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一幢古老而高大的房子里,只有一个挂窗帘的房间亮着灯。院子里一条拴着的狗汪汪地叫起来,狗取名叫特列左耳。
冬妮亚半睡半醒中听到母亲轻轻的说话声。
“莉莎,她没有睡,进来吧!”
女友轻盈的脚步和亲热的拥抱把睡意完全驱散了。
冬妮亚脸上露出舒懒的微笑。
“莉莎,你来得太好了,我们家有一件高兴的事,昨天我爸爸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今天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整天,我和妈妈昨天一宿没有睡,今天也休息过来了。莉莎,你有什么新闻吗?给我们说道说道。”冬妮亚把女友拉到沙发前挨着自己坐下。
“哎呀,新闻倒是不少,但一部分新闻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莉莎一边笑着,一边用狡黠的目光看了看冬妮亚的母亲。
冬妮亚的母亲虽然已经是三十六的年纪,但风度犹存,仍然像年轻姑娘一样活跃、好动,一对灰眼睛透着聪明,面容不能说漂亮,但却充满爱意,表现出刚毅。母亲听了莉莎的话,笑了。
“好的,过几分钟,我就走开,现在你就讲一讲人人都可以听的新闻吧。”母亲开玩笑地说道,并把椅子往沙发跟前挪了挪。
“第一条新闻,我们不再继续学习了,校委会决定,七年级的学生就可以毕业,并发给毕业证书。我特别高兴,”莉莎绘声绘色地说道,“什么代数呀,几何呀,我都厌烦透了,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也许男孩子们还要继续学,可是他们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学,到处是战场,到处都在打仗,真可怕!反正我们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丈夫不会要求妻子一定要懂什么代数吧。”莉莎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和姑娘们坐了一会儿,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莉莎再往冬妮亚跟前坐了坐,搂住冬妮亚,悄声地对她讲述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一场争斗。
“冬妮亚,当我认出了那个逃跑的人是谁,我是多么的吃惊,你想那个人是谁?”
冬妮亚听她讲到这里,很是好奇,并且疑惑不解地耸了耸肩。
“那人就是保尔!”莉莎脱口而出。
冬妮亚顿时浑身不自在,心里痛极了。
“是保尔?”
莉莎对她的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满意,她把她和维克多争吵的事也说了一遍。
莉莎只顾滔滔不绝地说,完全没有发现,冬妮娅的脸已经变得刷白,她那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揪扯着衬衫的一角,这是她神经过分紧张的表现。莉莎并不知道,冬妮亚的内心充满忧虑,莉莎也不知道,为什么冬妮亚那美丽眼睛上浓浓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
莉莎还讲了彼得留拉的一个少尉喝醉酒的事,但冬妮亚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心里只想着:“维克多已经知道是谁攻击了押送兵,为什么莉莎要把这事告诉他?”她无形中把这句话说出了声音。
“你说什么?”莉莎没有听清楚。
“你为什么把保尔的事告诉维克多?他会出卖保尔的……”
莉莎不同意冬妮亚的看法,于是反驳说:
“我不认为他会出卖保尔。他为什么要出卖保尔呢?”
此时的冬妮亚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手恨抓自己的膝盖,直到把膝盖抓得剧烈痛起来。
“莉莎,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死对头。更何况又发生了这件事……你呀,犯了一个大错,这就是你把保尔的事告诉了维克多。”
莉莎现在才发现,为保尔的事,冬妮亚如此挂心,她还发现,冬妮亚处处都护着保尔,她总算明白了,关于冬妮亚和保尔的关系,她过去只是模模糊糊的瞎猜,现在终于落实了。
莉莎也意识到了,在她们争论的问题上,她有错,所以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是说,这已经是事实,”莉莎心里想,“真是奇怪,冬妮亚的意中人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一个普通工人……”她很想就这个问题和冬妮亚谈谈,但是出于礼貌,也照顾到对方的感情,就忍住没有谈。她想尽量挽回自己的错误造成的影响,她抓住冬妮亚的手,说道:
“冬妮亚,您是不是很生气?”
冬妮亚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不生气,也可能维克多比我想得要好。”
不大功夫,她们的同班同学杰米亚诺夫来了,他身材高大、肥胖,但人很朴实、持重。
在他到来之前,两个姑娘总是话不投机,谈不到一起。
冬妮亚送走两个同学,一个人呆立了很久。她靠着栅栏,看着通向市区的昏暗的马路。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带来了寒冷的潮气和霉烂味儿。远处,市区庄园里的一扇扇窗户闪烁着模糊的令人不快的红光。现在她觉得这个城市是如此陌生。就在这座城里的一个房顶下面,她的一个不安分的朋友还不知道,危险即将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可能把她忘记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了?那时是他不对,但是这一切早就烟硝云散了。明天她就要看到他了,他们的友谊,让人动情的友谊,让人割舍不下的友谊,又要回来了。冬妮亚坚信这一点。只是夜里不要有什么变故。但是黑夜就是灾难的预兆,灾难就潜藏在黑夜中……好冷的夜啊!
冬妮亚最后又看了一眼通向市区的马路,然后回到屋子里。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身子,一个思想老在她脑子里盘旋:夜里千万不要发生什么变故!……
一大早,当家里人还都睡着呢,冬妮亚就醒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为了不吵醒别人,她悄悄地来到院子里,解开栓狗的绳索,牵着长毛狗特列左尔,就进城去了。她来到保尔家的对面,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里。特列左尔跑在前面,不停地摇着尾巴……
这天早晨,阿尔乔姆从乡下回来了。一个铁匠陪他一起坐火车回到城里,阿尔乔姆就在这个铁匠经营的铁匠铺干活儿。他把一袋面粉扛到肩上,走到院子里,面粉是他干活儿挣得。铁匠拿着其它零碎用品也跟着进到院里。
阿尔乔姆来到家门前(门是开着的),把肩上的面粉放下来,然后喊道:
“保尔!”
但是没有人应声。
“拿到屋子里去吧,干吗站着!”那个铁匠走到跟前,说道。
阿尔乔姆把东西放到厨房,然后走进屋子里,一下愣住了。屋子里一片狼藉,被翻腾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些破旧衣物。
“这是搞的什么鬼!”阿尔乔姆转过身来对铁匠困惑不解地说道。
“是啊,怎么搞得乱七八糟,”铁匠随声附和道。
“小家伙到哪儿去了?”阿尔乔姆开始生气了。
“可是房子里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都找不到人问。”
铁匠告别走了。
阿尔乔姆来到院子里,往四处看了看。
“我不知道是谁在这里胡闹,搞成这个样子!院门、家门都大开着,保尔却不在家。”
阿尔乔姆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就转过身来。一只大狗警觉地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一个陌生的姑娘正从栅栏那边朝屋子走过来。
“我来找保尔,”她看着阿尔乔姆,小声说道。
“我也需要看到他。天晓得他到哪儿去了!我来了,门都开着,他却不在。您找他有事吗?”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问他道:
“您是保尔的哥哥阿尔乔姆?”
“是啊,怎么,有什么事吗?”
但是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吃惊地看着打开的门。“我为什么昨天不来?难道真的?……”好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胸口。
“您回来门就是开着的?保尔就不在?”她问一直看着她的阿尔乔姆。
“您找保尔有什么事吗?”
