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深度”的奚落:从普遍精神到形而上学
可以说,柏拉图的绝对价值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到了马克思和尼采这里才受到真正的否定。尼采认为形而上学的假设是求知方法中最劣等的方法,“因为关于这个形而上学的世界,人们除了可以说它是另一种存在(being other),一个我们不能接近、不可理解的另一种存在,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它是一种带有否定性的东西”注80。形而上学的知识被尼采看作一切知识中最无用处的。
两千多年来,形而上学以追逐事物的本源作为自身学科的神圣性所在。人们认为理性来自非理性,感觉来自非感觉,逻辑来自非逻辑,但形而上学“否认一物产生于另一物,并为受到更高评价的事物假定了一个奇迹之源,认为其直接从‘自在之物’的核心与本质中产生出来”注80a。本源和价值的预在性成为形而上学的基础。尼采注意到:“赞美起源——这是形而上学的事后冲动,它是在对历史的思考中重新产生出来的,并让你完全觉得在所有事物的开端矗立着最有价值、最根本的东西。”注81而这种价值和意义的预设是在对世界的迷幻之中产生的。“野蛮的原始文化时代的人相信在梦中认识了第二个真实世界,这便是一切形而上学的源泉。”注81a因而,形而上学的假设均产生于激情、谬误和自我欺骗之中。
形而上学似乎以世界怎样存在这样的严肃问题而区别于其他学科,然而,对于世界有怎样的存在这个问题来说,“这是一个纯粹的科学问题”注81b。对于形而上学的科学性动机的标榜,尼采这样揭露道:“对于所有那些如此自吹自擂地谈论他们的形而上学的科学性的人,我们应该根本不予理睬;扯一扯他们有点儿害羞地藏在背后的那捆东西就足够了;如果你成功地掀开那捆东西,那种科学性的结果就暴露无遗了,他们也不得不脸红起来:一个小可爱的上帝,一种迷人的不朽,也许还有点招魂术,总之是一堆纠缠不清的穷人和罪人的不幸以及法利赛人的自大。”注81c
黑格尔以为人类掌握了绝对精神,世界由此而逐步展开。他在《历史哲学》结尾时说道:“‘哲学’所关心的只是‘观念’在‘世界历史’的明镜中照射出来的光辉。‘哲学’离开了社会表层上兴风作浪、永无宁息的种种热情的争斗,从事深刻观察;它所感觉兴趣的,就是要认识‘观念’在实现它自己时所经历的发展过程——这个‘自由的观念’就只是‘自由’的意识。”注82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就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深度’取代了混乱和符号混乱”注83。在黑格尔那里,深度就是撇开社会现象的“观念”,而掌握了“观念”就掌握了世界之源。“深度的绝对精神”的发现,是哲学的终结,是科学的终结。
海德格尔对于尼采的形而上学批判有过这样的评价:“形而上学终结了,对尼采来说,就是被理解为柏拉图主义的西方哲学终结了。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看作对形而上学的反动,就他言,也就是对柏拉图主义的反动。然而,作为单纯的反动,尼采的哲学必然如同所有的‘反……’(Anti-)一样,还拘泥于它所反对的东西的本质之中。作为对形而上学的单纯颠倒,尼采对于形而上学的反动绝望地陷入形而上学中了,而且情形是,这种形而上学实际上并没有自绝于它的本质,并且作为形而上学,它从来就不能思考自己的本质。”注84他认为形而上学就是存在论;尼采是形而上学的终结阶段,因为形而上学通过尼采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自己的本质,我们不能再看到形而上学的其他可能性;但是,形而上学由于尼采所完成的颠倒,只不过是倒转为它的非本质了;对超感性领域的废黜同样也消除了纯粹感性领域,从而消除了感性和超感性的区分。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认识是模糊的。他说尼采终结了形而上学,是形而上学的反动和对立面,又说他是形而上学的最后形态。然而,被海德格尔称为已经终结的传统形而上学,在他自己那里不仅继续了,而且更甚了。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自我意识’、宇宙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怪影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注85在马克思看来,形而上学就是违背现实物质活动的超自然的幻觉。这和黑格尔的思想理路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