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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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海盗

第一节 老船长在“本鲍旅店”

乡坤特劳尼、利维塞大夫和其他几位先生,他们都动员我把有关金银岛的事儿,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只是要求我隐去金银岛的具体方位,因为至今那里还有没被挖掘出来的宝藏。我在公元17XX年开始着手写这本书。先从我父亲开的一家名为“本鲍将军”的小旅店开始吧。有一天,一位皮肤黝黑、脸上有道刀疤的老水手住了进来……

当时的情景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得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踱进了店门,身后的手推车上撂着他的水手箱。他身形高大,体格魁梧,皮肤黝黑,一侧脸颊上有块青白色的刀疤,两只粗糙的手上,布满了伤痕,断裂的指甲壳里黑黑的。他身上穿的蓝色外套脏兮兮的,披在肩上的辫子油腻腻的。我还记得他自顾自地一边吹口哨一边张望海湾,然后,那首他后来经常挂在嘴边的水手谣便脱口而出:

“十五个家伙争抢死人的箱子——

哟嗬嗬,来瓶朗姆酒!”

高亢、苍老、颤抖的声音,像是船上的绞盘杆坏掉以后发出来的。然后,他用随身带着的类似推杆的棍子,敲击着房门。我父亲一露面儿,他就粗声粗气地要朗姆酒喝。接过酒,他慢慢地呷、细细地品,完全是一副行家派头,眼睛却始终盯着周围的悬崖和我家旅店的招牌。

“这儿离海湾很近,”他终于吭声了,“旅店位置不错,生意好不好,伙计?”

我父亲告诉他说生意清淡,客人少得可怜。

“好吧,”他说,“我就在这儿住下了!嗨!伙计,”他冲着那个推车的,“车推到边儿上去,把我的箱子拎下来,我要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接着,他又对我父亲说:“我这人不怎么讲究,用朗姆酒、咸肉和鸡蛋就能打发,能溜达溜达,看看船出海就够了。你叫我什么好呢?就叫我‘船长’吧!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着,他朝着门槛上扔了三四枚金币,“用完了吱一声儿!”他的样子凶巴巴的,看起来活像个当官儿的。

说实在的,虽然他穿得不好,说话粗鲁,但一点儿也不像是一般的水手,倒像是习惯了指手划脚使唤人的船长或者大副。推小车的人跟我们讲,船长是前一天早上坐邮车到“皇家乔治”饭店的,然后打听海边有哪些旅店。我估计,他听说我们这儿不错,人少僻静,所以他就从那边跑到我们这儿来落脚了。对这位来客,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他这人好静,白天,不是在海湾上转悠,就是拎着个铜制望远镜,爬上悬崖;而晚上,他就坐在大厅靠近炉火的角落里,拼命地往肚子里灌兑了水的朗姆酒。要是有人跟他搭话,他理都懒得理,只是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人家,鼻子一哼,跟冒烟儿的汽笛没什么两样。我们和到店里来的人,很快就知道了他这德性,也就随他去了。每天,他蹓弯儿回来,都会问我有没有水手模样的人来过。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这么问,是想找个跟他一类的人,好有个伴儿,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躲开他们。偶尔会有沿海边去往布里斯托尔的水手住进店来,每当这时,他总是会隔着门帘先窥察一番,然后才迈入大厅,而且绝对不会弄出哪怕一点点动静。对此我是司空见惯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他提防的对象。有一天,船长把我叫到一边,跟我说提防一个“独腿儿水手”,只要那家伙一露面儿,就赶紧给他报信儿,如果我做到了,船长答应每个月的第一天,给我一枚四便士的银币。每到月初,我就向他讨要薪水,他十有八九会冲着我哼鼻子,狠狠地瞪我;但不出一个星期,他就想通了,还是会把工钱付给我,并且肯定会再啰嗦一遍:提防那个“独腿儿水手”。

不用我说,大家也能想象得到,那个“独腿儿”,是怎么样在我的噩梦里折磨我。尤其是在刮风下雨的晚上,狂风震颤着屋子的四角,巨浪沿着海湾咆哮,拍打着崖壁,我总会见到这个人,他以无数种外形和表情出现在我眼前。有时他的腿是从膝盖那里被砍断的,有时又是从大腿根部被砍断的,有时就像一个怪物,只长了一条腿,而且这条腿长在身子中间。我会看见他蹦过树篱和水沟,没命地追赶我……总之,为了每个月的四便士,这些可恶的胡思乱想让我吃尽了苦头。

虽然“独腿儿水手”吓得我够呛,但是对于船长本人,我倒并不见得比别的认识他的人更怕他。晚上,要是他喝酒喝过了头的话,他就会坐着那里,旁若无人地哼唱那首难听的、老掉牙的水手谣。有时候,他还会给在场的每个人点上一杯酒喝,然后逼着那些害怕得直打哆嗦的人听他讲故事。我时常听到“哟嗬嗬,来瓶朗姆酒”的歌声震得房子直摇晃。为了保命,周围的所有人都加入了进去,唯恐声音不及别人而引起他的注意。因为在这当儿,他是最为狂放不羁的人;他会拍着桌子让众人安静下来,或者因为某个提问而怒发冲冠,如果有时没有人发问,他就会认为大家没有听他讲话。在他喝得醉熏熏地回到房间倒在床上之前,谁也不敢先走。

最让人胆寒的还是他讲的那些故事,都是阴森森的,有绞刑、有“走板”、有海上风暴、有干托图加群岛,还有发生在西班牙大陆上的厮杀。看样子,他像是跟海上的魔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而他讲述这些恶行的腔调,把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惊呆了。我父亲总是说,我们这个店准得被他毁了,恐怕客人们很快都不敢再来了,谁会愿意让人呼来喝去、驱来赶去,在睡觉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呢。不过,我倒觉得这未必是件坏事,大家伙儿确实被他吓坏了,但事后想想还是觉得有趣,毕竟这为平静的乡间生活平添了一种有趣的刺激。甚至,一伙年纪跟我不相上下年轻人还假装崇拜他,给他冠以“真正的船长”、“真正的水手”等诸如此类的名号,并且他们还说,多亏有了他这样的人物,英国人才能在海上所向披靡。

从一方面来说,船长的确是在毁我们的店。他住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住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而他付的房钱早就花得干干净净了。我父亲根本不敢找他要钱,只要他敢提一个字,船长马上冲着他哼鼻子,声音响得跟打雷似的。我可怜的父亲被他瞪得从房间里退出来,我看见过他碰了钉子,无可奈何地绞着双手。我敢肯定,我父亲年纪轻轻就在痛苦中送了命,跟烦恼焦灼和担惊受怕有很大关系。

在我们店里住了这么久,船长的衣服从来没有换过,只是见他从小贩那儿买过几双袜子。他帽子的一条边耷拉下来了,尽管刮风的时候,这让他很不自在,但他也懒得去理会,随它那样耷拉着。我还记得他的外套上面是补丁摞补丁,是他自己在楼上房间里补的。他从不写信,也从没见他收到过信。他从不跟任何人搭腔,最多在朗姆酒灌多了的时候,会跟熟悉的邻居侃几句。至于他的大水手箱,我们谁都不曾见他打开过。

船长住在我们店的最后的日子里,他被狠狠地教训过一次。那天,我父亲病得人事不省,傍晚的时候,利维塞大夫来给他看病,在我家里吃了顿晚饭,然后大夫走进大堂,一边抽着烟,一边等他的马从村里过来接他,因为我家这个老店没有马厩。我跟在大夫身后也进了大堂,大夫衣衫整洁光鲜、举止得体,头发上扑着雪白的发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炯炯有神,与一般没什么品味的乡下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不要说我们这位这样邋里邋遢、混身横肉、头眼昏花、衣衫褴褛的海盗一样的船长。船长正喝得烂醉,两臂支在桌子上。突然,他——船长——咧嘴唱开了:

