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卷3-08章 兮吉甫 ? 谋局
兮吉甫首战献奇计,让西戎渠帅速答首战蒙羞,也昂扬了周王室和秦人们的士气。
但相比于营中将士们的欢欣鼓舞,兮吉甫却丝毫不以这场小胜为喜,反而愈发忧心忡忡。
召公虎也执相同观点:“西戎此役虽败,不过伤及皮毛而已。我军切不可大意,往后还有恶仗要打,诸将务必多加小心!”
言罢,召公虎只留下布衣五大夫和秦仲于帐内,其余众将各自回营,分头安排善后之事。
很显然,老太保并不满足于眼前小胜,他亟需知己知彼,对下一阶段作战提早部署。
“秦大夫,”召公虎小心翼翼问秦仲道,“今日西戎骑兵好生精锐,不知如此劲旅,西戎尚有几何?”
秦仲道:“据犬子秦康所见,今日之西戎骑兵皆是渠帅速答亲兵,归属于邽戎部落。而西戎人口超万户者有四个部落,依次是邽戎、冀戎、狄戎、䝠戎,有骑兵如今日之众者,少说还有五千余骑。”
召公虎闻言怅然,眉头紧蹙:“今日仅是邽戎之战力,王师便战得如此艰苦,只凭智谋方才得胜。要想聚歼西戎四部之敌,我大周王师任重而道远也。”
秦仲又道:“依不才愚见,王师今日虽突袭得手,但贼酋速达元气未伤,势必不肯善罢。想必,此时速达正召集其余几部戎骑,不出半日,西戎诸部便会聚集于此,同赴会战。”
召公虎微微点头,又问道:“敢问秦大夫,孤欲退西戎诸部之进犯,可否有何良策?”
秦仲昂首挺胸道:“良策愧不敢言,只是平日里西戎来袭,我秦人皆是以命博之。此次速答起西戎全族之兵来攻,誓灭秦族而还,所幸王师来援,否则这数千老秦人的性命,便要断送在秦仲手中也!”
别看秦仲铁血铮铮八尺男儿,说及于此,满是悲壮之情。
召公虎黯然,把手搭在秦仲肩上:“秦大夫莫要神伤!秦族乃是大周子民,有孤在此,绝不会让秦人鲜血白流。同西戎这一战,不仅要打,我周王师还非胜不可!”
秦仲闻言,双眸放光,精神大振。
召公虎转身朝卫兵打了个手势,便有几人抬上一个竹筐,倒出上百个青铜长戈的戈头,铺满一地。
兮吉甫认得,这是周王师从西戎骑兵手中缴获的兵刃,其锋锐利异常,令人胆寒。
南仲、师寰回忆起今日战场情景,也都颇为后怕,不料戎人有如此兵刃,皆是啧啧称奇。
召公虎问秦仲道:“秦大夫,此等兵刃,可曾见过否?”
秦仲捡起一柄戈头,在手中把玩片刻,连连摇头:“未曾见过,这都是今日缴获的西戎兵戈?”
召公虎微微叹了一口气:“怎么,此前西戎可曾用过这等兵刃?”
秦仲捏住青铜戈头,对着火光端详了许久:“西戎人素来不务农耕,哪里能掌握此等冶金之术?这等样式的铜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召公虎闻言,神情颇为沮丧。
“此铜戈来路蹊跷!”兮吉甫仔细摩挲着铜戈,“诸位请看,此戈硬度极高,技艺纯青。再看这开刃之处,锋利异常,毫无缺口卷刃,非但出自一流工匠之手,其用料更属上乘!”
召公虎深以为然,解下自己的随身佩剑,对这铜戈的锋刃蓄力一斩。
果不其然,火光四溅之处,召公虎的佩剑钉铛坠地,一折两段。而再看那铜戈,却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并无大碍。召公虎的佩剑乃是祖上所传,历来以坚韧著称,可面对这看似不起眼的铜戈,居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众人大多久经战阵,见到如此利刃,都惊得目瞪口呆。
召公虎忧心忡忡,转身问南仲、师寰道:“西戎装备此铜戈者,可知数量几何?”
师寰盘算片刻,答道:“今日西戎前锋约千余人众,几乎都是装备如此铜戈,其余诸部,怕是也不在少数。”
召公虎面沉似水,又问仲山甫道:“仲山,你见多识广,又身为司市,可知这铜戈来历?”
仲山甫自幼视力受损,他把铜戈凑到面前,查看了许久,道:“下官未知此物来历,但遍观镐京城市集,以及武库所见之铜兵,怕是无有如此坚硬者。”
召公虎犹不甘心:“大周顶尖工匠皆聚于镐京,却为何锻造不出如此铜戈?”
