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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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桐花万里

你许愿你爱我,我们两相依偎,我们欢笑,我们忍泪,告别难分难离。当春之歌重唱,那五月清晨常回忆。

【1】

邓熙文进入昆明城时,正是西南1940年的夏天,满城大红和紫红的三角梅映在低而蓝的天空下。他牵着他的驴穿过金碧街,两旁咖啡馆和面包房里有人掩嘴笑起来。两个美国大兵结伴而过,对他咧开嘴,他们胸前带翅膀的徽章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他的眼。邓熙文抬手挡了,这个动作在街边服装店里的周培青看来有点可怜的意味,就像个穷光蛋受了欺负。于是她转头给了店里的小伙计两张票子,说:“你去替我给他吧。”

小伙计一溜烟去了,对于周培青,他一向伺候得很尽心。他知道眼前这位周家小姐很得爹爹的宠,手头阔,人也不精明。夸她两句就没了自己的主意,说什么她都信,荐什么她都买,是个再好做生意不过的主顾了。之前他荐给她一身绛红的旗袍,料子好,顶贵,周家小姐穿上像只微胖的火腿,但他昧着良心说了一连串“好看”,她也就爽快地付了钱,这次来还穿在身上。

牵驴的邓熙文没要小伙计递来的钱,事实上,他觉得这施舍简直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来投考西南联大的学生,入滇不易,他在半道买了一头驴一步步骑来。虽然风尘仆仆,却想不到竟有人将自己当成乞丐。偏偏那施舍者还不觉得荒谬,她见邓熙文不收,竟从店里跑出来,劝道:“你就拿着吧,去买两碗吃的。”她仰着头,一脸诚恳。

邓熙文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是双美人的眼,但皮肤有点黑,人有点钝,将他当乞丐更是有些蠢。他绕开了这姑娘,继续往前走。但他忘了,这里不是他熟悉的、道路横平竖直的北平城,他在这城里兜了小半圈,没有找到学校,倒是又看见了那姑娘。她站在街角捧了一个萝卜饼在吃,身上的衣服有些扎眼。

“哎,你。”是老实不客气的开场,显得有点无礼,不是平日的邓熙文会做的事。但她居然将他当成乞丐,年轻人的自尊心可是要人命的,邓熙文的声音就有些控制不住,硬梆梆的。

但周培青浑然不觉,她就是有些迟钝。从前读书时,女学生间的夹枪带棒她从来都听不懂,所以她自然也听不出邓熙文的不快。她看着邓熙文,笑起来,像看见老熟人,还热情地招呼他:“是你呀,萝卜饼你要吃吗?”

邓熙文摆摆手,问她联大怎么走。他本只希望她能指个方向,谁知周培青热心得很,她说:“我带你去。”

走到半路,邓熙文就后悔了。真不该问她的,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看见一条红裙子显眼就上前去问,就算是多绕城两周也比跟着她走要强。这么多话,这么聒噪的一个姑娘,一路不停地跟他讲,离这儿多远是翠湖,蒙自的过桥米线顶好吃,谁耐烦听这么多啊,等他考上了自然会有大把时间来了解。

邓熙文不明白周培青的孤独。父亲宠爱她不假,因为她像她早逝的母亲。他不限制她的零用钱,也不管她买多少来不及穿的衣服,但也仅限于此。从前她还有女同学们一起逛街吃东西,但念完高小,她就没再去上学。念书没什么意思,她也提不起兴趣,父亲对于女孩的学业也不苛求。她满肚子的话没什么人可说,现在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哪怕是个陌生人,她也恨不得倒出一半心里话才好。

到了学校大门口,道过谢,邓熙文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开。他的驴撒蹄跟着他跑,可到底也快不过身后周培青的声音,她喊:“不用谢,以后要帮忙也可以找我,我可是老昆明。”

【2】

邓熙文当然没去找那位老昆明,从考完试到放榜的那段日子里,只要看见红色的旗袍,他整个人就会吓一跳。

但到底还是没躲得掉。

放榜那天,邓熙文在机械系的录取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乐得有些忘形,有人在一旁问他:“你考取了吗?”

