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都没剩下
玛丽·林洛克斯被送到密塞威特庄园去跟她叔叔一起住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是自己见过的长得最不招人喜欢的孩子。这是真的。她的脸蛋瘦瘦小小，身体也瘦瘦小小，头发又细又干，脸上还老是带着不高兴的表情。她的头发发黄，小脸儿也发黄，因为她出生在印度，还总是有这毛病那毛病的。她的爸爸在英国政府机构工作，整天都很忙，自己也爱生病。她的妈妈是个大美人，整天只想着参加舞会、和大家一起玩得开心，根本不想要一个小孩子。所以，玛丽一出生就被交给奶妈照料。奶妈明白，如果想要让太太高兴，就得尽量让她看不见这小娃娃。因此，玛丽还是一个又丑又爱生气、并且容易生病的婴儿时，就被带着离妈妈远远的。当她成了一个既容易生病又爱生气的小孩子时，还是离妈妈远远的。在家里，她只熟悉奶妈和其他当地仆人那黝黑的面孔。他们总是顺着她，让她想怎样就怎样，因为如果太太听见她的哭闹声就会生气。玛丽到了六岁的时候，成了一个又残暴又自私的孩子。来教她读书写字的英国女家庭教师特别不喜欢她，不到三个月就辞职了。后来的女老师们更是一个比一个走得快。如果不是玛丽自己真的想读书学习，她可能根本连字母都不认识。
玛丽九岁时，有一天早晨热得出奇，她醒来后感觉很不高兴。她看到床边站着的仆人不是自己的奶妈时，就更不高兴了。
“你来干什么？”她对那个不认识的女人说。“我不想要你在这儿。叫我的奶妈来。”
女人看起来很害怕，但她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奶妈来不了。在玛丽大发脾气、踢她打她的时候，她只是更害怕，不停地重复说奶妈不可能来照顾小姐了。
那天早晨的气氛有点怪怪的。所有的事情都跟平常不一样，好像有几个当地仆人不见了；而玛丽见到的仆人们都脸色灰白、表情恐惧，走路都急匆匆的或是鬼鬼祟祟的。可也没人跟她说什么，她的奶妈也没来。那天上午只剩她一个人，最后她只好逛到花园里去，在阳台旁边的树底下自己玩。她假装是在做一个花圃，把红艳艳的芙蓉花插进一小堆土里。她越玩越生气，自己在心里嘀咕着等奶妈回来该骂她什么好。
“猪！猪！老母猪！”她骂道，因为把一个当地人骂成猪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她正在咬牙切齿地一遍又一遍地骂着时，听到妈妈跟另外一个人来到了阳台上。妈妈是跟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在一起，他们站着，说话声音很低、很奇怪。玛丽认识那个看起来像个大男孩的年轻人，听说他刚从英国来，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官员。她盯着他看，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盯着自己的妈妈。每当她有机会见到妈妈时，都会这样。因为太太——玛丽就这样称呼妈妈——身材高挑匀称，长得很漂亮，还穿着这么可爱的衣服。她卷曲的头发像丝绸一样光滑，她的鼻子精致小巧，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她的大眼睛里总是充满着喜色。她所有的衣服又薄又软，玛丽说过这些衣服“全都是蕾丝花边”的。这个早晨，妈妈衣服上的蕾丝花边似乎比以前更多，但她的眼睛里却一丝喜色都没有。那双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它们看着英俊的年轻官员的脸，像是在搜索着什么。
“事情很糟糕吗？是吗？”玛丽听见妈妈说。
“很糟糕。”那位年轻人回答的声音有点颤抖。“非常糟糕，林洛克斯太太。你两个星期以前就应该到山里面去。”
太太不安地绞着双手。
“噢，我早知道应该走！”她叫道。“我只是留下来去参加那个可恶的晚宴。我真是太傻了！”
就在这时，从仆人住的地方传来一阵号啕大哭的声音。妈妈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玛丽站着，浑身发抖。哭号声越来越大。
“怎么了？怎么了？”林洛克斯太太吓得直喘气。
“有人死了。”年轻军官说，“你不会告诉我，你的仆人中间也暴发那种病了吧。”
“我也不知道！”太太大声叫道，“跟我走！跟我走！”说着，她转身跑进屋里。
从那以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也向玛丽解释了早晨那奇怪的气氛是为什么。致命的霍乱暴发，人们大批大批地死去，像苍蝇一样。奶妈昨晚染上病，刚才就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棚屋里的仆人才放声大哭。当天，又死了三个仆人，其他仆人都吓得逃走了。满屋子到处都是恐慌，到处都有人死去。
