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卷3-03章 虞公余臣 ? 陈情
“真是场及时雨!”
大雨倾盆,虞公余臣不由仰天感叹。
他从没料到暴雨会如期而至,乍被淋了个透心凉,湿冷的朝服贴在肥腻的身躯上,一阵难以言状的难受。但身旁的天子、公卿们都恭敬肃立,他又哪敢左右扭动。
雨水拍打在舞雩台上,溅起点点泥水。
伴随悦耳的雨声,虞公余臣听到有人不断地吞咽着口水——
这动静出自虢公长父。自从老太傅第一眼看见楚国女巫起,他便目不转睛,色眯眯地盯着她那含苞欲放的身体,双眸都快喷出火来。
虞公余臣知他好色成性,如此可餐之秀色,虢公长父如何不垂涎三尺。
就在雩祭行将结束之时,召公虎突然喊出声来,“不好!”
周王静大奇:“太保,何事不好?”
召公虎面带焦色:“这楚国女巫实在邪性……”
虞公余臣忍不住问道:“女巫祈雨感动上天,解了大周之急,何邪之有?”
召公虎作色道:“巫教已死灰复燃,这女巫蛊惑人心,有伤风化,怕是对大周王权不利也!”
周王静皱着眉,不置可否。
虞公余臣问道:“那依太保之见,又待如何?”
召公虎咬了咬牙:“禀天子,孤愿将这女巫请来盘问一番,再看端的。”
“请来?我看太保是要捉拿于她罢?”不知怎的,虞公余臣突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你看那些国人欢呼雀跃,如果此事逮捕女巫,岂不再犯众怒?”
“事出蹊跷,哪里顾得那许多?”召公虎愈发焦急,转头再问周王静道,“天子,可否批捕?”
周王静点了点头:“准!”
召公虎迫不及待,赶忙唤来南仲、师寰,吩咐他二人带上几个得力将士,去将楚国女巫“请”到城中一叙。“切记,务必小心谨慎,不可引起国人骚动。”召公虎终究还是采纳了虞公余臣之提醒。
二将领命,刚要转身离去,却被一人伸手拦住。
“且慢!”
虞公余臣扭头一看,拦路者正是虢公长父。他虽然挡在南仲、师寰身前,眼光却一直瞟向舞雩台,似乎在寻找那楚国女巫的踪迹。
召公虎见虢公长父阻拦,质问道:“太傅你这是为何?难道拒不奉天子之令乎?”
虢公长父哂笑道:“这等小事,如何烦劳虎贲卫队?”
“此话怎讲?”召公虎疑道。
“南、师二位将军身负保王护驾之重任,岂能擅离岗位?”
“那依太傅之见?”
“犬子虢季何在?”虢公长父并不答话,而是转头去寻其世子。
“末将在。”众公卿中闪出一位小将,正是虢季子白。
虢公长父下令道:“命你带领一百刀斧手,前往舞雩台上,务必将妖女捉拿!”
“遵命!”虢季子白领命,便从太傅府亲兵中挑选百人,各暗藏兵刃,便朝祭坛而去。
召公虎虽觉不妥,但虢公长父之言也无法辩驳。如今舞雩台前后群情激昂,南仲、师寰忙于护驾,自然不敢轻易调走。
大雨下了半个时辰,这才云开雨霁。
随着舞雩台周边的国人们渐渐散去,周王静也意兴阑珊,召公虎于是让虎贲卫队护送天子回宫。
正要回城之时,只见虢季子白提兵归来,一脸沮丧。
虢公长父赶忙问道:“如何?可曾抓获巫女?”
虢季子白叹道:“末将上了舞雩台,却见浓烟四起,伸手不见五指,待到搜查完毕,哪里还有楚国女巫的身影?”
召公虎大怒道:“荒唐!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怎么会突然跑走?”
虢公长父摇了摇头:“或许,她真的会妖法?”
虢季子白痛苦不堪:“末将无能,还请天子治罪!”
虞公余臣不禁咋舌,他知道虢季子白与其父不同,是个忠厚的孩子,定然不会作伪。可看老太傅眼神中似乎满是得意之情,又仿佛大获全胜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周王静摆了摆手道:“也是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也!”
抓捕楚国女巫本非这位少年天子之意,此时他已浑身湿透,也无心再多追究。
“可……”召公虎还不甘心,“楚国女巫突然消失,要是明日楚使屈虔来向孤要人,又该如何是好?”
“那也只得明日再议,”周王静进了伞盖,又探出头来对召公虎和虢公长父道,“二位爱卿劳苦功高,今日得此降雨,百姓对王室或许多了几分感恩戴德,乃汝等功劳也!”