仲山甫沉吟道:“镐京城最好的冶兵技艺,不过是反复淬火锻造,并辅以炭、锡之物,待其冷却,再用砥砺磨之。可我观此铜戈之开锋处,乃是锻造而成,非是磨砺可得,不知是何工艺?再者说,镐京工匠技艺虽精,但多以锻造礼器为主,以厚重、精巧为能,从不擅长锻冶如此利刃。”
饶是见多识广如兮吉甫、仲山甫者,再找不到任何头绪,更说不上这铜戈的确切出处。
而勇猛如南仲、师寰等百战名将,想到西戎装备有如此利刃,也是一筹莫展。
兮吉甫兀自想了一阵,问秦仲道:“适才秦大夫所言,此前西戎所用兵刃残破老旧,为何此次进犯,戎人竟装备上如此利器?”
秦仲摇了摇头,怅然不知。
兮吉甫又问仲山甫道:“若购置此种兵刃,以装备数百先锋士兵,按此地物价,西戎人怕是得用不少牛羊来换吧?”
仲山甫苦笑道:“兮兄不入市井,自不知柴米之贵。若以牛羊换之,便是将西戎牛羊财产全部折算,也换不到其一半之数。”
兮吉甫咋舌:“需要如此耗费?”
仲山甫道:“兮兄,你别看这铜戈其貌不扬,所用之矿必属上品,还需数十次反复锻造,其间耗损与废弃之铜水,恐需十倍之多。再算上宗师级工匠之心力与耗时,确实不菲。”
一旁的召公虎听得心焦,问道:“如此说,这些兵器非西戎之财物换取?那又何以得之?”
仲山甫道:“要么是受人馈赠,要么便是用更贵重之物交换。”
兮吉甫道:“兮某担心要锻造如此数量的精锐铜戈,非是任何诸侯国或部落联盟所能承担。”
仲山甫若有所思:“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商盟!”二人异口同声。
召公虎愕然,只觉头晕气闷,起身踱了几步,甩手把铜戈狠狠地扎在了几案之上,入木三分。
待缓过神来,老太保对着秦仲、布衣五大夫道:“诸位,兮大夫所言甚是。孤早听闻巫教死灰复燃、商盟蠢蠢欲动,这些前朝余孽亡我大周之心未死。若真是商盟暗中资助西戎,与我大周为敌,此战可不好应付,还需多加小心。”
南仲起身道:“太保,切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西戎不就是有强兵利器吗,我大周威武之师,有何惧哉?”
师寰也站起身来附和:“是也,西六师非昔日可比,我等养兵千日,定为太保分忧!”
“甚善,”召公虎精神略微振作,“今日王师乃是获胜之师,何必愁眉苦脸!”
兮吉甫也释怀而喜:“太保此言甚是,今日我军缴获铜戈亦不在少数,连夜稍加改造,明日亦可以其人之道还之,让西戎也尝尝这利刃的滋味!”
召公虎下定决心,当即下令嘉奖今日致师的勇士丙良,并选出杀敌有功者百余名,将今日缴获的西戎铜戈交到他们手中,以资鼓励。好戈赠好汉,这些周王师精锐士卒得到利器,如何不感激涕零,纷纷愿以死相报。
紧接着,老太保又命师寰、南仲整顿兵马,准备次日一早,再发兵出伏虎峪,与赶来汇合的其他西戎诸部再度一较高下。
二将本就求战心切,各欣然领命而去。
夜已深,召公虎又简单对仲山甫与方兴吩咐罢差事,只留下兮吉甫一人继续议事。
召公虎连日操劳,额上已然皱纹堆累,年过五旬后,他的精力也日渐衰颓。
“兮大夫,”老太保干咳了几声,“南仲、师寰皆无双虎将,让他们冲锋陷阵,孤可放一百个心。”
兮吉甫连连点头:“二位将军身先士卒,颇通韬略,乃社稷……”
召公虎摆了摆手,继续道:“南仲占个‘勇’字,师寰占个‘严’字,已实属难得。可二将毕竟重武轻文,打仗或是好手,但论及大略来,尚有欠缺之处。”
兮吉甫不知老太保言下何意,只是恭谨侍立。
召公虎又咳了几声,就了口水,方道:“反观兮大夫你,自蒙天子登庸为大夫以来,在政事上崭露头角,智谋广远。此次出征,首战献策大败西戎渠帅速答,允文允武,真乃可造之材也!”
“不敢,”兮吉甫赶紧作揖,“此乃太保提携之功也。”
召公虎微微摇头:“不说虚言,孤留你于帐内,实乃虚心求教……”
言罢,老太保便要躬身施礼,兮吉甫哪里敢受,赶忙搀扶。
“太保折煞兮某,但问无妨,兮甲知无不言!”
