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海岳:走近港珠澳大桥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七、有没有“打扰”到海豚?

张劲文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那天我们在桥面上一听说海豚,采访哪里还能正常进行?都过来插嘴:“这是海豚塔,那海豚呢?是不是海豚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海域?能看到吗?”

欸,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大家这么一问,张总监想了想马上说,还真是,我们此刻站立的地方,就是中华白海豚经常出没的海域。大家知道后立刻扶住大桥护栏,一个个踮起脚,伸着脖子往大海里看。

“不过巧遇白海豚,哪那么容易?”张总监又说,“这要看运气。我们有次在海里施工,活干完,几只白海豚就一块跃出水面,像是为我们庆功,离着非常近、非常近。但平时,更多的时候,白海豚是不容易被看到的。”

不管怎么说,中华白海豚有可能就在我们的身边出现,这花絮让严肃的采访一下子变得轻松、神秘。

我问:“那开工前,我是说我们还没有在伶仃洋上建这座大桥以前,那时候这片海域有多少白海豚?以后施工了,有没有打扰到白海豚的生存?”

我又变得严肃。

张总监知道这个问题很敏感,不能随便回答。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推辞,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没有,真的没有。”一种很自豪也很负责任的样子。这让我想起接到采访任务后我曾上网查阅了很多的资料,都是说正是港珠澳大桥施工不用原始手法,不破坏环境,不许震动,不许使用撞击式的柴油打桩设备,不让在海底大面积地翻动挖沙,所以工程对白海豚的“打扰”已经降到了最小的程度。比如新华社2016年10月15日就有这样一篇文章——《珠江口中华白海豚未因港珠澳大桥项目而“搬家”》,报道说:港珠澳大桥作为连接粤港澳的大型跨海通道,需要从保护区穿过。珠江口中华白海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从2011年港珠澳大桥动工开始,连续6年开展中华白海豚资源监测工作,累计识别在珠江口水域栖息的中华白海豚2060头,并全部录入海豚资源数据库——

海豚“搬家”?

对,“搬家”这种事情并没有。

但种群数量是不是有所减少?我的关心还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

“过去听说是1200头。”张总监告诉我。这个数字如果准确,那位于内伶仃岛至牛头岛之间、面积大约460平方公里的珠江口中华白海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没有被人为地破坏。大桥与海豚共生共处的愿望就被建桥人实现了。

“你们知道这460平方公里意味着什么?相当于6个香港岛。”

“啊,是吗?”

不管怎样,听到这个好消息,我们在桥上一片欢腾!

“照相!大家快来一起照相啊!”

于是单个照、分组照、集体照,靠着照、站着照、跳起来照,5个CCTV的采访记者,平均年龄已经超过50岁,但瞬间,大家都把自己变成了顽童,吓得张总监在身旁不住嘴地提醒:“小心,大家小心,别让过往的工程车给碰着!”

哈哈,偷得浮生半日闲啊!难得大家返老还童了一回!

疯过之后,第二天,沿着质量、工期和环保的主题,我们又在张劲文总监的带领下从珠海出发,来到了毗邻的中山,实地感受和拍摄了两个与大桥建设相关的工厂。

首先是“长大”,承接港珠澳大桥桥面铺装的广东长大公路工程公司集料厂,这个工厂负责生产集料。“集料”?啥?不懂,听解释,“集料”就是混合在沥青里面的碎石头供大桥的桥面铺装所用,这一说就明白了。但“长大”呢?怎么读?是读zhǎnɡ还是读chánɡ?又一解释:修长长的路,建大大的桥——是为“长大”。哦,也懂了。

但这用于桥面铺装的碎石有什么讲究,为什么要特别一提?

这里面的“讲究”可大了!

为了配合我们采访,张总监特地安排了工程师朱定过来给我通俗地上课。

“好,大家知道钢桥的路面与混凝土的路面对施工的要求一定是不同的,对吧?钢桥面与沥青黏合的操作更难。那好。港珠澳大桥为了确保120年的使用寿命,同时也是出于环保的考虑,我们大量采用了钢桥桥面。这钢桥桥面的铺装一是要克服‘防腐除锈’‘防水施工’的难题,第二就是要抵抗车辆的碾轧和路面的开裂。沥青里面用什么碎石,效果经我们反复实验,可大不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啊?”

“不明白了吧?没关系。钢桥面的表面我们要铺装一层厚度在7厘米的沥青路面,这沥青里面的石头,”朱定拿起一组个头大小不同、装在小展示瓶里的“碎石样品”继续帮我理解:“简单说,抗压,也就是抗汽车的碾轧,我们要用大石头。”他指着手里粒径一厘米左右、锥体的石头说,“这样的石头效果好,是专门需要在工厂里加工的;而抗裂,也就是抗路面的开裂,我们得用最细的石粒,乃至石粉,这样增加韧性,也就好比打太极,你有什么力,我就接住你什么力……”

哦,我大致明白了,但不相信为了这“太极之功”,“广东长大”还要专门建造一座全新的工厂?

“不是‘工厂化’的生产哪能碎出形状个个统一的锥体?哪里有石粒的均匀和巨大的产量?还用采石场里人工敲打出来的石头?那质量不过关,时间也耗不起。”

说到石头,不要说港珠澳大桥钢桥面铺装沥青里面的碎石需要量巨大,就是岛隧工程都已经建好了,全长6.7公里的沉管表面需要回填,那石料使用的总量是多少?让谁猜也猜不到——2.5个金字塔,相当于3.6万节火车的运输总量。这些石头还不包括基本等长的海底基槽开挖后需要打地基用的,还有之后给沉管“铺褥子”的碎石,前者是2—3米厚,后者是1.3米厚,想一想这得用多少石头?!

