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皮革
爱了你的外婆很多年,却完全不知道她的任何事情,这是有可能的。
周二,爱莎第一次遇见了怪物。周二的学校也好过一些。爱莎今天只有一块淤青,可以解释为她踢足球时弄的。
她坐在奥迪里。奥迪是爸爸的车,与雷诺完完全全相反。通常爸爸会在隔周的周五来接爱莎放学,然后与爸爸、莉丝特和莉丝特的孩子们一起过周末。其他日子都是外婆来接她,现在这成了妈妈的任务。但今天妈妈和乔治去医院检查“小半”的情况了,所以虽然是周二,但爸爸来了。
外婆一向按时到,站在门口等着。爸爸会迟到,待在停车场的奥迪里等。
“你的眼睛怎么了?”爸爸担心地问。
他今早从西班牙回来,和莉丝特还有莉丝特的孩子们一起去的。但他没晒黑,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晒黑。
“我们今天踢球了。”爱莎说。
外婆就不会被她的足球借口忽悠到。
然而,爸爸不是外婆,所以他犹豫地点了点头,叫她听话系好安全带。他经常这样,犹豫地点头。爸爸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妈妈是个完美主义者,而爸爸是个书呆子,这也是他们的婚姻行不通的一个原因。完美主义者和书呆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就打扫卫生这件事,妈妈会写下一份精确到分钟的打扫计划表,但爸爸却会被给咖啡壶除垢之类的事情缠住两个半小时。妈妈说,身边有这样的人,很难制定人生规划。学校的老师总是告诉爱莎,她的问题是注意力难以集中,爱莎觉得这很奇怪,因为爸爸最大的问题就是集中得停不下来。
“嗯,你想做些什么?”爸爸犹豫不决地握住方向盘。
他总是这样,问爱莎想做什么。因为他自己很少主动想做什么事情。这个周二对他来说是意料之外的,爸爸很不擅长应对意料之外的周二。爱莎每两周才会跟他过个周末,因为自从他遇见莉丝特,并且她的孩子们搬过来之后,爸爸就说他家对爱莎而言太“复杂”了。外婆知道情况后,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在一分钟之内起码骂了他十遍“纳粹”。即使对外婆而言,这个使用次数也是够多的。挂掉电话之后,她激动地对爱莎说:“莉丝特?这算什么鬼名字?”爱莎知道外婆这么说并不是真心的,每个人都喜欢莉丝特——她也有乔治那种超能力。但外婆是爱莎的坚定同盟,爱莎爱她这一点。
爸爸每次来接爱莎放学都迟到。外婆就从不迟到。爱莎之前想弄明白“讽刺”是什么意思,而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讽刺就是,除了接爱莎,爸爸干其他事情从不迟到,而外婆在其他事情上总是迟到,却在接爱莎这件事情上是个例外。
爸爸调整了一下方向盘。
“所以……今天想去哪里吗?”
爱莎露出惊讶的表情,听起来他似乎真的打算带她一起去什么地方。他在座位上扭了扭身体。
“我猜可能你想……做些什么吧。”
爱莎知道他说这话只是出于礼貌。因为爸爸不喜欢找事情做,他不是行动派。爱莎看着他。他看着方向盘。
“我只想回家。”她说。
爸爸点点头,看上去既失望又松了口气,这样的面部表情全世界也只有他能完美地呈现出来。他从来不会拒绝爱莎,即使有时候爱莎希望他这么做。
“奥迪挺不错的。”行至半路,爱莎说。之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拍拍仪表台上的储物箱,像对待一只猫。新车有股软皮革味儿,和外婆公寓里老旧破裂的皮革的气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两种气味爱莎都喜欢,但比起被做成车椅的死物,她更喜欢活着的动物。“选奥迪总是不会错的。”爸爸点点头。他的上一部车子也叫奥迪。
爸爸喜欢熟悉的事物。去年,爸爸和莉丝特的家附近的超市重新布置了货物陈列,结果爱莎不得不借助电视里教的健康检测法,来确认爸爸没有中风。
到家时,爸爸从奥迪上下来陪爱莎走到大门入口。布里特-玛丽在门的另一侧探出头,像一只恼怒的家养小精灵。爱莎突然想到,看见布里特-玛丽就意味着没什么好事。“她就像税务局的来信,那个老太婆。”外婆以前常常说。爸爸貌似也同意,这是他和外婆少数能达成一致的观点。她手上拿着一份填字杂志。她很喜欢这个游戏,因为规则明确。她只用铅笔填,外婆总说,布里特-玛丽这种女人,必须喝上两杯红酒让自己感到狂野才能去幻想一下用墨水解决填字游戏。