“考取了。”

“哪个是你?”

“邓熙文。”

“真厉害。那上课的时候你的驴呢?”

邓熙文转头就看到了周培青,恨不得能立刻遁下地去。但他没有这个本领,只得硬着头皮问:“你也是考生?”

周培青摇头,说她早就不读书了。

“我就想看看能不能碰见你,要是你落了榜无处可去,就帮帮你;要是你考上了,我就带你去吃一顿好的庆贺庆贺。”

邓熙文瞠目,周培青却一径问下去:“这里的气候还习惯吗?汽锅鸡你尝了吗?米线呢?还有不少好吃的,我带你去尝尝。”

邓熙文借口要为上课做准备,事情繁杂,落荒而逃。跑到半路,不禁苦笑,他从前在学校是出了名的绅士有礼,从没这样对待过任何女生。但“诸事繁杂”倒是真的,联大的条件不好,校舍破旧分散,往往一堂课下了,得走老远赶去另一处教室。有时还得自己搬桌椅,搬完自己的,再返回去替女生们搬。男生宿舍的茅草屋顶常常漏雨,上完课还要扛着被子出去晒。条件苦,课业也并不轻松,图书馆的参考书少,往往要大清早排队去抢。不过一周,他就忘了那个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姑娘。

是的,他本已忘了周培青,要不是在跑警报的路上又碰见她,他肯定能彻底忘了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避开穿红衣的女同学。那天她没穿红的,是深蓝的两截式短衣长裙,北平城的姑娘不这么穿,联大女生也不这么穿,这大概是她老昆明的穿法。她不知道为什么落了单,独自跑着,看见邓熙文,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也许是正喘着粗气,也就没开口和他打招呼。

邓熙文本来和同学们一起狂奔着,他的体育成绩一向不赖,真要跑起来,肯定能甩开后面那个穿深蓝布衫的人老远。但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她两眼。她大概快跑不动了,满头大汗,两绺碎发沾在额角,步子沉得“噔噔”响,真不知她背上背的是些什么。邓熙文停下来,待她跑过他身边,一把拎过那个包裹,真沉,跑警报还带那么多东西,邓熙文有点生气。周培青自然还是瞧不出来,她跟在邓熙文后边跑,笑眯眯的。

待到了防空洞,她打开那个包裹,邓熙文不禁吸了一大口气。算盘、煤油灯、小皮球、毛笔砚台、《增广贤文》,还有两包花生仁。

“这是给弟弟带的,你刚来不知道,有时躲警报要躲一整天呢,小孩子在里面待不住的。”此时的周培青看起来一点不笨,是个细致体贴的大姐模样。

“那你弟弟呢?还有你家里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跑?”

周培青笑起来,“弟弟要上学,爹爹在外忙生意,家里就我一个是闲人。”这次她没和邓熙文说太多,起身就去找弟弟。临走前她还是十分热情:“需要帮忙就来找我,我可是老昆明。”

【3】

多跑了两回警报,邓熙文发现周培青说得很对,一整天待在防空洞里真的是长日无聊。虽然学生们总有很多办法可以打发,胡吹牛、讲杂文逸事,但功课却是不可避免地耽误了。学校的教室和图书馆因而更加紧张。邓熙文常和其他学生一样,在天还未全亮的麻灰色里等着图书馆开门。

周培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早晨,她忽地从邓熙文身边钻出来,伸手递过一张纸片来说:“喏,给你,我替你弄到了一张,你就不用排队啦。”邓熙文不知道她是怎样从一长串人里将他给认出来的,他倒因为天暗,她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而被吓了一跳。

邓熙文看向她手里的纸,不仅是他,周围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有人说:“嘿,图书馆也发特别通行证了?”

待看清后,大家哄笑起来,那是一张电影票,《蝴蝶梦》,晚七点场7排12号。邓熙文在笑声里涨红了脸,周培青却还在说:“这是新电影,票可真是不好买。”邓熙文轻轻推开她,扭头就走。周培青跟上来,在身后不停地问:“邓熙文,你怎么了?”走了一段,她像是醒悟过来,又说:“我是为了谢谢你上回替我背东西,这次可不是施舍,我见你排队排得很辛苦……”

邓熙文转过身,凶巴巴地问:“你当我排队是在干什么?”

