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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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显然将是一次糟糕的横渡。
耶稣会的罗斯柴尔德神父[1]带着亚洲式的顺从把自己的手提箱放在了酒吧的角落里,然后返身上了甲板。(这是一只仿鳄鱼皮的小手提箱,用哥特字体印在上面的姓名首字母并不是罗斯柴尔德神父的,因为这只手提箱是他当天早上在他下榻的旅馆里问侍应生借来的。箱子里装了些最必不可少的内衣裤,六本用六种不同语言写成的重要的新书,一副假胡子,一本学校里用的地图册和一本密密麻麻做了注释的地名词典。)罗斯柴尔德神父站在甲板上,手肘支着栏杆,双手托着腮,俯瞰着通过舷梯上船的乘客们,这些人每一个的脸上都分明写满了刻意掩饰的忧惧。
这些人当中没几个是罗斯柴尔德神父不认识的。他有一项颇为自得的本事,那就是什么东西都记得住,对于任何一个多少有点重要的人物而言,这或许正是别人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他的舌头微微地朝前伸着,下面的人若不是太过专注于行李和天气,或许会有谁发现,他和巴黎圣母院那些怪兽状滴水嘴的石膏复制品颇有几分神似,那些石膏复制品可以在图画颜料商店的橱窗里见到,上面染着标为“旧象牙色”的颜色,从刻蜡纸的全套工具、塑像用的黏土和一管管的水彩颜料中间专注地朝外凝视着。在他的头顶上方,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的映衬下,梅尔罗斯·埃普[2]太太那辆风尘仆仆的帕卡德牌小汽车摇来晃去,那些尘土来自于三个大洲。在船舱升降口的扶梯上,女福音传道者梅尔罗斯·埃普太太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着她的天使们走来。
“信仰[3]。”
“到,埃普太太。”
“慈悲。”
“到,埃普太太。”
“坚忍。”
“到,埃普太太。”
“贞洁……贞洁到哪儿去了?”
“贞洁感觉有点不舒服,埃普太太,她到下面去了。”
“这丫头人不大,麻烦倒不少。每次要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身体就不舒服了。剩下的都到齐了吗——谦卑,谨慎,神圣的不满[4],怜悯,正义,创造力?”
“创造力把她的翅膀给弄丢了,埃普太太。她在火车上一直和一位先生聊天来着……瞧,她来了。”
“翅膀找到了?”埃普太太问道。
创造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点头示意。(每个天使都把自己的翅膀装在一个像小提琴盒那样的小黑盒子里。)
“很好,”埃普太太板着脸说道,“以后记住把翅膀给看紧了,在火车上也别跟男士搭那么多话。你们是天使,可不是戏子,明白吗?”
那些天使们闷闷不乐地围成一堆。埃普太太摆出这副嘴脸来是很让人感到害怕的。天哪,等她们晚上换上了睡衣,埃普太太又走了以后,还不知她们会怎样把贞洁和创造力给掐上一顿呢。这样的行为虽然令人不齿,可如果她们不这么干的话,埃普太太就要掐她们了。
埃普太太看出了她们的烦恼,脸色软和了下来,露出了笑容。此时的她可以说是极具吸引力。
“好了,姑娘们,”她说,“我得走了。听说要变天,不过千万别信这话。如果你们的心灵是平静的,那你们的胃自会平安无事。记住,如果感觉不舒服的话——唱歌。没什么比这更管用了。”
“再见,埃普太太,谢谢您。”女孩们说道。她们姿态优美地行了屈膝礼,转过身,排着队朝着船后部的二等舱走去。埃普太太温和地看着她们,然后挺直了身子(那样子除了没有一部胡子之外怎么看都像是个水手),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船前部的一等舱酒吧走去。
另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正在陆续登船,大家都因为天气而感到非常不快。为了从对晕船的恐惧中转移注意力,他们都沉溺于各种文明的巫术之中,不过他们内心并没有真正的信仰。
*
伦西玻[5]小姐上了这趟船,她旁边是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6],还有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度过了一个快活的早上,互相用橡皮膏把胃部缠住(当时把伦西玻小姐痒得扭个不停)。
下院议员沃尔特·奥特莱吉[7]阁下也在船上,他上个礼拜还是英国的首相[8]。那天早上早餐之前(自那以后他便受苦不断了),奥特莱吉先生服用了比最大剂量还多出一倍的某种专利氯醛配制剂,随后在坐火车时,又于一阵灰心丧气中把药瓶里剩下的都给喝光了。他渐渐陷入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恍惚状态,只能由几个极具政府人员派头的警员贴身护卫着。这些人在巴黎的时候就跟着奥特莱吉先生,至于他们为什么会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这一点并不值得深究,至少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是如此。(他们相互之间提起他的时候管他叫“奥特来奸阁下”,不过这多半只是因为和他名字的读音相近,而不是批评他在男女关系上的行为。说到他的男女关系,如果真相能得以曝光的话,他的表现其实是极其缺乏自信,很容易陷入恐慌的。)
斯洛宾夫人[9]和布莱克沃特太太[10]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密莱司[11]曾为她们画过一幅肖像,这幅画最近在佳士得拍卖时创下了最低价的纪录。此刻这姐妹俩正坐在一条柚木长凳上,吃着苹果,喝着东西。她们所喝的东西,斯洛宾夫人以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时尚,称之为“一瓶汽水”[12],而布莱克沃特太太则更为洋派,将其称作“香槟”,而且是照着法语的念法来念的。
“没错儿,凯蒂,那就是奥特莱吉先生,上个礼拜的首相。”
“胡扯吧,范妮,在哪儿呢?”
