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卷3-27章 姬芷 ? 远嫁
过去的这十几天,召芷度日如年——
公父刚随周天子御驾亲征归来,竟然连太保府都不回,又马不停蹄奔赴西戎。
“公父何其狠心!”召芷每日以泪洗面,“他这么忙,竟连芷儿都不及见上一面……”
召芷倚着闺房的窗台,痴呆呆地望着外面的世界。从小到大,她除了那两次偷溜出太保府外,都只能透过这扇窗棂,用耳朵去感受府外的世界。
因而,召芷平生最喜欢热闹,只要街头巷尾一有大事,她都迫不及待让侍女阿岚去打听个究竟。
召芷也最怕热闹,因为热闹永远是其他人的,她什么都没有。
偏偏,今日的镐京城,又突然热闹异常。
“阿岚真是该死,怎么还不回来?”召芷低声咕哝着,逐渐困乏,倚着阑干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召芷迷糊间听见闺门被“吱呀”推开,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窜了进来,俏丽而纤细。
“阿岚,你又贪玩?”召芷心中不悦,便欲破口训斥。
“禀女公子,镐京城热闹大也!”丫头眉目含笑,乐得像朵海棠。
“什么热闹?”召芷睡意全无,“公父自西陲凯旋归来了?”
“非也,非也,”阿岚把头摇得飞快,“是有位贵客来也!”
“贵客?”召芷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说,是那个死鬼齐侯来娶芷儿了?”
“倒也不是。”阿岚见女公子目光凌厉,吓得打了个寒颤。
“那你说,是怎样的贵客?”召芷没好气道。
“是僖夫人!”
“僖夫人?芷儿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是刚听说,”阿岚将头上的方巾取下,将男装恢复成女装,“你可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曾经是镐京城头号奇女子咧!这不,她这一现身,街头巷尾便吵吵嚷嚷起来,人人争先恐后,就为了见这僖夫人一面!”
“有这么神奇?”召芷被丫头吊起了胃口,“她是什么来头?”
“她是厉天子的同母胞妹,当今天子的亲姑母!”
“这么老啦?”召芷颇有些失望,周王静都二十多岁了,她的姑母想必也人老珠黄。
“才不是咧,她虽然上了些年纪,可还是风韵犹存,美艳动人咧!”
“怎么,你见过她?”
“可不?”阿岚见女公子来了兴致,极尽添油加醋之能事,“僖夫人自宋国归宁而来,乘着敞篷的大车,进了南门之后,一路招摇过市。国人见到了她,便有如热油锅里浇了凉水,“刺啦”一下就沸腾开来。阿岚离得很远,可远远看她那面容,可比少女水灵多咧!”
“真有这么美?”召芷半信半疑,她不敢想象二十年后自己的模样。
“可不嘛……”阿岚话刚出口,连忙纠正,“不过比起女公子来,还是差上几分!不,十几分!”
“油嘴滑舌,”召芷白了丫头一眼,“你说,她是归宁女子?”
“正是,天子御驾亲征淮夷之时,在宋国盘桓过几日,同这位姑母认了亲。听说,这对姑侄初次见面,可比母子还亲咧。天子不忍心这位姑母孀居,于是便邀请她回镐京王宫省亲,这不,僖夫人这次大摇大摆归宁,看样子是不想再回宋国也。”
“这么说,她的夫君薨了?”
“她叫僖夫人,她的亡夫自然就是宋僖公咯,也就是现任宋公覵的生父。”
“这便奇了,这僖夫人不留在儿子身边,为何回镐京住下不走?”
“宋公覵又不是僖夫人亲生的,他的生母是宋僖公媵妾所生,僖夫人并无子嗣。”
“这便难怪也。不过,僖夫人已远嫁宋国,无故归宁,倒是不符合周礼。”
“可不是么!我听国人们说,这僖夫人和宋公覵关系闹得很僵,已然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这是为何?”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一桩风流情债!”
“啊!韵事?”听到这,召芷不禁面色绯红。
她自不敢大声谈论这种话题,于是让阿岚将闺门紧闭,二人靠在床檐上,拉上香罗纱帐,继续谈论僖夫人的香艳韵事。
“你说,僖夫人究竟有何趣闻?”
“听说僖夫人不守妇道,居孀期间,频频跑到成周洛邑。”
“洛邑?她去洛邑作甚。”
“自然是会老情人。”
“老情人?”召芷觉得很是新鲜。
“说起僖夫人的老情人,可是大有来头,”阿岚又卖了个关子,“你猜是谁?”
“谁?”
“当朝太傅,虢公长父!”