“听别人说你们在抢电影票。”话还没说完,周培青就闭了嘴,这次她总算看出了邓熙文面色不善。

邓熙文转身瞪着她,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招惹上这个姑娘,一次次令他出丑,他那比天还大的自尊心令他此刻几乎气得要爆炸。周培青也回看他,不知躲避,可以说是茫然,也可以说是天真的一双眼睛。邓熙文泄了气,他到底还是骂不了女生。

他就这么往前走着,周培青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周培青有点难过,她感觉邓熙文像是讨厌她了。她从小到大不是没被人讨厌过,从前有女孩们约她出去玩,让她付账吃冰激凌看电影,但到了说私密话时就将她甩开;班上有男生笑过她胖,说她蠢,跑步的姿势难看,她也并不怎么难受。但邓熙文,他在满城的警报声里,在城外传来的轰炸声中等着她,替她背东西,除了爹爹以外,没什么人对她这么好过,是两条命相连的好。

周培青也是有自尊的,她没再跟着他,慢慢停住脚步,转身回了家。只是她的自尊和邓熙文的不同,邓熙文的自尊像是宝善街上的梧桐,伤了就会断,断出来的齿和木尖会戳到别人;而她的自尊是翠湖边的细竹,风吹过去会倒伏,但慢慢又会自己立起来。

【4】

周培青负了几天气没去找邓熙文,可那负气是她一个人的事,邓熙文仍然上课、打球、参加学校的活动。她在街上看见邓熙文时,他正站在联大抗日募捐的台子上。台中央有人在慷慨地演讲,周培青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只看见邓熙文捧了一个盒子,那盒子那么大,让她不由得担心他得站多久才会够。

周培青翻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但带的钞票太少,她决定回去再拿一点,最好叫爹爹也出一些。

爹爹坐在客厅里,先仔细地将手里的账对完,又签了管家递上来的几张单子,才抬头问:“要我出这笔钱做什么?”

“抗战啊,保家卫国。”

“政府已经请我们几家商户去商量过了,我们每户都已出了抗日经费。”爹爹复又低下头。

“为抗战捐钱还嫌多吗?”周培青硬着脖子。

爹爹奇怪地看了一眼女儿,觉得她这副激昂的样子有些不寻常。

“抗战要抗,日子也要过,再捐下去,我们全家上下就喝西北风去咯。”

周培青急了,脑子里恨恨地不知蹦出哪年背过的诗,她对着爹爹说:“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爹爹哭笑不得,问她打哪儿学来的歪诗。周培青不答话,扭头出了屋子。倒是弟弟跟了出来,要给零用钱让她去捐。周培青摸了摸弟弟的头,才要夸他,爹爹就出来喝止:“宣廷,去书房找先生!”爹爹又瞪着她,说:“以后不许在你弟弟面前提抗战报国,再提我就断你的零用,不许你再出门!”

周培青问爹爹为什么,满大街都在说,城门上也写着“还我河山”,凭什么就说不得。

爹爹真动了气,声音压得又低又硬:“你弟弟以后是要接家里生意、撑住整个家的,不能带向别的路。你以为抗战那是挂在嘴边好玩的吗?那是战争,是血,是死人,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爹爹从没这样凶过她,他只会乐呵呵地说“又想添新衣裳了吧”、“不想念书了?真不念了?那也行”、“王家那小子不喜欢?嫌人丑?那就不嫁他吧”。周培青看着生气的爹爹,知道这钱是要不到了,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从首饰盒子里拿出几副耳环和几个镯子,金灿灿的一小把。

募捐的箱子口小,一下子扔不进去,周培青只得一样样地往里塞。捧箱子的邓熙文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你这是干什么?”

其实也不是没有太太小姐们来捐首饰,但没人像周培青这样的,邓熙文怕她将他们这自发的募捐会错了意。但周培青以为他是不肯收自己的,一着急,生了智,问:“为什么别人的都要,唯独我的就不要?我知道你讨厌我,难道讨厌我比为抗战募捐还重要?”