冬妮亚往他跟前走了两步,往周围看了看,然后动情地对她说:
“我也了解得不确切,如果保尔不在家,那他可能是被捕了。”
“为了什么事?”阿尔乔姆一紧张,不由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咱们到屋子里说话,”冬妮亚说道。
他们走进屋子,当冬妮亚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阿尔乔姆后阿尔乔姆很痛苦,他陷入绝望中。
“你就是有多少痛,多少愁,也应对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真是活见鬼了……”他哀声叹气地说道。“现在清楚了,为什么屋子里乱七八糟。这孩子一定是被魔鬼缠上了,才干出这种事……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姑娘,您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林务官杜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啊……”阿尔乔姆有意拖长声调,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你看我还给他带回来一袋面粉,可是……”
冬妮亚和阿尔乔姆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我要走了,您可能会找到他,”冬妮亚和阿尔乔姆告别时,低声说道,“晚半晌,我来找您,您把情况告诉我。”
阿尔乔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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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冬眠后苏醒过来的瘦弱的苍蝇在窗子的角落处嗡嗡地飞着。一个年轻的农妇坐在破旧不堪的沙发上,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呆若木鸡地两眼盯着脏兮兮的地板。
警备司令嘴里叼着烟卷儿,正在挥洒大笔签署文件,他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署名下面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相当花哨的名字。门口传来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
萨卢梅加胳膊上缠着绷带,站在他面前。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警备司令跟他打招呼,说道。
“这风吹得好呀,让红色军团把我的胳膊几乎吹断。”
萨卢梅加不管在场的有没有女人,他就发狠骂起大街来。
“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养伤?”
“养伤?等到了另一个世界养吧!现在前线非常吃紧,简直令人难以抵挡。”
警备司令不让他往下说了,用头示意,那边还坐着一个女士呢。
“我们以后再谈吧。”
萨卢梅加把他那肥胖的身体落坐在凳子上,摘下带帽徽的军帽,帽徽上是三叉戟的图案,这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国徽。
“是戈卢勃派我来的,”他开始低声地说道。“谢乔夫狙击师马上就开到这里来了。这里要有大麻烦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整顿一下秩序。头领也可能来,还带着一帮外国人,所以这里谁也不许说‘放松放松’。你在写什么呢?”
警备司令把烟卷儿放到嘴角的另一边。
“我这里关着一个小坏蛋。你还记得吗,有一个叫朱赫来的,他在车站鼓动铁路工人反对我们,此人已落入我们的手掌。”
“怎么,怎么?”萨卢梅加对警备司令讲的情况很感兴趣,于是他往近处挪动了一下。
“车站的卫队长奥麦利钦科是个大笨蛋,他只派了一个押送兵押送着犯人到我们这边来,就是现在关押在我们这里的这个小坏蛋,在大天白日,就袭击了他。解除了他的武装,打掉了他的牙齿,然后逃走了。现在是朱赫来在逃,小坏蛋落网。这里有材料,你看吧!”他把一叠材料推到萨卢梅加面前。
萨卢梅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把材料很快翻阅了一遍,然后两眼盯着警备司令:
“他有口供吗?”
警备司令神经质地用手扯了一下帽舌。
“跟他交锋五天了,他死不开口,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放走什么人。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土匪。你知道,那个押送兵认出了他,差点儿把这兔崽子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奥麦利钦科在车站下令打了押送兵二十五军棍,因为他放走了囚犯,所以他恨不得掐死小坏蛋。现在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押下去了,我已经给司令部打了报告,等批下来后,就把他枪毙。”
萨卢梅加啐了一口吐沫,表示小觑别人。
“如果小坏蛋在我手里,他肯定就招供了。一个神父的儿子,也能做司法审问!教会学校培养的学生也能当警备司令?你用通条打过他吗?”
警备司令有点生气了。
“你也太放肆了。你还是嘲笑一下你自己吧。我是这里的警备司令,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萨卢梅加瞅了一眼怒气冲冲的警备司令,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神父的儿子,还是不生气为好,否则肚皮会气炸的。算了吧,我才不会管你的事呢,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什么地方能弄到两瓶好酒。”
警备司令得意地笑了。
“这好办。”
“至于这个小坏蛋,”萨卢梅加用手指指着文件,说:“如果你们想处决他,那就把年龄改一下,把十六岁改为十八岁,否则,上面是不会批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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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儿,他穿一件束腰长衫,侧身躺在木板床上。两条瘦腿弯曲着,穿一条肥大的麻布裤子。把他关进来。是因为拴在他家马棚里的一匹彼得留拉士兵的马不见了。另一个是坐在地上的上了点岁数的妇人,她长着一对奸滑的眼睛,尖下巴,是一个制造和出卖私酒的人,她的罪名是偷窃了表和其它贵重物品。再就是保尔,他枕着揉得皱皱巴巴的帽子,昏昏沉沉地躺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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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又送进来一个年轻姑娘,她一色儿农民打扮,头上围一条花头巾,一双大眼睛流露出她的恐惧感。她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就坐到制造和卖私酒的妇人的旁边。
卖私酒的妇人把这个新来的农村姑娘仔细观察了半天,然后问她道:
“姑娘,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姑娘没有答话,可是她紧追不舍:
“你是为什么被关进来,你说呀,大概不是因为卖私酒吧?”
这个农村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这个讨人厌的妇人,低声回答说:
“我是为我哥哥被抓进来的。”
“他犯了什么法?”老妇不肯罢休地继续问道。
老头子插话说:
“你干吗老打扰她?也许她正心烦意乱呢,你老是问个没完。”
老妇马上转过身去,冲着老头子说道:
“是谁让你来教训我?我又没有跟你说话。”
老头子吐了一口吐沫。
“我是说,你别打扰她。”
牢房里安静下来了,姑娘把头巾铺开,头枕在胳膊上躺下了。
卖私酒的妇人开始吃东西。老头子把腿垂到地板上,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吸起来。牢房里弥漫着气味难闻的烟雾。
老妇满嘴嚼着东西,嘟哝说:
“让人能安静些吃一顿饭,好不好!哼,老是吸烟,没完没了的吸烟。”
老头子嘿嘿地笑了笑,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你是不是担心你会瘦?用不了多久,你胖得连那扇门也挤不进去了。你也给那个孩子吃点儿,不要老往自己嘴巴里塞。”
老妇不高兴地把手一摆,说:
“我让他,他不想吃。给谁吃不给谁吃,这是我的事,不要你多嘴,我又没有吃你的。”
年轻姑娘往保尔那边指了一下,问老妇道:
“您知道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关进来?”
