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在拧紧(亨利·詹姆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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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之后,我刚有机会见到格罗斯太太便一把拽住了她;至于那段间歇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当时我一头钻进她怀里,嘴里嚷起来,这声音至今仍回荡在耳边:“他们知道——太可怕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

“究竟什么——?”她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她满腹狐疑。

“哎,我们知道的一切——而且天知道,除此之外还有点什么!”接着,她松开我,我把那件事跟她说了,也许直到那时,我自己才刚刚理清来龙去脉。“两小时前,在花园里!”——我都有点口齿不清了——“弗洛拉看见的!”

一听这话,格罗斯太太就好像在肚子上挨了一下似的。“她告诉你的?”她喘着粗气。

“只字未提——这点真恐怖。她守口如瓶呢!八岁的孩子,那孩子啊!”我仍然无法形容这事儿让我多么震惊。

格罗斯太太当然只能把嘴巴张得更大。“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在现场——我亲眼所见:看见她完全知情。”

“你是说知道他在?”

“不——是知道她。”我一说出口就意识到,我的模样肯定很怕人,因为我从同伴脸上慢慢看到了反应。“是另一个人——这一次;不过这个人也跟上次一样恐怖,一样邪恶:这是个黑衣女人,苍白而可怕——也是一样的神态,也是那样一张脸!——就在湖对面。我就跟孩子一起待在那里——当时很安静;玩到一半她就来了。”

“怎么来的——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啊!她就那么冒出来,站在那里——不过不算太近。”

“也没凑过来?”

“哦,我感觉上她好像就跟你一样近!”

我的朋友似乎被一种古怪的冲动往后推了一步。“她这人你是不是从没见过?”

“从来没有。可是这孩子见过她。你也见过她。”接着,为了表明我把事情全想透了,我说:“就是我那位前任——那个去世的人。”

“杰塞尔小姐?”

“杰塞尔小姐。你不相信我吗?”我步步紧逼。

她痛苦地左右扭动身子。“你怎么能拿得准呢?”

处在当时的精神状态中,这话顿时让我焦躁起来。“那就去问弗洛拉——她拿得准!”可我刚说出口就把持住了自己。“不,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她会说她拿不准的——她会说谎!”

出于本能,格罗斯太太对此大惑不解,不过她并未因此而忘了提出抗议。“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因为我很清楚。弗洛拉不想让我知道。”

“当时她只是为了不让你受惊吧。”

“不对,不对——这里面的意思很深,很深!我越是思前想后,能看出的花样就越多,看得越多就越害怕。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没看见——还有什么不让我害怕的!”

格罗斯太太竭力想跟上我的思路。“你是说你害怕再看到她?”

“哦,不;那没什么——现在没什么了!”然后,我解释道。“我是害怕见不到她。”

可是我伙伴的脸色一片煞白。“我不明白。”

“呃,我是说这孩子会一直这么干——这孩子一定会的——还不让我知道。”

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可能,格罗斯太太一时间整个人都崩溃了,不过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似乎从这种念头里得到实实在在的力量:但凡我们让一寸,就会真的一败涂地。“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得冷静!而且,说到底,如果她无所谓——!”她甚至还努力开了个阴森森的玩笑。“没准她倒喜欢呢!”

“喜欢这样的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

“那不是正好证明她与生俱来的天真无邪么?”我的朋友勇敢地质问道。

那一刻,她差不多要说服我了。“哦,我们一定得抓住这件事——抓住不放!如果这不能证明你的说法,那么它就能证明——上帝知道能证明什么!总之那女人恐怖至极。”

一听这话,格罗斯太太盯着地面看了一分钟;接着,她终于抬起眼睛,“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

“那么你承认她确实如此啰?”我叫道。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朋友只是重复了一遍。

“怎么知道?看看她就知道了!看看她的眼神。”

“你是说,看你的眼神——很邪气?”

