、旧词等。例如:

【白搭】 báidā 〈口〉没有用处,不起作用,白费力气。

【暴戾】 bàolì 〈书〉粗暴乖张;残酷凶恶。

【幽默】 yōumò 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长的。[英humour]

【涅槃】 nièpán 佛教用语,原指超脱生死的境界,现用作死(多指佛或僧人)的代称。

【包米】 bāomǐ 〈方〉玉米。

【兵丁】 bīnɡdīnɡ 士兵的旧称。

【店小二】 diànxiǎoèr 饭馆、酒馆、客店中接待顾客的人(多见于早期白话)。

在语言中,除了基本词汇和通用的一般词汇之外,还有许多词分别属于不同的小词汇系统,即所谓的“语言类别”。一般说来,在一定的语体范围内,应该选用适合该语体的某一小词汇系统的词;如果选用另一个小词汇系统的词,那是为了收到某种修辞效果。因此,语言类别,跟用词有直接关系。如果只根据词汇意义,不照顾语言类别,用词常常就会闹出笑话。以前的辞书大都不注明词的语言类别。《新华字典》等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也只限于对极少数词做了零星的标注。《现汉》则把这一工作向前推进了一步,不仅对语言类别作了较科学的分类,而且对应该注明语言类别的词都一一注明,因而也就注明语体这一附属义。

4.1.3.2 感情义包括褒义、贬义、喜爱、厌恶、亲切、咒骂等。态度义包括鄙视、轻蔑、命令、尊敬(敬辞)、谦虚(谦辞)、客气、积极、消极、肯定、否定、严肃、讽刺等。风格义包括庄重、文雅、通俗、幽默、诙谐、委婉等。

下面是一些有代表性的例子:

【老头子】 lǎotóu·zi ①年老的男子(含厌恶意)……

【小鬼】……②对小孩的称呼(含亲昵意)。

【光临】 ɡuānɡlín 敬辞,称宾客来到。

【笨鸟先飞】……(多用作谦辞)。

【病夫】 bìnɡfū 多病的人(含讥讽意)。

【病包儿】 bìnɡbāor 多病的人(含诙谐意)。

【仙逝】 xiānshì 旧时婉辞,称人死。

在语言中,有很多词具有感情、态度或风格色彩。这些色彩,实际上是词的附带意义、补充意义或词汇情态。它们是核心意义、称谓意义或概念意义的补充,是词义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因此《现汉》径直释之为“贬义”、“敬意”、“讥讽意”等,并把这些附带意义摆在释文的适当位置上,就表明《现汉》吸收了现代语义学的科学成就。如果词典中不注明这些附带意义,释义就不算完全,还可能引起用词混乱。

4.1.3.3 标明了词的义域。义域包括:A.词义(义值)的范围;B.词义的使用范围。这里只讨论使用范围,主要指词的应用场合,如地点场合、时间场合、某种情况场合等。在这一方面,《现汉》的成绩也是相当出色的。例如:

【拜会】 bàihuì 拜访会见(今多用于外交上的正式访问)。

【阁下】 ɡéxià 敬辞,称对方,从前书函中常用,今多用于外交场合。

【久仰】 jiǔyǎnɡ 客套话,仰慕已久(初次见面时说)。

【安葬】 ānzànɡ 埋葬(用于比较庄重的场合)。

有些词,它们的词汇意义、语法意义、某些附属意义都相同,只是分布在不同的语言环境里。如“安葬”用于比较庄重的场合,而“埋葬”则用于一般场合。不同的词用于不同的场合,这跟词汇意义也是有密切关系的,也是词汇意义特点的反映。《现汉》对此做了尽可能的描写,给读者用词提供了更多的依据。

就《现汉》的总体来说,它创立了对词的词汇意义、语法意义、附属意义描写体系。而整个体系的中心,就是汉语规范化。在《现汉》开始编写的时候,汉语规范化的总标准已经确定下来,但是关于语音、词汇、语法、修辞各方面的更具体的标准正待确定。前者是《现汉》的依据,后者是《现汉》的具体任务。由于编者长期辛勤劳动,《现汉》比较科学地完成了许多具体规范任务:确定了词的标准词形、标准读音,区分了同音词,划分了多义词的词义界限,划分了普通话词和各种方言词(包括社会方言词)的界限,特别是确定了一条条词的意义特点、语法特点、语用特点。完成了这些工作,它的释义就具有了明显的语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