邓熙文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任她将东西一件件地塞进去。培青见他收了,心里喜滋滋的,怕他反悔,转身就跑。跑了没多远,就听到邓熙文在后面叫她,她更加不敢回头。但她到底跑不过邓熙文,然后邓熙文追了上来,向她道谢。

周培青气喘吁吁地说:“还以为你要把东西还我呢,有什么好谢的,害我跑得喘如牛。”

邓熙文倒是很严肃,说锻炼身体也很重要,不论男女都应该强健体魄,弱国弱民肯定会受人欺负。

他从没这么认真地跟她说过话,这语气就像是在和他的那些同学讲话,培青高兴之余生出几分羞涩,讪讪地低下头。邓熙文也突然变得吞吐起来,他顿了顿,又说:“我其实也并不讨厌你,只是你之前颇热情了些,我不太习惯。”

邓熙文的此番解释是怕周培青伤心,以他对女生的了解,被人讨厌总归是伤人心的。可对于周培青而言,则代表着她的负气结束了,她的热情又重新汇聚起来。

【5】

周培青回去后当真锻炼起了身体,先是跟着弟弟去学网球,后又每天在园子里跑圈。弟弟笑话她,哪有人在这么小的园子里锻炼的,要跑就应该像联大的有些学生那样,每天往圆通山跑。

周培青就真的去跑圆通山,一路上多是联大的男生,有人穿夹克,有人穿布衫,有人鞋子前后破了口,还有人裤子上破了洞,用膏药布贴着。周培青才要笑,仔细一看,那贴膏药的正是邓熙文。

邓熙文见她盯着那块膏药直笑,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裤子破了,不会补,实在是没有办法。”周培青还是笑,这笑容里就多了几分高兴,这说明邓熙文也没什么相好的女同学,不然哪会这么狼狈。她说:“那我替你补。”

第二天邓熙文将破裤子交给她时,还湿漉漉的,显然是昨天特意赶着洗过,还来不及干透。周培青其实也不大会缝,她的衣服没有一件是穿到破的,她又不好意思找家里的用人,便拿了裤子到街上去找裁缝铺。

就是从这次交还破裤子开始,周培青和邓熙文常常会在去往圆通山的路上相遇。对于周培青来说,这是刻意等待的结果,而邓熙文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作息,自然也是一种默契。

起初周培青是跑不到圆通山的,她常常在半路就停下来,待在原地等着邓熙文返回。后来她也能跟着跑到山脚,邓熙文继续爬山,她就在山脚下等他。春天的圆通山上下都蓬满海棠和山茶,也许是人们都忙着踏春、劳作,山脚的圆通寺内人并不多。周培青站在殿里,想求点什么,却思来想去想不出。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人不能太贪心。再一想,又决定贪心一回,求一求释迦摩尼,让邓熙文能喜欢她。

邓熙文下山,见她从寺里出来,不由得问了一句她去求了什么,周培青不好意思说实话,骗他说在求以后不用跑警报、不必洗头洗到一半听得“呜呜”响,就得抓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往外跑。邓熙文信以为真,鼓舞她说抗战一定会胜利的,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这是周培青从小到大最不寂寞的时光了,每天算着要去跑步的时间,和邓熙文待的每一分每一秒,说的每一个字发出的每一声笑于她都是快乐。

只是服装店的小伙计难免有些失落,周家小姐现在学联大的女学生,成天穿白衬衣和带两根长带子的“工裤”,要不就是蓝旗袍配红毛衣,都不怎么来买新衣服了。

为了能多接上几句邓熙文的话,周培青还专门去书店买了课本,弟弟的家庭教师来时,她有时也会跟在后边听,问他“你好吗”、“今天天气真好”用英文怎么讲,死记硬背下来去对邓熙文说。邓熙文听了,拼命憋住笑,说“给你弟弟换个英文老师吧,这样下去,发音只有我们本国人能懂”。弟弟的英文老师是个老头儿,戴一条假辫子,说自己是辜鸿铭的追随者,英文讲得,辫子也留得。邓熙文笑:“事实上是他的真辫子到底没能留住,英文也讲得不好。”

那时物价已经涨了起来,但联大的学生们每月仍只领八块钱的生活补贴,许多学生纷纷在没课时外出寻兼职。周培青看着邓熙文全身上下多得来不及补的烂袖口破膝盖,忽然心中一动,问:“你去当我弟弟的英文老师怎么样?”

