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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卷7-09章 师寰 ? 迂回

天子诏书传至边关时,师寰刚刚旗开得胜,在萧关击退犬戎来犯之敌。

“师寰军务繁忙,多有耽搁,还望特使见谅。”

“无妨,无妨。”

“敢问特使,天子有何圣谕?”

特使风尘仆仆,这才将诏书取出,递交给师寰过目。

师寰接过诏书,匆匆看过,才知周王师在晋中打了败仗,周王静这才想起召集战将,前往增援。

“赤狄之寇,已然如此严重?”师寰明知故问。

特使神色慌张:“实不相瞒,赤狄此次进犯,与数年前大为不同,大司马无法抵挡,节节败退。”

“大司马明明打了败仗,还在战报中报喜而不报忧,此祸不比赤狄小吧?”师寰冷笑道。

“师将军,此乃传言,本使实……实不知也。”特使冷汗直流。

“庸才误国!庸才误国!”师寰毫不客气,劈头盖脸骂了起来。

他生平最恨者,当属祸国殃民的虢公长父,今日带兵抵御赤狄的虽然是虢季子白,远不及其父奸诈狡猾,但也不过酒囊饭袋。前些天他屡战屡败,却谎报军情,反倒耽误了战机。师寰爱兵如子,想到无数王师子弟为此庸帅平白丧命,又如何能忍得这口恶气?

可王命如荼,师寰虽然满怀怨愤,却也不便驳了特使面子。

“师寰接令!”

“甚善,甚善,”特使如逢大赦,“师将军,军情紧急,还望尽快发兵北上。”

“发兵北上?”师寰疑窦顿生。

“怎么?师将军有何难处?”特使还不知问题所在。

“末将镇守之处,乃是萧关。萧关之北,乃是太原。今年以来,犬戎屡有犯边,我部虽兵微将寡,得此萧关、太原二镇为屏,倒也能守住京畿隘口。可犬戎之众犹在北方,我孤军深入,如何北上?”

“这……”特使奇道,“天子口谕,确是命师将军北上。难道……”他又小心翼翼试探道,“北上之路,不是捷径么?”

“捷径?倒是条捷径,”师寰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骂,不知是周王静不知兵事,还是眼前的特使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只不过,北上路途虽短,然而必定经过犬戎之防区,此后穿过黄土大塬,深入白狄之防区,而后在水流湍急处渡过大河,方至汾隰……”

他的话没有说完,如此行军,虽然路途比绕道关中要短,但沿途有强敌在侧、险路在前,免不了损兵折将,耽误时日。倘若途中再遇到大雨阻隔,恐怕耽搁时间更长。

天子特使有些为难:“那依师将军之见,当如何驰援王师主力?”

师寰道:“我留部分兵马换防,自关中回镐京补给兵员、粮草,再过华山、崤山,自风陵渡渡河北上。”

“如此,需要几日?”天子特使忙问道。

“十日。”

“十日?”天子特使颇有为难,“那若择道北上,需要几日?”

“若是穿越犬戎聚落,难免经历血战,或需五日可达。若要隐匿前行,则昼伏夜行,亦要八九日光景。而前面还有白狄的部落。”师寰道。

“白狄如何?”天子特使不解。

“白狄与赤狄结为同盟,如果惊动他们,必然向赤狄告警。”

“那又如何?”

“如何?兵贵出奇而已。今赤狄军势甚大,我援军长途跋涉,又兼客战,出奇或能取胜,倘若赤狄早做准备,末将这一路援军怕是凶多吉少。”

“哎,师将军,何苦说此丧气之语?”

“军中无小事,岂能不料敌从宽?”

天子特使有些沮丧,又想起一事来:“师将军,贵部不是有元戎十乘么?”

“这……元戎是重装备,北上的路线难行,如何走得了?再说,晋中森林水网密布,元戎十乘如何打仗?”师寰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那该如何是好?”天子特使愈发焦虑。

“元戎十乘决不可带,”师寰也不想为难对方,“至于行军路线,既然已有上命,末将听令便是。”

“这么说,师将军决定发兵北上了?”天子特使见事情有了转机,眼神变得明亮。

“只得便宜从事也……”

“甚好。既如此,师将军何时出兵?”

“我今日便前往邽邑,交南仲将军换防,明日便可起兵北上!”

“南仲将军?”

“怎么?”师寰一惊,他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实不相瞒,本使来此之前,已有其他特使去通知南仲将军了……”天子特使犹疑了片刻,“想必,此时已在来萧关的路上也……”

“什么?”师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南仲将军和我都北上,那……那此地谁来驻守?”

