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卷2-07章 方兴 ? 求诗
自从结识兮吉甫之后,方兴在镐京城的日子不再平淡,变得多彩起来。那日之后,方兴又同兮吉甫数次相约,二人交谈甚欢,结为良友。
而在学业上,方兴亦得良师授课,学识大有进境。
方兴平日受兮吉甫熏陶,课堂之上,偶尔会迸出几句诗来,大受先生赞赏。召芷听了,也觉新鲜有趣,每到下课时,便缠着方兴将诗句转抄于她。不久,召芷得知方兴在府外结交了新朋友,更是给方兴布置了新任务,逼他多抄些诗歌回府,供她赏读。
又一日课后,方兴速速用过午食,再度出府赴约。待穿坊过巷,兮吉甫早已等在二人初见的染缸旁,那是他们平素约见之处。
“方叔小友,”兮吉甫今日依旧一身粗布陋衫,“今日随我出城,带你去个好地方!”
“出城?”方兴很是兴奋,但随之脸上泛起愁云。此时出城,就怕天黑宵禁前赶不回城内。
“不远,”兮吉甫已然想到此节,“就在镐京城郊,时辰足够你来回。”
“如是甚好!”方兴再无顾虑,“不知兮兄要待我去何处?”
“沣水、滈水交汇之处,有一中洲小岛,”兮吉甫滔滔不绝,“此地数里见方,水鸟成群,景色秀丽,幽远静谧,驾一叶扁舟便可到达!”
“再好不过!”方兴来了兴致,便不住催促兮吉甫速行。
就这样,二人从南门出了镐京城,再往南郊步行两三里地,便来到一处破落的驿舍。
“认得这里否?”兮吉甫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知。”
“饮马驿!”
“这就是饮马驿?”方兴咋舌,“荣夷公就是在这里被暴民处死的?”
兮吉甫点了点头,“然也,国人暴动的始乱之地。”
二人览迹怀古,都唏嘘不已。十四年过去,这里已然荒废破败,杂草丛生,只剩下残垣断壁,似在无声诉说着当年的血腥场面。
“走罢,再行数里,便到滈水之滨也。”
不多时,兮吉甫领着方兴,便来到了一条大河岸边。
滈水是镐京的母亲河,城名曰“镐”,水名曰“滈”,便是镐京得名之由来。滈水清澈平缓,沿岸泥沙淤积。方兴放眼望去,在滈水和沣水交汇之处,果然有一狭长的小岛,因泥沙沉淀而成,其上遍布蒹葭,览之美不胜收。
“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小沚曰‘坻’。这片水中美地,短短十几年时间,就从‘坻’变成了‘洲’,此皆滈水之鬼斧神工也!”兮吉甫突发感慨,出口成章。
方兴听得一愣,他这几日已然发觉,兮吉甫学识渊博,比太保府的教书先生要远高明许多。
“走,那里有叶小舟。”
兮吉甫拉着方兴,跳上了小舟,抄起桨棹,循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一会儿就划到了中洲之上。
方兴踏上沙洲,方圆数里的美景尽收眼底——
北方,镐京城威严矗立,城外万亩良田,麦浪滔滔,沐浴在初秋的阳光之下;东边,静静的滈水汇入沣水,激起浪涛层叠;极目南眺,终南山脉一望无际,白雪皑皑。而在近处,水鸟在沙洲之上嬉闹追逐,华羽流光,声音婉转。沙洲四周,荇菜参差如茵,连连田田。
“这真是个好地方!”方兴看得呆了,指着水鸟问道,“兮兄,此鸟何名?”
“此乃雎鸠,”兮吉甫道,“因它们生在王城之外,国人又称之王雎。”
“雎鸠?此鸟都是成双成对,声音也好听。”
“在国人心目中,雎鸠可谓鸟中之高洁者也!”
“此话怎讲?”
“你看这雎鸠之鸟,其叫声‘关关’,总是成双成对。但即便雌雄二鸟情至,犹能自爱自重,退在河中之洲,形影相随。故而,镐京城的青年男女在谈婚论嫁之时,总把它们自比。”
“竟有此事?”方兴大开眼界。
只见兮吉甫深吸丹田之气,对着河面,击节而歌,歌声高亢而悠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意境,”方兴拍手称道,“兮兄,可否还有下文?”
兮吉甫微笑点头,继续吟唱道: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方兴听得呆了,不禁跟着兮吉甫的歌声,轻轻哼唱。他自幼生活在北境野村,何曾听过这等婉转歌曲?