邓熙文想了想,却说给她另推荐个更好的,是英语学系的卢婉致,英文讲得比他好,教学生也很有一套。周培青的心一沉,听名字是个女学生。邓熙文又说,她中学和他念一间学校,高他两届,因为战事已和家里断了联系。她的男友也是联大学生,年初投考了空军,去了美国航校培训,她一个人十分孤苦,经济又窘迫,实在不忍心不帮她一把。

周培青听他拉拉杂杂地解释了这本不必解释的许多,心里已然快活起来,热心得当场就要回家去跟父亲说。邓熙文却叫住她,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不知在手心的汗和犹豫之间翻滚过多少回的票,说:“听他们说,最近这部片子不错。”

票是好莱坞的《翠堤春晓》,周培青早在上映的第一天就在南屏电影院看过了,但邓熙文肯邀请她,就算看上十次八次也行。她一路跑回家,心里像揣着一锅滚烫的水。她翻遍了整个衣柜,对着镜子比较了两个小时,还特意去做了头发,出现在电影院门口时,整个人有种夸张的郑重。

警报声响起时,荧幕上正唱到“当我们正年轻,五月风光令人迷醉,你许愿你爱我”,警报声先是和音乐声相交,渐渐就压过了歌声,人们慌乱地起身跑起来。在一片混乱中,周培青听到歌曲仍在唱“我们欢笑,我们忍泪,告别难分难离”。

这天的炸弹扔到了另一条街,周围的人们在警报过后又回去继续看,荧幕上的故事也还在演着,但周培青和邓熙文没再进去。他们沿着有断壁的路慢慢离开,周培青是因精心的打扮被弄得狼狈不堪而懊恼,完全没了看电影的心情,而邓熙文的心里有种山河破碎的悲愤。

【6】

卢婉致没当成培青弟弟的英文老师。因为周父在听了培青的建议后沉默了半晌,说:“还是算了吧,我不求宣廷的英文有多好,不过是为了以后和洋人做买卖时能说上几句。现在的年轻人大多都太热情,除了英文不知还会教宣廷一些什么,还是那位老先生稳妥。”

培青去见邓熙文时很是愧疚,邓熙文说这并没有什么,他再替卢婉致找别的职务好了。培青问他:“那你呢?”

邓熙文说,他打算投考飞行员,眼前得先忙着学习和锻炼,若是真考上了,也就不必兼职了。

培青心里跳了一下,这时,她突然想起父亲那句:“那是战争,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她觉得自己是个顶自私的人,她在和邓熙文分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去圆通寺,许了个愿——“让邓熙文考不上吧。”

但菩萨没听见她的话,邓熙文被中国航空公司录取了。他欣喜地来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周培青在心里想,大概太自私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那天有个女生来祝贺邓熙文,就是卢婉致,她十分活泼可亲,夸周培青好看,还讲起邓熙文在学校里的事。她说:“招考那天,邓熙文做了件好玩的事,考官问他为什么要来投考,许多人都答大道理,到了邓熙文,他却说,‘为了让姑娘们畅畅快快地洗头发,让有情人和和美美地看电影’。”卢婉致说着说着笑起来。周培青没笑,她想起很久以前她随口胡诌的那个关于洗头的愿望,邓熙文还记得。

邓熙文在走之前来向周培青道别。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沿着昆明的街道慢慢地走。那天的太阳很好,警报也没有响,金碧路上的南来盛咖啡馆散发着咖啡和牛角面包的香气,宝善街上的梧桐树叶在微风里轻响。周培青想,这个下午多好啊,哪里像有战争呢?

