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众人尚惊魂未定,狄公早来到了舞台上。米娜在惊吓和悲伤的双重重击下,早已瘫倒在地。狄公来到丽秋的尸体旁,仔细检查伤口。果不其然,这伤口竟然也有一掌之深。狄公并没有在丽秋身上发现“灭武复唐”的刺青,只在尸体不远处找到了一截黄缎丝线。狄公一抬头,竟看到李冲呆呆地站在他身边,脸上挂着泪珠,一脸悲戚、难以置信之色。
看到狄公抬头,李冲说道:“丽秋乃我王府常客。如有宴席,本王必请丽秋起舞助兴。不想她竟惨遭杀害,令人唏嘘。”
狄公虽然有所怀疑,但还是好生安慰了琅琊王几句,然后安排元芳率千牛卫将丽秋的尸身运往刺史府的停尸房。
狄公和元芳回到刺史府后,狄公将身体仍然颤抖着的邓逸支走,和元芳一起来到了停尸房。仵作在一旁垂手侍立。
“验尸完毕了?”狄公有些气急。裴守德之死带出了青龙帮和突厥人,这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如今又要面对另外一具尸体。他急匆匆地绕着尸体走了几圈,问老仵作:“可有发现?”
老仵作约有五十岁,他连忙躬身答道:“回狄大人,致命伤是脖子上的咬伤。”
“咬断了气管?”元芳问道。
仵作皱眉,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话语中也带着颤音:“两位大人,这一口不光咬断了气管,竟然还咬断了颈椎骨。”
元芳大吃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那怪兽的牙齿竟然这么强大?”
狄公俯身,仔细地查看丽秋的头颅。正如仵作所说,丽秋的腹部被咬烂,血肉模糊,脖子几乎断开,只有脖颈后的一层皮连接着,断裂处有两道深深的齿痕。狄公丈量了齿痕的长度,道:“这牙齿长度颇为惊人,锋利无比。别说人类的头颅,就是一个马头,也可以被那怪兽轻易咬下。”
“啊!”元芳失声喊道,“大人,之前给裴守德验尸时,我们还有所怀疑。可是今夜,您亲眼看见了那怪兽的凶猛和恐怖。它真的是天上下凡的恶麒麟啊!”
狄公紧皱眉头,心中疑惑不定。良久,他摇了摇头,没有回话。元芳忧道:“大人,即使不是天上下凡的恶麒麟,幽州有如此妖物,我们也要小心提防。”
狄公猛地捶了一下墙,说道:“不,肯定不是妖物!元芳,倘若这怪兽是妖物,那它为何只咬死了丽秋,而非你我?或者是王爷、邓逸、阿史那·忠,甚至宴会上的任何一人?”
元芳思索了片刻:“您的意思是,这恶麒麟是由人控制的。”
狄公恨恨说道:“正是!虽然恶麒麟动作迅疾,但我看到它的背上有鞍鞯,这说明它必定有主人!还有,你上台救双璧女时,恶麒麟对你和米娜不管不顾,却毫不犹豫地扑向丽秋,咬死了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看到元芳仍有疑惑,狄公让仵作离开。然后,他将席间丽秋和他的悄声低语讲给元芳听,又将丽秋的手迹展开给元芳看了看,只见纸条上面写着两个清秀的汉字——“鬼洞”。
狄公笃定地说道:“定是丽秋对我的耳语被在场的某个人听到了。此人怕丽秋跳完舞后泄露更多的情报,便顾不上许多,冒着风险,放出怪兽,咬死了丽秋。殊不知,这一举动正暴露了恶麒麟,甚至恶麒麟的主人,还有恶麒麟主人的阴谋。”
狄公捋着他那又黑又长的胡须:“恶麒麟的主人必是参加宴会的这些人之一——王爷李冲、幽州代刺史邓逸、大将军阿史那·忠,还有大唐才子骆宾王。至于其他人,他们离我太远,不可能听到我和丽秋的交谈。”
元芳此刻方觉事态严重:“大人,坐在您左侧的是阿史那·忠,您右侧是王爷李冲。王爷离您最近,最有可能偷听到丽秋的耳语。是不是他听到了,于是趁敬酒之机跑到后院,放出了恶麒麟?”
