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卷3-10章 方兴 ? 诱伏
和姜诚道别之后，方兴心中难以平静。
他清楚，他此次扮成少年蜀商，实是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便要惹得杀生之祸。丢了小命尚在其次，倘若坏了召公虎的破敌大计，那就罪莫能赎也。另外，那位姜戎族长虽是内应，但他亦邪亦正，难以捉摸，方兴的性命系于他手，这感觉真是说出不来地难受。
不过，方兴早已不复昔日赵家邨的懵懂少年，这些年来，他突围彘林，探道崤山，舌战汉水，已然无数次经历大场面，所受磨砺之艰辛，远非同龄人可比。
好在一连几日，速达光想着独吞那十万头牛羊，对自己并无疑心。
在这位渠帅的殷勤“帮助”下，方兴已然换上邽戎军服，摇身一变，成了速达的侍从。
另一方面，西戎诸部虽说结盟，但方兴早已看穿，这些戎人各怀鬼胎，他们屈从邽戎的淫威，却不敢与周王师为敌。更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是，一个恐怖的谣言正在营中酝酿——犬戎来犯。
西戎和犬戎虽都名为“戎”，却截然不同种。如果说西戎诸部身上多少还有些华夏血统，犬戎便是十足的“异类”，他们源出西域，认白犬为祖，可谓“异类则异德”。犬戎世居陇东高原，却历来对陇西之地垂涎三尺，如今西戎倾巢而动，正是后方空虚之时，犬戎不可能无动于衷。
比起文明的华夏王师，异族的犬戎显然更加残暴。
听闻犬戎来袭，诸位戎酋吓得面如死灰。方兴偷偷瞥向角落里的姜诚，此时，这位姜戎族长的脸上泛出诡异的微笑。
方兴心领神会，有关犬戎消息的散布，很可能是他的杰作。
犬戎入侵的传言不胫而走，使得本就军心不稳的西戎诸部愈发惊怖，各种谣传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到了每个西戎士卒的耳中。而如果说西戎营中还有一个人不信，那便是渠帅速达。
速达发了狠话：“再有谈论犬戎者，以蛊惑军心处置，定斩不赦！”
方兴看得出来，速答不过是强装镇定。犬戎之患固然可怕，但商盟允诺的十万头牲畜，显然更能撩动速达那不安的心弦。
“我意已决，”速达对所有退兵的意见充耳不闻，“三日内拿下伏虎峪！”
“贤侄说得轻巧！”䝠戎老族长倚老卖老，“犬戎来袭，抢的是我等的土地，又不是你邽戎地盘！”
老族长说得是实话，也是其余戎酋的心声。邽戎的土地距离犬戎最远，速达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速答不置可否：“可大周贼兵当前，我等若是退却，岂不更糟？”
䝠戎老族长焦躁起来：“我不管，我更怕犬戎！”
速答本想发作，可禁不住冀戎、狄戎族长也心急如焚，纷纷请求撤军回援。
“不可！万不可退兵！”速答一口拒绝。
䝠戎老族长白须颤抖，唾沫四溅：“你！你无权命令我等！”
速答显是被震慑住，他竭力克制愤怒，却转而哂笑。
众族长愠道：“笑甚么？有何事可笑？”
速答挤出一丝苦笑：“各位酋长，我等之结盟犯周，为的什么？”
“土地！”
“牲畜！”
“还有女人！”
众人的答案大差不差。
但这个话题显然勾起西戎族长们的兴致，在他们凶悍的目光中，处处透露出贪婪的神色。
速答很是满意，笑道：“陇右之地苦寒，比起关中如何？牲畜如何？美女如何？”
“废话，”䝠戎老族长道，“天差地别，如何比得？”
“那……”速答故意拉长腔调，“若舍弃陇右之地，换来关中沃土，诸位是否乐意？”
众族长齐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䝠戎老族长干笑两声，最先提出质疑：“关中沃土谁不想要？可周人狡诈，岂会拱手让你？”
“老叔有所不知，”速答起身拍了拍䝠戎老族长脊背，“诸位，周人之强，早不复初。大周内忧外患，今又遭逢旱灾，可见天已弃之，又如何能够长久？”
䝠戎老族长并不领情：“话虽如此，可周贼如今还陈兵伏虎峪外，你又奈何？”
速答摇了摇头：“召虎老贼坚持不久，便要溜之大吉也！”
众人疑惑道：“何以见得？”