老妇看有人跟她说话,心里很高兴,于是就抓住机会,显摆自己知道得多:
“他是本地人,他母亲给人家当保姆,还做过厨娘,他是他们家的小儿子。”
她又弯下身子,凑到姑娘的耳边,悄声说道:
“他放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这个人是水兵,是单身,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姑娘想起警备司令说的话:“我已经给司令部打了报告,等批下来,就把他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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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送军队的列车一列接着一列开进车站。谢乔夫狙击师的士兵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车站上乱乱哄哄。由四个车厢组成的装甲列车沿着轨道缓缓地向前行进。把一门门火炮从站台上拖走,集中到一个地方。把一匹匹战马从货车上牵下来。骑兵整理好鞍具,骑到马上,让拥挤的步兵闪开,让出一条路,他们直奔车站的广场,到那里集合整队。
军官们个个都忙碌着,大声呼叫着自己分队的番号。
车站像蜂群旳窝,就听见一片嗡嗡声。乱哄哄的、吵吵嚷嚷的、晕头转向的士兵们逐渐安排的编制组成一个个方形队伍,很快,一支武装军队,就像一股洪流,向市区涌去。直到黄昏时分,马路上仍然有谢乔狙击师的錙重马车和后勤人员向市区缓慢地行进着。最后是司令部警卫连,他们共一百二十人,他们边走边放开嗓门儿唱:
我们为什么编这首歌曲,
我们的歌声为什么如此嘹亮,
因为乌克兰的土地上,
出了个彼得留拉。
保尔爬上窗口。透过黄昏时微弱的光亮,他看见马路上有马车驶过,有很多人走过,还听到人们一齐唱歌的声音。
他身后有人低声说:
“显然是军队开进城里来了。”
保尔转过身去。
原来是昨天关进来的那个姑娘在说话。
她给保尔讲了自己的经历,这回买私酒的妇人的要求也得到满足了。
她是农村人,她们的村子离城只有七里地。她的哥哥格里茨科是红色游击队员,是贫农委员会的领导人。当红色游击队撤走时,格里茨科把子弹盒系在腰带上,也跟着队伍撤走了,现在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难。家里仅有的一匹马还被抢走了。父亲被抓进城里,在牢狱受尽折磨。村长受过格里茨科的压制,为了报复,常常把各色各样的人,包括士兵,安排到他家去住。把他家弄得赤贫如洗。昨天警备司令到村子里来搜捕。村长把警备司令带到姑娘家。警备司令看上了姑娘,第二天早上就把她带到城里进行“审问”。
保尔长时间不能入睡,他心里很不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萦绕在他心头:“今后会怎么样?”
他的身体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个押送兵像野兽一样,往死里打他。
为了摆脱这些不愉快的、折磨人的思想,他开始倾听两个妇人的悄声的谈话。
那个年轻的姑娘低声说道,警备司令怎么纠缠她,威胁她,后又说服她,遭到她的拒绝后,就野性大发,放言说“我要把你关在地窖里,让你一辈子见不到天日。”
黑暗笼罩了牢房的各个角落,即将到来的夜,又是一个窒息的夜,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明天仍然是一个吉凶未卜的明天。保尔在这里度过了七个夜晚,好像过去了好几个月了,他躺在硬地板上,疼痛始终不止。牢房里现在只有三个人。老头子睡在木板床上,打着呼噜,就像睡在自家的火炕上。老头子心宽,所以每天晚上都睡得好。卖私酒的妇人被放出去给长官们弄酒去了。姑娘(名叫赫里斯季娜)和保尔都睡在地板上,几乎并排躺着。昨天保尔从窗口看见谢廖沙,他在街上站了很长时间,忧心忡忡地望着牢房的窗户。
“看来,他知道我在这儿。”
一连三天,老有人送来酸味的黑面包,是谁送来的,没人说。已经有两天了,警备司令不断地审问保尔。这是怎么回事?
审问他时,他什么也没说,对所有的问题,他都拒绝回答。他为什么沉默不语,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他想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他想成为他在书中看到的那样的人。当夜深人静把他押到一台巨大的机器磨旁边时,就听见一个押解的人说:“为什么把他带到这儿来?老爷,朝背后给他一枪,他不就完了。”他有点害怕了。是啊,十六岁的年纪就死掉,真也是害怕,因为死了,就永远不能活了。
姑娘也在想自己的事。她比这个小伙子知道得多。他大概不知道……而她已经听说了。
他整夜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姑娘很怜悯他,但她有自己的苦楚,她不会忘记警备司令说的可怕的话:“我明天再收拾你,如果你明天还不答应我,我就把你交给警卫连,那帮哥萨克决不会不要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唉,这些话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有谁能怜悯我呢!我得罪谁了?格里茨科跟红军走了。这世道,简直没有活路!”
隐隐的剧痛噬咬着她的心,无助、绝望、恐惧,一股脑向她袭来,她呜呜地恸哭起来。
她的身体因为过度悲愤和绝望而颤抖不止。
一个身影在墙角动了一下。
“你这是怎么了?”
姑娘压低声音向这个不爱讲话的难友倾诉了自己的烦心事。他听着,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手放在姑娘的手上。
“那些该死的畜牲,他们想糟蹋我,”她噙着眼泪,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低声说道,“我算彻底完了,他们有权有势。”
他,保尔,能对这个弱女子说什么呢?简直无话可说,他们的遭遇如此相似,生活逼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
“明天,我保护住她,不让他们把她带走,和他们斗?那又怎么样,他们会把我打死,会用刀把我的头砍下来,那就一切都完了。”为了给这个饱经痛苦的女孩一点安慰,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女孩不哭了。有时也能听到入口处的岗哨朝过路人大声喝道:“口令!”随后又静下来了。老头子睡得很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当姑娘用双臂把他紧紧地搂住时,他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你听我说,亲爱的,我已经掉进虎口,如果不是遭到那个军官的侮辱,也会遭到那些大兵的糟蹋,我的清白已经保不住了,亲爱的,我把我的清白的身子给了你吧,不让那些狗东西破我的处女身。”
“赫里斯季娜,你说什么呢?”
她紧紧地把他抱住,他已经感到她的热烈的、丰满的嘴唇,他实在难以把她推开。她的话单纯,充满柔情,他知道,她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当前的处境好像已经不存在了。门上的锁、红胡子哥萨克、警备司令、野蛮的毒打、七个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这一切的一切,都忘记了。现在只剩下热烈的嘴唇和满是泪痕的面庞。
他突然想起了冬妮亚。
“怎么能把她忘记呢,她那一双美丽、可爱的眼睛好像在看着我。”
这时他有了足够的力量把她推开,他像喝醉一样,把身子一挺,站了起来,两手抓住铁窗子。赫里斯季娜的手摸到了他。
“难道你不愿意?”
她的问话中包含着多少情意啊。他弯下身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道:
“赫里斯季娜,我不能这样,你是个好姑娘……”他还说了许多话,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话。
他直起了身子,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寂静,他走到木板床跟前,坐到床边儿上,把老头子拉起来。
“老大爷,给我一支烟抽吧。”
姑娘围上头巾,躲到角落里恸哭起来,哭的非常伤心。
天亮以后,警备司令和几个哥萨克兵进来,把赫里斯季娜带走了。她两眼直直地看着保尔,是和他告别的意思,但是从她的眼神中也能看出,她在责备保尔。当她走出牢房,在她身后,门啪的一声关上时,保尔的心情特别沉重,别提有多难受了。
老头子直到晚上也没能让保尔说上一句话。卫兵和“口令”都换了。晚上,又关进来一个新的犯人。这个犯人保尔认识,他就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身体矮小、敦实。穿一件黄不黄白不白褪色的衬衫和补丁摞补丁的套褂。他相当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牢房的情况。当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波及到小城时,保尔见过他。在轰轰烈烈的游行示威中,他只听到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声音,这个布尔什维克就是多林尼克。他爬上马路旁边的篱笆墙,对士兵们发表演说,保尔至今还记得他演说的结束语:
“士兵们,你们要跟着布尔什维克走,布尔什维克决不会背叛你们!”
