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卷3-01章 姬芷 ? 乔装
五路犯周结束后,召芷反倒开心不起来了。
原因很简单,方兴受天子恩典,得以进泮宫求学,此后便不再常住于太保府中。如此一来,本就闺中寂寞的召芷,又少了玩伴相陪,自然愈发苦不堪言。
但最让她郁闷的,是方兴竟然成了公父的义子!
召公虎爱才若子,其本意自然是好的。可在召芷看来,自己稀里糊涂与方兴成了兄妹,名分已定,便再也别妄想那“投以木瓜”、“还以琼琚”的姻缘。看来,公父是铁了心要将芷儿远嫁外邦了。
忧闷之间,召芷脾气大涨,平素懒于梳妆,就连教书先生的课业,她也再不上心。
这一日,召芷正在午憩,府门外突然传来喧嚣之声。她心灰意冷,丝毫提不起半点兴趣。
门分左右,丫头阿岚从屋外闯入,不住喊道,“女公子,热闹!大热闹!”
“能有多大热闹?别搅芷儿清梦!”召芷微微抬了下眼皮。
“雩祭,是雩祭!”阿岚兴奋地喊着。
“雩祭?”召芷皱了皱眉,疑道,“那是何物?”
“就是祈雨啊!”
“这有什么新鲜?自古干旱肆虐,不都是要雩祭祈雨的么?”
召芷伸了个懒腰,依旧没有被阿岚说动。
“我方才听来个传说,据说只有老周人才知道咧!”见女公子闷闷不乐,阿岚赶紧转移话题。
见有故事可听,召芷倒是来了几分精神,忙催促阿岚快说。
“女公子可知,旱灾是因何而起?”阿岚开头便卖个关子。
“这倒奇了,你快说说看。”
“我方才听几个老人闲谈,说天下之所以有旱灾,那边是旱魃作怪的缘故。”
“旱魃?那是什么?”
“看吧,我就知道你没听说过。”阿岚得意洋洋。
“少啰嗦,快说!”召芷佯嗔道。
阿岚吐着舌头,这才道:“旱魃者,天帝之女也,她可是参与了涿鹿大战。那一年,黄帝与蚩尤大战于中原,蚩尤手下有两员大将,名曰风伯、雨伯,他们掀起狂风暴雨、兴风作浪,阻碍黄帝排兵布阵。“黄帝招架不住,便焚香祈求上天的垂青。上天念黄帝真诚,于是派女儿‘魃’降世临凡。
“‘魃’能止水为旱,有了她的帮助,蚩尤布下的风雨阵便不再为患,故而黄帝取得涿鹿之战的大胜,一统中原。然而,‘魃’在凡间立功,却错过再回天界的机会,只得流落人间,不曾想给人间造成了灾患——今后只要她出现在哪,哪就会大旱。因此,‘魃’便是旱灾之神,又名‘旱魃’。”
“原来,旱灾还有个这么有趣的典故。”召芷听得如痴如醉,顿时忘却了烦恼。
“那是,”阿岚继续道,“女公子,今年的雩祭还有些特别呢,有专门的‘舞雩’仪式!”
“舞雩?那是什么?”这一切越来越有趣,召芷的心早就飞到了太保府外。
“雩祭,就是乞求上天赶走旱魃的祈雨仪式,而雩祭上所跳的舞蹈,自然便称为‘舞雩’咯。据说,如果旱情发生在东方,则由儿童舞雩求雨;如发生在南方,则由壮年舞雩求雨;如发生在西方,则由老人舞雩求雨;如发生在北方,亦是老者舞雩求雨。”
“这倒是有趣得紧。”
“说起这求雨仪式,最早还得追溯到神农氏年代呢,他们认为行云布雨者是龙,因此把龙作为雩祭图腾,便是舞龙求雨的渊源啦。舞雩后,若东西南北皆舞之仍不雨,则在北门埋人骨以祈雨;如再不雨,则将巫祝放在烈日下暴晒;再不雨,则要在神山积柴击鼓而焚巫祝。”
“埋骨、烧人?”召芷惊呼道,“祈雨是件好事,何以如此残忍?”