狄公猛地想到,琅琊王的确曾在双璧女敬酒时离开过。他又离自己最近,难道真是他所为?这个可怕的想法让狄公震惊了。如果幕后黑手是李冲,那么幽州的一切谜案便迎刃而解:琅琊王李冲就是恶麒麟的主人,他密谋在幽州起事,暗中勾结青龙帮,又放出恶麒麟,制造天降噩兆的谣言,直指太后,并将调查此事的裴守德大人和惹祸上身的丽秋灭口。
想到这里,狄公出了一身冷汗,道:“这些并无实据,现在断定为时过早。再说,骆宾王、阿史那·忠,甚至邓逸,他们虽然离我稍远,但皆有可能偷听到丽秋对我的耳语。”
元芳回道:“可是,邓逸、骆宾王和阿史那·忠并未离开宴席现场,如何有机会放出恶麒麟呢?”
狄公也百思不得其解,摇头不语。
元芳有些着急:“大人,如果丽秋所说属实,难道幽州城真的面临一场劫难?”
狄公沉重地点了点头:“恶麒麟咬死百余名幽州百姓,这还只是平静水面上的一个涟漪。水底的激流暗涌,早晚有一天会像开口的洪水一般暴发。”
无论如何,丽秋想要告诉狄公的情报肯定事关重大,以至于恶麒麟的主人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也要放出恶麒麟咬死她。恶麒麟的主人定和幽州叛军有着莫大的关联。狄公看着已经发冷的尸体,无辜的美丽胡女尚睁着那双冰冷的大眼睛。狄公暗想,他一定要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如此看来,除了捉拿钻地鼠,调查丽秋之死也成了破获恶麒麟之案的必经之路。为免幽州落入叛军手中,狄公必须抓紧时间破案!
狄公让元芳把邓逸叫来,问道:“邓大人,丽秋家住何处?”
邓逸似乎仍然没有摆脱对恶麒麟的恐惧,他魂不守舍,勉强说道:“狄大人,米娜和丽秋是海棠阁的招牌舞伎。”
狄公对邓逸的回答很不满意:“邓大人,虽然恶麒麟行凶的场面着实恐怖,但丽秋的死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突破。此乃幽州生死存亡之秋,你作为幽州代刺史,要打起精神,迎接恶战。”
邓逸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瓢凉水,嗓音顿时洪亮了许多,保证道:“大人,您放心,我一定会振作起来。”
狄公点点头,想起王爷曾说过,米娜和丽秋亲如姊妹,那么米娜是否知道丽秋掌握的信息?如果知道,那米娜的处境也很不妙,需要立即保护起来。另外,从丽秋的遗物中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邓大人,你是否连夜查封了海棠阁?”
邓逸回道:“狄大人,天色已晚,下官还没来得及去。”
如果凶手抢先到达,便误了大事!狄公怒道:“备马!海棠阁!”
邓逸与元芳连忙打点轿马、差役。狄公马不停蹄,直奔城北的海棠阁。到达行院后,官差们唤来了海棠阁的值守之人,又叫来了院主。狄公随即命院主带他们去丽秋的房间。院主见狄大人亲自到来,吓得连忙聚齐了海棠阁内的所有人。灯火照亮了整个院子,院内黑压压地站了五十余人。院主亲自提着一盏灯笼在前面引路,狄公跟着院主穿过庭院,来到一幢三层的红色阁楼前。
众人上了楼。院主用钥匙打开丽秋房门上的两把锁,道:“大人,前几天行院失窃,所以老身加了一把锁。这间是丽秋的房间,旁边那间是米娜的。她们姊妹二人感情甚好,经常同台演出,歇寝时间也一致,又是本院的摇钱树,我便安排她们俩单独住在这里。”
狄公道:“元芳,你先下去,会同邓大人的衙役和千牛卫,将此院团团围住。如有生人进出,一定要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元芳接到命令后,便同邓逸等人离开房间,下了楼。狄公让院主将屋中的香烛点燃,又亲自关上房门,让院主将丽秋的遗物倾数拿出,仔细搜索。
除了衣裳、妆匣等物品,丽秋的手迹竟然也不少。丽秋虽然是一名胡女,但她的楷书写得十分工整秀气。“院主,”狄公问道,“丽秋是何时到你院中的?”
“回大人的话,”院主毕恭毕敬地说,“是三年前。”
狄公从院主的口中得知,原来丽秋正值二八年华,她八岁随同父亲从波斯国到广州,前后在广州待了五年时间。没承想,父亲病死在了广州,只留下她孤身一人。丽秋身段婀娜,面容姣好,生性伶俐,很快便学会了汉话,还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个波斯女孩还是诗律上的奇才,外面的书生都以得到丽秋之诗为荣。丽秋天性善舞,和同为波斯人的米娜相识相知,很快便成了这乐坊的头牌。
狄公疑惑道:“她既会说广东话,为何不在广州营生,反而来到这苦寒之地?”