速答来了兴致，朗声道：“本帅派出探马今日来报，近年周王畿歉收严重，民众已是饥饿疲敝。召虎逆天而行，兴师前伐，国内已经怨声四起，怕是又一场国人暴动不远矣！”
见众人质疑之声渐少，速达继续道，“他们前日虽胜我一场，却为何不敢乘胜追击？此怯懦之故也。依我看，贼兵坚持不了三日，便会自发撤退。”
冀戎、狄戎族长开始点头，只剩䝠戎老族长还在犹豫：“召虎奉旨而来，如何肯退？”
速达笑道：“上月，周王小儿听信谗言，封那秦仲为西陲大夫。我等进犯秦境，这为秦大夫向新主子摇尾求救，大周若坐视不管，岂不打脸？再说，召虎前日小胜过一场，已足以向周王小儿交代，哪还有心恋战？”
方兴听到这，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速答谎话说得多了，反倒盲目自信起来。
速答继续怂恿道：“一旦周王师回军，秦人那是我等对手？我等兵精粮足，正待一举攻陷秦地，他们的牛羊马匹，我等可尽数分成也！”
“如何分成？”谈及这无本买卖，众族长们眼睛开始放光。
速答斩钉截铁道：“我同诸位打个赌，如果三日内周贼退兵，便请各部随我杀入伏虎峪，杀尽秦仲之辈，牛羊、人口全归各位，我邽族分文不取，如何？”
冀戎、狄戎族长欣然应允：“好！但听渠帅号令！”
听闻渠帅如此“慷慨”，帐内一阵欢呼雀跃。
西戎诸部落觊觎关中多年，却总是突破不了陇山防线。可越是如此，西戎对关中的企图便越发强烈，近乎谵妄。他们想尽享关中之富饶，占有那里数不胜数的财物、珍宝、牲畜、女人。只不过，秦地的这些战利品虽好，对于企图独吞商盟十万牲畜的速达而言，就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了。
速答环视帐内，唯独䝠戎老族长依旧眉头紧锁，这可真是个老顽固。
“老叔，还有何顾虑么？”速达语气有些不善。
“召虎老贼真的会撤退？”䝠戎老族长说出最后的担忧。
“退，三日内必退！”
“如若不退，如何？”
“如若不退，”速答恨得咬牙切齿，“我邽戎送老叔一千头牛羊便是！”
“既如此……我族愿意明日起兵。”䝠戎老族长本是见利忘义，尽管患得患失，终究还是被速答说服，只是碍于辈分，不得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姿态。
就这样，速答用一千头牛羊的“小利”打消了䝠戎老族长的疑虑。
接着，众戎酋又在大帐内吃喝玩乐，转眼又到半夜。
转过天，周王师依旧没有出兵的迹象，掐指算来，召公虎所部已然三天没有动静。而速达派出多路探马，也并未在伏虎峪内发现一兵一卒。
“周贼已无战心也！”速答也不再掩饰脸上的得色。
见渠帅如此自信，众西戎族长也不再怯战，饮酒吃肉便多了滋味。就这样，戎酋们开始做起掳掠关中的美梦来，各个眉飞色舞，皆是势在必得的模样。
眼看三日之期将至，方兴心中愈发忐忑。但不管时日多么难熬，他都必须耐心等待。
他在等待商盟交割的讯息，速答也是。
夜深，待到西戎联营喧嚣退去，戎兵戎将们进入梦乡时，姜诚再次叩响了速答的营门。
“明日？确定？”速答一再追问眼前的方兴。
方兴点了点头，他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眼神中流露出任何异样。毕竟，速达的眼神太过可怖。方兴说不上来，这位西戎渠帅的眼中，是贪婪更多些，还是残暴更多些？
见方兴如此笃定，速答打消了最后的疑惑。或许，十万头牲畜的诱惑，让他放下了最后的戒备。
次日天明，正是商盟约定的交割期限。
速答纠集四大西戎部落，下令全军向东行军，五千余精骑、上万余徒兵，这几乎是西戎的全部主力，意气风发，一齐朝伏虎峪方向进军。有趣的是，此前最多疑的䝠戎老族长，此时反倒最为冒进，这老狐狸无利不起早，在抢夺好处这件事上，他是历来不肯吃半点亏的。
一个时辰后，西戎大部“顺利”进入伏虎峪内。
伏虎峪本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峡谷，狭长且险要，最窄之处只容许两辆战车并排通过。只因后来西戎屡次进犯秦地，这里被戎族士兵硬生生踏出了一条道路。眼看道路越走越宽，距离秦川已不到十里，狭谷之中没有遇见任何周王师的兵卒，众戎酋宽心不少。