“就在那两个戴圆顶高帽的男人前面,那个教士的旁边。”
“的确是和他的照片很像。他的样子看上去多奇怪啊。”
“就跟可怜的斯洛宾一样……就是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年。”
“……我们没有谁起过一点疑心……直到有人在他更衣室的木板下面找到了那些瓶子……我们一直都以为他是喝醉了呢……”
“我觉得,现如今要找个跟首相不相上下的人可是不太容易了,你觉得呢?”
“据说只有一个人能对奥特莱吉先生施加影响……”
“那人在日本大使馆吧……”
“当然,亲爱的,别这么大声。不过告诉我,范妮,跟我说正经的,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奥特莱吉先生真的有这么档子事儿?”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他的身材可是很好的。”
“对,可他的年纪,还有他那种公牛类型,往往是会令人感到失望的。再来一杯吗?等船开了以后你就会知道它的好处了。”
“我怎么觉得船已经在动了。”
“你可真是荒唐,范妮,我实在是忍不住要笑了。”
于是这两位已经微微有了醉意的老太太便胳膊挽着胳膊,在咯咯的笑声中颤动着身体,朝着甲板下的舱房走去。
其他的乘客有的用棉絮塞住了耳朵,有的戴上了茶色玻璃眼镜,还有几个则吃着装在纸袋里的干巴巴的救生饼干,就像传说中印第安人靠吃蛇肉来让自己变得狡猾一样。霍普[13]太太则激动地一遍遍重复着她从纽约一个瑜伽师那里学来的一套口诀。一些行李上贴着许多旅行标签的“航海老手”则叼着小小的、味道难闻的烟斗,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想要凑一副四个人的牌局。
离预先公告过的离港时间还有两分钟,第一遍催促的汽笛与喊话响起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拎着包上了船。他的外表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引人注意的地方,看上去就是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样子。他自己拎着包,包重得有点过分,因为他没有剩下多少法郎了,其实无论什么钱他都没剩下多少了。他在巴黎待了两个月,在写一本书,现在他要回家了,因为在不断的鱼雁往来之中,他和人订婚了。他的姓名是亚当·芬尼克·塞姆斯[14]。罗斯柴尔德神父和蔼地对他笑脸相迎。
“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他说,“我们五年前在牛津见过面,和贝列尔学院的院长一起用午餐的那次。等你的书写出来以后我很有兴趣一读——那是一本自传吧,我听说。还有,能不能让我成为最早向你的订婚表示祝贺的人之一呢?恐怕你会发现你未来的岳父有点古怪——还有点爱忘事儿。今年冬天他的支气管炎犯得很厉害。他的宅子有点漏风——对现在这个时代来说显得有点太大了。好了,我该下到舱里去了。天就要变了,我这人很不适合航海。十二号,我希望不是之前,咱们在梅特罗兰[15]夫人家再见吧。”
还不等亚当有空回答,耶稣会神父一下子就不见了。亚当刚一愣,只见他的脑袋又突然冒了出来。
“船上有一个极其危险、极其令人不快的女人——一个叫埃普太太的。”
话刚说完他又没影了,几乎恰在此时,船开始缓缓离开码头,朝着港口的出口驶去。
船忽而颠簸,忽而翻滚,忽而又静止不动,浑身颤抖着,面临黑暗的深渊保持着平衡;然后它会像过山车那样俯冲而下,一头栽进无风的空谷,然后再次冒上来,直冲进狂风之中;有时候它会在行进的路上翻寻,像面对兔子洞的小猎犬那样抽抽着用鼻子蹭来蹭去;又有时候它会像电梯一样在下降后猛然停住。正是这最后一种动作让乘客们吃足了苦头。
“噢,”妖艳的青少年们[16]如是说道,“哦,哦,哦。”
“这真像是待在调鸡尾酒的混合器里,”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说道,“亲爱的,瞧你的脸色——都变绿了。”
“实在是太、太让人想吐了,”伦西玻小姐这回的表达倒是难得一见地精确。
凯蒂·布莱克沃特和范妮·斯洛宾躺在她们的上下铺上,从假发到脚趾都懒得再动一动了。
“我在想,你觉得那香槟……?”