“十五个家伙争抢死人的箱子——

哟嗬嗬,来瓶朗姆酒,

喝吧,魔鬼已经喝了——

哟嗬嗬,来瓶朗姆酒。”

我估摸“死人的箱子”,跟船长搁在楼上房间里的大箱子,应该是一回事。在我的噩梦里,“死人的箱子”同“独腿儿水手”搅和在了一起。船长的水手谣,我们早就听惯了,谁都不会特别在意,当然,除了利维塞大夫,他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我发觉大夫挺反感这首歌,因为他恼怒地抬头看了看,然后又继续跟老花匠泰勒聊风湿病的新疗法。这时,船长越唱越带劲,终于,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动作的涵义我们都懂——住嘴!大家伙儿即刻都不吭声了,当然,还是除了利维塞大夫,他的话音清晰而平和,每说一两句话就麻利地抽上一口烟。船长瞪了大夫一会儿,又一巴掌拍下去,目光越来越刻毒,最后,船长的嘴里迸出一句低沉而恶毒的诅咒:“住嘴!该死的!”

“你指的是我吗?先生!”大夫问;恶棍船长又迸出一句诅咒。大夫说,“我只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如果你再这么贪杯,世上很快就会少一个混蛋。”

老家伙气得火冒三丈。他一跃而起,抽出他的水手折刀,打开后摊在手掌上掂了掂,威胁说要把大夫钉在墙上。

大夫一动不动,还是侧面对着船长,他的话音跟刚才一样清晰平和,为了让屋里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十分镇静坚定地说:“如果你不马上把刀收回口袋里,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下一个被法庭送上绞刑架的就是你!”

接着,船长跟利维塞大夫,两个人对视着较量上了,船长很快就败下阵来,收起刀子,像条挨了打的狗一样,嘟嘟囔囔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听着,先生,”大夫继续说,“我的辖区居然出了你这号人物!你最好放老实点儿,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不光是个大夫,还是个治安官;只要有一丝一毫关于你的怨言传到我耳朵里,就算是今晚这种撒野,我也会叫你好看!我会逮住你,把你赶走!你自己瞧着办!”

很快,利维塞大夫的马到了,他骑马离去。那天晚上,船长总算消停了。而且,后来好些个晚上,他也都没再惹事儿。

第二节 “黑狗”的出现和消失

不久以后,第一件怪事发生了,正如大家将会看到的那样,尽管这些都不关船长的事,但是最终却使我们摆脱了他。那个冬天冷得出奇,霜重风疾。显然,我可怜的父亲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父亲日渐衰弱,旅店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落在了我母亲和我身上,我们忙得团团转,根本顾不上关照还住在店里的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客人。

一月份某个天寒地冻的早上,天蒙蒙亮,整个海湾都铺上了一层灰色的霜,海浪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太阳刚刚爬上山顶,阳光在洒落在远处的海面上。船长比平常起得更早,已经去了海滩,他的水手弯刀在他蓝色外套下摆那儿直晃悠,那只铜制望远镜被他夹在胳膊下,帽子反扣在头顶上。我还记得,他行进时呼出的气像雾一样紧随其后,在他转过一块大石头的时候,我听见他最后一声愤怒的“哼”,声响很大,似乎他还在跟利维塞大夫顶牛。

母亲在楼上陪着父亲,我在摆餐桌,等着船长回来吃早饭。突然,大堂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跨了进来。他长得白白胖胖,左手缺了两个指头,虽说他身上也带了把水手弯刀,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逞强斗狠的主儿。对于水手,我总是格外留意,不管是一条腿儿的还是两条腿儿的,这回我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他应该不是个水手,但他跟大海又像是有些瓜葛。

我问他要点儿什么,他说要朗姆酒。当我走出大堂去拿酒的时候,他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拿了酒回来,他示意我过去。我手里拿着餐巾,站在那儿犹豫不决。

“过来,小子,”他说,“再过来点儿!”

我朝他挪了一步。

“这桌子是给我的同伴比尔准备的吧?”他斜着眼睛问道。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谁叫比尔,早饭是给住在我家店里的一个客人准备的,大家都叫他“船长。”

“没错,”他说,“这个‘船长’多半就是比尔。他脸上有道刀疤,人特豪爽,尤其在酒桌上,我的同伴比尔就是这种人。咱俩赌一把,你说的‘船长’脸上有道刀疤——要是你愿意,咱俩就赌,那道刀疤在他右腮帮子上。啊哈,我没说错吧,我可是跟你说过的。比尔他在这儿吧?”

我告诉他船长出去散步了。

“哪条路?小子,他是从哪条路走的?”

我指了指那块大石头,告诉他船长或许就要回来了,然后又回答了他几个问题。“嗬,”他说,“比尔要是见到我,准跟见到酒一样开心呢。”

但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色,我觉得他肯定是认错了人,这些都是对他所说的那个“比尔”说的。不过,我想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此外,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陌生人在屋子门口那儿不停地踱来踱去,眼睛紧盯着远处,全然一只猫准备扑老鼠的猫。有一回,我跨出店门走到路上,他赶紧叫我回去,我动作稍稍慢了半拍,他那肥嘟嘟的脸就马上露出凶相,接着恶言恶语地命令我回去,吓得我连蹦带跳地逃了回去。我一进屋,他又换成了原先的表情,讨好似的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是个好孩子,还说他看好我。他说,“我也有个儿子,跟你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可是我的骄傲。对男子汉来说,守规矩很关键,小子——你得守规矩!你要是跟比尔出过海,你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我都说了两遍了还站在门外,绝对不会!这不是比尔的行事方式,也不是跟他一起出过海的人的行事方式。没错,胳膊下夹着望远镜,是比尔!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小子,咱俩回到大堂去,躲在门后,吓比尔一跳。上帝保佑!确实是比尔!”

陌生人边说边和我一起回到大堂,他把我塞到他身后,开着的门正好把我们隐蔽了起来。我感到惶恐不安,不难想象,当我发现那个陌生人也很紧张的时候,我就更害怕了。他握住弯刀的刀柄,把它朝刀鞘外拔了拔。我们藏在门后的时候,他一直咽着口水,就像我们通常说的“哽咽”似的。

船长终于跨进了门,他“砰”地一声把门甩上,根本没有看看周围,就穿过房间朝摆着早餐的桌子走去。

“比尔!”陌生人喊道。我觉得他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船长猛地转过身来朝着我们,黝黑的脸膛变得煞白,鼻子变得乌青。瞥见陌生人的那一刹那,他像是见到了鬼魂或是魔头,或者是其他什么,反正是世上顶可怕的东西。看见船长一下子变得苍老而且病态,说真的,我心里竟有些不忍。

“得了,比尔,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咱们可是老伙计。”陌生人说。

船长倒吸一口冷气。

“‘黑狗’!”船长说。

“不是我还能是谁!”陌生人放肆起来,“‘黑狗’还是老样子,来看望看望老伙计比尔。你住在‘本鲍旅店’,啊!比尔,比尔,自从我丢了两根手指头,咱俩大风大浪见识了不少啊!”陌生人边说边举起他的残手。

“听着,”船长说,“既然你已经找来了,我就在这儿!说吧,想干嘛?”

