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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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卷4-61章 方兴 ? 捌(下)

“哼,你倒是更有情义,”熊雪仰天狂笑,“也好,你助我退徐军、夺乔多,待我成了楚君,便把芙妹许配于你,如何?”

方兴为救芈芙,只得权宜,咬着牙点了点头。

可他心中在想,熊雪要胜怕是比登天还难,就算我能侥幸逃离叛军,那我又如何与芈芙再见?如果真如熊雪所说,芈芙早有婚约,她为何又在终身大事上隐瞒于我?

“停止放箭!”熊雪并未食言,他放了亲妹一条生路,“芙妹受了箭伤,只求别破了相,让稀罕她的人伤透了心才好!”

方兴有心要谢,却又哪有心情。

他只在想,芈芙为何要骗我?难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阿沅和姜艾难道也对我知情不告?她又为何要救我命,带我来这巫山探秘呢?

自彘林中与茹儿失散后,方兴已好久没尝到这般绝望的滋味。哪怕在汉水边死过一回,他都不曾遭遇如此痛楚。他闭上眼,却怎么也回忆不起茹儿的模样……映入脑海的面孔,却总是属于刁蛮任性的召芷、古灵精怪的芈芙,还有冷若冰霜的姜艾……

就在此时,叛军的先锋部队已然与中军汇合,见熊雪阵脚为乱,舒参也不再贸然进攻,两军对峙起来。

“报!”熊雪的哨探惊慌来报。

“板楯蛮可曾击败廩君族?”眼前的叛军正同徐国援军僵持,熊雪最记挂的却是后方战况。

“报主帅,后方賨人大败,鱼腹浦失陷。”

“什么?”

这战报犹如晴空霹雳,熊雪怒不可遏,紧紧拽报信人的衣领:“板楯蛮怎么守的大营?他们为何不用蛊毒?”

哨探噤若寒蝉:“据说,是廩君族先用了毒。”

“胡说,廩君族哪来的毒?”

“千真万确,此时鱼腹浦营地已被廩君族所占据。賨人则溃败回大山,再不见其踪迹。”

熊雪虽怒,但仍旧临危不乱。这叛军头子,倒是不一般。

方兴刚才还为情所困,失魂落魄。这下乍听到廩君族大捷的消息,精神反倒为之一振——我此来巫山,不是为了探秘巫教、平定巴蜀,最终重返镐京么?岂是为了儿女私情?更何况,如今楚、徐联姻,反意已露,他日必成大周心腹之患。

方兴定了定神,重新把精力聚焦在战场之上。

后方大败,熊雪陷入困局。前有徐楚联军截断回新渐城的退路,后有廩君族占据鱼腹浦要地,叛军两面受敌,已成困兽之斗。

“不可恋战,全军徐徐撤退,务必在天亮前夺回鱼腹浦!”熊雪做了决定。

众将纷纷领命,后队改为前队,留下旌旗虚张声势,掩护大部队撤离战场。雷雨过后,地面泥泞不堪,所幸徐国追兵并未感到,也让熊雪长舒一口气。

赶到鱼腹浦外三里处,眼前的景象已经面目全非——原先镇守大营的板楯蛮已然不知去向,此地残余一场恶战的痕迹。

叛军军营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此刻又被大雨浇灭,空气中烧焦味与血腥味交杂。地上布满了板楯蛮横七竖八的尸首,死者生前中了剧毒,各个死状可怖,脖颈、胸腹的那些致命伤口,倒更像让这些魂断异乡之人得到解脱。

透过雨帘,赫然出现一枝军队,扼守在要道之上。为首一将身长一丈,正是廩君族大将巴明。他浑身血污,想必都是宿敌板楯蛮士兵的鲜血,手下士卒士气高涨,正在跳着战舞。

“叛徒!”熊雪破口大骂起来。

不过对方似乎不为所动,廩君族虽然好战,但也务实。如今的熊雪叛军进退维谷,已然成了强弩之末,根本不需要大动干戈,光是饿就能把他们饿死。

熊雪不禁懊悔,对方兴道:“悔不该,昨日不听你和賨途的劝告,一意孤行劫营……唉!”

