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卷2-04章 方兴 ? 异客
太子静被接回王宫后,召芷很是沮丧。
“原来,那怪人便是太子,”召芷嘟着嘴道,“唉,芷儿刚才还嫌弃他咧,这可一点也不好玩……”
方兴点了点头,陷入沉默。他左思右想,却参不透其中玄机——太子静如何还活着?太保又何故将他藏匿府中十四年?如今太子尚在,周王胡在彘林中让王子友即位的遗诏,是否又有了变数?
“不去想那些大事咯,”召芷见方兴闷坐着,便神秘兮兮地问道,“嘿,你想不想出去玩?”
“出去?”方兴略有心动,“去哪?”
“废话,当然是去街上。”召芷白了白眼。
“想……自然想的。”这话说得方兴怦然心动。
方兴来镐京城已有数日,却一直都是闷在太保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何尝不想出去透透气,见识一番大周西京的繁华和熙攘,了解下都城的风土和人情。
“想就去呗,”召芷趁机怂恿道,“芷儿想去,还去不了呢……”
“那……我怎么出去?”方兴挠了挠头。
“傻呀,当然是走出去!”召芷盈盈一笑。
“走出去?”
“你是贵客,又不是囚徒,”召芷啼笑皆非,“太保府门拦得住芷儿,却拦不住你!”
“这么简单?那我去试试!”方兴已然迫不及待。
“等等,”召芷叫住方兴,嗔道,“说走就走吗?”
“怎么?”方兴心中咯噔一下,“女公子还有何吩咐?”
“你可不是白出去的,芷儿要交代你一个任务!”召芷浅颦含笑,笑中带着七八分期盼的神色。
“甚么任务?”方兴有些紧张,生怕她提出刁钻的要求。
“你去寻些有趣的事儿来,”召芷嫣然笑道,“回来好好说给芷儿听,如何?”
“原是此事,”方兴这才释怀,“这倒不难,我记下了。”
言罢,方兴便告辞回屋,心不在焉地用过午食,便准备好出门的行装。
诚如召芷所说,当方兴迈步出府门时,不仅没受到任何拦截,两名侍卫反恭恭敬敬地行礼相送。见此场景,方兴受宠若惊。
门外,便是镐京王城。
方兴初次踏上这片热土时,还是跟随周王胡棺椁入城之时。那日来得匆忙,随着召公虎进城,在其轺车上走马观花,未曾领略大周京都的万千气象。方兴在边陲长大,此前见识过的最大城邑,也不过是晋国附庸下的赵邑而已。而得以在大周都城的街巷之中漫步,是他孩提时的梦想。
此前,方兴对镐京城的唯一印象,便是亡父口中的国人暴动。十四年前,这里堪称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屠戮,到处都是乱民,到处都是战火。
今日,方兴可以闲庭信步,穿过一条条工坊巷弄,领略市集之繁华,游览宫墙之伟岸,感受着镐京城的呼吸。国人们着装得体,与赵家邨民有天壤之别。镐京居民们身上大都流着贵族的血脉,不论士农工商,都由内而外散发着雍容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风度清雅。
方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听见有人叫唤自己——
“小兄弟,小兄弟!”
“是谁?奇怪,镐京城里我也会有熟人?”方兴转头找寻,心想或许是幻听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一把揽住方兴,正是他在热情地呼唤自己。
“你是?”方兴对他并无印象。
“嗨,贵人多忘事,”那人一口市井商贾的腔调,“小兄弟,我给你驾过两次车呀,不记得了?”
“啊也!是你!”方兴稍加回想,终于认出对方。
当初自己从彘林突围,误投虢公长父大营,虢季子白亲自相送。去往召公虎大营的途中,正是此人驾车相送。后来在解彘林之围后,召公虎命自己乘车找寻周天子栖身溶洞,御者依旧是这位仁兄。
王师士卒披甲为兵,解甲为民,仁兄今日未着戎装,而是寻常商贾装扮,方兴故而没能认出他来。
“哈哈,老弟,别来无恙呀?”对方十分热情。
方兴刚要作礼,只见一少年火急火燎地朝二人跑来。
“爹爹,出大事了!”男孩年纪与方兴相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找了大半个镐京城,原来你在这闲聊。”
那御者白了他一眼:“何事如此惊慌?没看你爹在和故友聊天么?”