爸爸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但布里特-玛丽打断了他。
“你知道这是谁的吗?”她指着告示板下楼梯栏杆上锁着的婴儿车。
爱莎现在才注意到。这东西出现在这里的确很奇怪,因为楼里没有婴儿,除了“小半”,而“小半”现在还跟着妈妈到处跑呢。但布里特-玛丽似乎不能体会到这种深奥哲学问题的价值。
“不允许将婴儿车放在大门玄关!有火灾危险!”她申明,挥舞着手上紧紧卷起的填字杂志,像在挥舞一把没有杀伤力的剑。
“是的,告示上写着。”爱莎热心地点点头,指着婴儿车上方书写规整的告示——此处禁止停放婴儿车:有火灾危险。
“我说的就是这个!”布里特-玛丽提高了嗓门,当然,没有丝毫恶意。
“我不明白。”爸爸说。
“我明明是在问,是不是你们贴的这告示!我是在问这个!”布里特-玛丽向前了一小步然后又退了回去,似乎想要强调这事的严重性。
“这告示有什么问题吗?”爱莎问。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但在租户协会里这么做是不规范的,不事先征求其他住户的意见就随随便便贴告示。”
“不是没有租户协会吗?”爱莎问。
“是还没有,但马上就会有了!在那之前,在协会创建委员会里,我负责所有的信息告示。不征求其他住户的意见就随便贴告示,在协会创建委员会里也不能这么干!”
一声狗叫打断了她,声音大到震动了门上的一块玻璃。
他们都吓了一跳。昨天,爱莎听见妈妈告诉乔治,布里特-玛丽已经报警,说要让“我们的朋友”安乐死。它现在貌似听见了布里特-玛丽的声音,和外婆一样,“我们的朋友”对此也一秒都不能忍。布里特-玛丽开始唠叨这狗必须处理掉什么的。爸爸看上去只是很不自在。
“也许有人想告诉你的,但你不在家?”爱莎对布里特-玛丽说,指着墙上的告示。
这奏效了,至少布里特-玛丽暂时忘记了对“我们的朋友”的不满,而重新对告示不满起来。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没有不满意的事情。爱莎略微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告诉布里特-玛丽,她可以再贴个告示,让邻居们知道如果他们想贴告示,要先通知他们的邻居。比方说,贴个告示。
楼上公寓里的狗又叫了起来。布里特-玛丽抿着嘴。
“我已经报警了。我已经这么做了!但他们什么都不肯做!他们说,要等到明天,看狗的主人会不会出现!”
爸爸没有回答,但布里特-玛丽立刻认为他的沉默是个暗示,示意他想继续听布里特-玛丽对于这件事的感受。
“肯特已经去按过门铃好几次,里面肯定没人住!那只野兽独自生活在里面!你敢相信吗?”
爱莎屏住气,但狗叫声停下了,仿佛“我们的朋友”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
爸爸身后的大门打开,黑裙女人走进来。她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她大声对着耳机线的话筒说话。
“你好!”爱莎说,试图将布里特-玛丽的注意力从狗吠的事情上转移走。
“你好。”爸爸礼貌地说。
“嘿,嘿,你好。”布里特-玛丽说,就好像这个女人是潜在的告示犯。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更大声地冲着耳机线说话,恼怒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走上楼梯。
她走后,楼梯井陷入长长的、尴尬的安静。爱莎的爸爸不擅长对付这种尴尬的安静。
“瑞士字体。”他清了几下嗓子,终于开口。
“什么?”布里特-玛丽问,嘴抿得更紧了。
“瑞士字体。我的意思是字体。”爸爸战战兢兢地说,冲墙上的告示点点头,“是不错的……字体。”
字体是爸爸很重视的那种事。有一次,妈妈去爱莎学校出席家长会,而爸爸在最后时刻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因为工作上出了点儿事,妈妈为了惩罚他,替他报名义务为学校的二手集市做海报。爸爸知道后显得很疑惑。他花了三周时间来决定海报应该用什么字体。等他带着海报去学校,爱莎的老师却不想张贴那些海报,因为活动已经结束了。但爱莎的爸爸显然不理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点儿像布里特-玛丽现在不能理解瑞士字体跟眼下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爸爸看着地面,再次清了清喉咙。