“凯蒂。”
“嗯,范妮,亲爱的。”
“凯蒂,我觉得,事实上我肯定我有一些提神药……凯蒂,我想也许还是你离着更近一点吧……我要是费劲爬下来的话真的是很不安全……说不定会把腿给摔断的。”
“可我喝了香槟酒了,范妮,你说我行吗?”
“可我需要提神药啊。当然了,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亲爱的,这你知道。可我刚刚想到,我记得挺清楚,其实你没有把提神药放进行李。”
“哦,凯蒂,哦,凯蒂,求你了……我要是死了你准会为此而后悔的……哦。”
“可我看见在你把行李收拾完以后,提神药还在你的梳妆台上,亲爱的。我记得当时脑子里还在想,我一定要把它带上给范妮,可后来,亲爱的,我为了小费的事把头都给弄晕了,所以你看……”
“我……好像是……自己……放进去的……就放在梳子旁边……你……这个……讨厌鬼。”
“哦,范妮……”
“哦……哦……哦。”
对于罗斯柴尔德神父来说,没有哪次行程是最糟糕的。他想到的是圣徒的受难,人性的反复无常,最后的四件事情[17],而在这些念头的间隙他重复着一段段关于忏悔和赎罪的赞美诗。
国王陛下的反对党领袖[18]此时正陷入一种美妙的昏迷之中,之所以美妙是因为他的梦中出现了东方的意象——画着图案的纸房子;金色的龙和开满杏花的花园;金黄色的四肢和杏仁般的眼睛,谦恭而又满含爱抚;踩在杏花上的金色小脚;画着图案的小茶杯中满盛着金色的茶水;在画着图案的纸屏风后面吟唱的金嗓子;谦恭而又满含爱抚的金色小手以及形状像杏仁、颜色像黑夜的眼睛。
在他的舱房门外,两个了无生气的警探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岗位。
“谁要是在这样一艘船上还能惹麻烦的话,他就完全有资格逃之夭夭。”他们说。
船上,每一块船板都在吱嘎作响,所有的门都在“乒乒乓乓”地摔来摔去,行李箱掉得到处都是,风声呜呜地呼啸不止。螺旋桨时而冒出水面,时而没入水中,快速地旋转着,晃得船舱里的帽盒子像成熟的苹果一样纷纷坠落。可在所有风声的呼啸与其他东西的“乒乒乓乓”之上,从二等舱的女士酒吧里传来了埃普太太的天使们那充满绝望的歌声。虽然时不时地有人掉队,可她们唱啊,唱啊,唱得那么疯狂,那么玩儿命,就好像她们的心脏即将在歌唱中破碎,她们的头脑即将在歌声中失去理智。她们唱的是埃普太太创作的最著名的一首赞美诗《苍蝇不叮上帝的小羊羔》。
船长和大副坐在驾驶台上,正沉浸在填字游戏当中。
“风要是照这样子大下去的话,我们就要遇到恶劣天气了。”船长说,“今晚上要是没有点惊涛骇浪,那倒是不可想象呢。”
“是啊,不可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平静的。”大副说,“猜猜这个词,十八个字母,意思是一种食肉的哺乳动物。鬼知道怎么会有人想得出这样的字谜来。”
亚当·芬尼克·塞姆斯和那些航海老手们一起坐在吸烟室里,喝着他的第三杯爱尔兰威士忌,心里在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地有了病了的感觉。他的脑袋里已经聚集起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压抑感觉。他已经对着风吹了有三十五分钟,也许还要久,不然早就要发作出来了。
在他对面坐了一个记者,他跑过很多地方,话特别多,一直在跟他讲一些黄段子。亚当不时插几句勉强还不算离题的评论,比如“不,我觉得这个段子不错”,或者“我应该记得的”,或者只是简单的“哈,哈,哈”,可其实他根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船向上,向上,向上,向上,暂时停住,然后横向滑动后一头向下扎去。亚当一把抓住了酒杯,酒杯这才没摔碎。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再跟你讲个客厅的段子吧。”记者说。
在他们身后,一桌牌局正在几个商界人士间进行。起先他们玩儿得挺高兴,碰到扑克牌、酒杯和烟灰缸给晃到地板上的时候,还会说“呜哦,瞧船这个颠哟”,或是“稳着点儿,伙计”,可到了最后十分钟,他们明显安静下来了。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安静。
“……这一副是四十点,整个一轮总共是二百五十点。咱们是再玩儿下去还是就到这儿了?”
