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英译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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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诗歌与语言

一 汉诗中实字的重要性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与西德尼(Sidney)一致认为:诗歌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类别的写作,主要是语言的不同。孙艺风:《视角·阐释·文化——文学翻译与翻译理论》,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7页。那么,这种不同体现在哪里呢?“就其实质而言,诗语言与日常语言是两种不同质的符号系统。日常语言功能在叙事表意;诗语言功能在传情审美。”洪迪:《大诗歌理念和创造诗美学:关于诗本体与诗创造的比较研究》,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114页。因此,与日常语言或散文语言相比,诗歌语言具有更多的韵味。诗歌的艺术,主要是语言的艺术。“好的诗,每个字都是生气勃勃、在诗中充分发挥作用的。诗人每下一字,必有下此字的道理;正如棋坛高手每下一着,必经过深思熟虑,能攻能守一样。”黄维樑:《新诗的艺术》,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第267页。以宋人徐玑的《新凉》为例: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句中的“满”“齐”“穿”“低”四字,看似平凡,但却准确地勾画了初秋这个特定的季节于早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田畴”“水稻”“阳光”“树林”几大景物的特点,很自然地引起了读者的共鸣,确实有一股飕飕凉意。吴萌语,见傅德岷、卢晋主编:《唐宋诗鉴赏辞典》,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2005年,第762页。

二 汉诗中虚字的重要性

在上引徐玑《新凉》一诗中,“满”“齐”“穿”“低”等字,皆为实字,因而不乏美学功能。那么,与实字相对的虚字,又如何呢?“作为‘字’的定语,‘虚’这个字使虚字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可有可无,在旧时诗歌评论里就常可以看见这种对虚字的轻蔑意见,有名的如明谢榛《四溟诗话》关于‘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那两句话。……于是对虚字越发地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它放逐出诗的国土。”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5页。然而,虚字真的需要被“放逐出诗的国土”吗?请看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中,“诗人用了‘忽’‘初’‘却’‘漫’‘须’‘好’‘即’‘便’等一系列修饰时间和动作的副词,把诗人听到安史之乱平定的消息后不可按捺的狂喜心情表达得酣畅饱满、淋漓尽致。如果没有这一系列虚字的连贯、呼应、转折、递进,情态的描摹不会如此传神,这首诗也不会给人冲口而出、‘其疾如飞’的感觉。”赵山林:《诗词曲艺术论》,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1页。“如果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情感犹如一泻如倾的飞瀑,那么《又呈吴郎》的情感就像蜿蜒曲折的回流。但虚字的运用在《又呈吴郎》中同样是出色的”:同上。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这首诗写得明白如话,然而读来使人觉得情感真挚深厚、曲折委婉,这与诗人恰当地运用‘不’‘宁’‘只’‘转’‘即’‘虽’‘便’‘却’‘已’‘正’等一连串副词是大有关系的。”同上。显然可见:有时,虚字的使用,可使诗歌变得意味深长。作为与实字相对的虚字,不仅在古典汉诗,而且在当代汉诗中也发挥着的重要的作用。例如顾城的《年轻的树》:

 

雪呀雪呀雪

覆盖了沉睡的原野

 

无数洁白的辙印

消失在迷蒙的边界

 

在灰色的夜空前

伫立着一棵年轻的树

 

它拒绝了幻梦的爱

在思考另一个世界

 

在“雪呀雪呀雪”中,感叹词“呀”的美学作用,不可轻视。一方面,借助两个“呀”字,描绘了雪花的轻飘曼舞,动态美随生。另一方面,两个“呀”的连续使用,似乎其感叹声发自这棵“年轻的树”,再现出一副天真、惊讶的神情和状态。虽然虚字本身没有独立的意义,但在具体的语境中,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果说实字常用来描写人们所接触的现实世界的话,虚字则常用来表述人们内心思维的变化。因此,虚字的美学功能,实不可小觑。

三 虚实之间

“虚与实的关系,就是空间与空间中物体的关系。中国古代诗歌讲究‘虚字’,实际是欲以‘虚字’将各自独立的事物置入一种关系中,既形成关系同时又独立于关系,生成一种诗的空间。”沈天鸿:《现代诗学形式与技巧30讲》,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41页。换言之,在诗歌中,实字与虚字是相依而存在的。如果说实字可以营造诗歌的意象,虚字则可以传递委婉或细腻的情感。谈起唐诗与宋诗的区别,一般认为,唐诗多实字,宋诗多虚字,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美学特征。其实,古代汉诗与现代汉诗在语言上的其中一个区别,乃在于虚字的使用。我们不妨来比较一下张旭的《山中留客》: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及其今译:

春回大地,

萧瑟的山林披上了绿装,

万象更新,

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这缤纷烂漫的季节,

正是赏春的好时光,

怎能因天色微阴,

便产生回归的思想?