方兴耸了耸肩,不知道劝什么才是。可熊雪话说得好听,但依旧没有给自己松绑的意思,俨然把方兴当成陪葬。

天色渐亮,徐军的追兵已经悄然来到身后,楚军也在屈破败的带领下加入战局,扼守江岸与山脚一线,谨防熊雪夺路而逃。

此时,叛军四面受敌,已成瓮中之鳖,就等对手三路大军包圆。

熊雪仰天长笑,继而抽出佩刀,几番擦拭,在朝阳下闪烁骇人的光芒。

方兴见他目露凶光,心中一寒,难不成,他动了杀我之心?

果然,熊雪提刀转身,在方兴的胸前比比划划。

“雪公子,你……要杀我?”方兴表面装作不卑不亢,心中却不由得不慌张。自从进了叛军阵营,他最担心的便是熊雪失败后的玉石俱焚,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早就想杀你,留你在营中,也是为了杀你!”熊雪倒是毫不掩饰。

“这又为何?”方兴心如死灰,麻木地望着对面阵营。

不远处,廩君族勇士巴明正在集结队伍,摩拳擦掌地准备发动最终的进攻。

熊雪咬牙切齿:“八年前汉阳辩论之时,我就想当场宰了你;在汉水时我差点杀了你,只恨你小子命大;待到你于乔多城同熊霜、熊徇搞事,我又何尝不想杀你而后快?你来我营中自投罗网,杀你易如蝼蚁,却又留到如今,可知为何?”

“何故?”

“此前你不为我所用,可如今你在我营中,我反倒惜你才华,不忍动手。”

“惜才?”这两个字从熊雪口中说出,方兴觉得难以言状的别扭。

“他人不懂你,周王静、虢公、熊霜、熊徇……甚至是你视作亲爹的召公虎,他们哪个真正懂你?

方兴无法反驳,自赵家村开始,自己始终不被人理解,而唯一堪称知己者的厉天子,又已然与世长辞。至于召公虎、周王静和其他布衣大夫,就算是杨不疑和蒲无伤,方兴都觉得愈加疏离。

“我熊雪驰骋半生,只恨无智者辅佐,方高不成低不就。你当了我半月军师,也算大慰平生,只恨相逢甚短,犹觉不足。今日兵败身死,你便随我去地下再谋大事吧!”

熊雪说得轻描淡写,但显然动了真情,他哀怨地看向方兴,甚是骇人。

而另一面,巴明已然率兵发动总攻,楚、徐军队也鼓噪起来,喊杀震天。

“来吧,杀便杀,啰嗦甚么!”方兴本非惜死之人,加之得知芈芙早名花有主,瞬间心如死灰,引颈就刑。

“我敬你是条好汉,”熊雪给副将递了一段麻绳,对方兴道,“便给你留全尸,我们黄泉路上再作君臣!”言罢,便要拔剑自刎。

“等等!”方兴突然挣脱绳索,大吼道。

熊雪大怒:“怎么?你怕死?”

“非也,败了!”方兴语无伦次。

“甚么败了?”

“你看,廩君族败了!”

众人极目望去,果然,鱼腹浦处廩君族阵脚大乱,显然遭遇重创。再一细看,果然有源源不断的蛮兵从山上呼啸杀来,势如破竹。

“是板楯蛮杀了回来?”熊雪如逢大赦,兴奋地手舞足蹈。

“非也,”方兴定了定神,“看那旗号……是蜀军。”

“蜀军?他们来此凑甚么热闹?”熊雪笑容瞬间凝固,如临大敌。

随着蜀军的到来,不到一刻钟功夫,廪君族便被打得几乎灭族。

这回,战局愈加凌乱——

板楯蛮和廩君族已被打得支离破碎,楚国正规军和叛军也都减员严重,而随着徐国和蜀国生力军的加入,本就逼仄的鱼腹浦要塞,更是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天色渐亮,业已放晴,远处蜀军将士的形象渐渐清晰。