“天哪,不——真要那样我总还扛得住。她压根就没看我一眼。她只盯着那孩子。”

格罗斯太太竭力想象那画面。“盯着她?”

“啊,用那样可怕的眼睛!”

她盯着我的双眼,仿佛只要这么盯下去,我的眼睛就真的会跟那人的眼睛相似。“你是说那双眼睛让人憎恶?”

“上帝帮帮我们吧,不是这么回事。比这个要糟糕得多。”

“比让人憎恶还糟糕得多?”——这话真让她一头雾水。

“那眼神斩钉截铁——无法形容。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狂热。”

我弄得她脸色煞白。“目的?”

“目的就是抓牢她。”格罗斯太太——她的双眼还是盯住我的眼睛不放——身子一抖,走到窗口;她站在那里望向窗外,而我则趁着这段时间把我的话讲完。“弗洛拉知道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你是说,那人穿着一身黑?”

“正服着丧呢——很穷的样子,简直可算衣衫褴褛。然而——没错——她美貌绝伦。”此刻我意识到,通过一笔又一笔的描述,我已经让她被我的信心所折服,因为看得出来,她掂得出这句话的分量。“哦,漂亮——非常,非常漂亮,”我继续强调,“实在是美极了。不过有点儿下贱。”

她慢慢地回到我身边。“杰塞尔小姐——是挺下贱。”她的双手再次握住我的一只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让我鼓起勇气,抵挡真相渐渐揭开时所引发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慌。“他们都挺下贱的,”她终于说。

于是,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我们又并肩面对这一切;现在能看得如此直接透彻,真让我觉得助益良多。“我明白,”我说,“迄今为止你保持沉默是因为有涵养;可是,毫无疑问,现在已经到了向我和盘托出的时候了。”她似乎对此颇为赞同,却仍然只是默认;于是,我乘胜追击:“我现在就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说吧,他们之间有问题。”

“他们之间应有尽有。”

“哪怕有差距——?”

“哦,地位,条件”——她悲伤地说出了实情。“她本是个淑女。”

我思忖片刻;我又回过神来。“对——她本是个淑女。”

“而他是那么粗鲁的下等人,”格罗斯太太说。

我觉得,我当然没必要把我的伙伴逼得太紧,她终究也只是个用人;可是,面对我的伙伴以自己的标准来对我前任的不轨行为评头论足,我没什么理由不听。这样的局面是有办法应付的,于是我就应付了;我也很乐意对我东家的这位英俊的已故“贴身”男仆——证据确凿——有一番全面的了解;无耻而自信,恃宠且荒淫。“这家伙是条狗。”

格罗斯太太若有所思,仿佛在鬼影憧憧中这只能算小事一桩。“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跟她吗?”

“跟他们所有人。”

此刻,在我的朋友眼里,杰塞尔小姐似乎又出现了。无论如何,倏忽间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魂魄,清晰得一如我在湖边见到的景象;我下定决心,说:“她肯定也想这样!”

格罗斯太太的表情意味着我说得没错,可与此同时,她说:“可怜的女人——她付出了代价!”

“那么你确实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啰?”我问道。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很高兴我不知道——感谢上帝她好歹算是一了百了啦!”

“不过你有自己的看法——”

“关于她离开的真实原因?哦,对——是这样。她当时不能再待下去了。你想啊,在这里——作为一个家庭教师!后来,我猜想——我现在仍然是猜想。我的猜想很可怕!”

“不会有我的猜想那样可怕,”我答道;我肯定在她面前显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沮丧模样——因为我真的很清醒。我这副样子又惹得她对我付出了所有的同情,于是,当我再次感知到她的善意时,我就再也无力抵挡了。就像上次我让她泪流满面一样,这一回我也哭了;她把我揽进慈母般的怀里,我的悲伤顿时泛滥成灾。“我不干啦!”我绝望地抽泣。“我不去救他们,保护他们啦!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他们的魂儿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