召公虎和虢公长父躬身称谢,便不在多言。
于是众人便在虎贲卫士的保护下,回到镐京城内,安排庆功不提。
次日朝议,楚国使者、莫敖屈虔上得明堂,前来向周天子辞行。
周王静颇为感激:“此次天降甘霖,楚国出力甚多,楚使归国之后,务必替余一人谢过楚君熊霜。”
屈虔微笑回礼道:“此乃天子心诚,社稷福厚,感动天帝之故也。陪臣此行回国,必会向楚君陈述天子之恩德。”
又叙了几句,周王静命大宗伯王孙赐备下厚礼,一并赏给屈虔。
屈虔拜谢,但并没有告退,而是左顾右盼,神色十分为难。
周王静看出屈虔的异样,也已知其所忧何事,但还是佯装不知问道:“楚使,还有何事?”
屈虔道:“陪臣不敢相瞒,恳请天子归还女灵,与屈虔一同归国……”
在楚国,上下讳谈“巫”字,所以都以“灵”来代替,所谓女灵,自然便是昨日乞雨的楚国女巫。
周王静站起身来,明知故问道:“怎么?她不在使团之内?”
屈虔道:“昨日大雩之后,陪臣就寻女灵不见,心急如焚。”
周王静耸了耸肩:“昨日大雩,祭坛周边皆有虎贲卫士把守,一个活人怎会不翼而飞?”
屈虔也不客气,拿手一指召公虎和虢公长父:“这便要请问太保、太傅也。”
二人面面相觑,皆有尴尬之色。
虢公长父硬着头皮对屈虔道:“昨日雩祭之后,孤便派兵前往舞雩台保护女巫,亦未曾寻见,还以为是贵使接走。”
屈虔情绪变得激动:“保护?怕是未必,我倒觉得是去捉拿!楚国人虽然蛮荒,但也不傻!”
召公虎见情势不谐,连忙来打圆场:“楚使稍安勿躁……”
屈虔并不领情,咬牙道:“天子,这女灵乃楚之国宝,百姓心中的神灵之使,要是将她丢在镐京,陪臣回去如何交代?”
周王静也十分无奈,毫无头绪。
一旁又恼了大司马程伯休父,他脾气暴躁,忿然吼道:“楚使,你这是贼喊捉贼!”
说罢,明堂上鸦雀无声,程伯休父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臊得无地自容。
“也罢,也罢!”屈虔退了几步,转身离去,嘴上还不忘高声抱怨,“周王室都这样夺人所爱,如何服得天下民心?”
楚使屈虔当堂甩下狠话,好不放肆,众卿大夫面面相觑。群臣见周王静默不作声,此事虽是悬案,但终究是大周理亏。无奈之下,众人只得目送楚国使团离开朝堂。
周王静讨了个没趣,拂袖而去,朝会也不欢而散。
下朝之后,虞公余臣琢磨不透这几日的各种怪异之事,便驱车跟在虢公长父身后,随他去了太傅府中。
虢公长父笑道:“虞公好兴致,不知有何事相随?”
虞公余臣啧了啧嘴,问道:“昨日女巫求来大雨,此事太傅如何看待?”
虢公长父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虞公余臣道:“你说那场妖风怪雨,究竟是天意使然,还是楚国女巫求来的?”
虢公长父道:“求雨之术,在楚国并不稀奇,孤早有耳闻。”
虞公余臣来了兴致:“速说来听!”
虢公长父道:“楚人擅长求雨,但其所求之雨,可不是靠那些装神弄鬼的所谓巫术,而是观天之象也。”
“这么说,楚国女巫昨日是故弄玄虚,走个过场而已?”虞公余臣心道,原来你这老狐狸早就知道这巫术乃是骗人,只顾吊人胃口。
虢公长父犹自垂涎,摇了摇头:“她来与不来,那场雨都会下,只是那女巫撩人心弦,孤恨不能得而御之,心实瘙痒难耐也!”说着,老太傅不自觉地搓揉着双手,皱纹堆垒的额头上扬起秃眉。
虞公余臣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不断摇头道:“这么说,楚人求雨之术,其实是观星象所致?”
虢公长父道:“想必如此,《周易》有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古圣先贤能通过天地之兆象而预判天气,本不罕见。”
虞公余臣道:“我等知此大雨乃是自然兆象,但国人们恐怕不这么认为罢?”
“此话怎讲?”