其子急得口不择言:“兮……兮甲那个大淫贼,又来勾引我姊啦!我不敢和他搏斗,所以赶紧来找你……”
“岂有此理!”那御者突然怒目圆瞪,家丑不可外扬,只碍于方兴还在身边,尴尬道,“小兄弟,我先告辞?”
“后会有期!”方兴挥手作别。
那御者迫不及待,转身同儿子飞奔回家。
方兴大奇,心道,这个兮甲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让大周王师的勇者如此害怕。方兴终究少年心性,眼下又无事可忙,乐得奔赴一场热闹。他还没待那御者走远,便匆忙追将上去,可拐了几条街巷后,哪还寻得着其踪迹?
眼看日近黄昏,方兴只得悻悻作罢,准备打道回太保府。
刚要往回走,方兴突然心头一凛,想起了召芷交代的“任务”……
“不妙,我光顾着逛街,却忘了打听些有趣之事来!”
正踌躇之间,方兴只觉胸口一疼,被个人影撞开数步。
“哎哟,谁人如此莽撞……”
方兴抬头一瞥,只见肇事者是个衣衫褴褛之人,年龄约在二十开外。可还没等方兴反应过来,那人又要拔腿便跑,方兴来不及收脚,二人一勾一跌,竟摔入巷口的一个染缸之中。
喝了好几口脏水,方兴差点没被呛死过去,刚想探出头来破口大骂,却被对方捂住口鼻。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青年低声央求道,“帮个忙,陪我藏这缸里别动可好?我等下也帮你一个忙,多谢多谢!”
方兴被对方如此“挟持”,哪还说得出话来,只得点头就范。
此人好生有趣,不知遇到何等火烧眉毛的麻烦事,却还有闲情逸致,对着自己吟诗作赋。转念一想,此人许诺投桃报李,或许他真能帮得上自己的忙,说些镐京城的新鲜事,也未可知。
刚想到这,只见那青年深吸一口气,先把方兴按进水面,自己也一头扎入染缸内。
“抓住那采花贼!敢勾引我女儿!”
“别让贼人跑了,安敢非礼我姊!”
方兴耳中灌满了染缸污水,只能依稀听到那对御者父子的叫嚷声。又过了一会儿,方兴憋得难受,忍不住窜出水面,喘着大气,却见追赶的人群已然远去,那是一群手持耒耙的精壮汉子,若落到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方兴这才醒悟,他们要抓的,或许就是缸内这个落魄青年?
转念一想,我莫不是与采花贼躲在一起?这事传扬出去,又那该如何是好?
又过了半晌,那青年仍无动静,方兴心中担心,此人莫不是淹死过去了吧?
方兴正待去捞,那青年才“噗”地一声从水里钻出来,大呼“好险!”
“我可不会泅水!你想淹死我呀!”方兴连吐脏水,气不打一处来。
“得罪,得罪!”
方兴这才看清此人相貌,他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浓眉大眼,鼻梁高耸,眼眸深邃,不似中原之人,别有一股异域风情。方兴不由大奇,此人英姿飒爽,颇有文气,怎么也不像是拈花惹草的流氓之辈,如何御者父子要喊他作“采花贼”?
“诗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小君子,仗义,仗义!”别看他面貌与华夏略异,口音却纯正得很,一口浓重镐京官话。此人语出诙谐,每句话都要引用诗文,虽是酸腐,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落入染缸,不喜不喜,”方兴的气早已消了一半,“可怜了这身素衣,竟被染上玄色……”
“冒犯,冒犯!”那人挤出衣袖的污水,一跃跳出水面,便伸手将方兴拉出染缸。
“你就是……啊嘁……”方兴甩了甩满头的凉水,无奈道,“你就是那兮……兮什么?”
“诗曰‘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那人瞪大了眼睛,转而大喜道,“原来鄙人名气如此之大?我是兮甲。兮氏,名甲,字吉甫。”
“兮吉甫?久仰久仰。”方兴刚才听御者提及这个名字,便随口附和着。
身旁,闻讯而来的国人越聚越多,朝这对落汤鸡一般的怪人指指点点,方兴只觉脸上发烫,可那兮吉甫却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显然是习惯了被人非议一般。
“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兮吉甫又开始吟诗。
“打住,兮兄打住!”方兴掩住耳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否不要开口闭口就念诗,还嫌不够丢人么?”