“啊!怎么是他!”
老太傅是公父的政敌,召公虎每次提及这个名字时,都恨得咬牙切齿。再加上国人暴动惨祸的酿成,老太傅难辞其咎,召芷的兄长、娘亲因此而死,她心中自然也对虢公长父满是怨愤。
“听国人说,在厉天子出奔之前,这可是大周宫闱的一桩巨大丑闻。”
“快快道来!”
“听说,这太傅虢公年轻之时,样貌俊朗,是镐京贵族少女的梦中情郎。他出身世卿贵胄,年纪轻轻便世袭太傅之爵,随厉天子打了几场胜仗,那风头,比起现在的布衣大夫来,一点也不差。”
“呸!他也配?”召芷嗤之以鼻。
“女公子说的是!呸呸,比起方大夫来,太傅虢公可差得远了。”阿岚赶忙改口。
“这才像话,”召芷心头一热,“接着说!”
“当时,僖夫人还待字闺中,对少帅虢公自然倾心。她乃厉天子之妹,一次宴席之间,竟和太傅虢公勾搭起来,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了苟且之事。可镐京城这么大,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段情事很快就传扬开来,闹得满城风雨。”
“大周同姓不婚,周王室与虢公同为姬姓,他们的结合注定不会有结果。”
“这是自然,僖夫人到了待嫁之年,却迟迟嫁不出去。她这般不甚检点,哪有诸侯敢上门提亲?”
“那后来她又怎么嫁去宋国?”
“还不是宋国出了大事,”阿岚顿了顿,努力回忆她听来的消息,“宋厉公篡了伯父之位,死前又传位给长子,便是宋僖公。这时宋僖公刚刚即位,根基未稳,国内仇家甚多,便主动向周厉王提亲,以求庇护。他急着联姻,哪里顾得上天子之妹是怎般人品?”
“僖夫人也愿意嫁他?”
“她自然不肯依的,说是宁肯终身不嫁,也不愿远赴宋国。”
“哎!也是个苦命女子。”
召芷听到这,不由长叹一声。看来这僖夫人年轻之时,倒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哎,王侯之女命苦,向来如此。想到这,召芷又不由得心灰意冷。
阿岚不知女公子在想什么,自顾自又道:“就在宋国国君亲自来迎娶时,镐京城出了一件大奇事——僖夫人不愿嫁做人妇,居然与虢公长父私奔也!”
“啊!私奔!”听到这两个字,召芷如同雷击一般叫起来,差点昏倒。
“女公子,你怎么了?”丫头哪里知道,私奔的念头在召芷心中萦绕已久。
此时此刻,召芷已然神魂出窍,将自己代入了僖夫人的角色之中。在她看来,私奔之事并非不堪,僖夫人为爱而反抗,这份勇气弥足珍贵。召芷甚至开始羡慕,僖夫人至少有个情投意合的情郎,而自己呢?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他,心中却早已被另一个她占据……
“后来呢?”召芷鼻尖一酸,弱弱问道。
“当时厉天子任用卫巫监谤,镐京城四处都是眼线,私奔自然是不成。吉时已到,僖夫人就算眼泪哭干,还是被扭送到迎亲的车驾,做了宋僖公的夫人。然她虽嫁做人妇,却当起了贞洁烈女,说什么也不愿为宋僖公养育一儿半女,而是时常……”阿岚欲言又止。
“时常去见太傅虢公?”说出此话,召芷脸颊绯红。
“大家都这么说,”阿岚也不置可否,“反正后来就国人暴动了,天下大乱,虢公长父因避难逃到洛邑,自然与宋国近了不少。我听说,这僖夫人未尽妇道,宋僖公只得同媵妾生下太子覵。十年前,宋僖公害病早薨,据说宋人都以为是被僖夫人毒杀咧。”
“夫君身死,这位僖夫人岂不是无人约束了?”
“那是自然,宋国国丧未除,僖夫人便吵着要归宁于镐京。可当时朝中周、召二公执政,自然不允此事。直到三年后天子登基,御驾亲征宋国,与僖夫人姑侄初见,才说服宋人,得以放她重归镐京。这不,今日这位王姑归宁,镐京城竟是万人空巷,都挤破头来看她呢!”
“唉,他这回又能与太傅虢公重逢了……”
“谁说不是呢,”阿岚突然神色紧绷,“不过,虢公长父是僖夫人的老相好,僖夫人又是天子的姑母,这样一来,老太傅宫中有人撑腰,怕是会对太保不利。”
“公父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怕的?”召芷小嘴一嘟,不以为然。
“都说女子难防、小人难防。僖夫人这次归宁,太傅虢公指不定如何闹个天翻地覆呢?”