“昨日国人那般山呼万岁,很是激昂,显然认定那大雨乃楚国女巫所赐。”
虢公长父嘿然:“不瞒你说,那句‘万岁’可未见得是冲着天子,怕更像是对那女巫的崇拜罢。”
虞公余臣道:“怪不得太保要捉拿女巫,原是怕她功高盖主,蛊惑人心。”
虢公长父讪讪道:“国人可不这么想,听坊间传言,那楚国女巫作法之后,已经羽化登天,随真龙而去也。”
虞公余臣摆手道:“民间讹传甚多,作不得数。”
虢公长父大笑道:“或许,这是楚人故意在镐京城散布的谣言,也未可知!”
虞公余臣先是一愣,楚国千里迢迢派来女巫,又煞有介事地搭台唱戏,求来大雨,到底为了哪般?
他脑子不太够用,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叹道:“楚蛮子虽表面臣服大周,却别有用心,想必有意抹黑大周,就怕他们沿途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大周扣押女巫之事……”
虢公长父笑而不语,只是摇头。
“怎么?”虞公余臣愈发不解,“太傅对此事并不关心?”
“那是自然,楚国之事何足道哉?”虢公长父轻蔑笑道,“反而是你我心腹之患,便在眼前。”
虞公余臣被此话唬住,“心腹之患?此话从何而来?”
虢公长父假意喝退下人,在厅堂上只留下虞公余臣一人,低声耳语。
“敢问大司徒,自新王登基以来,你可否觉察有何异样?”
“异样?”虞公余臣挠了挠头,“天子虽然年少,但是倚仗太保等人,还提拔一众布衣大夫,颇有些德政之举……”
“这便是你我心腹之患!”虢公长父勃然变色,倒吓了虞公余臣一跳。
“愿闻其详。”
“新王未登基之前,召虎便借出师伐赤狄之机,剥夺我二人兵权,进而总领周王师,是也不是?”
“然也。”
“新王登基之后,召虎倚仗昔日庇护天子之恩,独揽大权,拔擢布衣大夫,分散世卿之权,是也不是?”
“然也。”
“事已至此,”虢公长父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我外无兵权,内无朋党,可否还有立锥之地否?”
“这……”虞公余臣被说得发愣,似乎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他知道虢公长父历来危言耸听,虽觉得其言中颇有不妥之语,但一时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如此一来,我等又该如何?”
“你我入朝为大周公卿,出朝更是一方诸侯。如今天子受召虎蛊惑,朝纲已乱,奸人当道,你我只得暂避其锋芒,先务封国之事,再徐徐后图。”虢公长父终于道出其内心想法。
“唔……”虞公余臣沉吟许久,“此言甚是有理。”
虢公长父继续激将:“虞公,你难道不想讨要回盐池么?”
“是了!”虞公余臣果然被说中痛点,“此前天子欲平五路犯周之乱,乃许诺过寡人,待北路赤狄之乱平定,便将盐池之利归还虞国。对了,还有你虢国迁封之事……”
“如今诸如叛乱皆平,天子为何缄口不言?”虢公长父一问接着一问,丝毫不给对方思考之机。
“定是太保等人进献的谗言!是他们唆使少年天子,又与我等争利!”
虞公余臣本无主见,此刻更是被虢公长父说动,将不满全归咎于召公虎身上。
“今日之召虎,便是昔日之荣夷公!”虢公长父恶狠狠道。
“如此下去,又一次国人暴动不在远矣!”虞公余臣回想起十五年前的恐怖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
有了共同的敌人,二公又咒骂了好一阵,待将布衣大夫们都被狠狠数落一顿,方才作罢。
“事已如此,太傅有何打算?”骂得够了,虞公余臣又求起计来。
“召虎无信之徒,我等须向天子讨要该得之物。”虢公长父道。
“如何讨要?”虞公余臣来了兴致。
“明日朝会,你替孤陈述抵御西戎之功,孤替你表奏抵御赤狄之功,再让王子昱、王子望二位王叔美言数句,料那少年天子脸皮尚薄,或是不肯食言。”言罢,虢公长父又耳语数句,如是这般,说得虞公余臣连连点头。
“便依太傅,如是甚善!”
虞公余臣心满意足,还没等对方挽留,便起身告辞,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太傅府。
次日,伴随雩祭而来的大雨只下了须臾,京畿内又是连日艳阳高照。朝野上下的喜悦并未维持多久,又被一层难以言状的阴霾所笼罩。
明堂上尽是沉默,周王静颇不耐烦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众卿大夫情绪不高,自然无人启奏。
虞公余臣尚在犹豫,只觉身后有痰嗽之声,那动静必是来自虢公长父无疑。
无奈之下,虞公余臣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禀天子,臣有本奏!”