院主答道:“大人,老身对此一无所知。丽秋的身份文牒齐备真实,都是在幽州长史邓大人那里登过案的,绝无差错。”
狄公将信将疑:“你可听过她说波斯话?”
“老身从未听说,倒是听她和米娜讲过几句突厥语。”院主答道,“因为幽州和突厥相邻,幽州本地人都会一些简单的突厥语。”
狄公将此事记于心中,准备回府后向邓逸查证。
院主说话间将丽秋的信札整理好了,有厚厚的几沓。狄公让院主把信札搬到梳妆台前,又点亮了一根蜡烛。狄公一一细看,却无甚大发现,信的内容无非是一些仰慕者的陈词滥调。狄公大失所望,亲自擎着蜡烛,又仔细搜查了整个屋子,还是一无所获。失望之际,他忽然看见床上的褥子鼓鼓囊囊的。他让院主掀开褥子,发现下面藏着一个小匣子,那匣子十分别致精美,檀木制的表面竟然镶嵌着波斯蓝宝石。
狄公打开匣子一看,一股花香扑鼻而来。狄公见多识广,闻得这花是草原上的鸽子花。匣子里装满了书信,全是情意绵绵的情书。情书的作者全都署名为“琅琊君”。狄公大致翻了翻这些情书,得知丽秋和这个人是一年前相识的。信中有颇多情真意切的句子,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丽秋的爱慕之情。“琅琊君”?狄公皱眉,这难道是琅琊王李冲的昵称?想到这里,他脊背发凉。
狄公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命院主将元芳叫来。元芳进来后,将书信悉数捆扎,连夜送回刺史府,供狄公秉烛夜读。
“米娜现在何处?”刚才的一身冷汗,几乎让狄公忘记了丽秋的这位闺中密友。
院主连忙回道:“回大人,米娜悲伤过度,今夜在老鸨子处歇寝。”
“将她唤来。”狄公下令。
院主慌忙下楼,不一会儿便将米娜带入房间里。狄公看米娜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憔悴的模样,便有了三分不忍,他轻声道:“米娜姑娘,深夜将你唤来,本官也于心不忍。我有几个问题,你答完了便可回去休息。”
米娜身体僵硬地行了个礼,点头答应。
“你和丽秋结识多久了?”狄公问。
米娜回道:“回大人,我和丽秋自小就认识。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好友。我和弟弟来到幽州做营生时,正是她接济的我。她比我先一年来到海棠阁。”
“你还有个弟弟?”狄公问道。
“正是。我的弟弟名叫沙普,是个铁匠,于一年前在鬼林失踪了。”米娜哭泣出声,“现在亲如姊姊的丽秋竟然也弃我而去!”
“你弟弟在鬼林失踪了?”狄公问道,“可曾报官?”
“我确曾报官。”米娜顿了顿,“只是刺史府的公人追查了半天,最后搪塞我,竟然说是鬼洞中的鬼神所为。”
“之后呢?”
“我去过府衙几次,多次捶鼓鸣冤。”米娜哭诉道,“刚开始,刺史大人还接待过我几次。后来,刺史府的大人们干脆将我乱棍打出,说我一个胡人,竟敢如此放肆,还威胁说要将我收监。我孑然一身,在幽州并无依傍,只得忍气吞声,独自忍受这份冤屈。”
“宴席当晚,你和丽秋到更衣间里换衣服,你是否和她在一起?”狄公和蔼地问道。
“回大人,我和丽秋在一起。”
“她可有异常之处?”
米娜思索了一下:“并无甚异常之处,只是比平日稍显紧张。对了,她还告诉我,狄大人您身形雄伟,相貌堂堂,气度非凡,一看就是个能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哩。”米娜跪下,“今日我见到大人,正如见到波斯火神一般。还请大人为我做主,找到我失踪的弟弟,也为丽秋报仇。”
狄公将米娜扶起:“你上次见到你弟弟是什么时候?”
“是一年前。那时他从幽州城西北来城里找我,要穿过鬼林。因此我怀疑,弟弟正是经过鬼林时失踪的。”
狄公点头:“米娜,你放心,本官一定会将鬼林的秘密探究清楚,将罪恶之人绳之以法!”他指着元芳说,“米娜,这是李元芳李将军。他武艺高强,就是鬼神也不能近身,以后就由他保护你。”
米娜用明亮的眼睛直直地凝睇元芳,道了个万福。元芳笑着回礼。
“米娜姑娘,你在这里并不安全。”狄公道,“不如先跟我们回刺史府,由元芳来照看你。你看如何?”