“你有……钥匙吗?”他问爱莎。
爱莎点点头。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爸爸松了口气,消失在门外,而爱莎在布里特-玛丽有机会再跟她说话前,冲上了楼梯。在“我们的朋友”的门外,她稍停了一下,看了看身后,确定布里特-玛丽没有看到,然后推开投信口小声说:“拜托了,安静!”她知道它懂的。她希望它在乎。
她握着钥匙,跑上了最后一段楼梯,但没有进妈妈和乔治的公寓。她打开外婆家的门,厨房里有一些整理箱和一个刷洗桶,她试图忽略那些,但没成功。她跳进大衣橱。衣橱里的黑暗包围了她,没人知道她在哭泣。
这个衣橱曾经有魔力。爱莎以前可以伸直腿平躺在里面,脚趾尖刚刚好碰到橱壁。然而随着她长大,衣橱的尺寸还是正好能平躺。外婆自然会说:“胡说八道,这衣橱从来就是一个尺寸,没变过。”但爱莎量过,她知道。
她躺下,尽力伸直身体,碰到了两边的橱壁。再过几个月她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再过一年,她就不能躺在这里了。因为所有事物都将失去魔力。
她能听见公寓里莫德和莱纳特低弱的声音,能闻到他们的咖啡。还没听到比熊犬的脚掌在客厅地板上的啪啪声,爱莎就知道萨曼莎也在。莫德和莱纳特在整理外婆的公寓,开始打包她的东西。妈妈叫他们来帮忙,爱莎为此恨妈妈,也为此恨所有人。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布里特-玛丽的声音,好像是在逼问莫德和莱纳特。布里特-玛丽非常愤怒,只想讨论到底是谁无礼地在玄关贴了告示,还有是谁放肆到在告示正下方锁了部婴儿车。这两者到底哪个让她更生气,大概她自己也说不清。但至少她没有再提到“我们的朋友”。
爱莎在衣橱里待了一个小时,直到生病男孩慢慢爬进来。透过半开的门,爱莎看见他的妈妈走来走去,整理东西,莫德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捡起周围被她落下的东西。
莱纳特在衣橱外面放下一大盘“梦想”饼干。爱莎把它们拖进来,关上门,然后和生病男孩一起安静地吃。男孩一言不发,他从来不说话。这是爱莎最喜欢他的一点。
她听见厨房里乔治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暖,令人安心,他问有人想吃鸡蛋吗,有的话他就煮一些。每个人都喜欢乔治,这是他的超能力。爱莎讨厌他这一点。随后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有那么一刻,她想跑出去,投入妈妈的怀抱。但爱莎没有这么做,她想让妈妈伤心。爱莎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但她想要妈妈也知道。只为确认妈妈也受到了伤害,正如外婆的死对爱莎造成的伤害。
男孩在衣橱里睡着了。过了不一会儿,他妈妈轻柔地打开橱门,弯腰进来抱起他,似乎能感知儿子在衣橱里睡着了,或许这是她的超能力。
又过了一会儿,莫德爬进来,仔细地捡起了男孩妈妈来抱他时掉下的所有东西。
“谢谢你们的饼干。”爱莎小声说。
莫德拍拍她的脸颊,看上去为爱莎难过,难过得让爱莎都为他难过了。
她待在衣橱里,直到所有人都停下整理和打包,回他们自己的公寓。她知道妈妈正坐在他们公寓的玄关,等着她,所以她坐在楼梯间的大飘窗上,待了很久来确保妈妈不得不等着她。她坐在那里,直到楼梯井的灯自动熄灭。
过了一会儿,醉鬼跌跌撞撞地从大楼角落的公寓里走出来,用鞋拔子敲敲楼梯扶手,喃喃自语着不应该允许人晚上洗澡什么的。醉鬼每周都要这么闹上几次。没什么反常的。
“把水关掉!”醉鬼念叨着,但爱莎没有理她。
其他人同样无视了她。因为楼里的人似乎相信,醉鬼和怪物一样,如果假装他们不存在,他们就真的会消失。
爱莎听见醉鬼极力敦促着定量供给用水,结果一屁股滑倒在地,鞋拔子掉在她的头上。那之后,醉鬼和鞋拔子进行了一场非常长的争论拉锯战,像两位老朋友为了钱针锋相对。再然后就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爱莎听见了歌声,醉鬼经常唱的那首歌。爱莎坐在黑暗的楼梯间,抱住自己,仿佛这是只为她唱的摇篮曲。后来,连歌声都消失了。她听见醉鬼试图让鞋拔子冷静下来,随后又消失在她的公寓里。爱莎半闭上眼睛,想看见云兽,以及不眠大陆的偏远田野,但没有成功。她再也去不了那儿了。没有外婆一起。她睁开眼睛,悲恸万分。大片雪花落在窗户上,像一只只连指手套。