“要不咱们就停一会儿吧?我有点累了——这桌子一直动来动去的。”
“怎么啦,阿瑟,该不会是不舒服了吧?”
“我才不会不舒服呢,只是有点累。”
“哦,当然,要是阿瑟都感觉不舒服的话……”
“谁能想得到连老阿瑟都会不舒服呢?”
“我没有不舒服,听好了,只是有点累。如果你们想要接着玩儿的话,我可不是会让大家扫兴的人。”
“可爱的老阿瑟,他当然不会感到不舒服,小心牌,比尔,船又在往上爬了。”
“来玩儿一盘满贯怎么样?还是玩儿原来的?”
“原来的。”
“祝你好运,阿瑟。”“祝你好运。”“这儿可真来劲。”“船又下去了。”
“该谁发牌?上一盘是你发的,对不对,亨德森先生?”
“对,该阿瑟发牌了。”
“你发牌,阿瑟。快活点儿,老伙计。”
“别那样,用手拍别人的背可不好。”
“专心打牌吧,阿瑟。”
“你想怎么着,要让我那样给你的背上来一下吗?我可真是有点累了。”
“咦?我怎么有十五张牌?”
“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段子。”记者说,“有个住在阿伯丁的男人,他特别爱钓鱼,于是在他结婚的时候,娶了个身上有虫子的女人。很好笑吧,啊?他很喜欢钓鱼,明白吗,而她身上有虫子,明白吗,他住在阿伯丁。这个段子很好笑的[19]。”
“知道吗,我想我应该到甲板上去待一会儿。这儿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你不觉得吗?”
“这可不行,外面一直在翻江倒海呢。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了?”
“没有,当然没有感觉不舒服,只是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天哪,这该死的风浪为什么不停止呢?”
“稳着点儿,老伙计,我要是你的话,这会儿就不会想要到处乱走。最好还是待在原来的地方。你需要的是一点儿威士忌。”
“不是不舒服,知道吧,只是感觉透不过气来。”
“没事儿,大男孩,听阿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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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局进行得并不顺利。
“嘿,亨德森先生,那张黑桃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A,这不明摆着吗?”
“我能看出来这是张A,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有一张A的话,刚才那圈牌你是不能用王牌敲掉的。”
“什么意思,不能敲?王牌为大嘛。”
“不,不能敲,阿瑟走的是黑桃。”
“他打的是王牌,你说是不是,阿瑟?”
“阿瑟打的是黑桃。”
“他不可能出黑桃,之前我以为他有黑桃Q,所以我出了黑桃K,结果他垫了一张红桃。他没有黑桃了。”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黑桃了?这不是黑桃Q吗?”
“阿瑟,老伙计,你肯定是身体不舒服了。”
“没有,我告诉你,我只是有点累。你要是也像我那样被人拍了一下背的话,你也会感到累的……反正我也玩儿腻了……牌又跑掉了。”
这回没有谁再费心去把牌捡起来了。亨德森先生随即说道:“真滑稽,我不知怎么突然感到有点晕,肯定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外国的食物都不好说——全都是乱七八糟的。”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自个儿有点不太对劲儿了。这些英吉利海峡上的渡轮,通风全他妈差得要命。”
“没错儿,就是通风问题,这话让你给说着了。”
“你们知道,我这人吧有点怪,坐船从来不晕,可我经常发现,只要一上了船,浑身总有哪儿觉得不对劲。”
“我也是这种感觉。”
“通风……糟糕得都让人不好意思说。”
“老天啊,等到了多佛[20]我就舒坦了。哪儿都比不上自个儿的家啊,对不?”