“天子已安排小司寇左儒、小司空杜伯前来,二人各率一千新兵,明日便到萧关、邽邑,接替师将军与南仲将军。”

“什么?这如何使得?”师寰吓了一跳,这二人都是文弱之人,别说带兵打仗,就连舞刀弄枪,恐怕都嫌费劲。

“天子说这两位大夫都是忠直之士……”天子特使被师寰的反应吓到,开始支吾起来。

“此二位大夫忠直不假,”师寰哭笑不得,“可他们并无行伍经历,如何守得住犬戎之敌?”

“此话怎讲?”

“邽邑、太原是南仲将军所营,我与南仲守关,可以以一敌十。如果换成他人,则后果不堪设想。”

“西陲难守,亦可支撑数日,可倘若周王师大部被赤狄所歼……那该如何是好。”

天子特使此话十分在理,也不由师寰冷静下来好好思索一番。

诚然,两害相权取其轻,边关即便失守,犬戎或许不会马上威胁到京畿。可一旦虢季子白及其周王师被赤狄所灭,那对大周而言,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寻思片刻,师寰问道:“特使,可知申伯诚是否在镐京?”

“在,”天子特使不明所以,“此事与大司空何干?”

“有大干系,”师寰沉吟许久,方道,“天子要调末将和南将军北上救援,我二人绝无怨言,然萧关、邽邑、太原乃大周西部藩屏,亦不容有半点闪失。末将这就上奏天子,西陲若要扼守,非申伯诚不可,其他人虽忠直可嘉,却未必能担此大任!”

“这……”天子特使十分为难。

“兹事体大,还望贵使连夜赶往镐京一趟!”师寰说得恳切,语气又透着坚决。

“也罢,”天子特使也不敢耽搁,“将军尽快准备,我这就回去呈报天子!”

“多谢!”言罢,师寰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晚,天子特使快马加鞭,星夜赶回镐京不提。

次日一早,师寰正准备整饬兵马,便听营外来报,说是南仲已率部前来会和。师寰又惊又喜,连忙出营相迎。他与南仲同是镇守西陲,虽是相隔不远,但平素罕有来往,今日相见,自有一番长吁短叹。

谈起如今周王师战力锐减,在虢季子白的带领下,竟然被赤狄追得仓皇逃窜,二人皆是痛心疾首。感慨周天子自从疏远召公虎后,任用虢氏父子,排挤忠良,拔擢奸佞,以致方兴下野避世,尹吉甫日益消沉,最终酿成今日之苦果,也算是咎由自取。

如今,周王师频频告急,周王静病急乱投医,又匆忙使唤南仲、师寰出山救急,这究竟是对二人的重视,还是莫大的羞辱呢?此番北上,不论是师寰还是南仲,都没有必胜的庙算,只不过王命难违,军情紧急,二人不敢耽搁,迅速出营整饬兵马。

待到午时,师寰、南仲已点罢兵马,准备开拔,这时,天子特使也快马加鞭从镐京赶回。

“师将军,好事,”特使风尘仆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子准奏,派大司空申伯前来西陲换防,为二位将军镇守邽邑、太原二镇。”

“天子明鉴,申伯忠勇!”师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另外,元戎十乘之事,天子亦是允诺不必随军同往,二位将军不必勉强。”特使补充道。

“元戎十乘本就不该带!”南仲说到此事便来气,“北境多是山路,元戎十乘如何施展得开?”

师寰虽亦对此事不满,但也不愿在天子特使面前多有抱怨,于是赶紧示意南仲闭嘴。

特使被南仲呛得好生尴尬,似还有难言之隐,却迟疑不言。

“贵使,有话直说无妨。”师寰劝道。

特使点了点头,又取出一份诏书,道,“二位将军,昨夜急报,周王师在汾隰又遇赤狄夜袭,损失惨重,天子震怒。故而,天子又下急诏,二位的援军必须急行军北上,日夜兼程,五日内赶到汾隰……”

“五日?”南仲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当我们插翅能飞么?”

“此乃天子圣裁,这……”特使也十分为难。

“天子如此用兵,怕是我等还没赶到汾隰,就被犬戎、白狄半途截杀殆尽也!这哪里是去援兵,简直是去送死!”南仲越说越来气,几乎要拍案而起。

天子特使见话锋不对,忙道:“二位将军不要误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天子派你二人北上,乃是要接替程仲辛、程仲庚昆仲之职,待解围之后,二位便可担任小司马。只要你们能顺利赶到,解周王师之围,即便多折损些士兵,也无伤大雅。”

“甚么?”南仲雷霆大发,“这是人君之言?我们为国效力,难道是为了图谋虚位?未免将我等小觑了罢?再说,甚么叫多折损些士兵?士卒的命便不是命?岂有此理!”