从那时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位木匠。
老头子非常高兴,因为又来了一位新伙伴。看得出,老头子整天一个人坐着不说话,相当难受。多林尼克坐到老头子的床边儿上,和他一起吸烟,并且和他聊天,问长问短。
后来,他又坐到保尔身旁。
“你有什么好消息?”他问保尔,“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进来?”
保尔只用三言两语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多林尼克觉得保尔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所以他的话才少。但是,当木匠知道了保尔是因什么罪被抓来时,他不仅非常惊讶,而且马上对这个小伙子另眼相看了。他又坐到小伙子身旁。
“这么说,是你放走了朱赫来?事情原来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他们把你抓来了。”
保尔觉得很突然,立刻用胳膊肘支起身子。
“什么朱赫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罪名的帽子都往我头上扣。”
但是多林尼克笑了笑,再往他跟前坐了坐。
“小同志,我可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知道的情况比你多。”
为了不让老头子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进一步放低声音说道:
“朱赫来是我亲自送走的,他现在可能已经到了他需要去的地方。关于你如何帮助他摆脱敌人的押送,他都详细地跟我说了。”
多林尼克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于是又补充说道:
“你是自己人,你应该这么做。但是现在他们把你抓来了,就是说你干的事他们已经掌握了,这就不好办,可以说,这简直糟透了。”
他脱下外套,把它铺在地板上,然后背靠墙坐,又开始卷烟准备抽。
保尔认为,多林尼克最后说的那些话,说明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是他把朱赫来送走的,那就是说……
到了晚上,保尔才知道,多林尼克被抓,是因为他在彼得留拉的士兵中间做宣传鼓动工作。当时他正散发省革委会号召士兵起义和参加红军的传单。
多林尼克有很高的警惕性,所以他对保尔只说了一小部分情况。“事情很难预料,”他想,“他们会用通条打他,他还年轻。”
夜里就要躺下睡觉了,多林尼克才简单地表述了自己的担心:
“保尔,你要知道,我们的处境是相当困难的,不管是什么结果,我们都要冷静以对。”
第二天,监狱里又来了一个新的犯人,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理发师泽利采尔,他的耳朵挺大,脖子倒很细。他心情急躁地和指手画脚地对多林尼克说:
情况就是如此,福克斯、勃卢夫斯坦、特拉赫坦贝格准备款待他。我说,谁愿意款待,就去款待好了,但是谁来代表全体犹太居民给我们签字?对不起,没有人会签这个字。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福克斯有自己的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自己的磨坊,可我有什么呢?其他的犹太穷光蛋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穷光蛋那可真是一贫如洗。不过我长着一个长舌头。今天给一个军官刮脸,他到这里来不久,我说:
“请您告诉我,彼得留拉首领知道不知道屠杀犹太人的事件?他会不会接待这个代表团?我的这张嘴真给我招来不少灾祸!我给这个军官刮完脸,给他往脸上扑了粉,我的服务是一流的,可是他站起身来,不但不付钱,还把我逮捕了,说我做反政府宣传。”
泽利采尔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说:
“我宣传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只是问了问他……就为这个把我关进来……”
泽利采尔非常激动,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玩弄着多林尼克衬衫上的一个纽扣,或是拽一拽多林尼克的左胳膊,后又拽一拽多林尼克的右胳膊。
泽利采尔说的时候带着很大的情绪,他非常气愤。多林尼克只是不在意地笑笑。当泽利采尔说完以后,多林尼克郑重其事地说道:
“哎呀,泽利采尔,你是个聪明人,却干出了蠢事,胡说八道也不找个合适的时间!这个地方可不是你来的!”
泽利采尔完全明白他说的话,他绝望地摆了一下手。
门开了,那个保尔所熟识的卖私酒的妇人又被推进了牢房,她恶狠狠地咒骂把他关进来的哥萨克兵:
“小心大火把你们一个个都烧死!他喝了我的酒,小心醉死!”
她刚迈进牢房的门槛,卫兵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随后又听到给门上锁的声音。
老婆子坐到木板床上,老头子开玩笑说:
“怎么着,喜欢唠叨的人又回来了,你是我们的客人,欢迎欢迎!请坐!”
老婆子恶狠狠地瞅了老头子一眼,拿上她的包袱,坐到多林尼克的旁边去了。
那些当官的从她手里得到几瓶酒以后,又把她关起来了。
突然从门外的警卫室传来了呼叫的声音和人们走动的声音。有人尖声尖气地下达着命令。牢房的犯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牢门,想听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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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的广场上,有一座外观难看的教堂,教堂顶上还建有一个钟楼,但年代已经久远,就在这座教堂旁,正在发生着一桩特殊的事件。全副武装的谢乔夫狙击师的各部,组成长方形队列,从三面把广场围起来。
前面,从教堂的正门起,到学校的围墙止,有三个步兵团排成一个棋盘式的方形队列。
彼得留拉最有战斗力的“执政内阁”师的士兵们身穿脏兮兮的灰色军服,手拿着步枪,尽量把步枪靠住腿,头上戴着像半个西瓜皮似的俄式钢盔,身上挂着鼓鼓囊囊的子弹带。
这个师的装备精良(这些装备都是前沙俄军队遗留下来的),其中大部分人员都是反对苏维埃政权的顽固的富农分子,他们被调集到这个镇子上来,是为了保卫最重要的、具有战略意义的铁路枢纽站。
闪亮的铁路线从舍佩托夫卡向五个不同的方向辐射出去。对于彼得留拉来说,丢掉了这个枢纽站,就等于丢掉了全部领土。现在“执政内阁”所控制的地盘已经很小了,现在彼得留拉只好把小镇文尼察作为首都。
首领个人决定,准备检阅部队。为了迎接他,一切都准备就序。
新动员参军的士兵组成的团被安排在视线不容易达到的广场的角落里。他们都很年轻,光着脚,他们的衣着五花八门,穿什么的都有。这些年轻人都来自农村,他们不是搜捕队从炕头上拽下来的,就是从大街上抓来的,他们当中没有人愿意打仗。
“谁也不傻,”他们都这么说。彼得留拉军官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些抓来的壮丁押送到镇上,然后把他们编入连队和独立分队,并发给他们枪支弹药。
可是到了第二天,有三分之一的人不知去向,以后人员一天比一天少。
如果发军鞋给他们,那就太欠考虑了,根本没有那么多军鞋。于是下了一道命令;必须穿着鞋袜来应招。这道命令果然产生了惊人的效果。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个破鞋烂袜,他们只能用铁丝或麻绳把它们绑在脚上。
他们赤着脚参加了阅兵式。
步兵后面就是戈卢勃的骑兵团。
骑兵的队伍挡住了群众的视线,到场的群众很多,他们都是因为好奇而来的,都想亲眼观看阅兵式。
首领要亲自来,市内很少举行这样的活动,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放弃观看阅兵的机会。
教堂的台阶上集中了很多人,其中除了军队的校官们和尉官们外,还有两个神父,不少的乌克兰教师和一群“自由”哥萨克,还有稍稍有点驼背的参议会主席,总之,他们都是些“社会名流”,他们当中有一个穿特殊服装的人,他就是步兵督察,他负责指挥检阅。
教堂的神父瓦西里也穿上了复活节才穿的法衣。
准备隆重迎接彼得留拉的仪式已经就序,黄蓝两色旗已经升上旗杆,新兵要对着它宣誓。
师长乘坐一辆又旧又破的“福特”牌汽车到车站迎接彼得留拉。
步兵督察把身材魁梧、留着两撇美丽小胡子的切里尼亚克上校叫过来,对他说:
“你带上一个手下的弟兄,到警备司令部和后勤各部检查一下,看那里是不是打扫干净了,内务是不是整洁。如果有抓来的犯人,你审问一下,如果是没有用的废物,把他们通通赶走。”
切里尼亚克行了一个立正举手礼,拉了一个他手下的骑兵上尉,一块儿骑马走了。
督察很客气地问神父的大女儿:
“宴席准备的怎么样了,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警备司令正在那里忙活着张罗呢,”神父的大女儿回答说,同时瞟了一眼英武帅气的步兵督察。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飞奔而来,他挥着手,喊道:
“来了!”