速答笃信周王师已经撤军，因此他只顾催促大军急性，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唯独方兴熟知此地地形，或许也只有他看得出来，伏虎峪易守难攻，犹如一个布口袋，但凡有几队弓兵埋伏在两侧高山之上，对峪内的西戎联军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先锋部队突然出现一阵喧哗，西戎大军一时无法行进。
“出了什么事？可是敌兵来袭？”速答不由大惊。
不多时，便有快马来报：“禀渠帅，前方出现大量牛羊牲畜！”
“牛羊？有多少？”
“一万余头！”
“一万余头？这么多？”速答沉吟着，惊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方兴。
方兴摇了摇头，他知道速答怀疑什么——很显然，这便是商盟“许诺”于速答的财产，不多不少，正好出现在伏虎峪的隘口。
速答有些绝望，他小声嘟囔着：“不是说夺取伏虎峪之后，商盟才将牲畜送来么？”
方兴假装露出难色，但速答也来不及质疑，因为他很快看到，峪口的大群牛羊当中，夹杂着秦兵身影。
速答暗自叫苦：“难道说，商盟的牛羊被秦人截住了？”
更要他老命的是，其他戎人酋长才不管这是不是商盟的牛羊，他们只道是秦人正在放牧，如何肯放过这现成的便宜，一阵咿呀乱叫，就如饿虎看到肥羊一般，朝伏虎峪的隘口拥去。
其中，冀戎、狄戎族长最为好利，他们的部队本在后方，此时未等速答号令，瞬间冲到了最前方。
而那放牧的秦兵见西戎大军冲锋，也不顾及牛羊，转身便跑。冀戎、狄戎二位酋长大喜，乐得接管这些无主的牛羊。䝠戎老族长见状，也不甘落后，亦率本部军队去分一杯羹。
速答大觉不妙，随即带上所有骑兵跟了上去，手持利刃，企图强行将牛羊与各族兵马分开。
“莫乱！莫乱！”速答高声喊话，奈何无人理他。
眼前都是见利忘义的族长，任凭渠帅如何嘶吼，都当作耳旁之风。速答心慌，四下去找方兴问话，可少年此时正在姜诚身边，速答苦于距离太远，无法应答。
正六神无主之时，几位族长气势汹汹冲到速答跟前，倒是吓了渠帅一跳。
刚想发问，不料那几位族长却先声夺人：“渠帅，这牛羊当做如何分解？”
速答勉强一笑，道：“这是秦人拱手送上的牛羊，自然平分。”
“平分？怕是不然吧？”䝠戎老族长一脸不服。
速答不知对方言下之意，问道：“老叔此话何意？”
“速答，你还要装到何时？”䝠戎老族长怒不可遏，“我听秦人说了，这可不是他们的牛羊。”
“那是？”速达明知故问。
“这是商盟送给西戎诸部的牛羊！”
“商盟？此话从何说起？”速答几近绝望。
冀戎、狄戎族长指着速答的鼻子吼道：“亏我们选你作渠帅，这些牛羊分同青铜戈一样，乃是商盟赠与西戎各部的，你何只字不提，看来是想吃独食不成？”
“非也！非也！”速答百口莫辩，“误会！误会！”
䝠戎老族长干笑道：“你早和商盟暗通款曲，打算独吞这些牛羊。然后骗我等来攻打秦人，许以平分秦人牛羊，你这是拿了好处，还想耍我们一遭？”
“胡说，这些都是秦人编造之谣言！”速答脸色通红。
“你自己问问！”䝠戎老族长没好气，不知从哪里抓来十余名蜀国人。
速答定睛一看，这些人的装束与前日那青衣蜀商相同，必是商盟中人无疑。速达见计谋败露，恼羞成怒，转身拔刀，便要去剁那些蜀人商人，却被冀戎、狄戎族长抽刀拦住。
“你想灭口不成？”䝠戎老族长怒斥速答。
速答铁青着脸道：“众位，西戎歃血相盟，不可被小人所离间。如今，我等正待一举伐灭秦族，怎能因为一万头牛羊，伤了各族和气？这一万头牛羊……”他咬着牙，“全部归尔等便罢！”
“一万头？你还想瞒我？”冀戎、狄戎族长怒道，“十万！是十万头牛羊、马匹！”
速答把刀一横，喝道：“那也是商盟许诺攻灭秦地的酬劳，怎么，你们对渠帅拔刀，想造反不成？”
䝠戎老族长阴阳怪气道：“造反？我等真造起反来，你速达能拦得住？”
正争执之时，各族长只听身后惨叫声连连，一片喧哗和骚动。
原来，退却的秦人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阵阵箭矢骤雨般射来。
西戎人虽擅长骑战，但并无重甲，对弓箭防御能力极弱。正待退却，又被牛羊堵在伏虎峪口，一下子找不到隐蔽之处，瞬间死伤无数。