“这都是我听国人们说的,不知是何依据。”阿岚摇了摇头,她显然不能自圆其说。
“那这次大雩祭,又是何等盛况?”召芷来了兴趣。
“还不知道,”阿岚回忆了一番,“周天子这几日正在镐京城南郊筑坛,称为‘舞雩台’。眼看干旱不止,看来这次要下大决心,举办一次大活动咯。”
召芷叹了口气,她知道近来公父寝食难安,便是拜这场大这旱灾所赐。可天灾无情,又哪是人力所能奢求,也不知求雨之事能有几分成算?她本就不信这些无聊的仪式,但又不愿错过这场热闹,心中愈发难过起来。
几日过去,周王室卜定的雩祭之日便要来到。
前夜,镐京城内已然十分热闹,国人们兴奋异常,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大雩。太保府里也不例外,丫头阿岚最为兴奋,不断为召芷带来新鲜的消息。召芷被撩拨地心痒难耐,只恨胁下不生双翅,未能飞出太保府,去好好瞧瞧外面的世界。
直到傍晚,一个久违的身影再次出现——方兴自泮宫回到太保府了。
“嘿,”召芷脸颊一热,“你如何有闲暇回府?”她憋了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聊起。
“禀女公子,明日大雩,泮宫休假。”方兴毕恭毕敬,口气十分生分。
“哦,”召芷心中不快,“那你明日又准备何往?”
“此次大雩规模空前,我有意去南郊看一看。”方兴只顾说着,浑然不觉对方感受。
“你不许去!”召芷小嘴撅得老高,音量也不自觉抬高了许多。
“为……为何不许?”方兴吓了一跳,不明就里。
“你要想去也行,”召芷心一横,冷笑道,“你得带我同去!”
“你?不成的,”方兴大为惊诧,连连摆手,“太保不允你离开府门。再说,这要让国人们知道了,成何体统嘛?”
召芷大嗔,用手重重掐了方兴手臂:“你这还没当官,哪来这好大的官威!你管得着芷儿么?”
方兴无奈,只得赔礼道:“在下愚钝,言辞多有冒犯。只是女公子待字闺中,出门抛头露面确是不雅。如若被太保发现,你我都少不了受一番训斥……”
好一张伶牙俐齿!她听说过方兴在汉阳舌战楚使的事迹,今日方见识到他口才厉害。
往日里,方兴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召芷自然知难而退、悻悻而去。但今日召芷决心争口气,她恨方兴,恨他如榆木疙瘩般不通情理,心想他既不吃硬,那就来软的试试!
于是,她“哇”地一声,竟嚎啕大哭起来,也不顾什么女公子身份,就差坐地上撒泼打滚。
只不过,她的泪水并不全是伪装,那可都是她积攒多日的委屈和愁闷啊。
“别,你别哭……”方兴对这招毫无抵抗,他也慌了手脚,愣在原地。
“兄长,”召芷哀怨道,“芷儿从来没求过人,就求你这一回……”
自方兴被召公虎认为义子后,召芷还是第一次同他兄妹相称。她原盼着对方能心软应允,却不料方兴乃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情势又陷入僵局。
这时,阿岚不知何时从身后闪出。
“丫头,你来作甚?”召芷没好气道。
不料,阿岚却不理会,而是嫣然对方兴道:“方公子,你带我出去看热闹,总可以吧?”
方兴吃了一惊,犹犹豫豫道:“若是带阿岚姑娘出府,倒是使得……不过……”
“阿岚,你!”召芷怒不可遏,大声呵斥。
然而这丫头却并不害怕,而是双目滴溜乱转,连连对召芷使眼色。
召芷见状,暗忖这小妮子历来爱出鬼点子,权且看她在玩什么把戏,于是便不再说话。
“方公子,”阿岚笑眯眯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方兴挠了挠头道:“带你出府可以,不过得委屈你穿上男子衣襟……否则这大庭广众……”
阿岚抢白道:“了然了然,悉听遵命便是!”
方兴这才释然,与阿岚约定了次日出府的时辰,便回屋温习功课不提。
见方兴头也不回走了,召芷迫不及待,便把阿岚拉入闺房。
“好个臭丫头,”她作势要打,“明知芷儿在府中憋得气闷,你非但不劝那草包带我出府,反倒要自己跟去瞧热闹!是何道理?”
不料,阿岚竟不还嘴,只是傻笑。
“怎么,你以为芷儿不敢打你?”召芷恼羞成怒。
“我可是在帮女公子……”阿岚闭目摇头,一脸蛮不在乎。
“帮?”召芷纤手悬在空中,“快说,如何个帮法?若说得不在理,便赏你这丫头一巴掌!”
“方公子明日要带我出府去看雩祭,是也不是?”
“废话。”
“你跟着同去不就结了?”
“废话,废话!他要是肯带芷儿去,刚才便答应咯,还用你来说风凉话?”
“此一时,彼一时也。”阿岚咯咯笑出声来。
“怎么说?”召芷被笑得发毛,愈发不得其解。
“女公子要抛头露面,方公子固然不愿意。可如果说,他不认得女公子呢?”