国之重器,耗材量巨大,可想而知。

据分析数据:港珠澳大桥拥有全世界最长的桥面铺装规模,70万平方米,其中50万平方米是钢桥面,如果采用人工碎石,6年的时间也不一定能供得上。

大大出乎预料,我和编导事前也没有这样的计划,就是当我和摄像老师一起走进“集料厂”,想跟着摄像“拍空镜”的机会一起去看一看、长长知识的时候,我眼前高大的厂房,一口袋、一口袋巨大的集料成品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型号的碎石。整个厂房干净得一尘不染,根本不像常识中的“碎石场”到处暴土扬尘。我愣住了。随后对编导说:“我,我要在这里说一段话,做一段串场,我有话要对观众说!”

编导同意,说好啊,我就在“广东长大”碎石厂的生产车间对着摄像机说了下面的一段话:

“为了确保120年的使用寿命,港珠澳大桥的质量要求可以说覆盖了工程的方方面面。大家看这些碎石,一般的大桥用这种粒径几毫米的就行了,但港珠澳大桥的桥面铺装,7厘米的沥青里,既要用到这样直径在9.5到13.5毫米的大粒石,也要用到直径细到只有0.075毫米的小石头,0.075毫米?什么概念啊?”说着我捏起一小捧最细的“石头”在手心。“那石头,”我继续说,“大家看,这还是石头吗?用手一碾,简直就像面粉一样细。”

在港珠澳大桥的设计和施工理念中,从小到大,每一个环节都体现着建设者的精心与智慧。

比如人人都熟悉的一个说法——“四化”。

这个“四化”不是一句政治口号,是实打实的工程要求:“大型化、工厂化、标准化、装配化”。

一开始,我对这“四化”,坦白地讲,怎么记也记不住,后来听到最初提出“四化”要求的孟凡超孟总的当面解释,我开始记住了,再也不会混淆了。

“大型化”,何谓大?

“首先,‘大型化’体现的是我们港珠澳大桥的工程必须大手笔,不然质量通不过、环保也通不过。”孟总说。

大型,通俗地理解就是“个头”,比如钢箱梁,我们大桥用的钢箱梁,小的长85到110米,大的132到153米;再比如海底隧道要用的沉管,标准沉管都是长180米、宽37.95米、高11.4米,这些都是“大块头”,都得在工厂里“预制”,因此“大型化”必然要求“工厂化”,“工厂化”又要求“标准化”,那“预制”好了的钢箱梁或沉管只能用特种装备运到现场去装配,因此“装配化”也是必然。这样“大型、工厂、标准、装配——四化一条龙”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哦。

无论如何人们都得承认,港珠澳大桥建设者们为了实现120年的质量要求、环保和工期,想尽了一切办法。

从“长大”出来,同样因为都在中山,我们又被张总监带着去看了看属于中铁南方公司的“山桥”钢箱梁拼装工厂。“不用说这个厂也是专门为港珠澳大桥而建立的?”我问。

张总监果然说:“对。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们钢箱梁的‘板单元’,我们是走出了传统的作坊,分别在秦皇岛和武汉建立了两个工厂来生产的,那标准化弄出来了的‘板单元’,都要运到拼装厂里来拼装,也就是这里。过去,我说的是没有实现拼装‘工厂化’之前,我们的‘板单元’都是要靠人工在露天地里一块块地手工焊接,那规模和工艺也是作坊的,所以要坚决废弃。

“‘工厂化’拼装,整齐划一,质量、产量都有保证,还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

“我们中国,其实从历史上讲,就是个桥梁大国,但‘大’是不是就等于‘强’?当然不是。不过从港珠澳开始,我们要向着‘强国’的目标起跑了,而且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现在在很多方面都超过了世界先进的国家——我的意思是,啊,你懂的——‘稍不留神就超过了他们(外国)’。”说着,张总监开怀大笑,一反他在接受采访时的那种沉稳、学术,看样子是真高兴了。

怎么会不高兴呢?

“从‘大’到‘强’不是靠吹牛,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一点点摸索、创新、咬紧牙关攻下来了一块块高地。一会儿我让人再给你讲讲我们钢箱梁拼装后还有一项世界领先的监测技术——超声波相控阵,这也是我们从以色列进口但自己改进的,专门用于焊缝探伤。”

焊缝探伤?超声波相控阵?好陌生、好专业。

我问什么意思?

他叫来另一位工程师高文博,高工告诉我:“钢箱梁的质量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就在焊接,而过去我们对于钢箱梁的焊缝都是靠人工来抽检,抽检就不敢说百分百地放心,尤其内部的焊缝其实靠人是很难监测出问题的。现在,我们研发出了一种新技术,就是‘超声波相控阵’。用这个对每一条焊缝都要监测,而且只检一边,有问题了立刻就会被发现;没有问题了,基本上就是永久性地可以保证质量。”

是吗?太牛了吧?!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在我脑袋里粗放、落后,总是担心被世界甩下的“我的国”,突然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令人骄傲的成绩,前几年高铁是这样,航天、探海是这样,如今大桥建设也不知不觉地成了世界的“领跑者”——这里面没有掺什么水分吧?

按理说不能啊!

一座跨世纪大桥,而且是桥、岛、隧三种样式的集群组合,如果不能确保质量,大桥会塌、会垮、会漏水,会成为世界的笑柄,这里是来不得半点自欺欺人的。

采访时张总监没有在我身旁,说到“超声波相控阵”,工程师很自豪、很坚定,我想那一刻要是张总监在,能听到我们的对话,说不定又会来一句“稍不留神我们就超过了他们”,然后还是开心地笑,那笑声音不大,但在我看来,却可能惊动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