“原是小友脸皮薄!”兮吉甫仰天大笑了一阵,讪讪道,“既如此,我便带你离开这市井闹市。”言罢,便转身大摇大摆离去。
“多谢兮兄!”方兴也不顾衣履狼狈,寻了道空隙,连忙钻出人缝去。
就这样,兮吉甫和方兴一前一后,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路上,四处都是国人怪异的目光,似乎在打量一对怪物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兮吉甫却毫不以为意,竟吹起口哨来,仿佛郊游一般。
方兴大奇,忍不住问道:“兮兄,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但说无妨。”
“他们……”方兴指了指坊巷的方向,“他们为何追你?”
“你是说那般暴民?”兮吉甫嘿然一笑。
“暴民?”方兴惊诧道,“可他们说,是兮兄你调戏人家的女儿……”
“非也非也!诗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兮吉甫冷哼了一声,“兮甲怎会是轻浮之人?”言罢,兮吉甫昂首拍了拍胸脯,又溅了方兴满脸染料。
“怕是不见得吧……”方兴幸灾乐祸道。
“难不成,小友也认为,我兮甲是好色之徒?”兮吉甫微微一笑,语带不屑。
“这……”方兴语塞。虽说兮吉甫的行为狂狷,放浪形骸,可他出言成章,举手投足间又是一股正气,确是很难将他与采花之徒联系在一起。
“今日这般事情,兮甲每月都会遇见几回。”兮吉甫冷笑道。
“此话怎讲?”方兴瞠目道,“难道说,兮兄的相好还不止一个?”
“非也非也,”兮吉甫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倘若我说,非是兮甲招惹那些女子,而是那些女子追求于我,小友可否相信?”
“就你?你这般穷酸落魄模样,”方兴莞尔笑着,小声嘀咕道,“谁家这么不开眼……”
“小友,此言差矣!放眼这镐京城里,对我兮甲青眼有加之女子,数不胜数,可以斗量也。”兮吉甫一脸苦笑,看着不像虚言。
“这么说,刚才那位御者的女儿,亦是对兮兄芳心暗许咯?”
“正是如此。”
“那……”方兴小心翼翼地问道,“兮兄可曾对那女子行了非分之事?”
“绝无此事!”兮吉甫正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兮甲无禽兽之心,亦不会行禽兽之事。不瞒小友,我兮甲略有些诗才,平素喜爱云游四方,以采民风之诗,誊抄增删,再回镐京王城整理……”
“难道,兮兄是采诗官?”方兴插言道。
“非也,采诗官乃是官差,可如今周礼崩坏,朝廷采诗之事早已偏废。”兮吉甫叹了一气。
“这倒可惜得紧……”方兴又问道,“这么说,兮兄是自发采诗咯?”
“然也!我采回的民风之诗,大多破碎粗俗,罕有妙句遗珠。不得已,我只能卖弄辞藻,稍加整编,没曾想,竟在镐京城流传开也。”
“怪不得……”
“何事怪不得?”
“怪不得兮兄出口成诗,又怪不得那些女子倾倒于兮兄才学。”
“小友言重,此非兮某本意,”兮吉甫摆了摆手,“‘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只可惜,其父兄不解风情,竟要加棍棒于我,还连累了小友你……”
说到这,二人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都忍不住开怀大笑。
经过刚才这番交谈,方兴已被兮吉甫的才学和谈吐所折服,与他畅聊,实乃平生第一快事。方兴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过如此风趣之人。
方兴谈兴正浓,奈何夜幕将至,心想尽快赶回太保府,不由频频抬头去望天色。
“小友,你面露急切之情,可是要离去?”兮吉甫显然擅长察言观色。
“我要回府……”话刚出口,方兴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回府?是太保府么?”兮吉甫问道。
“太保府?”方兴大奇,“兮兄如何知道?”
“我不仅知道你要回太保府,我还知道你的名姓!”兮吉甫面带神秘道,“你可否就是太保召公从彘林带回的那个野人少年,方氏字叔者?”
“兮兄如何得知?”方兴大奇,愈加佩服对方。
“这镐京城里,我兮甲可谓消息灵通,”兮吉甫笑道,“我还听说,足下为先王突围求援,请来大周王师救兵,是也不是?”
“是,是。”此话大出方兴意料之外。难道说,彘林故事已在镐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既然小友急着回府,那你我就此别过!”言罢,兮吉甫便要离去。
“且慢!”方兴赶紧相拦。
“哦?方小友还有何事?”
