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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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阿奇·舒瓦特的派对上,第十五世范伯格侯爵、布兰登的范伯格伯爵、布兰登男爵、五岛领主和康诺特王国世袭大放鹰狩猎人在对鲍尔凯恩第八世伯爵、厄尔丁奇子爵、鲍尔凯恩的凯恩勋爵、兰开斯特的红衣骑士、神圣的罗马帝国伯爵以及阿基坦公国的舍农索使者说话。“嘿,”他说,“这聚会可真令人讨厌啊,不是吗?你怎么看?”他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这两人碰巧都是日报的八卦栏作家。

“我刚才已经用电话把报道传回去了,”鲍尔凯恩勋爵说,“现在我准备走了,谢天谢地。”

“我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范伯格勋爵说,“我的女编辑昨天跟我说,她对同样一批名字反复出现已经看够了——他们又都在这儿露面了,一个不落。尼娜·布朗特的婚约要中止了,不过她几乎没有任何宣传价值可言。阿加莎·伦西玻通常只有提个两三段的价值,可因为海关那档事儿,他们准备明天把她推上头版的新闻。”

“我倒是挖到点料,说的是爱德华·斯洛宾住在加拿大的一座小木屋里,那木屋是他自己搭的,有个红蕃[33]给他搭手。我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你看,我到时候把它跟迈尔斯今晚的红蕃打扮搁在一起做个对照,怎么样,这点子不错吧?”

“嗯,是个不错的点子,我可以用吗?”

“木屋的消息你可以用,不过红蕃的点子是我的。”

“他这会儿到底在哪儿呢?”

“天知道。在渥太华的政府大楼吧,我想。”

“那个长相那么可怕的女人是谁?我敢肯定她在某些方面很出名。该不会就是梅尔罗斯·埃普太太吧?我听说她要来的。”

“谁?”

“那个,正在跟尼娜套近乎的。”

“天哪,不是,她谁也不是。她现在的称呼是潘拉斯特太太。”

“她看上去好像认识你啊。”

“是的,我都认识她一辈子了。跟你实说吧,她是我母亲。”

“天哪,我可真是尴尬死了。你不介意我把这段写进去吧?”

“我希望你最好别写,我们家的人都受不了她。她后来已经又离过两次婚了。”

“老天哪,我当然不会写,我对此很理解。”

五分钟后,他在电话上忙着口述他的报道。“……奥恰德,句号,另起一段。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女人之一是潘拉斯特太太——P-A-N-R-A-S-T,不,是‘电话’首字母的那个T,你知道的——就是前鲍尔凯恩伯爵夫人。她的穿着极具男性的风范,男性风范几个字用斜体,美国女性最清楚这样的打扮意味着什么,句号。她的儿子,逗号,现任伯爵,逗号,和她在一起,句号。鲍尔凯恩勋爵是伦敦城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的……”

“……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阁下打扮成了一个红蕃。他现时住在他兄长斯洛宾勋爵的家中,昨天的派对正是在那里举行。他对化装舞会的服饰选择特别地——该用什么词好呢?啊,对了——特别具有刺激性,这个词斜体,因为据最近关于斯洛宾勋爵的报道称,他正住在加拿大的一栋小木屋中,该木屋由他亲手建造,一位红蕃仆人给他帮了手,句号……”

明白了吗,阿奇·舒瓦特参加的就是这种样子的派对。

茅斯小姐(穿着一条谢鲁设计的非常大胆的连衣裙)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瞪得要多大有多大。对于如此热闹的场面,她从来也没有适应过,从来没有。今晚她带了个小朋友和她一起来——一个叫布朗小姐的——因为谁要是能有个人说说话,乐趣就会多出许多。看到她老爸积聚起的那些无聊透顶的金钱,能以这种方式变幻为满眼的光彩、满耳的喧哗和如许多没精打采的年轻的脸庞,简直令她感到无比兴奋。阿奇·舒瓦特拎着香槟酒瓶从她们面前走过时,停下脚步来对她们寒暄道:“你好啊,玛丽亲爱的?感觉挺好吧?”

“那是阿奇·舒瓦特,”茅斯小姐对布朗小姐介绍道,“他看上去很聪明吧?”