邓熙文离去后时有信来,他说如今人员紧张,他们的培训时间比从前要短,可能会更早上前线。隔了数月,训练结束,他已正式上了飞机,任副驾驶。驾驶员是个美国人,曾是“飞虎队”队员。他们飞驼峰线,负责往前线运物资。为避开日机袭击,他们所飞的路线气候复杂,也没有导航台,飞行难度很大,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东西要向驾驶员学习。

这些周培青都不是很懂,她只知道这样的情况肯定十分危险。这时的周培青每天仍跑到圆通山锻炼。她已经能一口气跑上山顶,但每当到了山脚下,她还是会停下先进去寺里。她什么愿也不敢许,怕不小心又许了什么贪心的愿。但她想,她每天都来,总有一天菩萨会知道她心里在期盼着什么吧。

邓熙文的最后一封信写了什么?周培青记得很清楚,他跟她讲他们有一架飞机,一边的机翼被日机炸断,于是装上了另一种型号的机翼。两边的机翼不同居然还能飞,队友们每次看到它都会取笑这是一架“杂种飞机”,然而内心却十分佩服。邓熙文写:我们人也要像它那样顽强才好。

然而却并没有。

邓熙文的飞机坠落于白雪覆盖之处。那地方寒冷难行,陆地上的人很难从外界进入。

消息是卢婉致来告诉她的,她红肿着一双眼,说学校已经收到了通知,也已派人将他留下的信送到他家里。只是水陆交通都断绝了,不知送不送得到。

“留下的信”是卢婉致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遗书,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一早就抱了牺牲的决心,他们的遗书端正地放着柜子里,随时预备着有人来将它们取走。邓熙文的信有两封,一封已在送往他父母的路上,另一封在卢婉致伸过来的手中,那是给周培青的。

他给她写了十来封信,却从未提过还有这样一封。信很短:培青:如我牺牲,请好好生活,替我看看胜利之后的日子。

【7】

所以周培青拒绝和父亲一起离开。那是1946年的春天,周父决定处理掉大半产业,全家迁往国外。他说他已经猜不透以后会如何,宣廷书念得不错,不如带他出国去,做个学者,或者干脆当个寓公都好,只要平安。

周培青不肯走,她说她不愿意出国离乡。周父发了脾气,砸了花瓶,动了板子,仍是无用。他将周培青锁在房内,只等离开那日找用人架住她走就是。谁知跑了几年圆通山的周培青远非当日那个因为略胖,一动就会喊累的小姐了,她翻了窗,从后园的假山上踩着墙头逃了出去。当她从墙上跳下,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可以不走了。爹爹最要紧的事还是将弟弟带出去,当然,他也会放不下自己,款仍会汇回来,这园子本来也还留着,她就当是守宅子了。

周培青猜得没错,爹爹的款子一直汇到无法再汇回来的那一年。那一年周家的园子住进了其他人,周培青留下了其中的一间;她也在那一年进了小学,做后勤,给小孩子烧菜打饭,她对喜欢剩饭的小孩子说:“以前的学生常常吃不饱,你们还浪费。”她还学会了自己补衣服,她替那些缺人照顾住在学校的小孩补裤子时,会忍不住想,要是当时自己也会,能亲手给邓熙文补上那些破洞该有多好。

周培青的后半生历经波折,然而她总是笑眯眯的。学校里有职工说是因为周培青脑子不灵光,反应慢半拍,她也不反驳,只冲人笑笑,慢条斯理地洗完头发,坐在太阳底下。她想阳光真好,花也香,邓熙文要看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周培青去世是在春天,窗外的桐花开得正好,曾经吃过她做的饭、穿过她补的衣服的小孩子围在她的床前。他们现在都是大人了,是当年邓熙文牵着驴进昆明城的年龄。他们按周培青的请求替她播一首曲子:“你许愿你爱我,我们两相依偎,我们欢笑,我们忍泪,告别难分难离。当春之歌重唱,那五月清晨常回忆。”那是她和邓熙文没看完的那部《翠堤春晓》里的歌。

她看见邓熙文,他站在初春的圆通山脚下等着她。

长路西去,桐花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