“兮兄,此歌是你写的?敢问何名?”方兴问道。
“此诗歌名为《关雎》,乃周地之民风,古已有之,”兮吉甫哈哈笑道,“只是愚兄从乡野间采来,稍加修改,调整韵律,便可在镐京城中流传开来也。”
“真乃佳作!”方兴慨然。
“哦?别看你年纪轻轻,竟对这情诗颇有感悟?”兮吉甫取笑道。
“这……”方兴被说中心事,突然脸颊一红,把头低了下来。
“此玩笑话尔,不必介怀,”兮吉甫转而说道,“不过,据兮某愚见,先民作此诗的背后,倒也不全是男女之爱,还有家国之爱。”
“家国之爱?”
“此诗歌的作者,若非圣贤,便是高士,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又何尝不是国家社稷思得贤才之意?此诗虽有乐景,却不淫慢;此歌虽有哀意,却不忧伤,堪称诗中绝品,歌中杰作!”
方兴闭上眼睛,又细细品味一番,果然悟出诗句中更高远深沉的韵意。
“这类诗篇,民间还有很多,都是隐者高贤之作,口口相传至今。可惜大周衰微,官方早已不设采诗之官,这些佳作名篇大多散落,至于失传。”说到此节,兮吉甫满脸遗憾,唏嘘不已。
“这不免太过可惜……”
“我兮甲毕生的心愿,便是采天下之风,将这些诗歌编纂成集,将来永世流传!”
“兮兄志向高远,真乃名士风流,小弟佩服。”方兴毕恭毕敬,对兮吉甫作了一揖。
“你可知道夔的故事?”兮吉甫转而问道。
“夔?何人也?”
“他是舜帝的乐官,算得上是天下乐师之鼻祖。”兮吉甫娓娓道来,“夔自幼生活于荒僻边野,却极擅长乐舞,后来得到帝舜的赏识,提拔为乐官,主理乐舞之事。”
“大周崇尚礼乐,礼、乐并重,皆周礼之根基也。”方兴点头附和。
“一日,帝舜大宴天下,夔敲起石磬,让乐师扮成百兽,载歌载舞,便是《韶》乐。其乐尽善尽美,在座之人听罢,无不如痴如醉,流连忘返。舜帝见此乐舞,说出一句千古名言——‘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
“何解?”这些知识,方兴闻所未闻。
“五声,宫、商、角、徵、羽也;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也;六吕,大吕、应钟、南吕、林钟、仲吕、夹钟也。六律六吕是为了调和五声,五声是为了咏唱歌曲,而诗词便是用来表达志意。”
兮吉甫言罢,方兴却痴痴站立原地。他从未想过,礼乐之中竟有如此多的讲究。小时候,先父方武曾说,圣贤用乐舞便可治国,那是方兴还觉是夸大其词,如今想来,方知自己孤陋寡闻。
想到这,方兴不由对兮吉甫的身世起了兴趣:“恕弟冒昧,兮兄如此学识渊博,平素以何为业呢?”
“兮甲此生所好,唯诗与歌而已,”兮吉甫大笑道,“热衷诗歌之里,放浪形骸之外,岂不快哉?为何要囿于所业,徒给自己画地而为牢呢?”
“看来,兮兄是决意采诗为业咯!”方兴颇为神往。
兮吉甫笑而不语,不觉已站在沙洲上的一处茅草屋前。
“沙洲之上,如何会有房屋?”方兴顿觉新鲜,左右张望。
“此乃兮甲寒舍也。”兮吉甫推开虚掩的柴扉,便邀请方兴进屋。
原来兮吉甫竟在沙洲上居住?方兴不由大奇,走近一看,屋内陈设简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草席,一方陋案,权当挡风避雨之所。可出乎方兴意料的是,这样的一间陋室,却随处可见成摞的书简。方兴信步走到几案之前,上面记载的全是诗歌。
“兮兄真嗜诗如命者也!”方兴由衷感慨。
“此乃《周南》,方才《关雎》一诗便收录在此。”兮吉甫介绍道。
“《周南》?”
“几年前,我云游周、召二公封地,那里民风淳朴,大有古代贤王治下的风度,不愧为周公旦握发吐哺、召公奭甘棠遗爱之地。我在那采集的诗歌,一名《周南》,一名《召南》,待整编成册,一定交由小友过目。”
“再好不过,”方兴忍不住问道,“兮兄如此文采,莫非是家学渊源?”
兮吉甫似被说中心事,神色霎地恍惚,良久方道:“小友,你我相交一场,兮某倒不必将身世隐瞒。”
“愿闻其详!”方兴闻言,连忙正襟危坐。
“想必你乍见兮某容貌,便能猜出,我非中土人士,更非镐京国人。”
“兮兄样貌,确与中原人不同。”
“这一切,”兮吉甫唉声道,“都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方兴心中一凛,十五年前,莫非兮吉甫的身世与国人暴动有关?