“是吗?”布朗小姐随口应道。她想要来杯酒,可是不太清楚该怎样开口。“你可真是幸运,认识这么多有意思的人,玛丽亲爱的,我就一个都没碰上过。”

“请柬写得很巧妙吧?那是约翰尼·胡普写的。”

“嗯,是的,写得是挺不错。可是知道吗,说来真是可怕,这些名字我一个也没听说过。”[34]

“哦,亲爱的,这里面当然有你认识的。”茅斯小姐一边说着,一边从心灵那深不可测的深处感受到一种小小的、以前未曾出现过的优越感,因为几天前她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把请柬逐字逐句地看过,了解那上面所有的内容。

在这种新的洋洋自得的情绪中,她几乎希望自己也化上装来参加这个化装舞会了。这是一个被称作“野蛮人”的派对,即是说约翰尼·胡普在请柬上写明了大家要穿成各种野蛮人来赴会。许多人都是照此行事的:约翰尼自己戴了个面具、戴了副黑手套,装扮成印度土邦邦主之妻,碰巧当时正好有一位印度土邦邦主光临,见了他的打扮多少有些不舒服。而真正的贵族,那两三位把持着伦敦酿酒业的大家族[35]的年轻成员则一点也没有费心化装。他们是从别处的舞会上转战而来的,自顾自站成了一小堆,对周围煞是冷淡,管自享乐,却无意娱人。茅斯小姐的心儿怦怦直跳,她多么想把自己身上耀眼的长裙扯到臀部,然后在所有人面前像一位酒神的女祭司那样狂舞。总有一天她会叫他们大吃一惊的,茅斯小姐在心中想道。

一位著名的演员正在给大家讲笑话(人们的确在笑,不过与其说是被他讲的内容给逗笑的,倒不如说是被他讲的方式给逗乐了)。“我是作为一个饥渴的鳏夫来参加这个派对的。”他说的就是这一类的笑话——不过,当然了,他讲的时候表情非常搞笑。

伦西玻小姐已经换上了夏威夷人的行头,成了那天晚上的风云人物。

她听到有人在说着一些关于某个独立工党[36]的事情,感到非常地气愤,因为他们竟然不来邀请自己加入。

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两个男人正用许多镁光粉在拍照,他们弄出的闪光和“乓乓”的声响给派对施加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影响,让大家产生了一丝紧张。尽管大家都摆出一副漠然的姿态,说着报纸是多么地无聊,以及像阿奇这样的人怎么也会把这些拍照的人请来,可实际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非常渴望能被拍照,其余的人则因为自然而然的恐惧而变得僵硬起来,他们怕自己在无意中被拍到,这样,当他们谎称自己去了比斯特家的舞会时,他们的妈妈就会知道他们其实去了哪里。接下来定然又是一番吵闹,而那种吵闹除了令人精疲力竭之外便一无用处了。

亚当和尼娜正在那里情意缱绻。

“知道吗,”她一边从亚当头上拔着头发一边说道,“我下过决心,要让你的头发都是黑的。”阿奇·舒瓦特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停在她面前,说道:“别像个虐待狂似的,尼娜。”

“滚开,你个臭东西,”亚当故意模仿了一句伦敦东区的粗俗口音,然后又回复到更轻柔的语调说道,“让你失望了吧?”

“没有,不过和一个黑头发的人订了婚,却发现他长出金头发来,这可是让人颇感不安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是吗——难道还没有?”

“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已经解除了。你现在有多少钱呢,亚当?”

“一点都没有,货真价实,亲爱的。可怜的阿加莎不得不为我的晚餐买单,上帝才知道我接下来该拿洛蒂·克伦普的账单怎么办。”

“当然,你知道——亚当,别睡着——实在不行了总还有老爸在。我相信他要比看上去的有钱得多。他或许会给我们一些钱,直到你的书能开始赚钱。”

“知道吗,如果我每个月写一本书的话,只要一年的时间就能从那份合同中解脱了……这我之前倒是没想过。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你说呢?……你觉得能行吗?”

“当然可行,亲爱的。听我说,我们明天就去见爸爸好吗?”

“好的,这真是太棒了,亲爱的。”

“亚当,可千万别睡着。”

“对不起,亲爱的,我的意思是那简直太棒了。”

他把头枕在尼娜的腿上睡了一会儿。

“好看得就像一幅画一样。”阿奇手拿香槟从他们面前经过时,用东区口音评论道。

“醒醒,亚当。”尼娜一边说一边又从他头上拔下更多的头发来,“该走了。”

“这真是太棒了……我说,我刚才睡着了吗?”