蜀军尚青,将领们面戴沉重的青铜面具,士兵们则都头戴青色布冠,凶神恶煞般收割着廪君族人的性命。

蜀人高鼻深目,颧面突出,阔嘴大耳,耳上穿孔。样貌说不出来地古怪,别说与华夏之人大为不同,就算与楚、巴之人相比,也是大相径庭。幸好,尹吉甫并不太像这些蜀人。

蜀军战斗力之强,让方兴咋舌。事实上,他遇到的四夷势力,陆续变得更强。

方兴儿时笼罩在赤狄犯边的阴影之下,仿佛这群鬼子便是天下最强大的反动势力。可随着周王师南征北战之后,西戎、犬戎、东夷、淮夷实力皆不俗,赤狄反倒被衬得羸弱。

流落南国之后,这才见识到楚国军力堪称南国之雄。即便是经历过数十年内战消耗,熊徇和熊雪都能在短时间内动员数千兵员。可即便楚国军队有极强的军事素养,但面对尚武成风的巴人时,双方也只能靠毒物取胜,反倒胜之不武。

而今日见到的蜀人大军,论军势之盛,战力之强悍,士卒之精锐,又显然在徐、楚联军之上。

只不过,蜀军虽强,但廪君族毕竟占据鱼腹浦要塞地利,为何却如此不堪一击?

待到蜀军占据廪君族本营时,方兴总算悟出鱼腹浦阵地的破绽——

鱼腹浦易守难攻固然不假,但仅限于抵挡东面阵地战的对手;可其西面依托高山,虽不失为一面屏障,但倘若对手从山上杀来,且又擅长山地战的话,那便是灭顶之灾。

遗憾的是,蜀军就是这样的对手,廪君族的大败便是必然。

熊雪显然已经看清形势,问方兴道:“当今之势,又当如何?”

方兴想也不想:“雪公子只能投靠蜀军,留得命在,倒还有条活路……”方兴说此话也是自救,也是给自己鼓劲。

熊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此言不差,你随我同去!”

方兴为人挟持,自然也没法拒绝。他只觉前途暗淡,要真进了茫茫蜀道,想要再出山,或许就难上加难也!

就在这时,只见廪君族溃兵中,有一位大汉正直奔熊雪杀来,手持双鞭,一鞭一命,难以阻挡。

“他是巴明蛮子,速拦住他!”熊雪歇斯底里。

尽管对方已然被染成“血人”,但异于常人的身躯还是不算难认。

叛军卫队算得上骁勇,但在巴明的冲击下却招架不住。熊雪见势不妙,知道自己铠甲太过招摇,连忙与副将对调,自己则跳向副车,疾驰而去。

这下,方兴反倒因祸得福,叛军们四散逃去,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泥淖中,依旧被五花大绑着。

不过巴明杀得眼红,举鞭便要来夺方兴性命。

“巴明!是我!”方兴赶忙大喊。

这莽大汉认得方兴声音,怔在原地,手中双鞭沾满红黄之物。

“愣着干嘛,快给我松绑!我教你如何冲出阵去!”

“我不想出去,我没死在决斗那日,已是对不起弟弟巴朗和族长巴鲁。”

这真是个混不吝的汉子,方兴不得已撒了个谎:“快带我回楚营,巴鲁有话托我回禀屈老将军。”

巴明闻言并不起疑,这才将双鞭交在右手,使左手将方兴扛在肩上,便往楚军阵营拔腿急奔。就这样,方兴短时间内经历几番生死瞬间,这才算重获新生。

“自由的空气来之不易也……”方兴激动得几近落泪。

而战场上,蜀军并无意占据鱼腹浦,丢下一座空营废墟。徐、楚联军则也将叛军杀伤,熊雪带着五百残兵投奔蜀军而去。板楯蛮损失惨重,而其宿敌廪君族则更惨,除了巴明生还,其他族兵全军覆没。