“比尔,你还是老样子”“黑狗”说,“一点儿都没变。我要让那个可爱的小男孩给我来杯朗姆酒,我这人就好这口。要是你愿意,咱俩就坐下来聊聊天,像老伙计那样,心里有什么就往外倒什么。”

我拿酒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到了餐桌两旁。“黑狗”侧着身子,坐在靠近门的那边。我猜,他这么坐,一来方便留意他的“老伙计”,二来可以留心自己的退路。

“黑狗”轰我走开,但不许我关门。“小子,不准从锁孔偷看!”他嚷道。我退回到酒吧间,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但是除了低沉的嗡嗡声以外,我什么都没听见。后来声音越来越响,我好歹听明白了一两句,差不多都是船长在骂人。

“不、不、不、不!到此为止吧!”他有一次喊道。接着他又说,“没的说,那可是要上绞架的,绝对是要上绞架的。”

突然,咒骂声跟另一些嘈杂声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桌椅成了一堆木头,接着是刀刃的碰撞声,然后是什么人痛苦的嚎叫声。接着,我看见“黑狗”没命地逃,船长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个人都拔出了弯刀。“黑狗”的左肩被砍伤了,血汩汩地往外冒。追到门口的当儿,船长举起刀朝“黑狗”的脊梁骨狠命地剁了下去,要不是“本鲍将军”这块大招牌挡着,“黑狗”早就被劈成了两半。直到现在,招牌下面的边框上还有一道豁口。

船长最后那一刀分出了胜负。“黑狗”逃到路上,顾不得肩膀上的伤,脚底像蹭了油一样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小山包后头。至于船长,他站在那儿跟中了邪似的,死死地盯着招牌,他揉了好几次眼睛,然后才转身回到屋里。

“吉姆,”他说,“上酒!”他叫我的时候身体略微晃动了一下,连忙用手撑在墙上。

“你受伤了吗?”我大声问。

“朗姆酒。”他重复道:“我必须得离开这里!朗姆酒,朗姆酒!”

我跑去拿酒;然而刚才发生的事却让我心慌意乱,我一不留神摔碎了一只玻璃杯,还把水龙头给堵住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大堂里“嗵”地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倒了。我赶紧跑进去,原来是船长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这时,我母亲已经从楼上跑下来给我帮忙,刚才的叫喊声和打斗声也惊动了她。我们俩一边一个扶起船长的脑袋,他呼吸困难,呼吸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双眼却紧闭着,脸色吓人。

“天哪,我的天哪!”我母亲叫道,“怎么倒霉事儿都让我们家摊上了!你父亲还病着呢。”

这时,我和我母亲都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救船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他刚才跟那个陌生人干了一仗,伤了要害。我拿着朗姆酒,想灌进他的喉咙,但他牙关紧咬,下巴颏儿硬得像铁一样,根本掰不动。这时,门被推开了,利维塞大夫走了进来,我和母亲都快慰地舒了口气。大夫是来给我父亲瞧病的。

“噢!大夫,”我们叫道,“我们该怎么办?他伤哪儿了?”

“伤?他根本没受伤!”大夫说,“这家伙跟你我一样,好好的。他这是中风了!我警告过他!霍金斯太太,你上楼去照顾你丈夫吧,如果可以,最好什么都别跟他说。我尽量想办法,救他这条一文不值的命。吉姆,去拿个盆子过来!”

我端着盆子过去的时候,大夫已经把船长的衣袖撕开了,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膊,上面好几处都纹着字,看上去倒是工整、清楚。前臂上有“吉星高照”、“一帆风顺”、“比尔·本斯万事如意”等,靠近肩膀的地方纹着一幅绞刑架,上面还吊着个人。我当时觉得这些纹身挺有意思。

大夫用手指摸了摸那幅图,说:“比尔·本斯阁下,这恐怕是你的大名吧,看来你这号人还是明白自己将来的下场的。我们现在要看看你的血的颜色,”他说,“吉姆,你怕血吗?”

“不,先生。”我说。

“那好,”大夫,“你端稳盆子!”说完,大夫拿出手术刀,切开了船长胳膊上的静脉血管。

流了不少血以后,船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瞅了瞅四周,他先认出了大夫,马上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这才放下心来。突然,他脸色大变,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嚷嚷道:

“‘黑狗’在哪儿?”

“这儿没有什么‘黑狗’,”大夫说,“只有你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你正灌着朗姆酒,然后就中风了,我警告你的话正好应验了吧。本来我才不想管你呢,可刚刚我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把你从坟墓里拉了回来!好啦,本斯先生——”

“我可不叫这名字!”船长打断了大夫的话。

“你叫什么无所谓,”大夫答道,“‘本斯’是一个我认识的海盗的名字,我这么称呼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一杯朗姆酒要不了你的命,但你只要喝了一杯,就会没完没了地喝下去。我用我的假发跟你打赌,如果你不收敛一点儿,你肯定得玩儿完!你听明白了吗?——再喝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就像《圣经》里说的: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好了,来吧,使点儿劲儿。我扶你上床,仅此一次。”

我和大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船长搀上了楼,让他躺在了床上。他的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就像一个几乎昏迷的人一样。

“现在,我再提醒你一遍,”大夫说,“酒是你的克星!我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大夫边说边拉起我的胳膊,要我随他去给我的父亲看病。

“没事儿了。”大夫关上了门。“刚才给他放了不少血,够他老老实实地呆上一阵子了,估计要在床上躺个把星期,这对你和他来讲都再好不过了。但要是他再中风的话,可就玩儿完了!”

第三节 黑符

晌午的时候,我端着药和凉开水来到船长的房间,他躺在那儿,跟我们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只是略微往枕头上面挪了挪,他看上去虚弱而激动。

“吉姆,”他说,“这儿,也就是你还算个好人,我一向待你不薄,从来没短过你的工钱——每个月四便士银币。现如今,你瞧,伙计,我病秧秧的,而所有人都嫌弃我;吉姆,你去给我拿一小杯朗姆酒过来,好不好?伙计。”

“大夫——”我刚开口,他便破口大骂大夫,尽管声音中气不足,但是火气很旺。“大夫们都是些蠢蛋!”他说,“刚才那大夫,他懂什么叫水手?!我在热得像烧化的沥青那样的地方呆过,也到过黄热病吃人的地方,还领教过大地震,震得地面跟海浪差不离。那些地方,那大夫见识过吗?告诉你吧,我这条命,就靠朗姆酒撑着!对我来说,酒,就是肉就是水,就是哥们儿就是娘们儿。我这会儿要是喝不到酒,我就会像是瘫在海边报了废的破船,我的血就会溅你一身,也会溅那蠢蛋大夫一身!”他接着又骂了一阵子,然后恳求我:“吉姆,你看,我的手指头在抽筋,抖得厉害,停不下来,我今天还滴酒没沾呢。我跟你说,那大夫是个蠢货!吉姆,你要是再不给我酒喝,我就会‘鬼缠身’。我已经看见他们了,死掉的福林特来了,他就站在你背后的墙角那儿,活生生的,我‘鬼缠身’的时候,就会犯混、瞎胡闹。大夫不是说过,只喝一杯的话,不碍事儿。吉姆,就让我喝一小杯吧,我给你一枚金币,怎么样?”

船长越来越烦躁,我怕他惊动我父亲,父亲那天情况很糟糕,需要安静。再说,他提到了大夫说过的话,我也觉得只喝一小杯酒的话,不会出大乱子。我只是很反感船长刚才想花钱收买我。

我说:“你把欠我父亲的钱还给我就行了,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多要!我这就给你拿酒去,就一杯!”