“我与兮兄相见恨晚,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方兴顿了顿,自己刚来镐京城,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碰到这等风流人物,自不愿交臂而失。今日告别之后,人海茫茫,怕是后会无期。
“也是,”兮吉甫大笑道,“你我一见如故,倒是投缘。兮甲近日难得闲暇,不知小友何时有约?”
“要不,明日未时,你我再于此地再会,如何?”方兴试探着约了个期限。
“甚好,一言为定!”兮吉甫倒也爽快。
“一言为定!”方兴朝对方作了一揖,兮吉甫已出城而去。
原来兮兄住在城外,难道他也是个野人?望着兮吉甫远去的背影,方兴怅然若失——这位兮甲潇洒而神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方兴心中有着强烈的预感,此人谈吐非凡,定然经历过非凡之事。
时辰不早,方兴小步快走,急匆匆赶回太保府。趁召芷还没注意,方兴忙回房内沐浴更衣,匆匆用过了晚膳,便闭门于屋中。他倒不必主动去找召芷,因为用不了多久,这位女公子便会不请自来。
果然,不多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
“还能是谁……”
也没等方兴开门,召芷已然钻进屋内。
“女公子,你如何……”
“嘘!小点声,”召芷竟也有害怕的时候,“今夜公父在府中……”
“原来女公子也有惧怕之人?”方兴揶揄道。
“少废话,”召芷得意地笑着,“芷儿此来,是给你说个好消息!”
“好消息?”
“可不么,芷儿可是替你向公父说情去咧。”
“说情?”方兴不解。
“对啊,你昨日不是羡慕芷儿,能在府里得先生教习读书么?”
方兴点了点头,心中泛起波澜。
“公父说,明日起,先生也会教授你学业啦!”召芷颇为骄傲,“你也可以读书了,还不快谢芷儿?”
“多谢,”方兴强抑兴奋,连连作揖,“多谢女公子!”
“那……”召芷纯洁的眼神中满是期待,“你要如何回报芷儿?”。
“回报?”方兴心中咯噔一下,“如何回报?”
“你忘啦?自然是说故事呀!你今天不是出府去了么,可曾有何趣事?”召芷扬起眉毛,很是期待。
方兴心情大好,索性将今日镐京城之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同召芷分享。
召芷深居简出,如何见识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方兴说的事情无非鸡毛蒜皮,可在召芷听来,却是那么妙趣横生。方兴见召芷意犹未尽,于是主动“加料”,把如何遇见兮吉甫,又被兮吉甫撞落染缸的桥段,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逗得召芷前仰后合。
“什么是采花贼呀?”召芷眨着她天真的大眼睛,充满了求知欲。
“这……”方兴长在乡野,对这些粗鄙俗语自不以为异,但眼前的女公子养在深闺,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了,”召芷主动岔开话题,“你说这个兮什么,他会念诗?”
“他有趣得紧,说话前都要先念句诗来助兴!”方兴想到此节,就觉得滑稽。
“唉,芷儿为何偏偏是个女儿身,离不开这高高府墙?”召芷骤然叹气,痴痴望着门外发呆,语气中满是幽怨。
方兴也不知如何安慰,过了一阵,召芷意兴阑珊,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还不忘嘱咐:“今后,你有空就多出去,多说些故事给芷儿听,好不好?”
“好,好!”方兴不忍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召芷走后,明月孤悬。
方兴躺在塌上,把双手枕在脑后,既期待着明日先生的授课,又期待与兮吉甫的下一次会面。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他品味着兮吉甫搜集到的诗句,脑海中竟全是茹儿的身影,还有她与自己定下的“七年之约”。
如今,茹儿下落不明,自己却在太保府里锦衣玉食,与女公子嬉笑怒骂。
“我对得起茹儿么?”方兴羞愧难当,忍不住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可当他一闭上眼睛,却挥抹不去召芷的盈盈笑语,一颦一笑,如此深刻而热烈。
辗转反侧半宿,方兴突然又见到了茹儿。
她头戴凤冠,身披霞衣,脚踏鸾履,被八抬大轿送到了镐京城外。她面若桃花,款动莲足,翩翩袅袅朝自己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可当面纱揭开时,茹儿却变成了召芷模样……
方兴这才从榻上中惊醒,原来是一场春梦。
府外,更夫敲了三更,方兴嗟叹一阵,起身换套衣裳,又觉困意袭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