“不可放肆!”师寰赶忙拦住南仲,低声道,“我二人此次出兵救援,既是公事,亦有私心。公事是为了替大周戡乱,私心乃是此役立功之后,奏请天子,重新请老太保召公出山,主持大周军政大事。你切不可因一时之愤,坏了大计。”

南仲闻此良言,许久才恢复镇静,勉强向特使赔礼道歉。

特使咋舌,也只得打圆场道:“南将军莫要动怒,本使不过是传达上言,今已将旨意传到,这便先行告辞。”言罢,他对南仲、师寰长作一揖,便转身离去。

师寰知他颇有怨气,倒也理解,匆匆送到营外,便回到帐内与南仲商议进军事宜。

国难当头,为天子分忧本是责无旁贷只是,尽管周王静颇有不通军事之部署,但师寰与南仲皆惯战之将,粗略计议,虽未有万全之策,但也议出一条趋利避害的行军路线来。

四年前,自从尹吉甫大败犬戎之后,戎人元气大伤,只得兵败北迁,离开已被周王师荡平的固原老巢,回到苦寒的北部山区。而自那以后,南仲在萧关秣马厉兵,犬戎人虽有报仇雪恨之心,却碍于元戎十乘的威力,不敢卷土重来。

不过,这般暂时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

自今年以来,沉寂许久的犬戎再次蠢蠢欲动,多次对萧关、邽邑发动攻势。尽管战役规模不大,但师寰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武器更加先进,士卒训练更加有素,而且带有明显异域风格。无独有偶,犬戎士兵中也多了许多西域的长大汉子。

而通过审问犬戎俘虏方知,原犬戎国主兵败失地后,在国内失势,进而遭到软禁,如今犬戎部众拥立新王,名曰狂猣。狂猣勇武过人,万夫不当,掌权之后,继续任用犬戎国师为副手,又从北方回到固原,重新建立贼巢,与萧关隔山相望。

师寰尚未同这位狂猣打过交道,但是在抵御犬戎小股部队的袭扰中,师寰能感觉到对方的变化。原本只靠蛮力进攻的犬戎,竟然也有了战法变化,学会了些新鲜招式。

正因为此,师寰今日发兵之时,自然提高警惕,不敢有任何怠慢。

周王师北出陇东,途中会经过犬戎防区,虽然犬戎人大概率不会埋伏于彼,但倘若遇见些戎人斥候,将行踪暴露于彼,或是勾来犬戎主力追击,或是让犬戎乘虚去夺太原,事态便变得相当棘手。

奈何周师在明,犬戎在暗,师寰、南仲率领数千兵士行军于大塬之上,显然过于显眼。若要躲,怕是未必能躲得过犬戎之耳目。

既然早晚都躲不过,师寰不由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南老弟,愚兄有个计策,你可敢试之一试?”师寰问南仲道。

“如何不敢?”南仲爽朗笑道,“姊夫自幼看我长大,教我武艺,又娶了我姊为妻。这二十年来,可曾见我南仲说过半个‘怕’字?”他的脸上虬髯遍布,早已脱去二十年前的稚气。

“我自知你不怕!”师寰一边笑着,一边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小舅子。

南仲自其父南偃殁于王事,便追随师寰进终南山避难,山中十四载光阴过去,经过师寰的苦心栽培,南仲摇身一变,从毛头小子成长为弓马娴熟的王师勇士,继承父业,投军报效天子。

师寰、南仲二人受召公虎知遇之恩,被周王静提拔为布衣大夫,历经淮夷、西戎、犬戎数场血战,为大周立下赫赫军功,声名远播四海。后来召公虎失势告老,虢公长父排挤忠良,南仲、师寰被贬戍边,亦是毫无怨言。

如今虢公长父隐退,其子虢季子白无能,兵败山倒,周王静这才想起重新启用二人。

想及于此,师寰又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姊夫,你究竟有何计策?”南仲见师寰沉默不语,不耐烦地问了起来。

“你我此次出兵,最担心何事?”师寰没有回答,反问起南仲来。

“自是担心太原失守,”南仲挠了挠头,“还有,前方遭遇犬戎伏击。”

“然也!”师寰点了点头,颇为欣慰,别看南仲以悍勇著称,却也粗中有细,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此事你都料得到,犬戎如何不知?”

