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海德格尔解释的检查
以上我们简要点出了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批判。问题是,这个批判本身存在着很多问题。
对此,海德格尔自己也有所意识。当代研究欧陆哲学的重要美国学者约翰·萨利斯拜访晚年的海德格尔时,海德格尔承认自己的柏拉图解释是站不住脚的。注162二战后,在一次散步中讨论到柏拉图的洞喻,海德格尔甚至对他的学生格奥尔格·皮希特说,柏拉图哲学的结构对他而言是漆黑一片。注163
但这还都只是私下的谈话,并没有明确显示在海德格尔留下的公开文本当中。至少一直到1964年的《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时,海德格尔仍然在公开场合批判柏拉图。注164在其临终前为《全集》拟写的前言中,海德格尔也只提到了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这两位早期希腊思想家。注165也就是说,直到临终,海德格尔都没有公开收回自己对柏拉图以及前柏拉图的看法。因此,我们还必须在思想层面对这个问题进行检查。
1. 柏拉图对话的戏剧形式
柏拉图在《第七封信》中说自己从没有写下过任何一种“学说”(341c-e)。而海德格尔把柏拉图处理为一个拥有固定学说的哲学家,没有注意对话录的戏剧特征和情节性。海德格尔文章的标题“柏拉图的真理学说”本身就是成问题的。雅斯贝尔斯指出:“海德格尔将柏拉图处理成一个抱有‘学说’的人——和策勒一模一样——,这完全是非柏拉图的氛围。没有辩证法,没有处于实际领会中的运动。”注166海德格尔对柏拉图进行了一种非柏拉图的阅读,这一点对海德格尔来说非常致命。这等于是说,海德格尔在柏拉图那里解读出来的东西都是空中楼阁。
2. 两个世界
退一步说,海德格尔对柏拉图哲学的理解也存在一些问题。
海德格尔认为,由于相论的建立,在柏拉图那里出现了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的分裂。但德国第二代现象学家欧根·芬克指出,柏拉图虽然区分了相和感性物,它们之间的关系却远非如此简单。相不仅与感性物相分离,它们也结合在一起,相就处于感性物之中,因此在柏拉图那里并没有什么二元分裂。注167我们看到,早期海德格尔自己也是反对将柏拉图哲学简化为感性和超感性模式的,“人们必须戒除这样的习惯,即将柏拉图哲学投放到学院视域中,仿佛在柏拉图那里有一个盒子是感性,另一个盒子是超感性之物”注168。但是晚期的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理解越来越简单化,只从感性—超感性这个更加适合归于柏拉图主义的观点来看待柏拉图哲学。这或许可以被视为尼采思想的后遗症。注169
3. aletheia和相论的关系
两个世界的问题涉及对相论的理解,这里面更重要的是对aletheia和eidos/idea的关系的理解。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海德格尔并没有单纯否定相论。在海德格尔看来,当eidos/idea源自对aletheia的原初经验、当eidos/idea作为aletheia的本质结果时,并没有什么堕落发生,这恰恰是开端之完成。但是,一旦作为本质结果的eidos/idea僭取了aletheia的原初地位,堕落就发生了。注170也就是说,柏拉图是否为开端的堕落,取决于对eidos/idea和aletheia之间关系的理解。eidos/idea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它僭取了aletheia的位置。这里存在一个“完成版本”和“堕落版本”的差别。在海德格尔看来,柏拉图那里发生的是鸠占鹊巢的“堕落版本”。但是经过萨利斯的解读,柏拉图那里发生的其实是“完成版本”。eidos/idea作为aletheia的前台之物是真理的本来情状,eidos/idea只是归属于aletheia的一个环节,并没有什么堕落发生。注171
如何看待这个分歧?关键是柏拉图那里是否存在着海德格尔所说的遮蔽与解蔽的原初斗争,在柏拉图那里是纯粹的光的哲学、还是包含着遮蔽的维度?实际上,柏拉图并不像海德格尔解释的那样简单。至少,还存在着另一种解读柏拉图的可能。
这另外一种解读柏拉图的可能,可从两条路线上获得提示:一条路线是对早期柏拉图对话那种无疾而终的结尾的理解。对话结尾的aporia,意味着真理并不是朗现于前、可以简单占有的、对一个事物的概念规定,而是在追问途中自身敞开出来的东西。另一条路线是对善的理念的理解。柏拉图强调说,善的理念是要花很多努力才能最后看见的(《理想国》,517b8)。这可能意味着,在柏拉图那里包含着存在本身的隐藏机制,而并不完全是所谓的光的暴力。