召公虎叹了口气:“西戎之敌,远强于昔日之赤狄、淮夷之流,更非伊洛之戎、陆浑戎等残兵可比。不知足下有何计策,能毕其功于一役,使西戎边患永除,长治久安?”
兮吉甫没想到老太保如此谦虚礼贤,受宠若惊,连忙以平生所学相对:“从长远看,大周同四夷之争斗必定旷日持久。只有大周恒强,四夷才略作消停,否则一旦王权衰微,四夷便会卷土重来。倘要边境安宁,怕难以一战卒定,而是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之前仆后继。”
召公虎赞许道:“兮大夫高见!昭、穆二王在位时,大周国力鼎盛,四夷之叛乱犹未停歇,遑论共、懿、孝、夷四王之德政有亏,四夷近乎目无大周。厉天子西讨戎狄、南征噩国、东平夷乱,本有平定四海之兆,奈何国人暴动、前功尽弃……”
兮吉甫道:“今天子虽年幼,却志怀深远,用人甚明。更兼太保、太宰等贤臣辅佐,中兴有望。”
“孤甚惭愧!”
“太保前番平定五路来犯,已向天下示以兵威,足以敲山震虎。但大周在明,四夷在暗,只要四夷不断袭扰边境,周王师就会疲于奔波四方。如此,国力消耗巨大,难以休养生息。”
召公虎叹道:“如此弊端,孤何尝不知?四夷之犯犹如火起,薪若不尽,火便不灭。然而四夷居无定所,又计将安出?孤昼夜忧愁之事,便在于此。”
兮吉甫道:“太保将四夷之犯比为救火,十分贴切。然而若要根除四夷大患,还需用治水之法。”
“愿闻其详!”
“下官为太保说一典故,不知可否?”兮吉甫作揖道。
“但说无妨。”
兮吉甫道:“昔日尧舜之时,洪水滔天,尧帝命鲧治水,鲧便以‘堵’为策。然大河一泄汪洋,如何能堵?鲧治水无功,便被尧帝流放。及至舜帝,水患愈虐,众臣推举鲧之子大禹治水。大禹视察堤坝,弃‘堵’之策,改而用‘疏’,因势利导,疏浚河道,水患终平。舜感其功,禅位于大禹。”
这段“鲧禹治水”之典故,召公虎自然耳熟能详,兮吉甫有意提及,乃是以古喻今。
召公虎沉思片刻,果然恍然大悟:“兮大夫莫不是说,今四夷之患犹如古之水患,若执意‘堵’之,定会壅塞而决口,若能‘疏’之,方可平息祸乱?”
兮吉甫笑道:“太保英明!”
召公虎大喜,拉兮吉甫就坐,让兮吉甫详述其策,二人对面而谈。
兮吉甫借来方兴所绘陇右之地图,对召公虎道:“下官便以平戎为例,戎有两大分支,占据陇西之地者乃旧仇西戎,窥伺陇东高原者则是新患犬戎。大周先王应对诸戎,历来以‘堵’对之:昔日以虢国堵犬戎,今以秦人来堵西戎,只因西戎、犬戎羽翼尚未丰满,尚无大害,正如尧帝初年之水患尚小。可倘若听之任之,未来诸戎爪牙已成,犹如洪水已成,纵使派鲧堵之,如何还堵得住?”
召公虎沉吟道:“那依兮大夫之见,若用‘疏’之法,当如何对付诸戎?”
兮吉甫道:“大禹治水之道,先通河道,再引水分流。今治戎之道亦然——大周此前被动防御,绝非上策,只有主动出击,才能让周王师兵威广播四海,使得四夷震恐,此理如同疏通河道。”
“河道既通,那引水又当何解?”
“诸戎与诸夏,本无不同,皆黑发黄肤,虽世系不同,但追本溯源亦是同胞。诸戎本出多源,并不相亲,只因华夏人视诸戎为异类,诸戎这才同仇敌忾,侵扰诸夏。”
召公虎慨然:“归根结底,还是诸夏自视高人一等,方酿此祸根。”
兮吉甫继续道:“治戎之策,亦与引水之道相同——戎人之中,有一旁支,历来与大周亲近,名曰‘姜戎’,古又名‘羌’。如今,姜戎式微,在诸戎压迫下苟延残喘,正可因势利导,引以为援。”
召公虎大奇道:“孤差点忘了,临行之前,天子托孤以寻母族之事。今天子之亡母,便是姜戎之女,姜戎部落与我大周还有甥舅之交也!”
兮吉甫笑道:“正是!姜戎本是陇右之雄,后来衰落,被邽、䝠、狄、冀四大西戎部落排挤。太保若有此意,可派人与姜戎族人联络,助大周共成大事,此乃以夷制夷之道也。”
召公虎拍案道:“闻听兮大夫之言,如雷贯耳,孤焉有不从之理?”