我把酒递给他的时候,他贪婪地夺了过去,一口气喝得精光。

“呀,呀,”他说,“好些了,这点儿酒足够了!伙计,大夫说我还得在这该死的床上躺多久才能下地?”

“至少一个星期。”我说。

“见鬼!”他叫道:“一个星期!我不干!到时候他们准得把黑符都送来了!那帮混蛋这会儿正四处打探我的消息呢,他们守不住自己的东西还想算计别人的。我倒要问问,这是水手的作派吗?我这人守得住财,从不糟蹋自己的钱,也从不会让自己的东西落到别人手上。我要设个圈套让他们来钻,我才不怕呢!伙计,我还要另外再布个陷阱,捉弄捉弄他们。”

他边说边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并且吃力地挪动着他那两条死沉死沉的腿。他的话透着一股子霸气,但是声音却有气无力,他坐到床边的时候停下来歇了口气。

“那大夫可把我整惨了!”他嘀咕着,“我的耳朵嗡嗡直叫唤,还是让我躺下吧。”

我正准备帮他一把,他却已经躺回了原来的地方,好一阵儿他都这么一声不响地躺着。

“吉姆,”他终于又出声儿了,“你今天见到那个水手了吗?”

“你指的是‘黑狗’吗?”我问。

“对,是‘黑狗’,”船长说,“他是个孬种,不过指使他的那个人更是个恶棍。要是我躲不过这一劫,‘黑符’又送到了的话,你记住,他们是冲着我的水手箱来的!你就骑上马——你会骑,对吗?好吧,你就骑上马——我也顾不了太多了——去找那个饭桶大夫,让他召集所有诸如治安官之类的人——到“本鲍旅店”来,把福林特船上所有还活着的海盗统统干掉。我是大副,福林特船上的大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地方在哪儿。福林特船长在萨凡纳港临死的时候交待我的,就跟我现在交待你一样。不过,你一定得等到他们先把‘黑符’送到,或者要么是‘黑狗’,要么是‘独腿儿水手’露面儿了,然后你才能去报官。吉姆——千万提防那个‘独腿儿’!”

“但是,船长,‘黑符’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召集令,伙计,要是他们送来了,我会讲给你听。吉姆,千万大意不得。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将来我会跟你平分。”

他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声音越来越弱。我把药递了过去,他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吞了,还说:“如果有哪个水手吃过药,那个人就是我。”终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从船长的房间走出来。我不清楚是不是该做的都做到了,也许我应该把船长所讲的告诉大夫,因为当时我怕得要命,担心万一船长后悔把真相告诉我,他会对我下毒手。但是,事不凑巧,当天夜里,我可怜的父亲非常突然地去世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搁在了一边。失去亲人的悲痛、接待左邻右居的来访、葬礼的安排都压在我身上,同时,还要打理店铺的一切事情,我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没工夫想到船长,更不要说怕他了。

第二天早上,船长竟然自己下了楼,跟平常一样吃早饭,虽然他没吃下多少东西,但酒却喝得不少,恐怕比平时还要多,因为他自己去吧台倒酒。他绷着脸,皱着眉,哼着鼻子,没有人敢招惹他。在我父亲下葬的头一天晚上,店里的气氛格外沉重。船长又像平常一样喝得烂醉,他唱的水手谣这时候听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虽然他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但大家伙儿都怕他怕得要死,而大夫又出远门儿给人看病去了。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大夫就一直没到附近来过。我刚才说过船长很虚弱,的确,他的身体看上去不是在好转,而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来来回回地上楼、下楼,一会儿从大堂踱到酒吧间,一会儿又从酒吧间折返回大堂。有时候,他把鼻子伸出门外,闻一闻大海的气息。他扶着墙走动,呼吸困难、急促,像是在登山一样。他没有额外再跟我说什么,我确信他已经完全忘了他告诉我的那档子事儿。他的情绪越来越反常,要不是有病在身,他会比以往还要暴躁。他现在发起酒疯来更吓人:他会拔出明晃晃的弯刀,摆在面前的桌子上!周围的人在他眼里像是不存在似的,他整个人迷失在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神志相当恍惚。比如说,有一次,他居然破天荒地唱起乡下情歌来,让大伙儿目瞪口呆。那首歌肯定是他年轻的时候,没当水手以前学唱的。

就这样,直到我父亲葬礼过后的第二天下午,雾蒙蒙冷飕飕的。约莫三点钟前后,我站在门口,想起了我的父亲,心里很难过。这时,有个人沿着大路慢吞吞地走过来了。他显然是个瞎子,一个绿色的大眼罩扣在眼睛和鼻子上,手里拄着根拐杖,边走边用拐杖探路。他还是个驼背,似乎是因为年老或者因为身体衰弱,直不起腰。他身上披了件又大又破、带顶兜帽的水手斗蓬,这使他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怪物!长得这么丑陋的家伙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在离旅店不远处,他停了下来,面朝前方,吊着唱腔阴阳怪气地嚷道:

“哪位好心人告诉我这可怜的瞎子,我这是在哪儿?为保卫祖国英格兰,我牺牲了宝贵的视力。愿上帝保佑乔治国王——我现在在这个国家的哪个地儿呢?”

“朋友,你已经到了黑山海湾的‘本鲍旅店’。”我说。

“我听见有人讲话,”他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好心的小伙子,把你的手给我,领我进去,行吗?”

我伸过手去。这个面目可憎,说起话来倒客客气气的瞎子,猛地像老虎钳一样牢牢地扳住我的手。我大吃一惊,拼命想挣脱他,谁知他的手只一拽,就把我拖到了他跟前。

“听着,小子,”他说,“带我去见船长!”

“先生,”我说,“我真的不敢!”

“噢,”他说,“不敢?!赶紧带我去见他,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胳膊!”

他边说边使劲,我痛得叫起来。“先生,”我说,“我是为你好,船长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连坐着都会把弯刀拔出来,上次有个先生——”

“快走,少废话!”他打断我。瞎子的声音又凶又冷,让人心里发毛,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跟心里的恐惧相比,胳膊的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只得立马服从他的命令,穿过店门径直朝大堂走去。害病的老船长正坐在那儿,晕晕乎乎地啜着朗姆酒。瞎子的铁爪死死地钳着我,他整个人贴过来,把体重差不多全搭在了我身上,我都快被他压趴下了。“你直接把我领到船长跟前,他一看见我,你就说:‘比尔,有朋友来看你了!’要是你敢不照办,我就让你尝尝厉害!”说着,他又拧了我一下,我疼得差点儿昏过去。对船长的害怕已经被抛到了脑后,真正令我胆寒的,是揪着我的这个瞎眼乞丐。我推开了大堂的门,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刚才瞎子逼我说的话。

可怜的船长抬眼一看,酒马上就醒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绝望。他挪动了一下想站起来,但是照我看来,他却显得有气无力。

“好了,比尔,坐着别动!”瞎眼乞丐说,“就算我看不见,可我的耳朵灵着呢,你的手指抖一下我都听得清楚。咱俩公事公办!小子,伸出你的左手,握住比尔的左手腕,然后把它拉到我的右手边!”