第二天，一片混乱。玛丽躲在自己的儿童室里，大家都把她忘掉了。没人想到她，也没人要她；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可她什么都不知道。玛丽哭一会儿，睡一会儿。她只知道人们在生病，她听见了可怕的、神秘的声音。有一次她溜进餐厅，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椅子和盘子看起来像是被人匆匆忙忙推开的。这孩子吃了些水果和饼干。她又觉得有点渴，所以喝了差不多满满的一杯葡萄酒。这葡萄酒很甜，她也不知道它有多厉害。很快，她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她回到儿童室，又把自己关在里面，被棚屋里传来的哭喊声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吓得够呛。葡萄酒让她很想睡觉，她躺到床上不久就呼呼大睡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知道。
她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她一点儿也没听见哭喊声，也没听见房子里的东西被搬进搬出的声音。
她醒来后，躺在床上看着四周的墙。房子里非常安静，她以前从没发现这房子有这么安静过。她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脚步声。她想，是不是所有人的病都好了，麻烦已经结束。她还在想，奶妈死了，谁来照顾自己呢。应该会有新的奶妈来，可能她还会讲一些新故事呢。玛丽已经听厌了那些老故事。她并没有因为奶妈死去就哭。她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小孩子。她从来不关心任何人。她被发生霍乱时的哭闹声、嘈杂声和脚步声吓着了。她很生气，因为没人记得她还活着。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根本想不起一个本来就没人喜欢的小女孩。当有人得了霍乱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只想到自己。但现在既然所有的人都好了，应该有人想起她、来找她吧。
可是，没人来。她躺在那儿等着的时候，房子里好像越来越安静。她听见垫子下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往下面一看，发现是一条小蛇正在爬，还用它那宝石般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她。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这个小东西没有毒，不会伤害她；而且它看起来像是着急地要离开这房间。她看着它溜出了房门。
“太安静了，太奇怪了。”她说。“听起来好像整幢房子只剩下我和小蛇。”
刚说完，她就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接着，脚步声来到阳台。那是男人的脚步声。他们来到阳台，用低沉的声音交谈着。没人迎接他们，也没人跟他们说话。他们打开门，朝屋里看着。
“多让人伤心啊！”她听见有一个声音说。“那么漂亮、那么美丽的女人！我想孩子可能也一样吧。我听说有一个孩子，但没人见过她。”
几分钟之后，当他们打开儿童室的房门时，玛丽正站在屋子中间。她看上去是一个丑丑的、满脸不高兴的小人儿。她皱着眉头，因为她开始感觉到饿，而且觉得被人忽视，很丢人。首先进来的人是一个大个子，她曾见过他跟爸爸说话。他好像很累、很烦恼，可他看见玛丽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几乎跳回到门外边去。
“巴利！”他大叫道。“这儿有一个小孩！只有一个小孩！在这种地方！上帝保佑，她是谁？”
“我是玛丽·林洛克斯。”小女孩挺直身板说。她认为这个人太粗鲁了，竟然把她爸爸的房子称为“这种地方！”“大家都得霍乱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刚醒。为什么没人来呢？”
“这就是没人见过的那个孩子！”那个人转向同伴说，“她被忘掉了。”
“为什么忘掉我？”玛丽跺着脚。“为什么没人来看我？”
名叫巴利的那个年轻人伤心地看着她。玛丽还看见他使劲眨眼睛，像是想把眼泪眨干。
“可怜的小家伙！”他说。“没人能活下来看你。”
太奇怪、太突然了，玛丽发现自己没了爸爸，也没了妈妈。他们都在夜里死掉，被抬出去了。剩下的几个没死的仆人都尽快地离开这房子，谁也不记得还有一个小姐。所以这地方才会那么安静。整幢房子里只剩下她自己和小蛇，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