“各就各位!”督察大声下命令道。
军官们都纷纷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当“福特”牌汽车停在教堂门口尚未熄火的时候,乐队已经奏起了《乌克兰永生》的曲子。
首领彼得留拉紧随师长从车上下来,他的行动有点迟缓,也不够灵活。他中等身材,呆头呆脑,脖子粗而发紧,穿一件蓝色的近卫军短外衣,是用上好的呢料所做,腰系一条黄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袖珍勃朗宁手枪,枪套是麂皮的,柔软光亮。头戴防护帽,帽徽是三叉戟的图案。
彼得留拉根本不像个军人,没有一点军人的气质。
他听了督察简短的报告,好像对报告中的什么地方不大满意。接着是参议会主席致欢迎词。
彼得留拉漫不经心地听着,另外他从主席头顶的上方,眺望着排列严整的团队。
“开始检阅吧!”他冲着督察点了一下头,说道。
彼得留拉登上旗杆旁一个不大的台子上,向士兵发表了十分钟的讲话。
他的讲话没有任何说服力,他讲话时也缺乏热情,可能是他经过路途的颠簸,有点累了。演说结束后,士兵们按既定程序,齐声高呼:“光荣!光荣!”他从台子上走下来,用手绢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在督察和师长的陪同下,检阅了各部队。
当他走过新兵的队伍时,轻蔑地眯缝起眼睛,神经质地咬紧牙关。
阅兵已快结束,新兵安排的编制,相继来到旗杆的前面,瓦西里神父拿着圣经已经等在旗杆旁,新兵们先要吻圣经,然后再吻旗子的一角。这时,出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
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有一个代表团到广场上来见彼得留拉。经营木材的富商勃卢夫斯坦手捧面包和盐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经营服装、百货的富商福克斯,另外还有三名有名望的富商。
勃卢夫斯坦像奴仆一样,弯下腰用双手把面包和盐献给彼得留拉,站在一旁的军官代彼得留拉接过献上的东西。
“犹太百姓对您,国家的元首,表达诚挚的感激和敬意,国家的元首,请接受我们的贺信。”
“哼!”彼得留拉很快把贺信扫视了一遍,并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
这时,福克斯开口说话了。
“我们不揣冒昧向您恳求。请允许我们开办企业,并保护我们免遭屠杀。”福克斯作了极大的努力才表达了这个意思。
彼得留拉顿时沉下脸来。
“我的军队是不会屠杀犹太人的,这一点你应该记住。”
福克斯把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彼得留拉生气地耸起双肩。代表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这叫他非常恼火。他转过身去,此时戈卢勃正好站在他身后,用牙齿嚼他的胡子呢。
“上校,这些人在控告你的哥萨克兵呢,去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然后想办法解决。”彼得留拉说道。随后他对督察下达了命令:“我们开始阅兵吧。”
倒霉的代表团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遇上戈卢勃,于是就赶紧溜走了,现在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游行队伍的整编上了,到处是口令声。
戈卢勃走到勃卢夫斯坦的跟前,很冷静地和清楚地低声说道:
“趁早给我滚开,你们这些异教徒,不然,我把你们剁成肉泥。”
乐队奏响了乐曲,先头部队开始从广场走过。当部队走到彼得留拉站立的地方,士兵们就不约而同地高喊“光荣!”,然后沿着公路转到旁边的街道上去。在各连队通过检阅台之前,先是一帮军官通过,他们穿着崭新的褐绿色军服,手里摆弄着手杖,悠然自得地从检阅台前走过。这种拿着手杖参加检阅的方式和士兵拿着抢炮的通条参加检阅一样,都是谢乔夫狙击师最先兴起来的。
走在最后的是新兵,他们的步伐很不一致,免不了互相碰撞。他们由于是赤脚,所以走在路上没有声音。军官们让他们尽量保持秩序,可是他们很难做到。当第一连队快走到检阅台时,右排一个穿麻布衬衫的青年只顾看“首领”了,他出于好奇把嘴巴张的老大,结果一只脚没有踩稳,扑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他的步枪摔到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青年人刚想爬起来,但是走在他后面的人又再次把他撞倒。
观众当中,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整个队伍都乱了,排不成排,连不成连了。队伍通过广场时,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那个倒霉的新兵赶紧捡起自己的步枪,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彼得留拉扭过身去,不愿意看这些混乱不堪的受阅队伍,他没有等到队伍过完,就朝自己乘坐的小汽车走去。督察紧随其后,小心异异地问到:
“阁下,不留在这儿用餐吗?”
“不!”彼得留拉从嘴里生硬地甩出这一个字。
来看阅兵的观众都站在教堂高高的围墙外面,其中有谢廖沙、瓦莉亚和克利姆卡。
谢廖沙两手紧紧地抓着铁栏杆,仔细观察着下面一个个士兵的面孔,他的目光中充满仇恨。
最后他离开铁栅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挑衅性地说道:
“瓦莉亚,我们走吧,小店就要关张了!”
大家都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大家对他的话有什么反映,他都不在意,他一直朝大门走去,瓦利亚和克利姆卡也跟在他后面走了。
**********
切尔尼亚克上校和哥萨克军的大尉一起骑马来到警备司令部门前,跳下马,把马交给卫兵,迅速走进警卫室。
“警备司令在哪儿?”切尔尼亚克厉声问一个卫兵。
“不知道,”卫兵无精打采地说道,“可能去什么地方了吧!”
切尔尼亚克发现警卫室里特别脏,内务也特别乱,床上更是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哥萨克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看见长官进来了,都没打算站起来。
“你们这里简直像个猪圈。难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懒猪?”切尔尼亚克向他们大声吼叫起来,并朝那几个躺着的人走过去。
其中一个卫兵坐起来,打了一个饱嗝,然后非常不友好地嘟囔说:
“你干吗到我们这里来嚷嚷?我们这儿有嚷嚷的人,用不着你来嚷嚷。”
“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向前逼近了一步。“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王八旦!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你这狗娘养的。快给我起来。马上,不然我就用通条揍你们。”心急如焚的切尔尼亚克上校在警卫室来回走来走去。
“这些垃圾马上清理掉,把床铺整理好,瞧你们的一副副尊容,还像个人样子吗?还像个哥萨克兵吗?简直就是打家窃舍的强盗。”
他这人一旦发起火来,是压不下去的。他发疯似地一脚把放在过道里的污水桶踢翻了。
大尉也不比他的火气小。什么难听的话他都骂出来了,骂的卫兵们狗血喷头。他还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子,把一个个懒虫都通通赶下床。
“首领正在检阅部队,他有可能到这儿来。你们赶快行动起来,不可偷懒!”
