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诺奖”反应
“尽管他作品中描写的只是自己故乡那个小村庄”
——贺莫言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徐怀中
我已经记不清有过多少次,“军艺”文学系第一届的老师和同学们说过,“我们早应该聚会一下了!”“我们无论如何应该聚会一下了!”不想这个愿望竟拖延了将近30年,直到今天才得以实现。
大家肯定记得,1984年文学系开学,全体师生一同欢度了当年的圣诞节,系里买了很大的一棵圣诞树,还用灯泡、彩纸条装饰了。前辈作家严文井先生参加我们的晚会,他用棉花做成长胡须,穿起一件大红袍,装扮成圣诞老人。照西方习俗,是要吃火鸡的,北京买不到火鸡,家里烧了一只大鹅,我的夫人增湘还特地煮了35个鹌鹑蛋放在鹅肚子里。她对我说:“鹌鹑蛋没有你的,35名学员,每人一个。”记得莫言和崔京生联袂出演了一个节目,临上场前,他叮嘱正在分切鹅肉的同学说:“给我留一条腿!”
今天又逢圣诞佳节,只可惜这里没有准备圣诞树。不必遗憾,好在莫言同学给我们带来了一件最好的圣诞礼物——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有莫言的礼物,今天这次聚会,仿佛是由黑白屏幕一下变成彩色屏幕了。你看!我们这里喜气洋洋光芒四射,就差放焰火了。
我和家人正在旅途中,得悉莫言喜获诺贝尔文学奖,当即致电祝贺。不过已经晚了,找不到他人了。好在手机留有显示,第二天莫言回话了。他是忙到深夜,才看到我们一家人的贺电。他的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这样很好,就让瑞典文学院通知获奖者本人的电话直接打到高密东北乡来好了,他们会更清楚地意识到,2012年度“诺奖”新科得主,是中国山东省一个农民的儿子。
莫言在瑞典文学院发表演讲提到,“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莫言为人很谦逊很低调,但他称我为“恩师”,这个话显然过于夸张,与事实不符。我虽主持文学系工作,但我个人也并未受过高等教育,更无任何教学经验。莫言提到的几个中短篇小说,只能说是他在文学系读书期间写出的,谈不上我的什么启发与指导。要讲受到过谁的恩惠,那只能说莫言有幸,适逢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黄金年代。中国文学冲破重重禁锢,迎接八面来风,包括莫言在内的文学系一批部队青年作者开阔了视野,激发了创作潜力。如同软件来了一个更新换代,于是便开始在升级版性能上再度开发自己。每每读到莫言的新作,我总感到十分惊异,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朴实厚道的山东农家子弟,具有天马行空一般超常的想象力,具有电光石火一般敏锐的艺术感觉,这些是哪来的?你不能不承认,这完全是先天设定的,无须谁来给予启蒙,给予指教。以他的天分之高,注定会受到世人瞩目,谁也阻止不了的。
莫言多次坦言,他受到了美国作家福克纳和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的影响。在文学写作上讲,学习借鉴前人以及同时代作家,是很普遍的,这只不过是一个触发点,并无决定意义。世界上树木种类很多,你只看树叶,某些树木彼此会有些相像之处。而在地面以下,树木的根系却千差万别各不相同。莫言不是北美洲或南美洲的一棵什么树,莫言的根系深深扎在肥沃的中华文化土壤之中,世界上不可能会生长出与之相同的参天大树。
他的家乡历史上属齐鲁大地,春秋战国以降,这一方水土化育了多少传世经典名著,至清代更有蒲松龄的不朽之作《聊斋志异》。我们不难察知莫言小说世界的源流,家乡风土人情、工匠农艺、神话传说、地方戏曲等,凡此古来农耕文明之遗风,便是他取之不尽的能源库存。多年劳动生活积累,以及蕴藏丰富的儿时记忆,任他信手拈来。以高密东北乡那片红高粱地为坐标,莫言测定了他未来的文学走向,也就此明确了他的“草根”写作立场,矢志不渝,坚守至今。
莫言后来的创作,大量融入了现代城市生活经验,构成近百年来的一幅中国社会长卷。但作家的乡土情怀,并未因此而稍有冷淡。他和小杜是在高密农家小院结的婚,女儿笑笑也是在农村医疗卫生条件下出生的。莫言50岁以后,回高密老家次数增多,时间也更长了。和老父亲一同下地摘一次豆荚,便满足了他内心一个愿望。
在圈子内,人们戏称莫言为“劳动模范”。他不仅是一位多产作家,也是在海外翻译出版作品最多的一位中国作家,作品被译成20多种外文、100多个版本。读“军艺”期间莫言常熬夜写作,饿了啃一包方便面,吃出了胃病。多年来他自顾在打造中国当代文学品牌,谁知一不小心,诺贝尔文学奖“砸”到头上来了。莫言莫言,却洋洋洒洒写出了五六百万言,字里行间浸润着淳厚的中华文化底蕴,闪烁出古老神秘的东方哲理之光,与西方文学景观形成鲜明反差。诚可谓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瑞典文学院院士佩尔·韦斯特伯格先生说:“尽管他作品中描写的只是自己故乡那个小村庄,但让读者感受到的,却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体验。”我们不是常讲“愈是中国的便愈是世界的”吗?此之谓也!正因为如此,这位“诺奖”评委会主席总结说:“目前仍在世的作家中,莫言不仅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
莫言创作正处于高峰期,又正当年富力强,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继续领跑中国当代文学,为在世界传播与弘扬中华文化做出新的更大贡献!
(《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季刊)》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