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怪物。
这样的冬夜,黑暗深沉得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头朝下浸到了一桶黑墨中,怪物偷偷溜出前门,快速穿过街上最后一盏灯投射下的半圆,如果爱莎眨眼眨得用力些,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她想象出来的事情,但她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她跳下飘窗,跑下楼梯,动作流畅迅速。
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但知道他的个头很魁梧,所以那一定是他。他有如动物般穿行过雪地,像外婆童话故事里的某种野兽。爱莎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危险且愚蠢,但她三步一跳地跑下了楼。她的袜子在最后一级台阶猛然打滑,害她摔过底层的玄关,下巴撞在了门把手上。
她撞开了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雪中,脸蛋生疼,只穿着袜子。
“我有你的信!”她冲着夜色喊道,现在才意识到,她的泪水倒灌进了喉咙。她渴望知道这个跟外婆偷偷聊过密阿玛斯的人是谁。
没有回应。她听见雪地上他轻柔的脚步声,对他这么巨大的人来说出乎意料地轻巧。他离她越来越远。爱莎本该害怕,她本应担心怪物可能会对她做些什么。他的块头大到可以把她一下就撕成两半,她知道的。但她的怒火盖过了恐惧。
“我的外婆向你问好并向你道歉!”她大吼。
她看不见他,也听不见雪地上他的脚步声。他停下了。
爱莎没多想,就冲进了黑暗,靠着纯粹的本能,朝她最后听见他脚步声的地方跑去。她感觉到他的外套在空气中形成的气流。他开始逃跑,她跌跌撞撞地走过雪地,快速向前,抓住了他的裤腿。当她背朝后跌倒在雪地上时,她看见他凭借最后一盏街灯的灯光,盯着她。爱莎有时间感受自己的眼泪在脸颊上冷冻结冰。
他一定超过了两米,像一棵树那么高大。厚厚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脑袋,他的黑发露出来,盖在肩膀上。像动物皮毛那么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他整张脸,和兜帽的阴影连在一起,一条伤疤歪歪斜斜地划过一只眼睛,非常显眼。他的凝视让爱莎感到毛骨悚然。
“放手!”他压低了嗓子说,庞大躯体的影子向下笼罩了爱莎。
“我外婆跟你问好然后道歉!”爱莎气喘吁吁地举起信封。
怪物没有接过它。她放开他的裤腿,担心他会踢她,但他只是向后退了半步。接下去,他口中蹦出的与其说是一个词语,还不如说是一声低吼,像是针对自己而不是爱莎。
“走开……傻姑娘……”
这些词震动着爱莎的耳膜。不知怎的它们听上去不太对。爱莎明白它们的意思,但它们让她的内耳生疼,像是进了异物。
怪物带着敌意迅速转身,下一秒就不见了,好像他直接进入了黑暗中的一扇门。
爱莎躺在雪地里,想喘口气休息一下,而寒冷击打着她的胸口。她站起身,打起精神,把信封揉成纸团,冲着他离开的方向扔进黑暗中。
在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永恒”之后,她听见身后房子的大门打开。然后是妈妈的脚步声。她叫了一声爱莎的名字。爱莎一头冲进她的怀里。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妈妈紧张地问。
爱莎没有回答。妈妈用双手温柔地捧住她的脸。
“你的眼眶怎么是淤青的?”
“足球。”爱莎小声说。
“你在说谎。”妈妈小声说。
爱莎点点头。妈妈用力抱住她。爱莎抵着她的肚子啜泣。
“我想她……”
妈妈弯下身,用额头抵住爱莎的额头。
“我也是。”
她们没有听见怪物在外面活动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他捡起信封。但此刻,钻在妈妈怀里的爱莎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话语听起来不对劲。
怪物说的,是外婆和爱莎的秘密语言。
即使爱了你的外婆很多很多年,你可能还是完全不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