“有劳将军了。”米娜略微心安,道,“我对鬼林颇为熟悉,如果李将军想去鬼林探查,我乐意为李将军引路。”
狄公惊奇道:“你竟然对鬼林很熟悉?”
“自从弟弟失踪、刺史府不管不顾,我便几次孤身入鬼林,就是为了探查弟弟的下落。”
“有没有什么发现?”
米娜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发现。”
狄公却并不气馁,捻须赞道:“好一个大胆的胡女!这鬼林寻常男人尚不敢进入,你却敢深入其中。看来元芳有向导了。”
元芳在一旁对米娜拱手笑道:“那就先谢谢米娜姑娘了!”米娜微微低头,脸上竟露出一丝羞涩。
午夜时分,米娜在刺史府的内宅安顿完毕。狄公亲自提着灯笼,来到内衙书斋,细细地将丽秋的书信翻阅了一遍。然后,狄公将匣子拿在手中把玩,发现匣子背面雕刻着两朵花。他呆呆地注视了许久,方才放下匣子。到了子时,“毕剥”一声,蜡烛燃尽熄灭了。狄公拿起火石,点燃了烛台上的另外一根红烛。
鬼林、恶麒麟、青龙帮……幽州好不热闹,而狄公得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悉数解开这些谜题。虽然异常困倦,但狄公还是安定心神,重新翻阅起了档目,以求获得些许线索。
烛台下放着一沓档目,狄公抽出一看,却是前刺史大人裴守德留下的关于突厥雌雄杀的资料。里面详细记载了五十年前雌雄杀被捕的过程,还附有裴大人调查的结果。
狄公细细阅读完毕,便将突厥雌雄杀的档目置于书案上,又拿起了另外一沓案卷,封面写着“青龙帮”三个大字——看来这是邓逸连夜准备的资料。狄公坐定,就着微弱的烛光,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案卷详细记载了青龙帮的前世今生。据记载,青龙帮在隋末天下大乱时兴起,首领雷涣雕刻石像,以青龙为图腾,组织建立了青龙帮,反抗前隋的残暴统治。雷涣聚集了上万人马,转战幽州、云州等地,直到被高祖李渊降服。投降后,首领雷涣被重用,在军中战功赫赫,为大唐建立了功勋。只是到后来,雷涣便不知所踪了。
狄公自思,青龙帮的押运车队居然有四十个守卫,他们究竟在押运什么?要押运到什么地方?难道这与丽秋口中的幽州谋反一事有关?青龙帮盘踞在幽州,难道鬼洞就是青龙帮的巢穴?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狄公的脑中:会不会是李冲和青龙帮勾结,在鬼洞制作兵器盔甲,准备里应外合,拿下幽州?那又为何被人劫杀?这帮敢于袭击青龙帮的突厥人究竟是何来历?难道突厥雌雄杀是他们的首领?阿史那·忠与这一切究竟有无干系?
狄公突然觉得一阵胆寒。恶麒麟杀人案件绝对不简单,堂堂幽州刺史裴守德已为此丢了性命。而他虽然有太后的圣旨,但毕竟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幽州,想要有所突破,谈何容易?
狄公猜测,如果“琅琊君”就是李冲,丽秋与李冲交好,那么,她可能偶然间探到了李冲谋反的秘密。惊恐之下,丽秋向狄公透露了情报,没想到被李冲听到了。李冲听到后,唯恐谋反计划被丽秋和盘托出,便顾不上许多,冒着风险将恶麒麟放出来,杀死了丽秋。这样的话,琅琊王府必定是豢养恶麒麟之所,那里一定有蛛丝马迹。狄公还有唯一的物证——黄缎丝线。这种黄缎只有皇家才能拥有。难道恶麒麟真的来自琅琊王府?那么,李冲是如何将丽秋定为恶麒麟的攻击目标的?
裴守德之死和突厥人的尸首尚不能证明李冲或者阿史那·忠有了反心,丽秋遇害一案到这里也断了线索。现在,钻地鼠成了唯一的突破口。狄公迫切需要利用钻地鼠打开一个缺口,探得钻地鼠背后的青龙帮到底在鬼洞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狄公大致把这一切串联起来了,却是推测居多,缺乏证据。但目前很清楚的是,幽州城正面临着一场浩劫,再不及时采取行动,恐怕连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找到钻地鼠,彻查青龙帮,打探琅琊王府,破解幽州谋反案,是现在的头等大事。顺藤摸瓜,也许恶麒麟杀人案件便会水落石出。狄公作了个决定。迎着凌晨的丝丝亮光,狄公将元芳唤了进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刚刚起床的元芳,并交给他一个重要的任务——打入青龙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