屈破败和舒参带领各自国兵在鱼腹浦外安营扎寨,不多时,楚君熊徇也率领大军前来支援,与各路兵马会师。

熊徇倒是敬业,他不顾舟车劳顿,刚下马便召集众将领议事,方兴也换了身洁净衣服,与众将帅见礼叙旧,诉说这段日子所受折磨,恍如隔世。

舒参远道而来,还未及与熊徇见礼,此时也让手下抬来十余个檀木箱子,都装饰得喜庆无比:“楚君在上,末将奉徐侯旨意,前来送上聘礼。”

方兴听闻“聘礼”二字,这才不得不信熊雪所言非虚,徐国此番肯派援军来助阵,果然是建立在联姻基础之上。

两年不见,舒参依旧面目清秀、出言轻声,丝毫不像个领军大将。只是,他今日言及聘礼之事时,似乎口气不悦,态度也很是敷衍,方兴猜不透其中奥秘。

“暂不提此事!”熊徇笑着拦住了舒参,还不忘偷偷瞥了方兴一眼。

只言片语间,方兴已知此事已然板上钉钉,他装作不知,眼看芈芙要嫁作徐翎新妇,只是心中缓缓作痛。

说话间,蜀军使者送来廪君族长巴鲁人头,并下战书,约三日后再战。

巴明见族长被杀,悲不自胜,在营帐中痛哭失声,叫嚣着要杀入蜀营,为族人报仇。

“战书上说,你族男女老幼已被板楯蛮斩尽杀绝,世间再无廪君族,傻大个,这里再没你说话的份!”

熊徇的话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他的右目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个空洞恐怖的窟窿,俊朗的面庞也被伤痕肆虐得令人生畏。

方兴知道,熊徇已然性情大变,再不是昔日汉阳大营与自己舌辩的那位翩翩少年。而这变化究竟是因瞎眼而起,还是登上君位使然,或许只有熊徇自己才知道了。

徐、楚联军应了蜀使战书,各自整饬军马不提。

是夜,方兴回到营中,不住安慰巴明。这个大汉已然哭成泪人,方兴只得应允替他杀熊雪、賨途以报仇,对方这才止啼。

好容易支走巴明,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营中,不是芈芙是谁。

“嗨,”数日不见,她没了探寻巫山时的疲乏,更加楚楚动人,“谢谢你救了我!”

方兴无奈地笑了笑,又悻悻然点了点头。

他此时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芈芙心疼地打量着情郎,也是欲说还休。

方兴心如刀割,他不敢直视芈芙的眼睛。此刻,她多么希望他的芙儿能对他诉说衷肠,哪怕亲口告诉我,你是被迫许配给徐翎,我也好受些罢……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时光在烛光摇曳中消逝,这样的沉默,远比软禁于叛军中的漫漫长夜更加煎熬。你倒是说话呀,芙儿,你倒是开口呀……

“你……”

“你……”

这或许便是天造地设的默契,两个人竟同时开口,又同时脸红地侧过脸去,随即再同时沉默。

还是方兴先忍不住,他太想缓解这尴尬气氛,随口问道:“咦,怎么不见艾姑娘?”

话音未落,芈芙“嗖”得起身,怒目圆瞪,冷冰冰道,“所以,你惦记她,而不是芙儿我?”

这话从何说起?方兴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妒意大发,我只是提了下姜艾,可她的婚约却是瞒了我整整两年啊!

“这……顺口问问……”方兴很无辜。

“不用说了,看来艾姐姐才是你的真爱罢?”言罢,芈芙转身要走。

方兴一头雾水,赶忙伸手要拦,却触碰到她手心中的白色小瓷瓶,精美得紧。

“这是?”

“情……呸!当芙儿看错了你便罢!”

言罢,芈芙手上一用劲,便将方兴推开,冲出营帐而去。

方兴只觉手腕灼热的痛感传来,可伤虽在手上,疼,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