哥萨克兵们看出来了,情况还是很紧迫的。另外,切尔尼亚克的厉害他们也都知道,说不定他真的要用通条打人呢,于是大家都忙活起来了。
哪个人也不敢怠慢。
“我们应该去看看那些被抓来的人,”大尉提议道,“谁知道他们这里都关了些什么人,要是首领看见了,那就糟糕了。”
“钥匙在谁那儿?”切尔尼亚克问卫兵,“马上打开门。”
班长急忙走上前把门打开。
“警备司令在哪儿,难道让我久等他不成吗?快去找他,让他到这儿来,”切尔尼亚克命令道。“让卫兵都到院子里集合,排成队列……为什么步枪不上刺刀?”
“我们昨天才接班,”班长申辩道。
他立刻跑出门去找司令官了。
大尉用脚踹开牢房的门。有几个人从地板上站起来,其他人还继续躺着。
“把门完全打开,”切尔尼亚克命令道,“这里光线太暗。”
他仔细审视着犯人们的脸。
“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他十分严厉地问仍然坐在木板床上的老头子。
老头子,站起来,系进裤子,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只好呆着。栓在我家院子里的一匹马丢了,这跟我毫无关系,我又没偷。”
“谁的马?”大尉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公家的马,住在我家的当兵的用马换酒喝了,却把罪名推到我身上。”
切尔尼亚克把老头子从头到脚匆匆打量了一遍,然后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收拾上你的东西,赶快走!”他大声喝道,然后又转过身来,准备和那个卖私酒的老妇谈话。
老头子一听说要放他走,他还没有马上反映过来,他眨巴着视力欠佳的眼睛,问大尉:
“我是可以走了吗?”
大尉点头说:“快滚!快滚!”
老头子赶紧从床上解下自己的袋子,侧着身子从牢房的门出去。
“把你抓进来,是因为什么事?”切尔尼亚克审问卖私酒的老婆子。
她把塞进嘴里的一块馅儿饼赶紧吃完,然后就连珠炮似地说了起来:
“长官老爷,他们把我关起来是没有道理的,我是冤枉的。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自己酿造的酒,然后就把我关起来。”
“你是不是做私酒买卖?”切尔尼亚克问她道。
“长官老爷,你说我做私酒买卖,”老婆子抱屈地说道,“他,就是警备司令,拿了我的四瓶酒,一个大子儿没给。他们喝了酒,不给钱,这能算是做私酒买卖吗?”
“行了,别啰嗦了,马上收拾,滚蛋!”
老婆子不等再次催她走,就拿上自己的篮子,向长官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面朝门口退去,一面说道:
“上帝保佑长官老爷长命百岁!”
多林尼克睁大眼睛看着跟前的闹剧,被抓来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来的这两个人肯定是长官,他们有权力处置被抓来的犯人。
“因为什么事把你抓进来?”切尔尼亚克问多林尼克。
“上校老爷跟你说话呢,你应该站起来!”
大尉厉声说道。
多林尼克慢腾腾地和吃力地从地板上爬起来。
“是为了什么事,把你抓进来?我问你呢!”切尔尼亚克又问了他一遍。
多林尼克看了一眼上校弯翘的胡子和刮得光光的脸,看了一眼上校戴的新款“克伦斯基”式的帽子和瓷质帽徽,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能混过去,为什么不混呢?”
“我是因为晚上八点以后还在城里走路被抓来的,”这是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话。
这时他的心情很紧张,时间最难熬,因为他等着他的话会得到什么反映。
“夜深了,你为什么还在街上游逛?”
“还不到深夜,才十一点钟。”
他不相信他的话能获得这么大的效果。
当他听到“走吧!”这简单的两个字时,他的双膝都抖动了一下。
多林尼克也不记得拿上自己的上衣,就大步走出牢房的门,此时大尉已经审问下一个犯人了。
保尔是最后一个受审问,他坐在地板上,他还没有反映过来呢,多林尼克已经得到释放了。他目睹这样的情况,简直有点糊涂了。多林尼克呀,多林尼克,真有你的,只说了一个被抓是因为夜间在路上走就被放了。怎么瞒哄这些家伙……他算是明白了。
上校开始审问瘦弱的泽利采尔,上校的问题仍然是:
“是为了什么事把你抓进来?”
此时的理发师脸色苍白,心情紧张,他吭吭吃吃地回答说:
“有人对我说,我在做宣传鼓动,但是我不明白,我宣传鼓动什么了?”
切尔尼亚克听他说的,警觉起来。
“你说什么?鼓动?你鼓动什么了?”
泽利采尔疑惑不解地把双手一摊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有人正在召集犹太人代表犹太百姓给首领的请愿书上签名。”
“什么请愿书?”大尉和切尔尼亚克同时都走到泽利采尔的跟前。
“停止屠杀犹太人的请愿书。你们晓得吗,我们这里发生过大屠杀,太残酷了,那可真是骇人听闻。百姓都吓坏了。”
“明白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他的话。“我会替你们这些犹太怕死鬼起草请愿书的。”这时他对大尉说:“看来得把这家伙押送到更远的监狱关起来。先把他送到司令部,我要亲自审问他。我必须弄清楚,是谁发起要呈递请愿书。”
泽利采尔还想辩解,但是大尉抡起胳膊照他背后抽了一鞭子。
“住嘴,可恶的家伙!”
泽利采尔又皱眉头,又眨眼,赶紧躲到角落里去了。他的嘴唇直抖动,好不容易才憋住没有哭出声来。
最后,保尔站起来了,这时牢房里就剩下他和泽利采尔。
切尔尼亚克站在保尔面前,用他那双黑眼睛反复打量保尔。
“喂,你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
保尔立刻回答了上校的问题,他说:
“我从马鞍子的一边割了一块,做鞋掌。”
“什么样的马鞍子?”上校问道。
“两个哥萨克兵住在我们家,我从旧马鞍子的一侧割了一块,想用它做鞋掌,就为这个事儿,两个哥萨克兵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保尔特别希望能放他出去,所以又补充说:“如果我知道不允许,我就不会……”
上校根本没有把保尔的问题当回事。
“瞧瞧,警备司令都干了些什么,真是见鬼了,他不知从哪儿搜罗来这样的犯人!”他冲着保尔大声说道:“你可以回家了,告诉你父亲,让他好好地教训你一顿!快走吧!”
他不相信自己会获得自由,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他从地板上抓起多林尼克忘记带走的外衣。他跑出牢房门,经过卫兵室,从刚走出来的切尔尼亚克的背后跑过去,溜进院子里,出了便门,来到大街上。
牢房里就剩下倒霉的泽利采尔一个人了。他非常痛苦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下意识地朝门口走了几步,这时卫兵走进守卫室,关上门,上了锁,坐到门旁的凳子上。
切尔尼亚克在门廊上对大尉说:
“幸亏我们到这里来看了看,瞧吧,这里都关了些没有用的人,应该把警备司令也关上他两个礼拜,好吧,我们走吧,还会有什么事吗?”