亚当紧紧地抓着包了黄铜的桌子边,感觉稍微好过了一点。他不会吐出来的,就是这么回事,反正至少当着对面那个长得像怪兽滴水嘴的人不会。他们肯定马上就要见到陆地了。
恰在此时,也就是一切都处于最低潮的时候,那个埃普太太重新在吸烟室露面了。她在门口站了有一两秒钟,在晃荡的门与晃荡的门柱之间保持着平衡。然后,就在船复归原位的瞬间,她大步走到了吧台跟前,双脚分开着,双手插在花格呢外套的口袋里。
“双份朗姆酒。”她喊了一句,然后朝散坐在房间各处的那一小撮受罪不小的男人们露出她那很有吸引力的笑容。“怎么啦,孩子们,”她说,“一个个全都没精打采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啦?是你们的灵魂出了错儿,还是因为这船不肯保持平稳?不舒服吗?这种天气当然让人不舒服。不过让我来问上你们一句,要是仅仅一个小时的晕船就让你们如此垂头丧气,”(“不是晕船,是通风问题,”亨德森先生机械地反驳了一句)“那么面对等待着我们的伟大旅程,你们又该变成什么样儿呢?你们都相信上帝吧?你们都为死亡做好准备了吗?”
“哦,谁说我没有?”阿瑟回答道,“刚才的半个小时里我净想着这个呢。”
“现在,孩子们,我来告诉你们该干些什么。我们要一起来唱个歌,你们和我。”(“哦,上帝啊!”亚当轻叹道。)“这首歌或许你们没听过,可唱的就是你们。你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能感觉好过起来的。这是一首关于希望的歌。这些日子你们不大听到希望这个词了,是吧?信仰说得很多,慈悲说得也不少,可人们把希望全给忘记了。如今的世界上只有一个大的罪恶,那就是绝望。我对英国很了解,我跟你们直说吧,孩子们,我给你们带来了你们需要的东西。希望正是你们需要的,也是我所拥有的。到这儿来,服务员,把这些小册子替我发一下。最后面就是我们要唱的歌。现在大家一起来……唱。这五小节你来唱,服务员,如果你的声音能盖过我的话。很好,大家一起来,孩子们。”
埃普太太用洪亮的、让人听得很清楚的声音带着大家唱了起来。她的两只胳膊随着歌曲的节奏举起、落下,上下舞动着。酒吧的服务员已经完全成了她的人——虽说有时候他的唱词念得不太准,但他的低音很耐久,因此就击败众人脱颖而出了。记者随后加入了进去,阿瑟也开始轻轻哼了起来。没多久,大家伙儿就如燎原的烈火般都唱了起来,毫无疑问,大家都感受到了唱歌的好处。
罗斯柴尔德神父听到了歌声,把脸转向了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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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布莱克沃特听到了歌声。
“范妮。”
“嗯。”
“范妮,亲爱的,你听见唱歌了吗?”
“是的,亲爱的,谢谢。”
“范妮,亲爱的,我希望他们不是在举行什么宗教仪式。我是说,亲爱的,这听着像是赞美诗。你觉着,有没有可能,我们陷入危险了呢?范妮,船是不是要沉了呢?”
“对此我既不会感到吃惊,也不会感到难过。”
“亲爱的,你怎么能?……我们应该会听见响动的,对不对,如果我们真的撞上了什么东西的话?……范妮,亲爱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愿意帮你找找你的提神药。”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用,你不是看见药瓶落在我的梳妆台上了吗?”
“说不定我弄错了呢。”
“可你亲口说你看见了。”
船长听到了歌声。“我在大海上的时候,”他说,“顶受不了的就是那些传教士。”
“这个词有六个字母,是ZB开头的。”大副说,“意思是‘用于天文学计算’。”
“不可能是Z打头。”船长想了几分钟之后说道。
妖艳的青少年们听到了歌声。“真像一个人一生中最初的几次派对。”伦西玻小姐说,“听见别人唱歌我就感到恶心。”
霍普太太听到了歌声。“这趟旅程结束以后我要跟神智学[21]决裂了。”她在心里想道,“估计跟天主教徒们也得一刀两断。”
在船后部二等舱的酒吧里,虽然螺旋桨正肆虐到了极致,但天使们还是听到了歌声。这时她们自己的歌唱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
“准又是她。”神圣的不满说道。
奥特莱吉先生独自一人开开心心地躺着,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的头脑完全浸润在一系列的美梦之中,在那个世界里有温软的细语,满含爱抚,那样谦恭;在画着图案的纸屏风后面,有杏仁形状、黑夜颜色的眼睛;有小小的金色身体,那么的柔韧,那么的结实,能摆出那么不可思议的姿势来。
人们依旧在吸烟室里唱着歌,就在此时,在经历了比平时略微长久一些的航行之后,轮船驶进了位于多佛的港口。这时,埃普太太按着她从来不变的惯例,拿着帽子转了一圈,从人们手里收到了将近两镑的钱,还不包括她从酒吧服务员那里讨回来的她自己的五个先令。“认为灵魂拯救是免费的人,拯救在他们身上便不能起到同样的功效。”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