我和船长都照瞎子说的做了。我看见有样东西,从瞎子提着拐杖的手传到了船长手中,船长接过来后马上握住了。

“这下完事了!”瞎子说着,突然松开了我的胳膊。当他跳出大堂来到马路上时,我还一动不动地傻站在那儿,很难想象一个瞎子的动作会这么干净利落。笃——笃——笃,他拄着拐杖已经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我和船长才回过神来。我还一直握着船长的手腕,这时才松开,他赶紧抽回手,敏捷地查看掌心。

“十点钟!”他叫道,“还有六个钟头。我们还来得及!”船长猛地站了起来。

但他还没立稳,整个人就开始晃,他马上用手卡住自己的喉咙。接着,“轰”的一声,船长朝前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我赶紧跑过去,一面大声叫我母亲。但是,着急已经不管用了,突发的中风将船长送上了黄泉路。说来也怪,我对船长从来就没有过好感,虽然后来有些同情他,但是眼睁睁见他死去,我还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船长是我身边第二个死去的人,而当时,失去父亲的悲痛还积压在我心头没有散去。

第四节 水手箱

当然,我一刻也没敢耽搁,把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了我的母亲,也许我早就该这么做。我们的处境相当艰难和危险。船长的一部分钱——如果他有钱的话——肯定该归我们,但是船长的那伙仇家不大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给一个已经见了阎罗王的人抵债,“黑狗”和瞎眼乞丐我都已经领教过了。我突然想起船长嘱咐过我,叫我骑上马去找利维塞大夫,但是那样的话,留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个照应,显然不可行,而继续呆在店里,看来也不是办法。厨房炉膛里的煤块落下来的响动,时钟嘀嗒的声音,都会绷紧我们的神经。我们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好像要将躺在大堂地板上的船长尸首包抄,我心里老是担心,那个面目狰狞的瞎眼乞丐可能就在附近游荡,随时准备再来。当时的情形就像老话说的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必须快刀斩乱麻!我们决定到附近的村子里求援,说走就走,我们连帽子都顾不上戴,就立马奔进茫茫夜色和霜雾之中。

村子位于旁边一个海湾的另一面,从我们家的旅店虽然看不见,但实际上相距不过几百码。特别鼓舞我的是,村子所在的方位跟瞎子出现的方向正好相反,就算瞎子这会儿已经朝旅店扑过去,我们也不会撞个正着。在路上,我们并没花太长时间,尽管时不时停下来,相互搀扶着听听四周的动静。好在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以及树林中的动物吱吱嘎嘎的叫声。

我们赶到村里已经是掌灯时分,家家户户的门窗透出黄色的灯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当时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但是除此之外,别的,我们什么都指望不上了。或许村子里的人该为他们自己感到害臊,因为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跟我们一起回“本鲍将军”旅店!我们越是倒苦水,他们越是往后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对于“福林特船长”的名号,我虽然感到很陌生,但这里的一些人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一提起来就胆战心惊。村子里有几个人,曾经在离“本鲍将军”旅店很远的地方干过农活儿,他们想起来,前些时候在路上瞅见过几个生面孔,当时还以为他们是贩私货的呢,就绕开了。而且,还有不止一个人看见“基特洞”海湾那儿,停着一艘小帆船。这样一来,只要听说有谁是福林特船长的伙计,足以把他们吓得要死。好说歹说,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们保卫旅店,倒是有几个人愿意骑马去找利维塞大夫,他家在另一个方向。

人们常说胆小怕事会一个传一个,而另一方面,讲明道理倒是一个打气壮胆的好方法。在他们每个人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以后,我母亲才开口,她说我是个没爹的孩子,属于我的每一分钱她都要拿回来!“如果你们没有一个人敢去‘本鲍将军’旅店,”她说,“我和吉姆敢!我们这就回去,多谢了!大块头的胆小鬼们。就算是把命搭上,我们也要把那个箱子弄开。克劳斯里太太,谢谢你借给我们装那些合法钱财的袋子。”

当然,我说我会跟我母亲一起上路,村里的人自然全都嚷开了,说我们疯了,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没有一个人肯跟我们一道回去。他们只是给了我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免得我们在遭到袭击时无力反抗;他们还许诺为马匹备好鞍,以防我们回村子时遭人追杀;同时,有个小伙子骑马去利维塞大夫那里搬武装救兵。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母子二人冒险往回走,我的心砰砰直跳。透过雾霭的边缘,一轮泛着红光的满月升了起来,我们加快了脚步,明摆着,等会儿我们返回来的时候,月光会把四周照得跟大白天一样,我们的行踪根本躲不过窥探的眼睛。我们敏捷地沿着树篱悄悄往前走,既没看见可疑的东西也没听见可怕的动静,等进了“本鲍将军”旅店,关上了大门之后,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马上闩(shuan)上店门,我们站在黑暗中喘了会儿气,宅子里,我们孤零零的,相伴的只有船长的尸体。母亲从酒吧间里找来了蜡烛,我们互相搀扶着进到大堂。跟我们离开时一样,船长的尸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一只胳膊直挺挺地伸着。

“放下窗帘,吉姆。”母亲小声说,“要是有人来,他们从外面会看得见。”我赶紧照办。“得把船长身上的钥匙取下来,可告诉我,谁敢去碰他呀?”母亲带着哭腔说。

我立刻跪在船长身旁的地板上找钥匙,我发现离他的手不远的地方有一小块圆纸片,一面被涂黑了,我猜这一定就是“黑符”!我捡起来一看,发现另一面写有短短的一句话,字迹工整而清晰:限你今晚十点!

“妈妈,他们今晚十点钟动手!”我说。话音还没落,我家的那只旧钟就“当、当、当……”地敲了起来。突然响起的报时声把我们的魂儿都吓飞了。还好,才六点钟。

“吉姆,快找钥匙!”妈妈说。

我把船长身上口袋一个接一个全都翻遍了,结果只找到几枚小硬币、一个顶针、几缕线、几根长针、一截被咬掉一头的烟卷、他那把柄上开裂的折刀、一个袖珍罗盘和一个火绒盒,真令人丧气。

“找找看,是不是挂在他脖子上了。”母亲提醒我。

忍着强烈的厌恶感,我扯开了他的衬衫领口,果然发现他脖子上挂着条涂了柏油的细绳。我用船长的折刀把细绳割断,发现了那把钥匙。这一进展让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希望,我们一刻也没有耽搁,一溜烟儿爬上楼,冲进船长住了这么久的小房间,那只箱子从船长来的那天起就一直摆在那儿。

那只箱子从外观看跟别的水手箱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盖子上用烙铁烫了个字母B——船长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因为箱子有些年头了,也并不受主人的爱惜,所以箱子角上有些破损和裂痕。

“把钥匙给我。”母亲说。虽然锁开起来很费力,但转眼间母亲就扭动了钥匙,打开了箱盖。

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柏油的味道立刻从箱子里扑鼻而来。但是,箱子的顶层只有一套很体面的衣服,掸得干干净净,叠得齐齐整整,其他就再没什么了。母亲说,这套衣服看样子还从来没有被穿过。衣服下面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架四分仪、一个小锡壶、几卷烟丝、两把锃亮的手枪、一根银条、一块老式西班牙手表、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大多是外国货)、两个镶有黄铜的罗盘,还有五六个不大多见的西印度贝壳。我事后常常纳闷:像船长这样漂泊不定,烧杀掳掠的海盗,带那么些贝壳做什么勾当?

