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经济学散文的来龙去脉
这些年,经济学散文在中文世界遍地开花,貌似唯我华夏儿女(比如台湾的熊秉元,而在香港则要数鄙人了)独有。后来,澳大利亚的黄有光等也陆续创作经济学散文。
经济学散文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有人说经济学散文因佛利民(弗里德曼)而来。1976年佛利民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闻听此讯后,毕业于夏威夷大学、任职于香港美银做研究师的侯连辉,写了一篇题为《经济学家的经济学家》的文章,投到香港的《信报》。当时经营惨淡的《信报》老总林山木慧眼识金,不仅把侯连辉的文稿照登无误,还请“侯夫子”吃牛排。“士为知己者死”,“侯夫子”还邀请了同学杨怀康加盟。后来一起参与经济学散文写作的还有梁海国、罗祥国、黄志光,一时间变得热闹了。
今天,不少人认为我是经济学散文的“始作俑者”,是该文体的发明家。我当然万分高兴,但“侯夫子”说是他发明的,怎么办?
经济学者在公众刊物写文章,早有先例。20世纪60年代后期起,佛利民与森穆逊(萨缪尔森)在美国《新闻周刊》写专栏,写得好,有口皆碑,但是他们写的是经济评论,不是散文。在公众刊物上以浅显易懂的文字介绍经济学说,“侯夫子”可能是天下第一人,而当年《信报》欢迎这种与时事新闻没有关系的学术性文字,也算是盘古初开的创举了。不过,侯连辉与杨怀康等人当年为《信报》写的文字,算不算是散文,此处暂且不论。
我的第一篇以中文下笔的文章,是《千规律,万规律,经济规律仅一条》,1979年10月发表于《信报财经月刊》。文章是由我口述,侯连辉与杨怀康笔录,再由我修改而成的。该文章是以普通常识解释经济理论的一个重点,不是散文。
四年之后林山木在《信报》替我开了一个名为《论衡》的专栏,要我每星期交稿两篇。我第一篇交出去的是《期货市场的作用何在》,也是阐释经济,而不是经济学散文。一路写下去,不是评论,就是阐释。读者赞赏颇多,批评也不少。主要的批评是我的汉语文字读起来比较生硬,像是英文中译。为此,我决定更改文体,搬出古文来,古今并用,与读者平起平坐,闲话家常,在不经意中才把经济要点放进去。
《论衡》的第十一篇,即1984年1月6日发表的《邓家天下》。《邓家天下》发表的那一天,我在香港大学办公室的电话从上班到下班响个不停。我猜《邓家天下》估计是命中了读者的要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写,只觉得公众刊物的经济文章应该那样写罢了。现在回想起来,《邓家天下》可能是第一篇经济学散文。1984年2月11日,我又发表了《卖橘者言》,这一下更热闹了。
1986年,北京的杨培新造访香港大学,我才知道我写的是经济学的一种新文体。我送给他《卖橘者言》的结集,他读后说:“从来没有想过经济学可以那样放开来写,你写的是散文,经济学从来没有散文这回事。”
经济学是一门科学,但科学怎可以用散文体下笔呢?我们没有见过物理学的散文,没有见过数学、化学、生物学的散文,但经济学是可以用散文体下笔的。这是因为经济学是关于人类的生活与行为的,以散文下笔,作者可以把感情放进去,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而感情的表达很符合散文的要求。
有了《邓家天下》与《卖橘者言》的经验,我写的公众文章自然地倾向于用散文体下笔。写经济学之外的话题,谈天说地的,感情的表达还比较容易,但经济学散文必须有一些经济要点在其中,写好很困难。感情的流露,如果不是自然的,读者会觉得肉麻。
除了《邓家天下》与《卖橘者言》外,我自己比较满意的经济学散文有《补鞋少女的故事—为中国的青年说几句话》与《给女儿上的一课—也是女儿给我上的一课》。写好经济学散文首先要有重要的经济论点,还要有感而发,放开来写,而且能写到自己关心的人与事那方面去,要机缘巧合才可以写得出来。
有时牵涉不到感情上的事,但属于经济学的重点,以散文体下笔,人与事就要写得生动过瘾,或搞笑一下,或潇洒一番。《荒谬的定律—与林行止商榷》,写优劣二币,是比较成功的例子,但有时也难免会因为过瘾而闯了祸。
香港有个林山木,成都有个高小勇。小勇在成都办《经济学消息报》,当然不能像山木那样大展宏图。但在网页的盛行压制小规模的刊物之前,小勇物色了不少阐释经济学的写手,好些经济学文章都是用的散文体,其中把经济学写得最像散文的应该是王玉霞。
王玉霞是东北财经大学的有名教授,桃李满天下的那一类。她写的是日常生活中对经济现象的观察。我读到她写的一篇关于买黑市火车票的散文,就建议花千树(香港的一家出版公司)考虑出版她的散文结集,也替她起了一个书名—《生活在经济中》。
我认为要通识化地推广经济教育,散文体最有效。经济学散文没有方程式,没有图表曲线,要少用术语,但必须有可以观察到的经济现象,有感而发地下笔,或起码放开来写,但求生动自然。这样写,可读性高,浅显易懂,如果写得顺理成章,其说服力也强。
数十年来,我认为经济学是一门非常有趣的学问。要不然,以我的天生品性,不可能不断地在这门学问上持续了数十年。这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艾智仁老师,而谈得来的经济学的师友都是因为兴趣而做学问的。这是我所知道的经济学,与今天的所谓“主流”是不同的。
张五常
200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