 

要知道,

即便是晴空万里,毫无雨意,

在那云雾深处,

依然会沾湿你的衣裳。

——陈昊、若松、赵晗 译

 

在原诗中,只有“便”“纵使”“亦”等几个虚字或虚词,但在今译中,“的”“了”“怎能”“因”“便”“即便是”“在”“依然”等虚字或虚词,被大量使用;其中“的”字,竟然六用。如前所述,与唐诗相较,宋诗更多地运用虚字虚词,因而更加地趋向散文化。那么,古诗今译或现代汉诗,对于虚字虚词的运用,更是不厌其烦,因而也更加趋向散文化。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汉诗与英诗在措辞与句法等方面,就更加接近了,从而解释了为什么当代汉诗比之古典汉诗,翻译难度相对较小的原因。

四 英诗中语言的重要性

汉诗重视实词,同时不废虚词。那么,英诗又如何呢?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科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将诗定义为:The best words in their best order(最佳单词的最佳排列)。谈起诗歌,英国18世纪著名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说:“思想内容是众所熟知的,语言表达形式却是空前绝后的”。苏福忠:《译事余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87页。他们所强调的,都是英诗中单词或语言的重要性。确实,诗歌的魅力主要源自诗歌的语言,而语言的魅力则主要源于选词造句。诗歌,无论汉英,都实在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诗者用特殊的新语言构筑起一座玲珑璀璨的宝塔,它的每一个词语都附丽在分行的外形上而变得更加悦目动听,闪射出诗人独有的感情色彩。”王玉树:《浅谈诗与写诗》,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19页。请看美国诗人卡明斯(e. e. cummings)的一首小诗:

 

in Just

 

in Just-

spring when the world is mud-

luscious the little

lame balloonman

 

whistles far and wee

 

and eddieandbill come

running from marbles and

pirates and it's

spring

 

when the world is puddle-wonderful

 

the queer

old balloonman whistles

far and wee

and bettyandisbel come dancing

from hop-scotch and jump-rope and

it's

spring

and

the

 

goat-footed

 

 

balloonMan whistles

far

and

wee

 

这首春景诗,只描写了一个跛足而年迈的卖气球小贩和几个童男童女,但却不乏春的活力。原因何在?“口哨声隐喻自得其乐,气球使我们联想到五彩缤纷,儿童们奔跑跳跃显示春的来临带来欢乐。诗行长短有序,每个字是精心布置的,即使是字与字的间隔也是刻意安排的,以象征春天的脚步轻快有力。”陈君朴:《英语诗歌助读》,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7~169页。诗,以语言为媒介,构筑了一个审美的世界。在这个审美的世界里,语言的创造性使用,对于诗歌的艺术水平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汉诗如此,英诗亦然。

五 小结

总而言之,诗歌无论英汉,用词无论虚实,都主要是语言的艺术。实字一般用来描写现实世界,可以营造诗歌的意象;虚字则常用来表述人们内心思维的变化,可以传递委婉细腻的情感,并使诗歌变得意味深长。无论实字还是虚字,其美学功能均不可小觑。诗歌的魅力主要源自诗歌的语言,而语言的魅力则主要源于选词造句。汉诗如此,英诗亦然。因此,无论是诗的原创者(诗人),还是诗的再创者(译者),都应努力做到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诚如沈德潜所言:“诗到真处,一字不可移易。”(《唐诗别裁集》)韩兆琦:《唐诗选注集评》,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21页。无论是诗的作者、译者,抑或是诗的读者,都不应该忽略诗歌语言的生动性和鲜活性。“正是诗歌唤醒、挽救了我们对语言、对一个一个字的敏锐感知。”魏天无:《怎样细读现代诗歌》,《名作欣赏》2007年第1期。因此,倘若有人对语言木讷,令其读诗、译诗、做诗,则不失为一剂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