找了半天,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除了那根银条以及那些小玩意儿,而它们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再下面一层是件水手斗蓬,已经被海盐漂得发白。母亲不耐烦地把斗蓬往上一抖,箱子里最后的秘密终于揭晓:一个油布包,里面包着像报纸之类的物件;还有一个帆布包,手一碰就发出金币丁丁当当的碰撞声。

“我要让那伙无赖知道,我可是个守本份的人。”母亲说道,“我只拿我该拿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多要!吉姆,你撑开克劳斯里太太的袋子。”母亲一边从帆布包往外取金币,一边计算着船长欠我们的钱,然后把数好的钱装进我手中的袋子里。

这可是件费时的苦差事,因为那些金币来自不同的国家,大小也各不相同:有西班牙都布隆、有法国路易斯、英国几尼、西班牙古银币……还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其中几尼的数量可能最少,而我的母亲只懂得用几尼来计算。

才数了一半,我突然抓住母亲的胳膊,因为我听见静悄悄、冷飕飕的空中传来“笃、笃、笃”的声音——那是瞎眼乞丐的拐杖戳击冰冻的路面发出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们僵坐着大气都不敢出。接着,有人恶狠狠地拍打店门,转动门把手,震得门闩哐哐当当直响,瞎子想进来;随后,屋里屋外变得死一样的静,好一阵儿之后,“笃笃笃”的声音才又响起,渐行渐远,终于听不见了,我们庆幸得简直无法形容。

“妈妈,”我说,“我们把钱都带上,走吧!”我敢肯定,闩着的门已经引起了瞎子的怀疑,那窝马蜂很快就会被他招来。幸亏我刚才把门闩上了,可没见过那个可怕的瞎子的人根本体会不到我当时的庆幸。

我母亲虽然吓坏了,但她还是既不愿多拿一分也不肯少要一文。她说,还不到七点钟,早着呢。母亲清楚自己的权利,决不会放弃。母亲还在与我争执,此时,小山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呼哨声,该是我俩的争执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我只拿数好了的。”母亲边说边跳了起来。

“我带上这个抵债。”我说着,捡起了那个油布包。

很快,我们战战兢兢地下了楼,蜡烛留在了空箱子旁边。我们开了店门,拔腿就跑。我们逃走得不是时候,因为此时雾气渐渐消散,月光把山坡两边都照得亮亮堂堂的,只有笼罩在谷底和店门周围的一团薄霭能隐蔽我们最初的行踪,而当我们刚逃到小山脚下,离村子还有大半路程的时候,我们必定会暴露在月光之下。还不止这些呢,因为此时我们听到几个人飞奔而来的脚步声,我们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团晃晃悠悠的亮光急速朝旅店逼近,看样子,他们当中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

“亲爱的,”母亲突然说,“带上钱跑吧,我晕得厉害。”我当时想,这下我们都完了!我怨恨邻村的人太胆小怕事,也责怪可怜的母亲过于迂腐和贪心。她刚才太糊涂,这会儿又扛不住!幸好我们已经上了小桥,我赶紧搀扶着母亲,跌跌撞撞地来到岸边,她吁了口气,靠在我肩头上不动弹了。我当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恐怕当时的行为很鲁莽,不过好歹算是把母亲拖下了河岸,向桥洞方向走了几步。再往前我就拖不动她了,由于桥过于低矮,我们只能趴在下面,母亲几乎完全暴露在外边。在这个位置,旅店里的每一丁点儿动静我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五节 瞎子的下场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不愿呆在原先的地方,于是又爬上了岸,躲在金雀花丛后面,瞄着我家门前的那条路。我刚躲好,七八个歹徒就沿着那条路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提着灯笼那家伙打头,几步之后跟着三个手拉着手的家伙。虽然有雾,我还是发现三个人里居中的是那个瞎眼乞丐。随后听到的对话证实了我的判断。

“把门砸开!”他喊道。

“是!是!先生。”三两个人应声冲向“本鲍将军”旅店,拎着灯笼的那个跟在他们身后。大概敞开的店门让他们大吃了一惊,我看见他们停下来,小声嘀咕着什么。可过了一会儿,瞎子再次发令,他显得气急败坏,声音又高又尖。

“进去!进去!进去!”他吼着,骂他们动作太慢。四、五个家伙马上就冲了进去,另两个同那可恶的乞丐一道留在了路上。没过多久,一声惊叫之后屋里传来了喊叫声:

“比尔死了!”

但那瞎子还是嫌他们太磨蹭。

“你们这帮蠢货,快搜他的身!其余的上楼去拿箱子!”他喊道。

我听见他们“咚咚咚”地登上了我家的旧楼梯,脚步声震得房子都在抖。很快,又是一嗓子惊叫,伴着玻璃的碎裂声,船长房间的窗户被“砰”地推开了,一个歹人的头和肩膀探出窗外暴露在月色之下,他朝站在下面路上的瞎眼乞丐直叫唤。

“彼犹,有人抢先了一步,已经把箱子翻了个底儿朝天!”

“东西还在吗?”彼犹吼道。

“钱还在。”

瞎子对那点儿钱骂骂咧咧。

“我是说福林特的手迹还在不在?”他喝道。

“反正我们没找到!”那人答道。

“嘿,你们楼下的,看看那东西在不在比尔身上!”瞎子又喊开了。

一听这话,另一个——大概留在楼下搜尸的那家伙——踱到门口:“比尔已经被人搜过身了,什么也没剩下!”

“准是这店里的人干的,是那小子!我非得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不可!”瞎子彼犹嚎道,“他们刚刚还在这儿,我推门的时候门被闩上了。伙计们,分头去找,把他们给我搜出来!”

“没错!他们的蜡烛还在这儿呢!”窗口那家伙应道。

“赶紧分头去找!就是把这房子扒了,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彼犹用拐杖捣着路面一遍遍地叫嚣着。

转眼间,歹徒们所到之处,家具被掀翻、门被踹飞……乒乒乓乓的声浪在山石间回响,整个老旅店被彻底扫荡。随后,那班家伙一个接一个地溜出店门,来到了马路上,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找着。就在这时,夜空中又传来了呼哨声,比我和母亲在数死去的船长留下的钱币时,引起我们警觉那声呼哨更清晰,不过这次是两声。我本以为这是瞎子招集手下杀人放火的信号,现在,从海盗们的反应来看,这是危险降临的警报,它来自于村子方向的山坡上。

“又是迪克在报信儿,”其中一个说,“而且是两声!伙计们,咱们得撤了!”

“撤?你们这帮胆小鬼!”彼犹吼道,“别理迪克!他是个十足的蠢货、怕死鬼!店里的人肯定没走远,就在这附近,你们马上就要逮住他们了!赶紧分头去找!狗东西们!我要是看得见,还用得着你们!”

这番话好像多少起了点儿作用,有两个家伙开始在那堆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破烂里东翻翻、西瞧瞧。我觉得,他们不过是在应付,对自个儿的小命倒是时刻留着神儿,其他的人则呆立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蠢货们,你们就要发财了!怎么还在打退堂鼓!只要找到那玩意儿你们就会像国王一样大富大贵。你们明明知道它就在这儿,干嘛还当缩头乌龟!当初你们没有一个人敢去见比尔,而我,一个瞎子,去了!现在,你们又要断老子的财路,让老子今后只得趴在地上当个臭要饭的,讨几个子儿换口朗姆酒喝,本来我可以风风光光地坐上四轮马车的!你们要是有象鼻虫吃点心的那点儿胆量,抓住他们就不在话下!”

“得了!彼犹,我们不是已经拿到金币了吗!”其中一个咕哝着。“没准儿,他们把那该死的玩意儿藏起来了。”另一个说,“金币归你了,彼犹,别老站在那儿瞎嚷嚷!”