实际上,善的理念的地位对应海德格尔所阐明的Lichtung的地位。在《柏拉图的真理学说》中,海德格尔引用了《理想国》中很重要的一段话来证明理念对aletheia的宰制。柏拉图说,善的理念“本身作为主宰,是真理和理智的持有者”(517c3)注172;用海德格尔的翻译方式则为,善的理念是“给予无蔽状态而又给予觉知的主宰”注173。这里的关系其实并非理念对aletheia的宰制;相反,善的理念同海德格尔所阐发的Lichtung一样,乃是思想和存在共同处于其中的“元素”(Element)。通俗来说,此一问题涉及主客关系。海德格尔批判的是主客分裂的主体性形而上学。而在柏拉图那里,恐怕不能简单地说是主客分裂的形而上学。
4. 真理之为符合与真理之为无蔽的关系
保罗·弗里德兰德是就aletheia这个词对海德格尔发难的最著名的语文学家。弗里德兰德通过荷马、赫希俄德那里的例证指出,希腊的真理理解很早就包含正确性与符合,并不是从柏拉图才开始有了符合的意思。注174因此,在柏拉图那里存在一个真理理解的堕落这一说法是不成立的。
笔者认为,更重要的问题是,这里涉及真理作为无蔽与真理作为命题之正确之间的相互关系。海德格尔的目标是针对统治了西方观念的那种符合论真理观,即主体性真理理解,从而阐明这种真理理解的基础在于存在者本身的无蔽。但是如果对真理作为命题正确性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则不妥。
晚期的海德格尔在此质疑下也对自己的思想有所修正。他说:“在这一问题的视野范围内必须承认,aletheia,亦即在在场的疏朗(Lichtung)意义上的无蔽,随即并且仅仅被经验为orthotes,亦即作为表象与言说的正确性,那么主张存在从无蔽到正确性的一个真理的本质转变,就同样是站不住脚的。”注175如果澄清了这方面的纠葛,事情就朗然了:无蔽之真理与命题正确性之真理是可以相容的。“正确性的真理”并不是一种“堕落”,而只是一种“自然的”经验和理解罢了。在海德格尔的晚期思想中,正确性的真理本身并不是批判的目标,真实的目标乃是那种脱离了无蔽的正确性,即:以为真理只是从人出发通过概念、判断对外在事物的切中,此间,一个预先发生的、令正确性真理得以可能的敞开性领域被掩盖了。只有将敞开性领域保持在记忆中,才能恰当地理解作为正确性的真理。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正确性的真理本身并无不妥,只要它源出于无蔽经验,而且并不僭取无蔽所居有的那个不居其成的位置。
而正确性的真理之所以占据着对真理的自然理解,就像海德格尔所解释的那样,是因为真理或者说事物的自身显现这一发生事件具有自行隐匿(lethe)的特质。作为自身显现的真理之发生,就像背景一样自行隐匿着,因而,作为正确性的真理就必定处于理解的前台。
应当说,海德格尔的柏拉图解释确实不充分,它更多针对的是柏拉图主义而非柏拉图哲学,这在如今几乎是学界共识。注176
如果海德格尔的柏拉图解释是有问题的,那么,他整个的存在历史的规划也将一并受到动摇。从柏拉图到尼采的哲学史,是否可以简单归结为形而上学的运动史?我们是否能够跟随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理解?
如果跟随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理解,将会面临把从柏拉图到尼采的哲学史虚无化的危险,仿佛西方思想要想重新起步就要完全告别这整个两千年的历史而另起炉灶。似乎后来人只能去阅读前苏格拉底时代的思想家和诗人,阅读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自己,除此之外就都是形而上学。这诚然不是海德格尔本人的位置和意思,但他产生的历史效果和影响却极有可能导致传统的虚无。
在经过尼采—海德格尔一线对传统哲学的摧枯拉朽的批判之后,笔者认为,对待主流西方哲学史的恰当态度是:力图阐明其中非形而上学的思想之可能,进行更多正面、积极的工作与建树。在海德格尔之后,应该迎向对整个西方思想传统更为自由的理解,而不是将其简单抛弃。这与海德格尔早先激进的拆构立场不同,而且同时也是晚期的海德格尔对待传统的态度:“无论我们试图思想什么和如何思想,我们都是在传统的运作空间中思想。当传统把我们释放出来,使我们从追思而来进入一种不再是规划的先思之中时,传统便起着支配作用”注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