班长在院子里把队伍整理好,看见上校过来了,他跑到上校跟前,报告说:
“上校老爷,队伍已经整理好。”
切尔尼亚克的一只脚已经踏在马镫上,然后身子轻轻往上一纵,就骑到马鞍上。大尉的马是一匹较难驾驭的马,所以大尉费了好大劲才骑上去。切尔尼亚克拉紧缰绳,对班长说:
“告诉警备司令,我把他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废物都放了,你一定转告他,就因为他在这里做的这些个蠢事,我要关他的禁闭,至少两个礼拜。里面还关着一个,马上把他送到总部来。要加强警戒。”
“是,上校老爷!”班长行了个举手军礼。
上校和大尉策马向广场飞驰而去,这时,广场上的阅兵式已经接近尾声。
**********
保尔跳过第七道栅栏,就停下来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跑了。在那个憋闷的牢房里饿了这些天,使他软弱无力,精疲力竭。回家吧,不行,去找谢廖沙吧,更不行,如果有人知道了,他全家就会遭殃。那么到哪儿去呢?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只好继续往前跑,他跑过了菜园子,跑过了庄园的院落。当他的胸脯碰上了不知谁家的围墙,他才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愣住了。高高的木板围墙那边,就是林务官家的花园。真是巧了,疲惫不堪的两条腿竟然把他拖到这儿来了。难道是他希望到这儿来的吗?不是呀!
可是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偏偏就是林务官家的花园呢?
这个问题他简直无法回答。
应该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在考虑下一步到哪儿去。花园里有一个木结构凉亭,他要是躲在凉亭里,谁也不会发现他。
保尔纵身一跳,一只手抓住围栏木板的上端,然后攀扒上去,跳进了花园。他看了一眼隐现在树荫后面的房屋,就朝凉亭走去。但是凉亭是开放型的,四周几乎没有什么遮挡。到了夏天,尚有野葡萄藤环绕,可是现在什么都是光秃秃的。
他想再返回到围墙旁边,可是为时已晚。他听见背后有狗在疯狂地吠叫,一条大狗从屋子里跑出来,顺着铺满树叶的小道,汪汪地叫着朝他冲过来,这叫声还真有点威慑作用。
保尔作好了防卫的准备。
狗的第一次攻击被保尔用脚挡回去了。但是狗不肯善罢干休,它准备做第二次攻击,如果不是一个保尔所熟悉的声音把狗喊住的话,保尔和狗搏斗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冬妮亚顺着小路跑过来了,她抓住狗脖子上的颈圈,然后对站在围墙旁边的保尔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狗会把您咬伤的,幸亏我……”
她一下愣住了,她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这个偶然走进围墙的陌生小伙子多么像保尔呀!
站在围墙旁边的小伙子低声说道:
“你……您还认得出我吗?”
冬妮亚喊了一声,立刻朝保尔跑过去。
“保尔,原来是你呀!”
特列左尔把冬妮亚的喊声误认为是袭击的信号,于是跳起来向前扑上去。
“滚开!”
特列左尔让冬妮亚踹了几脚后,朽头朽恼地夹着尾巴到园子里去了。
冬妮亚紧紧地握住保尔的手,问道:
“你出来了?”
“你知道了?”
冬妮亚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急促地回答说:
“我全知道,是莉莎告诉我的。不过你怎么会到了这里?他们放你出来了?”
保尔已经很疲劳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他们错放了我。我是一路跑来的,他们现在可能正在找我呢。我是无意中到了这里。我想在亭子里休息一下。”接着他好像表示歉意似地补充说道:“我实在太累了。”
她打量了他一会儿,一种怜悯和疼爱之情涌上心头。她又是担心,又是高兴,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保尔,亲爱的保尔,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这倔犟的小伙子,当时你为什么要走开呢?现在你就住在我家吧,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你走了。我们家很平静,什么事也没有,你需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保尔只是摇了摇头,好像不同意。
“如果在你们家找到了我,那这么办?我不能连累你们。”
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她的眼睛突然亮了。
“如果你不到我家来,那你就永远不会再看见我。本来吆,阿尔乔姆已经不在家,他被征调到火车站当护送员去了,所有的铁路工人都被动员走了。我问你,你到哪儿去?”
保尔知道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但是他确实害怕连累他所爱着的姑娘。不过他一路来所经受的灾难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很想休息一下,同时,他饥肠辘辘,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最后,他只好同意留下来。
当他坐在冬妮亚房间的沙发上时,母女二人在厨房里进行着如下的谈话:
“你听我说,妈妈,保尔现在就待在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他吗?我什么都不想对你隐瞒,他因为放走了水兵布尔什维克被抓起来。他逃出来以后,没有个安身的地方。”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妈妈,我请你能同意,让他现在留在咱们家。”
女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母亲。
母亲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冬妮亚的眼睛。
“好吧,我不反对。可是你把他安排在哪儿呢?”
冬妮亚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鼓起勇气说道:
“我把他安排在我自己房间的沙发上。这事情暂时不要跟爸爸说。”
母亲直视冬妮亚的眼睛。
“这就是你为什么掉眼泪,对吗?”
“对!”
“他还是个孩子!”
此时冬妮亚内心很冲动,她下意识地揪扯着自己的衣袖。
“是啊,但是,如果他没有逃出来,他们就会把他当成年人枪毙了他。”
保尔的到来使冬妮亚的母亲很是不安。第一,因为保尔被捕过;第二,因为冬妮亚确实爱上了这个小伙子,再加上她对保尔一点也不了解。
而冬妮亚却有事干了,她忙前忙后,张罗着让保尔能安心住下来。
“妈妈,他应该洗个澡,我马上去准备。他浑身脏极了,真像个烧锅炉的工人,他好长时间了连脸都没有洗一把。”
她跑去张罗了。她给浴盆加上热水,他准备好换洗的衣服。然后她一句话没说,贸然抓住保尔的手,把他拉到洗澡间。
“你把身上的衣服都换下来。这是换洗的衣服,你身上的衣服我需要洗一下。你就穿这些衣服吧。”他指了一下放在椅子上的衣服说到。椅子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海军蓝色白领上衣和一条肥腿裤。
保尔看着这样的衣服,很是惊讶。冬妮亚笑着说:
“这是我参加化装舞会时穿的服装。你穿上一定合适。好了,你快洗吧,我走了,趁你洗澡的功夫,我到厨房给你准备吃的东西。”
她把门关上就离开了,保尔迅速脱去衣服,跳进澡盆。
过了一个小时,母亲、女儿和保尔三个人坐在厨房里吃午饭了。
保尔太饿了,不知不觉一连把三个盘子都吃光了。开始时,他在冬妮亚母亲面前,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后来他发现,母亲对他特别友善,他也就慢慢习惯了,也就不拘束了。
他们吃完饭后,三人一起来到冬妮亚的房间,保尔应冬妮亚母亲的要求,把他所遭受的磨难,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今后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冬妮亚的母亲问道。
保尔考虑了一下。
“我想见到我哥哥阿尔乔姆,然后设法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
“到乌曼或是到基辅。我还没有定下来,但是必须离开这儿。”
保尔简直不相信,情况会变得如此快。早晨还蹲在牢房里呢,而现在已经坐在冬妮亚的身边了,还穿着崭新的衣服,而主要的是现在是自由的。
生活就是这样,它会发生什么变化,往往是难以预料的,一会儿是阴云密布,一会儿是阳光灿烂,如果他现在没有再被抓的危险,那他就是幸福的人。
但是就在现在,当他在这里,在这偌大的平静的屋子里,他可能被逮捕。
应该赶快离开这儿,到哪儿都行,就是不能继续在这儿。
可是又不完全愿意离开这儿,真是让人进退两难哪!读一读加里波第的英雄故事是有好处的!他非常崇拜加里波第。要知道,加里波第的生活也是非常艰难的,全世界都在追逐他。可是保尔呢,他在极其可怕的环境下只过了七天,就好像过了一年似的。
看来他,保尔,是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的。
“你在想什么呢?”冬妮亚俯下身子问他道。他觉得她的一双眼睛就如同广阔无垠的碧蓝的天空。
“冬妮亚,我想把赫里斯基娜的事讲给你听,你想听吗?”