“胡说,他怎么不认识芷儿……”召芷哭笑不得,但也很快回过味来,“咦,对了,他让你女扮男装来着?你是说……”
“对咯,既然都是女扮男装,倘若你多涂些脂粉,方公子又如何分得清你我?”
召芷这才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急智——阿岚和自己体型相若,自己倘装扮成丫头样子,就凭那书呆子的榆木脑袋,一时间哪能分辨得出来?
“此计如何?”阿岚拍手大笑。
“好计,好计!”
“女公子,能学得丫头说话么?”
召芷自幼和阿岚一道长大,对她的口气、情态再熟悉不过,自然信手拈来:“哎哟,我说女公子,你说我像阿岚么?”
“像,像极了,”阿岚被逗得前仰后合,“但丫头可没这福气……哎哟!”
话音未落,阿岚手臂已被召芷重重掐住,直呼“饶命”。
召芷心情大好,又追问道:“快说,你是怎么想到这掉包好计的?”
“丫头可不敢独专此计,”阿岚眨了眨眼,“乃是受太保启发。”
“怎么?这是公父教你的?”召芷疑道。
“十五年前国人暴动之时,暴民围攻太保府,逼太保交出太子……”说道一半,丫头见召芷面色不善,连忙咋舌,不敢再说下去。
“计是好计,但这事不许你再提……”
召芷被提及伤心之事,想到亲兄长的夭折,娘亲也由此郁郁而终,怎不让她心如刀割?
一夜无话。
次日三更,主仆二人早早起床预备乔装之事。阿岚早把各种脂粉摆了一地,努力捯饬着女公子。
渐渐,召芷已然认不出铜鉴里的那张面孔,竟变成一副男童模样。
召芷奇道:“阿岚,你为何不给芷儿装扮成少年公子,而是小厮模样?”
阿岚不动声色:“女公子,你模仿的是我呀?一个下人,如何能当得少年公子?”
“也是,”召芷嘟着嘴道,“这下,连公父都认不出我来咯!”
“你要尽量少说话,这才不会露了马脚,”阿岚又给她的唇边沾上一缕髭须,“喏,现在好多了!”
大功告成,召芷对自己的扮相很是满意。想到能有生以来第一次“私奔”出府,她难掩心中兴奋。可想到此行不能漏了行藏,无法同方兴多说话,便又觉得美中不足。
乘着黎明前的微光,召芷这才深吸一气,轻轻叩响了方兴的房门。
“方公子,”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阿岚的口气,“可以出府了么?”
“太保走了么?”
“他老人家三更就出门了。”
“那我们走罢。”
方兴刚一抬头,见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假小子,不由看得呆了,连连赞叹阿岚的易容术高明。
召芷心中暗笑,他果然没能看破其中端倪。
方兴左顾右盼,生怕惊醒了女公子一般,赶忙掩了屋门,埋头便往府外而去。府门外的卫兵见方兴带着一个陌生小厮出府,也不敢多加盘问,只是面面相觑。召芷见状,差点笑出声来。
一路上,召芷贪婪地看着镐京城的大街小巷,身旁国人擦肩接踵,更是让她好奇不已。只不过昨夜阿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切不可少见多怪,使得方兴起疑,这才强忍惊喜,低头快步紧走。
今日的雩祭果然大阵仗!
为了迎接这场高规格的大祭祀,京城九大城门都严阵以待,不过涌出城外看热闹的国人实在太多,卫士也不多加拦截,方兴二人畅行无阻。
出了南郊,眼前赫然出现一座高达十丈的舞雩台,台体全由夯土砌成,很是雄伟。台上早已站满了周王室公卿和各诸侯国使臣,台下的周王师整齐肃立,祭坛四周被国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哇!何其壮观也!”召芷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时忘记掩饰声音,感慨起来。
“阿岚,你怎么了?”方兴一惊,赶紧捂住召芷嘴巴。
召芷早对他芳心暗许,但二人却罕有肌肤之亲,方兴此举出于权宜,自不知身旁的原是太保千金。但召芷内心还是一阵小鹿乱撞,情潮澎湃。
“丫头错了,”召芷努力压低声音,“咳咳,我今日是个男子……”
她强作镇定,却顺势倒向方兴臂弯,吓得少年一个激灵躲开。
方兴提鼻一嗅,许是被召芷身上的脂粉芳香迷醉,不禁目光呆滞。
召芷不由大怒,芷儿现在可是“阿岚”,难道他对这臭丫头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一阵醋意上头,忍不住踹了方兴一脚,疼得少年“哎呦”一声。
方兴瞪大眼睛:“你怎么?”