“兮某乃蜀国人世,出生在千里之外,乃黄帝后人伯儵之族裔。”
“蜀国?”方兴略有惊诧,他知道,那是个地处西南边陲的古老国家,与大周有千山之隔。
“蜀国天高路远,历史源远流长,早在周朝龙兴之前就盘踞川中。在牧野之战中,蜀王派兵相助,同周武王一起讨伐殷纣。”兮吉甫介绍道。
“我听过古蜀国的传说,”方兴道,“那里沃野千里,可谓天府之国。”
“正是,先父乃蜀国重臣,十五年前受蜀王之托,出使镐京。兮甲年仅十二,对镐京王城心向往之,便缠着先父同行。蜀道险阻,长途跋涉,一走便是数月。先父年事已高,刚到镐京城便染上重病。大周大行令见先父病重,自不敢让他面见天子,于是安排使团在馆驿歇息。
“不料,恰逢国人暴动爆发,先父受了惊吓,客死他乡。暴民们闯入馆驿,将使团进贡的财帛哄抢而空。随从们各自逃命,只撇下我和亡父冰冷的尸首。我身无盘缠,如何回得去遥遥蜀都?加之蜀王暴虐,家人也会受亡父的牵连。无奈之下,兮某只得隐姓埋名,寻得这沙洲小岛,当起野人来。”
说到这,兮吉甫长叹一口气,黯然神伤。
“兮兄与我皆沦落人也,”方兴不禁嗟然感慨,“我又何尝有家可归?”
于是,方兴也将身世同兮吉甫说了一遭,二人相顾无言,只是低头闷坐。
方兴见气氛压抑,于是转移话题,对方在镐京城生活多年,不知其对当下时局有何看法。
“时局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不料,兮吉甫对此避而不谈。
“此言差矣,”方兴笑道,“兮兄方才说,‘诗言志,歌咏言’,赋诗者虽居低位,却时时不敢忘忧国忧民,想必这便是诗中之‘志’也!因此小弟愚见,先贤作诗非为避世,实则入世。兮兄明言不谈国政,实则藏有悲天悯人之志,是也不是?”
兮吉甫听到这番话,惊得瞠目结舌。
“怎么?愚弟说得不对?”方兴吐了吐舌头。
“非也,非也,”兮吉甫抚掌大笑,“知我者,方叔也!兮某在镐京漂泊十余年,却未曾遇见聪慧如你者!”
“兮兄谬赞。”方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非是谬赞,”兮吉甫慨然道,“小友心聪,故而看出兮某之志;小友口聪,故而寥寥数言说中要害。兮甲佩服,佩服!方才虚言相试,切莫见怪。”
“不怪,不怪,”方兴连连摆手,“既然兄长愿意谈论时局,我洗耳恭听!”
“大周之难临头也!”兮吉甫语出惊人。
“此话怎讲?”方兴背后一凉。
“大周之难,非在表面,而在内里。朝政凋敝、四夷叛乱、诸侯异心,此皆发肤之疾,尚可治之。然内里之病,病入膏肓,若不再治,怕是积重而难返也!”兮吉甫高屋建瓴,很快就亮出观点。
方兴大为折服,连连点头。
兮吉甫继续道:“大周国本,在于礼乐。大周社稷至今,皆赖先贤周公旦制礼作乐,约束成规。子孙后代即便平庸,只需恪守周礼,便可保国泰民安。然而,周公旦定礼乐制度时,乃是量周初国情而定,如今两百余年过去,大周早非当初之大周,定有隐患。”
“有何隐患?”方兴大惊,连忙问道。
“周公所制之法有三,一曰宗法,二曰分封,三曰井田。而大周凋敝,恰恰也是从这三处开始。”
“宗法如何?”
“大周宗法,以嫡长子继承为大宗,大宗继承祖业,小宗只能退而求次。宗法制可避免手足相残,是其优点。然而,宗法制只重嫡庶而不重贤愚,嫡子大宗再暗弱无能,任可为君,庶子小宗再精明干练,却只能为臣。长此以往,小宗若强过大宗,大宗必有灾殃。”
此话虽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十分在理。
方兴听罢,想起卫伯和就是最好的例证——卫伯和并非嫡长,却是卫国明君,大周栋梁;反观卫伯和之长兄,虽是嫡长,却勾结卫巫作乱,最终身败名裂。如此看来,嫡长子继承制,确实有立嫡立长不立贤的弊端。
“次为分封,乃是周初之制。”兮吉甫又道,“武王灭商之时,天下未定,关外之地仍有殷商余孽。所谓分封,实则是将同姓宗亲、异姓诸侯派驻各地,以约束殷商之民。名曰分封,实则开荒。然而时到今日,诸侯之地渐大渐多,天子之地渐小渐少,已是诸侯强而天子弱,早晚必乱!”