“瞎嚷嚷”点中了彼犹的痛处,居然有人敢顶撞他,彼犹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抡起拐杖左右开弓,重重地打在了好几个同伙身上。

这下,瞎眼恶棍犯了众怒,有的大骂,有的威胁,他们企图抓住拐杖,把它从他手里夺过来,但没有得逞。

这通窝里斗倒是救了我们。正当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村子那边的山顶上传来了马蹄声,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树篱边火光冲天,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片。眼看着,大难临头了,海盗们转身就跑,四散逃开,有沿着海湾往海边儿去的、有斜穿过山包的……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彼犹,他们抛弃了他!他们究竟是被吓破了胆,还是报复他,因为刚才对同伙连打带骂,我不清楚。反正,彼犹落在了后面;他用拐杖拼命在地上探来探去,一面摸索着往前走,一面喊着他的同伙。最后,他转错了弯,从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经过,朝村子的方向跑去。他喊着:

“约翰尼、黑狗、迪克,”彼犹又喊了另一些人的名字,“你们不能撇下老彼犹,伙计们,不能撇下老彼犹!”

恰在这时,马蹄声从山顶传来,四五个骑手在月光下沿着山坡飞驰而下。

这下子,彼犹明白自己走错了方向,他尖叫着转过身来,径直跑向水沟,结果滚了下去,但他很快就爬起来,朝另一方向冲过去,他慌慌张张地,正好撞在了迎面奔来的第一匹马的蹄下。

那个骑手试图避开他,但是已经来不及,瞎子的惨叫声响彻夜空,那匹马扬起四蹄将他踢倒,从他身上踩过去。瞎子侧身倒下,脸朝下摔在地上,微微动弹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我赶紧跳起来跟骑手们打招呼,刚才的意外也让他们大吃一惊,勒马停了下来。我很快看清了,跟在最后面的是那个从村里去请利维塞大夫的小伙子,其他的都是缉私队员,他们是在半道上遇见的,小伙子灵机一动,就立即把他们带了过来。其实,缉私队长丹斯已经风闻“基特洞”海湾上停着艘帆船的事儿,那天晚上正打算过去侦察侦察,碰巧救了我和母亲。

彼犹已经死得硬梆梆的了。而我母亲被抬到村子里以后,用微冷的盐水一激,很快就苏醒了。母亲虽然惊魂未定,却还在为没点清钱而恼火。同时,缉私队长已经骑上马尽快朝“基特洞”海湾赶去,不过,他的手下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摸黑走过一道山谷,还得时时提防以免中埋伏。时间这么一耽搁,难怪等他们赶到“基特洞”海湾时,帆船已经离岸了,尽管还离岸不远。缉私队长命令帆船靠岸,但船上有人警告他不要站在月光下,不然会挨枪子儿,话音还没落,一颗子弹就呼啸着从队长的胳膊旁飞过。不一会儿,帆船已经拐过海湾,不见了踪迹。丹斯先生站在那里,用他的话说,“跟鱼儿离了水似的!”他能做的只能是派个人去布里斯托尔设法拦截。他说:“没办法,他们已经逃脱,没戏了!”他又说:“还好,我的马踩翻了彼犹那老家伙!”因为那时,他已经听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和丹斯先生一起回到“本鲍将军”旅店,大家也许想象不出一座宅子竟会落到这种支离破碎的境地;那帮歹人发疯一样搜寻我们母子俩的时候,连那座钟都没放过,砸了个稀巴烂。虽然除了船长的钱袋子和钱柜里的那点儿银币之外,他们别的什么都没有拿走,我还是马上就看出来了:我们的店已经毁了!而丹斯先生则是一头雾水:

“你说他们把钱都拿走了?那么,霍金斯,他们究竟还要找什么?更多的钱吗?”

“不是!先生,我认为他们找的不是钱。”我回答道,“我想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我胸前的口袋里。说真的,我想把它搁在一个安全点儿的地方。”

“没错,孩子,你说的很对,”丹斯队长说,“要是你愿意,就把它交给我吧。”

“我想,也许利维塞大夫——”我说。

“你算找对人了!”他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百分之百找对了!利维塞大夫是个正人君子,又是治安官。我心里也正琢磨着,也许我应该亲自去向他或者乡绅报告这件事儿。彼犹那老家伙已经上了西天,一切都成了定局。我倒不是有什么顾虑,可他毕竟死了,没准儿有人会拿这件事嚼舌头,败坏皇家缉私官的声誉。我说,霍金斯,要是你愿意,我就捎上你一块儿去。”

我真心地感谢丹斯先生的好意,便随他一起回到了村里,因为马匹都在那儿。我刚把要跟丹斯先生去找利维塞大夫的事儿告诉母亲,缉私队员们已经骑上了马。

“道格,”丹斯先生说:“你的马温顺,让这孩子坐在你后面吧。”

我爬上马背,刚刚抓紧道格的腰带,队长就下了出发令。于是,大队人马顺道儿往利维塞大夫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六节 船长的地图

我们一路策马扬鞭,来到利维塞大夫家门前时,房屋的正面笼罩在一片黑影之中。

丹斯先生吩咐我下马去敲门,道格让我踩着马镫下了马。几乎就在这时,大夫家的女佣就应声开了门。

“利维塞大夫在家吗?”我问。

女佣说大夫不在家,还说大夫下午回来过,后来又去乡绅家吃晚饭了,晚上就在乡绅那儿过夜了,没回来。

“弟兄们,那咱们也去乡绅那儿吧。”丹斯先生说。

好在乡绅的住处就在附近,我也就没有骑马,而是拽着道格先生的马镫皮带一路跑到乡绅家的大院门口。大院里有一条长长的洒满月光的林荫道,两旁都是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木,林荫道的尽头立着一排白色的楼房,楼房两侧是壮观的旧式花园。我们穿过了那条林荫道,丹斯先生在楼前下了马,领着我走到门边,通报一声之后,我们被请进了屋。

仆人引我们走过一条辅着垫子的过道,尽头的地方是一间宽敞的书房,我们走了进去。书房里排着一列列书架,书架顶端放置着一些半身塑像。乡绅和利维塞大夫手持烟斗,分坐在壁炉两侧,炉膛里的火燃得正旺。

这么近距离打量乡绅在我还是第一次。他个子挺高,估计超过六英尺,身板匀称魁伟。他的脸膛粗犷、梭角分明,或许是长年出门在外的缘故吧,他皮肤粗糙,面色晒成了暗红,脸上还刻满了皱纹。他的眉毛又浓又黑,抖个不停,这使他看上去显得脾气火爆。其实你会觉得,他只是性格有些急躁而已。

“请进!丹斯先生。”乡绅说道,他的语气威严却不失谦和。

“晚上好!丹斯先生。”大夫点点头说,“晚上好!吉姆小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缉私队长丹斯笔直僵硬地立定,像背诵课文一样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事件。大家真该瞧一瞧两位绅士当时的模样:他们身体前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惊讶,又好奇,连烟都忘了抽。当他们听到我和我母亲是怎样回到“本鲍将军”旅店的时候,利维塞大夫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乡绅则兴奋地叫道:“好样的!”结果他的长烟斗在壁炉上磕断了。丹斯队长接下来的课文还长着呢,但特劳尼先生(大家或许还记得,这就是乡绅的名号)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而大夫似乎正听在兴头上,他坐在那儿,取下了头上扑着发粉的假发,露出剪得齐齐整整的黑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

最后,丹斯先生的课文总算背完了。

“丹斯先生,”乡绅说道,“你是个品行端正的人。至于你骑马踩死了那个杀人如麻的恶棍,我认为是件好事儿,就跟踩死只蟑螂一样。我看霍金斯这孩子也是好样儿的。霍金斯,你拉一下铃好吗?给丹斯先生来杯淡啤酒。”

“那么,吉姆,”大夫说,“他们要找的东西在你身上,是吗?”