“是的,睡了好几个小时呢。你看上去相当可爱。”

“而你就坐在那儿……我是说,尼娜,你变得更多情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有十几个人离开了派对,然而派对那欢快的核心始终没有打破。这时,时间已是大约凌晨三点了。

“让我们去洛蒂·克伦普那儿喝一杯吧。”亚当说。

于是他们统统挤进了两部出租车里,沿着伯克利广场开到了多佛大街。但等到了谢泼德旅馆的时候,夜班的门房说克伦普夫人刚刚睡下了。亚当寻思着斯基姆普法官或许还和一些朋友在上面,身边这些人愿不愿意和他们凑成一伙儿呢?于是他们上楼来到了斯基姆普法官的套房,但是那儿由于他客人中的一位年轻女士想要在吊灯上荡秋千,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灾难。大家伙儿在用香槟冲洗她的前额,有两个客人已经睡着了。

于是,亚当的派对只好再次出门,走进了雨中。

“当然啦,再怎么也还有里兹饭店在。”阿奇说,“我相信那儿的夜班门房常常会给大家一杯酒喝的。”不过他说话的那种声音让大家听了都说,不,在夜晚的那个时刻,里兹饭店实在是太、太无趣了。

他们来到了阿加莎·伦西玻家,那房子就在附近,可她发现她把弹簧锁的钥匙给弄丢了,于是依然没戏。不久以后,就会有人要说出那些致命的话来了,“好吧,我想该是我上床的时候了。我可以顺路送谁去骑士桥吗?”然后派对就该散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小小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我家呢?”

说话的是布朗小姐。

于是他们全都重新钻进出租车,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来到了布朗小姐的家。在一个相当昏暗的餐厅里,她打开了灯,给大家倒上了威士忌和苏打。(她原来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女主人,虽然热情得稍微有点过头。)然后迈尔斯说他想要来点吃的,于是大家下楼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厨房,两边摆着各种形状的大锅和平底锅。大家发现了一些鸡蛋和火腿,布朗小姐为大家做了火腿煎蛋。然后他们又上楼喝了一些威士忌,亚当又睡着了。此时范伯格说:“你们不介意我打个电话吧?我必须把我剩余的报道传回报社。”布朗小姐领他进了一个书房,这个书房看着简直像是个大办公室,他通过电话口述了他专栏文章的剩余内容,然后他归入人群,又喝了些威士忌。

对于布朗小姐来说这是个可爱的夜晚。她因为成功地招待了这些朋友而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宾客之间快步走来走去,这儿给一盒火柴,那儿给一根雪茄,时不时还从餐柜里那些巨大的镀金餐盘里拿来一点水果。想想吧,所有这些光彩耀眼的人物,都是她曾经带着何等的艳羡从茅斯小姐那里听到过多次的人物,此时此刻居然就置身在她爸爸的餐厅里,管她叫“我亲爱的”和“小可爱”。等他们终于说他们真的要走了的时候,伦西玻小姐说:“嗯,我走不了,因为我把钥匙给弄丢了。你不介意我在这儿过夜吧?”

布朗小姐激动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但她尽可能以最自然的语调说道:“当然不介意,亲爱的阿加莎,这真是太好了。”

接着伦西玻小姐说:“你可真是太好了,亲爱的。”

心中狂喜啊!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的时候,布朗一家下楼到餐厅里来用早餐。

餐桌边共有四个安静的姑娘(开派对的布朗小姐是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他们的哥哥在一家汽车店里工作,所以一早就出门去了。她们的母亲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们正坐在桌边。

“我说,孩子们,”母亲开口说道,“请一定要记得在吃早饭的时候跟你们的父亲找点话说,他昨天很受伤害,现在的心情很郁闷。只要你们稍稍努力一下,是很容易跟他聊起来的,他听你们说什么都很开心。”

“好的,妈妈。”她们答应道,“我们会努力的,这你知道。”

“比斯特家的舞会怎么样啊,简?”她问的时候把一些咖啡溅到了外面,“你们玩儿得高兴吗?”

“简直太棒了。”最小的那位布朗小姐回答道。

“太什么了,简?”

“我是说太可爱了,妈妈。”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这些姑娘如今可真是幸运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舞会。在社交季的时候也许是两周一场,你们知道吗,不过在圣诞节前连一场都没有。”

“妈妈。”

“嗯,简。”

“妈妈,我邀请了一位姑娘在这儿过夜。”

“好的,亲爱的。什么时候?我们这儿已经住得够满了,你是知道的。”

“昨天晚上,妈妈。”

“真是没想到。她接受了吗?”