“讲吧!”冬妮亚兴奋地说道。
“……她再也没有回来。”保尔艰难地说出最后这句话。
房间里的时钟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冬妮亚低着头,把嘴唇都咬疼了,几乎哭出声音来。
保尔看了看她。
“我今天必须离开这儿,”保尔果断地说。
“不行,不行!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
她那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把他那硬棱棱的头发捋顺……
“冬妮亚,你要帮助我,你到车厂了解一下阿尔乔姆的情况,送一个条子给谢廖沙。我的一支手枪藏在老鸹窝里。我不能去拿,谢廖沙可以去拿。这些事你能办到吗?”
“我去找莉莎,和她一起到车厂去。你写个条子,我带给谢廖沙。他住什么地方?如果他想来,要不要告诉他,你在这儿?”
保尔考虑了一下,说道:
“让他晚上到花园里来,亲自把手枪带来。”
冬妮亚很晚才回到家。保尔已经睡得很熟。她的手刚碰到他,他就醒了。她高兴地笑了。
“阿尔乔姆马上到,他刚刚出车回来。莉莎的父亲给他做了担保,他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机车停在车厂。我不能告诉他,你在这里。我只是说,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转告他。那不,他来了。”
冬妮亚跑过去开门。阿尔乔姆站在门口愣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进来后,冬妮亚把门关上,免得让躺在书房里患伤寒病的父亲听到他们说话。
阿尔乔姆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保尔,把保尔的骨节都抱疼了。
“我的好弟弟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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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决定是:保尔明天就走,阿尔乔姆设法让他坐上谢廖沙的父亲开的列车,出发到卡扎京。阿尔乔姆一向坚强,可数日来却情绪失衡,为弟弟的遭遇担惊受怕,而现在,他的心情却无比舒畅。
“记住,明天早晨五点钟你到材料库来。当他们往机车上装木柴时,你就坐上去。本来我还想跟你谈一谈,可是时间已到,我该回去了。明天我送你。他们把我们编成铁路大队,还像德国佬占领时一个样,我们在卫兵监视下干活儿。”
阿尔乔姆告了别就走了。
天很快黑了。谢廖沙该到花园的围墙下面了。保尔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走来走去,焦急地等着。冬妮亚和母亲在父亲屋里陪着父亲。
保尔在昏暗中和谢廖沙见面了,他们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瓦莉亚也一块儿来了。他们低声地说着话。
“手枪我没有带来。你家的院子里有很多彼得留拉的兵,还停着大车,还点着篝火。根本不可能爬到树上去,所以无法拿到手枪。”
谢廖沙讲述了保尔家现在的情况。
“那些家伙,去他们的吧!”保尔安慰谢廖沙说,“这样也许更好,万一在路上搜出来,是要掉脑袋的,但你一定要把手枪拿到手。”
瓦莉亚凑上前问道:
“你什么时间动身?”
“瓦莉亚,我明天天刚亮就走。”
“你是怎样逃出虎口的,给我们说说吧?”
保尔压低声音迅速把自己遭受的磨难说了一遍。
他们难舍难分地告了别,谢廖沙这回没有说玩笑话,他的心情异常激动。
“保尔,祝你一路平安!可不要忘了我们!”瓦莉亚心情沉重地说道。
他们走了,他们的身影立刻消逝在黑暗中。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时钟滴答滴答走秒的声音。两个人谁也不想睡觉,再过六个钟头,他们就要离别了,很可能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把心里想说的千言万语都能说完吗!
当爱的激情还没有得到充分理解,只是在急速的心跳中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的时候,当纯洁的友谊得到珍惜,避免走进爱情的最后一步的时候,那么青春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美好,它能赐给你无穷的美丽。当你心爱的人用手楼住你的脖子,给了你一个热烈的吻,一股暖流立刻就会流遍你的全身,世界上还有比这个吻更甜蜜的东西吗?
在他们建立起友谊关系以来,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人这样爱抚过保尔,但是他挨得揍也不少,所以冬妮亚的爱抚对他来说,感受尤为强烈。
他过去过得是受尽催残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根本不知道人世间还有欢乐存在。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这个姑娘,是他最大的幸福。
他感觉到她的头发散发的香气,他似乎看见了她的眼睛。
“冬妮亚,我非常爱你,我只是不会表达,不会说。”
他不再想别的了,柔软的身体等着他……但是,纯洁的友谊高于一切。
“冬妮亚,当混乱的时局得到控制,我就去做一名电工。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如果你对我的爱是真心的,而不是儿戏的话,我就做你的好丈夫,我永远不会欺负你,如果我对你撒野了,那就让我去死。”
他们不敢搂着睡,怕母亲看见了不高兴,所以还是分开了。
当他们入睡前,朝霞已经洒向大地。他们入睡前,相互约定,今后谁也不许忘记谁。
一大早,母亲把保尔叫醒。
他迅速从床上起来。
当他在浴室里换上自己的衣服,穿上靴子和多林尼克的外衣,这个时候母亲叫醒了冬妮亚。
他们披着潮湿的晨雾,快步来到车站。然后绕道来到劈柴库房旁边。阿尔乔姆正在装满劈柴的机车旁焦急地等着呢。
庞大的机车喷吐着白色的雾气缓慢地驶过来。
谢廖沙的父亲向机车的窗外张望着。
他们迅速告过别。保尔紧紧地抓住铁梯的扶手,纵身上了机车,扭头一看,在叉路口上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高大粗壮的阿尔乔姆,站在他旁边的是苗条、秀美的冬妮亚。一阵风不停地刮起她衬衫上的大翻领和拂动着她栗色的卷发。她一直挥动着手。
阿尔乔姆瞅了一眼冬妮亚,发现冬妮亚很想哭,但忍住没有哭。阿尔乔姆叹了一口气,他心想:
“也许是我这人太迟钝,也许是这两个人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保尔呀,保尔,真有你的!”
当火车已经消失在转弯处以后,阿尔乔姆转过身来对冬妮亚说:“怎么样,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他那只大手紧紧地握住冬妮亚的小手。
这时从远处传来正在加速的火车的轰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