“唔,”周王静面无表情,只是幽幽道,“爱卿有何事要奏?”
虞公余臣清了清嗓子,道,“自去岁五路犯周以来,北狄、东夷、南蛮、伊洛之戎四路皆退,唯西路诸戎屡犯边陲。幸而有太傅虢公举国戍边,忠军守边,故而西戎未能进关中半步……”
话说一半,虞公余臣明显感觉到朝堂上气氛不对,不由虚汗直冒。他的的确确是按虢公长父所言奏报,一字不落,可为何天子反应如此冷淡,同僚又为何都在窃窃私语?这与昨日太傅府中的推演截然不同。
“还有呢?”周王静见虞公余臣迟疑,替众人问道。
“太傅虢公如此有功,去岁天子许诺虢国迁封一事,望勿食言……”虞公余臣不敢直视天子,低垂着头,总算把虢公长父交代的话全部说罢。
“哦?这么说,大司徒是为太傅表功咯?”周王静似笑非笑道。
“是……是……”虞公余臣心一横,连连点头。
“依余之见,怕是未必吧?”周王静倏忽起身,干笑了几声。
“这……”虞公余臣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保,”周王静转而对召公虎道,“西戎退兵之缘由,便有劳你同大司徒言说罢!”
召公虎应声出列,笑对虞公余臣道:“大司徒,你方才所言,西戎之退皆太傅之功?”
“这……”虞公余臣愈发心虚。
他在暗地里没少说召公虎坏话,可当太保就站在身前时,那种不怒自威仪态,总能震慑住虞公余臣。
“天子,诸位公卿,”召公虎缓缓道,“西戎贼寇之平息,乃秦部落之功也!”
“秦部落?”对虞公余臣而言,这可是个陌生的名字。
“正是,”召公虎娓娓道,“秦部落位居西陲,以骁勇善战闻名,其首领名曰秦仲,乃秦非子之曾孙,英勇神武。秦部落历来同西戎为世仇,正因为此,秦部落虽数少西戎叛军数倍,却全族浴血奋战,不让西戎踏进陇山半步。”
周王静也喟然道:“余一人寡闻,未知此秦部落是何来历?”
召公虎奏对道:“秦人部落并不在大周册封的诸侯国之列,乃是王畿最西陲的一个附庸部落而已。秦部落首领秦仲,乃是秦非子之孙,而秦非子父亲名曰大骆,正是穆天子名臣造父之胞弟。”
周王静点头道:“原来是先贤造父之同宗,怪不得如此英勇善战。不知这秦部落封地、民众几许?”
召公虎答道:“封地不到五十里,民众不过寥寥万余。”
周王静大为感慨,“秦人地少民寡,却为大周分忧。如此功劳,虞公为何不只字不提?”
“这……”虞公余臣愈发窘迫,只得不再言语。
周王静于是道,“如此看来,西戎之退,非虢之功,乃秦之功也,此为其一。虢国地处西陲,乃我大周陇右之藩屏,倘若迁封,秦部落如何抵挡诸戎入侵?”
虞公余臣倍感绝望,周天子都如此表态,虢国迁封之事看来又要搁置。
既然虢公长父捞不到好处,虞国的盐池自然也不指望天子归还。虞公余臣不断目视虢公长父,期盼对方为自己也美言几句。
周王静显然也看出端倪,意味深长地问虢公长父道:“太傅,如此妥否?”
虢公长父面带沮丧,只得出班奏道:“天子,孤有个不情之请!”
“若还是迁封之事,便暂不必提!”周王静淡然笑道。
“非也,”虢公长父强装欢颜,“乃是东都防务之事。”
周王静来了兴致:“洛邑?”
虢公长父煞有介事道:“国人暴动后,王师羸弱。如今宗周六师在太保手中已然满编,可成周八师依旧残破,洛邑防务空虚。臣心不忍,愿为天子分忧,即日前往洛邑,整编成周八师!”
这个提议颇出周王静意料之外,大喜道:“爱卿为国分忧,余一人岂有不允,准奏!”
“谢天子恩典!”
虢公长父得了新差事,反倒转忧为喜,徐徐告退。
下朝之后,虞公余臣带着满腹不解,忙拦住虢公长父,质问道:“太傅,你如何言而无信?”
虢公长父诡笑道:“如何无信?”
“你,”虞公余臣一时语塞,“我替你言及迁封之请,你如何不提盐池之事?”
“盐池?迁封?”虢公长父促狭一笑,“我已得了洛邑的兵权,何愁大事不成?”
言罢,老太傅扬长而去,徒留虞公余臣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