“是的,她已经在这儿了。”

“那……安布罗斯,你能跟斯派罗太太说一声,叫她再上一只鸡蛋吗?”

“我非常抱歉,夫人,斯派罗太太有点不太明白,不过今天早上没有鸡蛋了。她觉得肯定是家里遭了夜贼了。”

“胡说,安布罗斯,有谁听说过夜贼跑进人家里去偷鸡蛋的?”

“蛋壳在地板上到处都是,夫人。”

“我知道了,这事儿不谈了,谢谢,安布罗斯。那么,简,你的客人把我们家的鸡蛋都吃了吗?”

“嗯,恐怕她……至少……我是说……”

正在此时,阿加莎·伦西玻下楼来吃早饭了。在早晨的光线中,她看上去不在她的最佳状态。

“早上好,各位,”她用东区的土话跟大家招呼道,“我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房间。知道吗,我闯进了一个书房之类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儿坐在桌子后边。看见我可把他给吓得不轻。那是你爸爸吗?”

“这是我妈妈。”简介绍说。

“你好。”伦西玻小姐说,“我说,你们能让我这个样子就下来吃饭,我觉得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别忘记了,她还依然穿着那身夏威夷人的行头呢。)“你们肯定不对我感到光火吗?倒是我自己对所有这一切感到无比尴尬,你们难道不觉得……还是你们觉得了?”

“您是喝茶还是咖啡?”简的母亲终于挤出这句话来,“简,亲爱的,给你朋友弄点早餐。”因为在长期面对公众的生活中她形成了这样一个观点,提供食物是一种明智的做法,大多数社交局面都可因此而得到缓和。

这时简的父亲走了进来。

“玛莎,这可真是咄咄怪事!……我想肯定是我自己的脑子乱了套了。我刚才在书房里准备今天下午的演讲,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有点像霍屯督[37]跳舞女郎的人半裸着就进来了。她开口说了句‘哦,真不好意思’,然后就消失了,接着……哦……”这时他突然看见了伦西玻小姐“……哦……您好啊?……怎么……?”

“我想您以前没见过我的丈夫吧。”

“只见了一秒钟。”伦西玻小姐说。

“我希望您睡得还不错。”简的父亲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来,“玛莎跟我说我们家来了个客人。如果我看上去不那么好客还请您原谅……我——呃……哦,为什么没别人来说点什么?”

伦西玻小姐同样感到了紧张,她拿起了晨报。

“这儿有点滑稽得要命的东西。”她提起话头道,“我可以给你们念念吗?”

“‘在唐宁街十号里举行的午夜狂欢’天哪,这太有意思了吧?听好了,‘今日凌晨在唐宁街十号举行的派对必定可称得上是这个社交季中最非比寻常的一个派对了。在大约凌晨四点左右,一直以来在首相官邸外巡逻的警察们非常吃惊地目睹到’——这简直太好笑了——‘一队出租车的到来,从车上下来一群快活的、身穿富有异国情调的化装舞会行头的人’——真希望我能亲眼目睹这一幕。你们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吗?——‘这场被客人之一描述为妖艳的青少年所举办过的最潮的派对,其女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简·布朗小姐,首相四位可爱女儿中最小的一位。尊敬的阿加莎……’啊,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哦,我的上帝啊!”

突然间,光亮奔涌进伦西玻小姐的头脑,就像在她刚刚踏入社交界时,有一次她走到了一场慈善日戏的幕后,回来时走错了门,然后发现自己兀然被舞台上雪亮的泛光灯所笼罩,而台上当时正演到《奥赛罗》的最后一场。“哦,我的上帝啊!”她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了一圈布朗家的早餐桌。“范伯格这家伙真是太坏了!他老是做出那种事来。如果我们去投诉,叫他丢了工作,那他才叫活该呢。您不这么想吗,詹姆斯爵士……还是……您也这么想?”

伦西玻小姐停了下来,目光再次与布朗一家人的目光相遇。

“哦,天哪,”她说,“这简直通篇都是捏造。”

然后她转过身,拖曳着赤道地区的花朵编织成的花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离开了宅子,令那些早已经围聚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前门口的大群记者和新闻摄影师们欣喜若狂,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