兮吉甫谢道:“太保错爱,下官诚惶诚恐!”
于是,如此这般,兮吉甫又与老太保谋划招揽姜戎之事,许久方退。
第二日,周王师一大早便埋锅造饭,全军整装,再出伏虎峪,与西戎军对垒。
召公虎带领众将领到阵前,六师皆列队完毕。只见对面戎兵亦是黑压压一片,光是骑兵便有万人之数,显然四大西戎部落都已毕至。
看样子,速答亮出了全部的家当。
见不少将士面露怯战之色,召公虎默不作声。兮吉甫知道,周王师必须稳守待变,避其锋芒。
半天时间就这样流逝,周王师按兵不动,速答也没有任何行动。
召公虎自言自语道:“贼酋速答昨日遭逢溃败,今日却还沉得住气,不急报复,倒也是个人物!”
到了下午,西戎阵中开始出现异动,周王师众将极目远眺,似乎敌军后方出现一小阵骚动,随即有两队骑兵突然从大部队中消失。
召公虎赶忙问兮吉甫道:“西戎骑兵调动,莫不是要分头前来夹击我军?”
兮吉甫望向方兴:“依陇右地形,西戎骑兵有何路径可突袭我军?”
方兴早已将此地山川险峻牢记于心,对答如流:“若西戎骑兵要偷袭我军,便只有一种可能——绕个大圈渡渭水,再绕道我军身后。”
召公虎惆怅,又问道:“兮大夫,你若是西戎渠帅速答,此路可行否?”
兮吉甫摇了摇头:“此绝非好计,定然大费周章。一来,此路遥远,绕道渭水渡口耗费时日;二来,骑兵目标太大,难以逃过我军视线;其三,其若从背后突袭,只有伏虎峪这条必经之路,秦大夫已然伏击于彼,可保万全。”
召公虎点头道:“如此,我军稳守此地,便可无虞。”
话虽如此,但对方主力骑兵从自己眼前消失,老太保又觉隐隐不安,如芒在背,说不出来地别扭。
兮吉甫突然眼前一亮:“难道说,西戎出了内讧?”
召公虎大惊:“何以见得?”
兮吉甫不急作答,转而问了身边随军而来的秦仲幼子秦康:“西戎部落为何要结盟?”
秦康年纪不大,却颇有见识,娓娓道来:“西戎部落起初都是各自为战、互相倾轧。后来为了进犯中原,便组建部落联盟,推举渠帅,共同进退。”
兮吉甫又问道:“那这速答,又是如何当上西戎部落渠帅的?
秦康道:“渠帅之位历来皆非和平选出,纯粹靠武力说话。如今西戎四部中,邽戎势力蒸蒸日上,远非其他三个部落可比,故而邽戎族长速答拥兵自重,自然成为渠帅。”
兮吉甫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如此,我便知这速答为何坐拥大军,却总是逡巡不进之缘由也!”
众人见兮吉甫平白无故发笑,都一头雾水。
兮吉甫不以为意,又问秦康道:“秦人手中,总共有多少牛羊马匹?”
秦康不知兮吉甫有何计策,只是如实作答:“约十万有余。”
兮吉甫道:“西戎人近年来袭扰频繁,可是为这些牛羊马匹而来?”
这一问,恰好言中秦康痛处:“西戎残暴,每次皆兵分几路来攻。一旦牵制住秦人主力,其余西戎部落便会趁机来掠夺牲畜。天杀的,西戎人每年掠夺的牛羊马匹,其数以万计也!”
兮吉甫劝慰秦康两句,便又问仲山甫道:“仲山兄,秦人手中这些牛羊马匹,值得几许?”
仲山甫一愣,也不知兮吉甫意欲何为,但他知道,这位老友定有计较。他也不含糊,就地划沙,煞有介事地算了起来。
“倒也不必算得精细,”兮吉甫迫不及待,匆匆打断仲山甫,转而对秦康道:“秦公子,可否同王师做个交易?”
“交易?”秦康是个刚成年小将,打仗不含糊,却哪懂什么生意经。
兮吉甫道:“秦人借王师一万头牛羊,兮某去和西戎人做个生意。如果赚了,王师和秦人对半分利;如若赔了,王师三倍赔偿,如何?”
秦康听得云里雾里,只顾摆手:“不敢!秦人之牛马,便是天子之牛马。如果王师要用,尽管征用罢了,哪敢索赔?只不过西戎残暴不仁,有何信义可言?怕是……”
兮吉甫见旁人皆一脸狐疑,不由仰天大笑:“速答今日定然不会再攻,王师大可放心撤退。待到明日,便如此这般……”
待他将计策同召公虎及几位将领言罢,众人这才面露喜色,大呼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