方兴连连点头,这个弊端他也曾听召公虎说过,兮吉甫与太保所见略同。
“再次为井田之制,”兮吉甫继续道,“井田者,乃是将天下田地一分为九,而成‘井’字型状。农者耕其八,其一归天子诸侯,皆为公田。井田之初,耕者得田,天子得粮。然而如今,诸侯公卿擅开阡陌,农人耕私田而饱私囊,公田荒废,天子朝廷入不敷出,财政困乏。”
“所以荣夷公才会献专利之策,使天子与民争利也!”方兴不禁感慨。
“然也,”兮吉甫开始总结,“礼乐兴则大周兴,礼乐崩则大周不存。如此,若宗法、分封、井田之制不改,便不知还会有多少次国人暴动,多少次赤狄入侵也!礼乐不兴,则大周中兴之业,又从何谈起?”
在兮吉甫的分析下,方兴这才恍然大悟。纷繁复杂的天下大事,霎时豁然开朗起来。
“兮兄大才,”方兴又想一事来,“不知新天子即位之后,礼乐可有复兴之望?”
兮吉甫突然面色一沉:“坊间传闻,太子静还活着?”
“确有此事,”方兴低声道,“听说,公卿大夫们已然决议,要立太子即位。”
“此乃取祸之道也,”兮吉甫面带忧色,“国人对太子多有旧忿,若立他为王,恐再触犯众怒。”
“国人为何对太子如此仇视?”
“国人痛恨先王,因而迁咎于太子。当年,国人打死假太子后,民怨才算消弭。可如今太子居然活着,国人便是受了太保召公愚弄。周、召二公固然德高望重,却也难以平息国人之愤。”
“难道说,不该立太子,而应该立王子友?”
“亦是不可,”兮吉甫摇了摇头,“此两难也。”
“如何两难?”
“若是废长立幼,则与大周宗法有悖。立太子为王,则国人恐再暴动;若不立,便是抛弃宗法国本。暴动事小,国本事大。周、召二公拥立太子静,乃是大智大勇者也!”
言罢,兮吉甫又叮嘱方兴道:“眼看年关将至,近来国人或有异动,小友出入太保府时,还需倍加小心!”
“多些兮兄提醒,”方兴凛然,抱拳道,“愚弟谨记!”
说话间,酉时已到,眼看镐京城便要到宵禁时分,方兴不敢再耽搁,便起身告辞。
正要出门,方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转身问兮吉甫道:“兮兄,愚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
“能否……呃,相赠几首诗歌于我……”方兴突然支吾起来。
“求诗?”兮吉甫眨了眨眼,“是给你的心上人罢?”
“兮兄说笑,没有的事。”方兴脸上一红,不由倒退了数步。
“莫不是太保府的女公子?”兮吉甫何等聪明,方兴的小心思瞒不过他的法眼。
“是……是女公子托我的,”方兴有些慌不择言,“但她……不,我如何能高攀得起……不对,我和茹儿已经有过婚约了……”
见方兴越描越黑,兮吉甫也不忍再逗他,于是转身去书柜之上,挑来一卷竹书。
“此乃《关雎》原本,乃兮某平生最爱!”兮吉甫小心翼翼,将竹书装进布囊,“倘若由我来编纂这诗歌总集,定把这《关雎》放在头一篇!”
“不……不成……”方兴十分抗拒。
“为何不成?”
“这是情诗……什么‘窈窕淑女’,什么‘君子好逑’……”方兴频频摆手,“不妥不妥,太过轻浮……”
“你可真难伺候,”兮吉甫摊了摊手,又埋头继续翻找,“便宜你罢,给你另外三篇罢!”
“三篇?”方兴冷不丁问道,“不是情诗罢?”
“情诗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何可惧?”兮吉甫先是无奈,旋即坏笑道,“看来小友对女公子无意,倒怕女公子对小友有情吧?”
方兴大窘,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这三篇名曰《木瓜》、《绸缪》、《子衿》,”兮吉甫颇为得意,“亦是深受镐京女子欢迎!”
方兴赶忙道谢,将竹书揣在怀中,辞别兮吉甫,乘小船进了城,径直回太保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