召芷也是一凛,暗叫不好——臭丫头历来对这书呆子毕恭毕敬,哪像自己这么刁蛮任性,可不能让他看出破绽。再说,方兴眼前的是假“阿岚”,他即便动了心,不也是倾慕于芷儿本尊的魅力么?
想到这,召芷心中好受许多,却依旧嗔道:“嘿,你怎么老盯着人家发呆?”
方兴愣了愣,连忙致歉:“我是想说,你乔装成小厮出门,怎么还涂得香粉?”
“原来是因为这个?倒是错怪了你……”召芷这才恍然大悟,尴尬笑道,“人家第一次女扮男装,哪知这么多规矩……”
她越说越慌乱,好在吉时已到,舞雩坛上钟磬齐鸣,总算掩盖住了召芷的不安。
乐师们演奏着周礼中最隆重的乐舞,只有天子下葬、新王即位时才会奏响。尽管召芷从未目睹过这些盛事,但对这般动静却再熟悉不过。毕竟,每逢这些隆重场合时,阿岚都会溜出府外看热闹,而自己则只能在闺房中长吁短叹,生着闷气。
眼下,方兴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祭坛吸引,便也对召芷不再起疑,让她好生长舒一口气。
此时,舞雩台上出现一杆乌黑色的大旗,有数百名巫师身穿黑衣,手持大羽,从舞雩台下鱼贯而上。方兴介绍道,这些可是大周官方的“巫师”,他们并不会什么求雨法术,只是做一场仿古的仪式罢了。
召芷何曾见过这种怪异的场面,拉着方兴衣袖小声问道:“这是什么破舞蹈?看得芷……只觉得好生别扭!”
“我也不知,”方兴摇着头,“嘘,你听其他人怎么说!”
召芷点头不语,一边出神看着远处的仪式,一边偷听围观国人的交头接耳。
只听一农夫道:“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雩舞’,和鬼步一般。”
另一屠户装扮的国人道:“老三,你这就少见多怪咯,那叫‘禹步’。你可算来着咯,会这种步法的巫师才算是货真价实,不过比起楚国女巫来,可是差远嘞。”
农夫奇道:“什么楚国女巫?今日雩祭,还有楚蛮子来不成?”
那屠户道:“你才知道?论求雨,普天下还得算楚国女巫最灵。”
农夫不以为然:“你休胡说唬人,楚蛮子不服王化已久,哪会好心派女巫给大周来求雨?”
屠户哂笑道:“老三真是少见多怪,你没听闻去岁五路犯周之时,有个叫方兴的少年在汉阳大吼三声,震退楚人十万大军么?自那以后,楚蛮便又向大周进贡称臣咯!”
“是吗?”农夫悻悻道,“这我可是听过的,你休要唬我……”
召芷听闻方兴的事迹被广为流传,不由嫣然一笑,捏了捏少年的手心,柔声道:“嘿,说你呢!”
方兴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
那农夫又问道:“你说,那楚国女巫咋还没上台?”
屠夫一脸坏笑:“急什么,等她出来了,那才叫一个……嘿嘿……”
农夫急道:“才叫什么?你流什么口水?”
屠夫声音发飘:“嘿嘿……一会儿呀,你可喂不饱你的眼眸子咯,可别弄湿下裳!”
召芷皱了皱眉,她听不懂这些市侩之语,但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时,只听钟鼓之乐戛然而止,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呼啸而来。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召芷一脸兴奋地对方兴道,“你看,这场大风一刮,马上便要下雨咯!芷……女公子说近日定然下雨,这就要应验了罢!”
身前那屠夫哑然失笑道:“这小厮一看就外行,这哪里是起风的声音,听仔细咯,那可是人声!”
“什么,人声?”召芷瞪大了眼睛观瞧,果然这风声不是来自天际,而是从祭坛上传来。
原来,那数百名巫师在祭坛上同时呼喊,模仿狂风呼啸之声。男巫声音浑厚,女巫声音尖锐,此起彼伏,惟妙惟肖,很是壮观。
召芷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差点把假胡子撕扯下来。好在围观群众都对雩祭倍感兴奋,没人发觉她的异样,更没人关心她心中的小心思。
一位士人装扮的中年国人站在召芷身旁,正给他十来岁的儿子解释着:“刚才这个唤风仪式名曰‘风乎舞雩’。咱们周人认为,风是雨之先导,风生则云集,云集则雨降,所以要在舞雩台上模仿风声来感动雨神。”
他儿子却不领情,奶声奶气道:“骗人!雨又没真下,全家还得饿肚子!”
听罢这番沮丧之语,众人鸦雀无声,只剩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