“那该如何是好?”

“既然躲不过犬戎耳目,倒不如……”

“不如甚么?”

“不如主动出击!”师寰笃定道。

“主动出击?”

“正是!申伯诚还需三日方能抵达太原,而我等绕出犬戎地界亦须三日。而此三日之内,犬戎必有动作。既然如此,与其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不如先下手为强!”

“姊夫是说,我等去寻犬戎作战?”

“打!”师寰斩钉截铁,“只有打怕他们,才能换来我等三日安宁!”

“既如此,南仲全凭姊夫号令!”南仲听说要打仗,早已热血上涌,兴奋地直摩拳擦掌。

“甚好!”师寰笑道,“古人云‘打虎亲兄弟’,你我虽是郎舅之亲,却远胜兄弟之情,此番孤军深入,并肩去战犬戎,岂不快哉?”

“快哉!快哉!你我被贬边关多年,这浑身的弓矢刀枪,早已嗜血难耐也!”

说罢,二人仰天大笑起来。

乐观归乐观,但犬戎终究兵强马壮,狂猣亦非泛泛之辈,师寰不敢怠慢,同南仲商议起进兵之法。

“姊夫,你说我等该如何同犬戎作战?”南仲略微冷静,低声问道。

“战之上策,”师寰沉吟片刻,“便是不战。”

“不战?”南仲有些郁闷。

“我军此次北上,意在穿插犬戎后方,出陇东而绕道晋中。故而,与犬戎接战虽能取胜,但定然有所损失,并非上策。若能恐吓住对方,不战而使之胆寒,岂不更好?”

“不战而使犬戎惧我,此事又如何办到?”

“试想,放眼我大周诸将帅,犬戎最怕的是谁?”

“必是尹太宰,”南仲不假思索,“三年之前,尹吉甫先是奇袭萧关,进而夺取太原,随后奔袭犬戎之老巢固原,又伏击犬戎国主,大败犬戎精锐。自那以后,‘文武吉甫’之威名远扬西陲,至今还令犬戎人胆寒。”

“然也,”师寰笑着,继续引导道,“那犬戎人最惧怕之战术,又是如何?”

“自然是元戎十乘,”南仲似懂非懂,反问道,“难道说,姊夫要……”

“然也,既然犬戎最怕尹太宰及元戎十乘,我等此次何不去犬戎老巢前招摇一番。”

“如何招摇?”

“我等率元戎十乘前往固原,打出尹太宰的旗号,耀武扬威,点名要那狂猣出战。犬戎人见是苦主前来,定然不敢来战。”

“计是好计,”南仲仍有不解,“姊夫,你不是同天子特使说,此次北上,不用元戎十乘么?”

“救援晋中,务必轻车简从,自然用不上元戎十乘。可既然犬戎最惧怕元戎十乘,我等又不得不在戎人面前展示此阵。”

“那……我等又该如何行军?”

师寰莞尔一笑,在南仲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听得南仲连连叫好。

二人于是分头准备,时至午后,全军造饭已毕,吃饱喝足,师寰、南仲即刻拔营,挥师北上。

按照师寰的计策,南仲打起尹吉甫的旗号,率领元戎十乘,虚张声势,大摇大摆朝固原进发。于此同时,师寰率领北上的精锐主力穿插迂回,绕道固原之后,朝陇东高原而去。

果不其然,犬戎人见是尹吉甫出战,都被吓得不轻,非但不敢主动出击,而是连夜在固原挖起壕沟,又山上伐木,连夜建起数百座拒马、鹿角,唯恐动作迟了,再让周王师血洗一次固原。

而这边厢,南仲自然不会主动进攻,他白天退避数里、偃旗息鼓,到夜晚再擂动响鼓,佯装进攻之势。犬戎人则恰恰相反,他们夜夜精神紧绷,白日里又不敢有丝毫松懈,一连数日,战不敢战,撤不敢撤,戎兵戎将哪受得了这种折磨,近乎癫狂,叫苦不迭。

南仲忍俊不禁,料想师寰已然绕过防区,于是将部曲一分为二,一队率元戎十乘撤回萧关,交于刚刚抵达太原的申伯诚;一队则轻车简从,星夜赶路,前去与师寰汇合。

就这样,一路有惊无险,南仲、师寰在黄河西岸顺利会师,谈起犬戎这些天的丑态,着实令人欢悦。

但二人不敢怠慢,因为在渡河之前,他们即将面临另一个对手——白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