“在这儿!先生。”我说着把那个油布包递了过去。大夫接过后,翻来覆去地看着,手痒痒地想打开来探个究竟,但他忍住了,一句话都没说就把它揣进了上衣口袋。

“乡绅,”大夫说,“等会儿丹斯先生喝完了淡啤酒,肯定还有公事要处理。要不,让吉姆·霍金斯睡到我房里,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就把凉馅饼端上来给这孩子当晚饭得了。”

“您安排吧,利维塞先生,”乡绅说,“应该给霍金斯上些比凉馅饼更可口的。”

很快,一大盘鸽肉馅饼被端进来,摆在了靠墙的桌子上。我饿得跟头鹰似的,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丹斯先生被大大地夸奖了一通后便离开了。

“我说,乡绅。”大夫说。

“我说,利维塞。”乡绅同时说道。“一个一个地说,一个一个地说,”利维塞大夫开怀大笑,“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们提到的那个福林特吧?”

“听说过!”乡绅嚷道,“当然听说过!福林特可是有史以来最凶残的海盗,跟他比起来,黑胡子海盗只能算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西班牙人怕福林特怕得要命。老实说,就因为他也是英国人,我有时候还感到挺自豪的呢!在特里尼达附近的海上,我曾经亲眼见过他的船呢!当时,我乘坐的那条船的船长是个胆小鬼、窝囊废,他掉转船头,先生,他竟然掉转船头,驶回了西班牙港。”

“我在英国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大夫说,“关键是,他真有钱吗?”

“钱!”乡绅提高了音量,“你刚才没听丹斯说吗?除了钱,那帮混蛋在找什么?除了钱,他们还在乎什么?除了钱,他们还会为了什么搭上自己的狗命?”

“谜团马上就会揭开了!”大夫答道,“你激动得说起话来跟放连珠炮似的,我连嘴都插不上。我想知道的是:假设装在我口袋里的就是福林特藏宝的线索,那些宝贝应该值不少钱吧?”

“值大钱了!先生。”乡绅叫道,“我做主了:要是真有你说的线索,我将在布里斯托尔码头装备一艘船,你和霍金斯也一起去,找上一年,我就不信找不到!”

“太棒了!”大夫说,“如果吉姆没意见的话,我们就把那个油布包打开来看看吧。”大夫边说边把那包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油布包被缝得严严实实的,大夫只好取出他的工具箱,用医用剪刀把线挑断。包里有两样东西:一个本子、一张封着的纸。

“我们先看看本子里有些啥!”大夫提议。

利维塞大夫笑咪咪地示意我从刚才吃饭的桌子旁过去,跟他们一起分享揭开谜底的乐趣。大夫打开本子时,我和乡绅就站在他背后,从他肩膀上面往下扫视。本子的第一页上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字迹,像是有人闲得无聊时胡乱写上去的。其中一处跟船长胳膊上的纹身一模一样:“比尔·本斯万事如意”,另一些是:“大副W.本伙计”、“酒没了”、“他在棕榈关外栽了”,等等,大多只有三五个字、一两句话,没头没脑的,看不懂。我心里直犯嘀咕:那个“栽了”的人是谁?“他”怎么就“栽了”?莫非那人后背挨了一刀?

“没什么线索呀!”利维塞大夫说着往后翻。

接下来的十到十二页记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内容。每一行的一端记着日期,另一端记着钱的数目,跟普通账本差不多,两端之间并没文字说明,只是画有数量不等的十字号。譬如:一七四五年六月十二日,一笔七十英镑的款项显然支付给了某个人,没有附注,只有六个十字号。还有几处加注了“加拉加斯附近”之类的地名,或者标上了经纬度,如:60°17′20″、19°2′40″。

这个账本记录了差不多二十来年的账目,随时间推移,金额越来越庞大。虽然有五六处算错了,但总数还是相当惊人。末尾还附有几个字的落款:“本斯的家当。”

“我怎么一头雾水!”利维塞大夫说。

“我倒觉得这事儿再明白不过了,”乡绅声音挺大,“这不过是那个黑心歹徒的账本。这些十字号代表被他们击沉的船只和被祸害的镇子,这些数目字儿是他获得的赃款。怕弄混了,你们看,他还标注了一些说明。譬如说,‘加拉加斯附近’很可能是某艘倒霉的船在那片水域遭了殃。愿神明保佑那些不幸的船员吧,他们怕是早就变成珊瑚了。”

“对呀!”大夫说,“还是出过远门儿的人有见识,对!你们快看,他被提拔得越高,钱也就分得越多。”

账本记录的内容大致就这些,末尾的几页是一些地点的方位附注,另外还有一页是一张法国、英国和西班牙货币的换算表。

“这家伙真抠门儿,”大夫说,“谁也甭想占他便宜。”

“把另外那样东西也打开瞧瞧吧。”乡绅道。

那张纸有好几处都用顶针封着,大概就是我在翻船长口袋时见到的那种顶针。大夫仔细地把封处启开了,抖开一看,原来是一座岛屿的地图,上面标明了经度、纬度、水深、山名、海湾、小港,以及一艘船若是在那里安全靠岸所需要的详细资料。图中的岛屿长约九英里、宽约五英里,怎么看都像是一条站立着的肥龙。图中有两处显要的标注——避风港、岛中央一座名叫“望远镜”的小山。图中还有几处文字说明是后期加上去的,但最要紧的是三个用红墨水画的十字号——两个在岛的北部,一个在岛的西南部。西南部的十字号旁边还有一行字,用同一种红墨水写的:“大量宝藏在此!”字迹工整秀气,与船长的字体东倒西歪相比,明显不同。

同样工整秀气的字体还出现在这张纸的背面,交待得更清楚一些:

“大树、望远镜山肩,方位北、北、东、偏北;

骷髅岛,东、南、东、偏东;

十英尺

银条在北窖,沿东面山坡,在黑岩石以南十寻处能找到;

武器容易找到,在北面海湾北角的沙丘内,方位正东偏北四分之一。

J.F”

文字说明就这么多了。简短得我根本就看不懂,但乡绅和利维塞大夫却乐得眉开眼笑。

“利维塞,”乡绅说,“你很快就不必再干现在的苦差事了。我明天去布里斯托尔,最多三个星期——不,两个星期——不,十天,我们就能物色到全英国最出色的帆船和最精壮的船员。霍金斯,你到船上当服务生吧——你会名满天下的。你,利维塞,随船医生的职位是你的了。指挥官,就由我来当吧。再把雷德鲁斯、乔伊斯和汉特也都捎上。我们会一路顺风,花不了多少功夫就能登上地图上的那个小岛了,找到藏宝地点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到时候,数不清的财宝——够吃一辈子的,你可以在钱堆儿上打滚,甚至用钱来打水漂玩……”

“特劳尼,”大夫说,“我会跟你去的,我保证。吉姆应该也会去。我们一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只是我对某个人不大放心。”

“你对谁不放心?”乡绅大声问道,“你把那个狗东西的名字讲出来!先生。”

“那个人就是你,”大夫说,“你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知道船长地图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其他人。今天夜里抄了旅店的那些亡命徒,他们肯定知道。不用说,小帆船上的海盗,他们也是为地图而来的……我敢说,这帮家伙并没有走远,他们为了把财宝弄到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在出海之前,咱们谁也别单独行动。吉姆和我呆在一块儿,乡绅,你骑马去布里斯托尔时最好带上乔伊斯和汉特。顶顶关键的是:咱们绝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利维塞,”乡绅答道,“你总是占着理儿。我会守口如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