速答见情势危急，也顾不上和几个族长争执，赶忙命令道：“诸位莫慌，我等赶紧收束部队，一道杀出伏虎峪去！”
三位族长迫于眼前情势，也无暇计较牛羊之事，转身分头行动。
但此时峪内早已混乱不堪，那还能找分得清各部落人马？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戎人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队形被冲得七零八落。就这样，秦人的箭雨还未如何杀伤，戎人之间早已互相踩踏，死伤无数。一时间，伏虎峪内哭爹喊娘之声直冲云霄，在峡谷内不断回响。
“固防！固防！”速答见戎兵疯一般地撤退，怒吼道，“娘的，谁敢再后退半步，格杀勿论！”
然而任凭他喊破天去，除了邽族的少许亲兵，其他三族的戎兵已是丧家之犬，如何听他这渠帅使唤。
溃兵如溃堤，一个卷走十个，十个卷走百个，到最后，竟有数千人往外逃。
速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下令骑兵冲锋。
可西戎骑兵只能开阔地施展本领，伏虎峪如此狭窄，骑兵不仅施展不开，反倒被各种障碍堵住退路。
速答声音已近嘶哑：“不管了，速速杀牛宰羊！”
说罢，亲自操起长戈，在牛羊群中疯狂砍剁。可别看牛羊平素温顺，这受惊之下却战力倍增，愈发横冲直撞起来。而那些东倒西歪的牲畜尸体，又筑城一堵堵高高的肉墙，挤得西戎士兵寸步难行。
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西戎主力冲出重围，可当他们刚送了一口气时，却被眼前景象吓懵。
“不好，是周王师！”
冲在最前面的戎将大叫一声，便被周王师阵中迎面射来一箭，正中脖颈而死。
速答大骇，策马定睛一看，射箭者正是周王师先锋师寰。
“中计也！”速答恼羞成怒，这才发现上当受骗，拔出佩刀来，便要来寻方兴晦气。
可转头一看，哪还有少年的身影？
趁着西戎人大乱之际，方兴早已瞅准机会，在姜诚的掩护下冲出重围，平安回到周王师营中。
原来，王师并未撤退，这几日一直隐蔽在陇山之下，故而西戎斥候没能发现他们踪影。这时，王师突然出现，让西戎人措手不及。
速答有些傻眼，但他并不甘心失败，此刻热血上涌，摆出决一死战架势。
他已然不顾死伤，下令冀戎、狄戎族长发动冲锋，但戎人知道周王师兵车厉害，哪里敢动。
王师阵中，一乘战车缓缓出列，速答定睛一看，车上非是旁人，正是前日和自己勾通的蜀国商人。
“好蟊贼！”速答眼瞪通红，须发皆张，大怒道，“没想到你商盟之人，竟然投靠了周贼，设计来诓我？！”
“商盟？渠帅认错人了罢？”那蜀国商人不急不慢，缓缓脱下蜀衣，露出周王师铠甲。
“你不是商盟上使？”速答吃惊不小，“那你究竟是何人？”
“鄙人乃大周布衣大夫，姓兮名甲的便是！”
“兮甲？”速答瞠目结舌，这才回过未来，“什么，你……你是兮吉甫？”
兮吉甫仰天大笑，又指着身旁的方兴笑道：“此人也非我副手，乃是大周职方氏大夫方兴！你这逆贼，悖天行事，还不束手就死，更待何时？”
“这！！！”速答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兮吉甫苦心谋划的大局。
原来，那日兮吉甫见周王师与西戎相持，难有胜算，于是决定棋行险招，主动引诱速达上钩。
他从秦仲之子秦康口中得知，此前西戎部落东犯之前，有一波蜀国客商从伏虎峪通过。秦人盘查之时，这些蜀人谎称是运送粮食的粮队，蒙混过关。事后想来，其实是向速达运送青铜长戈。
兮吉甫斟酌再三，决定将计就计。他从秦仲处借来了周天子赏赐的夜明宝珠，以及一万头牛羊作为诱饵，伪装成商盟使者，同姜诚设下伏虎峪之计，准备将西戎诸部骗入埋伏圈内。
果然，速答贪财好功，经受不住厚利的诱惑，方兴也不辱使命，成功将速答引入伏虎峪中。
速答此时后悔不迭，他无心恋战，赶紧调转马头，带着邽戎上万精兵，准备突围撤退。
在他身后，䝠戎、冀戎、狄戎部落族长见状不妙，也各自夺路而逃。
可此时周王师早已围住峪口，无情地收割着西戎溃兵的性命，宛如人间地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