“我看未必!”
在这一瞬间,召芷竟然对虢公长父颇有好感,僖夫人虽折腾得谤满天下,至少还能回到镐京,与旧情人重温旧梦。可自己呢?未来的夫君远在东海之滨,他是什么模样?什么脾气秉性?又是否会疼爱自己?对此,召芷没有答案。
此时此刻,她又想成为僖夫人——如果在齐国找不到立锥之地,我恐怕也会义无反顾地回镐京吧?尽管这会招致流言蜚语,最终被万夫所指,但芷儿并不在乎。可她转念又想,如果自己是僖夫人,又会有这种追求真爱的勇气么?
“唉!也罢,也罢!”
召芷沉沉叹了一口气,盯着铜鉴中的俏丽的面庞,只是顾影自怜。
僖夫人的风头很快过去,几日之后,镐京城再次热闹起来。
“女公子,又来了一波贵客!”阿岚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分享起今日镐京城的新鲜事。
“这次来的又是谁?”召芷白了她一眼。
“是随国的国君……他亲自入京……朝拜天子。”丫头还没把气喘匀,说话断断续续。
“倒是个稀客。”想起随国,召芷心中一痛——那可是方兴舌战楚国使团的成名之地。
“你可知随侯所来何事?”阿岚又卖起了关子。
“有话快说!”召芷的思绪被丫头打断,心中大不乐意。
“随侯是来嫁女儿的,嘻嘻,”阿岚补充道,“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天子送媵妾。”
“这么说,天子的大婚近了?不好……”
召芷神情变得十分凝重——周王静迎娶完齐侯之妹,很快,齐侯无忌就会来迎娶自己。用公父的话说,这叫双喜临门,可在召芷眼中,自己不过是天子联姻的赠品,买一送一,仅此而已。可召芷的终身大事毕竟是父亲一手操办,由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想起召公虎,她心头又泛起一阵忧郁。
自打记事起,公父总是那么严肃乏味,他的生活两点一线,要么是在书房处理朝政,要么便是在王宫中废寝忘食,没有任何乐趣可言。而当娘亲和小娘们相继过世,公父愈发沉默寡言,他不近女色,一心只扑在国家和宗族的大事上。
“狠心的爹啊,你把芷儿远嫁齐国,以后还有谁来照顾你?”
召芷不知道出嫁那日,公父会不会掉泪。但这桩联姻只要有利于大周,召公虎必会义无反顾。
想到这,热泪从召芷明亮的双眸中奔流而出。
“女公子,”阿岚慌忙寻找丝帕,给主人拭泪,“你怎么越来越爱哭了?动不动就流泪不止!”
“芷儿真是妒忌你,”召芷叹了口气,“你乔装改扮就能上街玩耍,哪懂被关在牢笼的滋味?”
“女公子别笑话丫头,”阿岚努了努嘴,“你嫁到齐国,可别忘了带上我……”
“芷儿怎么舍得你?等我当上齐国夫人,少不了给你物色个称意的郎君!”
“不不,阿岚可不要什么夫君,”阿岚扮着鬼脸,坏坏笑道,“听闻齐侯军中有不少勇士,等到了齐国,夫人您可别忘了替我物色几个……”
“几个?”召芷破涕为笑,“你这丫头好大胃口!”
“夫人,一言为定!”阿岚伸出小指,想让女公子拉钩。
“呸呸!甚么夫人?不好听!放心,芷儿一定把最矮最丑的勇士留给你享用,哼!”
召芷被阿岚逗乐,心情又好了不少。
许久,她才又想起一事来:“你说随侯是来嫁女儿?可随国亦是姬姓诸侯,如何给天子做媵妾?”
“他送来的两个庶女,可不是齐侯妹子的媵妾……”
“那是谁的媵妾?”
“是……是女公子的媵妾。”
“我的?”召芷不可思议。
“正是,僖夫人正在张罗天子的大婚,等忙完这桩喜事,随侯这两个女儿同女公子一道,去齐国服侍齐侯……”阿岚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召芷的表情,生怕对方为此吃醋。
“又是这个僖夫人……”召芷的注意力并不在齐国,“她才刚归宁,便操办起联姻大事来?”
“可不是么。”阿岚有口无心地应着。
又过了几天,镐京城迎来了第三波贵客。
召芷最不愿意看到的齐国使团,终归还是来了,他们来送齐侯之妹入宫。
齐侯无忌虽未亲自送亲,但还是派出了国、高两位上卿前来,阵势十分隆重。良辰吉日,镐京城内张灯结彩,鼓乐喧天,自天亮一直闹腾到入夜。不过,这些热闹与召芷无关,她依旧只能在闺阁中生着闷气,等待阿岚回来给她学舌。
许久,丫头这才意兴阑珊回到府中。
“女公子,齐国真是富庶也!”阿岚饶有兴致,大费周章地给召芷描述着齐国使团的奢靡,“大宗伯骑着高头大马,那叫一个俊朗!他领着好几辆八骏驷车沿逵道入太庙呢,齐国的车厢玄黑髹漆,上有绫罗伞盖,四周挂满珍珠美玉,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可好听咧!”
“大宗伯?”召芷并不关心齐国人。
“对了,我也是刚听说,”阿岚笑嘻嘻道,“王子友,他现在已经是大宗伯了!所有王室典礼祭祀,自然都由他一手操办。”
“唔……”召芷没有说话,提及这位王子友,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当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女童之时,她第一次见到了王子友,他比召芷年长几岁,跟着太师周定公前来太保府中造访。那时王子友文质彬彬,儒雅老成,举手投足间的魅力令召芷折服。自那时起,召芷便认定他有王者风范,长大后定然是周天子的不二人选。
可谁知道,眼看王子友便要到弱冠之年,周厉王突然崩于彘林。在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王子友终于可以继承大统时,却不料斜刺里杀出个太子静,被召公虎扶立为新王。而更让召芷想不到的是,这周王静非是旁人,竟是在太保府后院栖居多年的那个怪人。
如今,王子友终究没能当上天子,只是屈居大宗伯。
而他这位大宗伯,很快就要在天子婚礼之后,亲手将召芷送出镐京、交到齐侯无忌的手里……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便是周王静的大婚典礼。
召芷学过周礼,知道王室仪式都是些繁文缛节,破规矩甚多。恰好,周王静又是好大喜功之人,自然免不了大肆铺张,自卯时起,镐京城内便人声鼎沸,好生喧嚣。
一转眼,阿岚早已改换小厮模样,又想溜出府去。
“站住!”召芷大声喝止,“这又要去哪?”
“太庙呀,”阿岚不假思索,“今日可是最隆重的仪式咧。”
“不许去!”召芷摇了摇头。
“为何?今日这排场,可比前十任周天子还要浩大……”
“不许就是不许!”召芷脸色一沉,吓得阿岚倒退两步。
“可……你以前不是都鼓励我去门看热闹,然后再回来跟你说道的么……”
“那是以前!”召芷将房门一关,扯下阿岚头顶的方巾,“从今天起,到芷儿出嫁之前,你不许踏出太保府门一步!”
阿岚大惊失色,吓得差点哭出声来。她如何想得到,禁足令竟有朝一日也会降临到她身上。
召芷没有理会她,兀自陷入沉思。
沸腾了几日后,镐京城终于重归宁静,但太保府又很快热闹起来。
尽管召公虎还远在边陲,但府中之人不敢懈怠,都依照事先吩咐,将太保府布置得妥妥帖帖。前些天,齐国的亚卿还来太保府中纳征,还带来好几箱聘礼。昨日,齐国的亚卿又来请期,想必已经定好了召芷出嫁的吉期。
只不过,召芷对这一切早已麻木,她的心思从不在婚事之上,自己不过是个祭品,任由他人摆布。
她只求上天保佑,让西陲的战事再迁延些时日。只要召公虎还未归来,她便还能在府中多待断时日。这一刻,她即盼着公父早日凯旋,又不想看到他嫁女时的落寞情景……
召芷还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屋外有人叩门,说要求见自己。
“谁?”
召芷心中咯噔一下,这些天,齐国人虽然在府中进进出出,却还从未叨扰过自己。
门分左右,一个白衣男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是……大宗伯?”召芷变得支吾起来。
“正是。”此人正是王子友。
自上次相见后,召芷十年未曾再见王子友,没曾想,他如今变得仪表堂堂,英气飒爽。
“大宗伯……此来为何?”
“齐国夫人,孤特来送你出嫁。”
“怎么是你?”召芷一阵眩晕,“公父何在?”
“太保还在西陲,可吉期不可推迟,故而天子命孤来代太保送亲!”
“这么说,公父不来送我出嫁?”
“然也。”王子友点了点头,不敢直视召芷。
“难道,芷儿再也见不到公父了……”
召芷只觉眼前一片黑暗,接着天旋地转,失去了所有知觉……
当她再醒来时,发现已然换上嫁衣,身处于前往齐国的车队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