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佩尼曼太太当然也由侄女陪着来参加庆典,她身上的佩环手镯之类的东西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医生也答应在晚上前来光顾一会。聚会上还要跳舞。跳舞开始不久玛丽安·埃尔蒙德带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走到凯瑟琳跟前,她介绍说年轻人是她新订亲的未婚夫亚瑟·汤森德的表兄弟,很想跟我们的女主人公认识一下。
玛丽安·埃尔蒙德是个十七岁的俊俏姑娘,娇小的身子却束着宽大的腰带,婚姻还没有来得及使她的举止变得更为优雅。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一边摇着扇子,迎接宾客,一边说,有这么多客人需要照应,她可真没时间跳舞了。她侃侃而谈,把未婚夫的表兄弟介绍了一番,在跑开去照料别的事情之前还居然用扇子在这位年轻人身上轻轻敲了一下。玛丽安说的话凯瑟琳并不全懂,她的兴趣只是在于观察玛丽安滔滔不绝的思绪与从容自如的神态,以及观察那个长得一表人材的年轻人。她平时往往记不住别人的姓名,这次倒是听清了,年轻人好像是与玛丽安的股票经纪商同姓。凯瑟琳在与陌生人初次见面时总是显得局促不安,她觉得这是个困难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别的人,譬如现在这位新相识,往往并不感到尴尬。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是她不说什么,结果又会怎么样。此刻她虽然还没有说什么,气氛已经十分融洽了。汤森德先生不等她感到尴尬就坦然一笑地说起话来,仿佛他跟她是一年多的老相识了。
“舞会多热闹呀!这房子可真华丽,一家人也够有趣的。你的表妹多漂亮!”
这些话本身没有什么深奥的地方,汤森德先生好像是如实而论,对新相识的人恭维一番。他对凯瑟琳的两眼瞟了一下。凯瑟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两眼瞧着汤森德先生。汤森德先生似乎也没有等待什么回答,就接着谈论起其他事情来,态度同样落落大方。凯瑟琳虽然舌头像打了结似的说不上话来,但一点也不觉得窘迫。听他娓娓而谈而自己默默静听,这似乎是十分得体的。年轻人长得真是漂亮,或者用凯瑟琳自己的话来说,长得英俊过人,他的容貌使当时的气氛变得十分自然融洽。跳舞的音乐在稍停了片刻之后又突然开始了,年轻人深情地一笑,问她是否能赏光跟他跳舞。甚至对这个请求她也没有明确表示赞同,只是顺从地让年轻人伸出手臂挽着她的腰。这时,她忽然第一次亲切地领悟到那原来是男人手臂寻找归宿的奇特部位。不一会,随着波尔卡舞曲幽雅和谐的旋律,他带着她在厅里旋转着跳开了。停下来的时候,凯瑟琳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热乎乎的。她不再瞧着他,而是挥着扇子,对扇面上画着的花卉看了半晌。汤森德先生问她想不想再跳一次,她犹豫着不吱声,依旧看着扇上的花卉。
“是不是转得你头晕了?”他问道,声音中带着无限的柔情。
凯瑟琳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真的是英姿勃勃,面色不改。“有一点头晕,”她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从来没有跳舞跳得头晕过。
“噢,那样的话我们还是坐着聊聊,”汤森德先生说,“我去找个好地方坐坐。”
他果真找到了一个雅致的地方,一张小小的沙发似乎只够供他们两人并坐。这时各个厅堂里已经人头攒动,跳舞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坐在人群背后倒一点也不显眼。“我们一起聊聊,”年轻人说,但接下来还是他一个人唱独脚戏。凯瑟琳靠着椅背,两眼盯着他,频频微笑,心想这个年轻人真是伶俐聪明。他的容貌就像画中人,雕琢得这样精巧,这样清秀完美。在纽约的街道和舞会上,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仪表堂堂的男人。他身材修长,但显得十分强健,凯瑟琳觉得他活像一座雕像。可是雕像又怎么能像他这样说话娓娓动听?又怎么能像他那样目光炯炯有神?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到埃尔蒙德太太家来,他在这里觉得非常陌生,凯瑟琳能耐心体恤他真是太好了。他是亚瑟·汤森德的堂兄弟,但不是近亲,中间隔着好几房。亚瑟带他来拜见埃尔蒙德一家。说实在的,他在纽约完全是个陌生人。不错,他出生在这个城市,但多年外出,在世界上四处漫游,也可说是到过海隅地角,直到一两个月前才迟迟归来。纽约是个令人快乐的地方,他却感到有几分孤独。
“你看,人们总是把你忘掉,”他笑吟吟地说,眼神十分可爱。他两肘支着膝盖,身子前倾,面向她而坐。
凯瑟琳却觉得凡是见过汤森德的人永远也难以将他忘怀,但是她把这个想法深深地藏在心里,就像藏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
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一阵子。汤森德是个有趣的人,他询问了姑娘身边的人的情况,试着猜他们是谁,不时猜错,惹人发笑。他无拘无束地批评他们,常常脱口而出,语气却又十分肯定。凯瑟琳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特别是哪个年轻男人,能像他这样畅怀健谈。这简直就像小说里的年轻人在演说。不,比小说里的还要好,像是在戏剧里,在舞台上,年轻的角色映着脚灯,望着观众说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息注视着他,钦佩他的镇定自若。但是,汤森德先生又不像演员,他看上去是这样真挚,这样自然,真有意思。正在这当口,玛丽安·埃尔蒙德从人群中挤过来,看见两个人还在一块儿促膝谈心,不禁叫出声来,声音中真有几分嘲弄人的意味。人们闻声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弄得凯瑟琳一阵脸红。玛丽安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对待汤森德先生态度十分随便,仿佛她已经真的结过婚,汤森德也已经成了她的表亲。她吩咐汤森德去见她母亲,她母亲已经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想把他介绍给埃尔蒙德先生。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年轻人起身离去的时候对凯瑟琳说。凯瑟琳觉得这句话真有些余音绕梁的妙处。
玛丽安抓住了凯瑟琳的手臂拖着她走了一阵。她问凯瑟琳:“瞧你们那副亲热的样子,我不用问就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莫里斯,”玛丽安喊道。
“他叫莫里斯吗?”
“我不来问你他叫什么名字,我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玛丽安说。
“没有什么特别,”凯瑟琳答道。这是她生来第一次说话躲躲闪闪。
“那好,我倒要把这话去告诉他!”玛丽安嚷道。“好叫他清醒清醒,他正自以为了不起呢。”
“自以为了不起?”凯瑟琳瞪大了眼。
“是亚瑟这么说的,亚瑟可了解他呢。”
“噢,请不要告诉他!不要……”凯瑟琳喃喃地央求玛丽安。
“不要告诉他他太自满?我已经向他说了十多次了。”
听到玛丽安公然大胆地说这话,凯瑟琳不禁吃惊地低下头来望着她的同伴。她想大概是因为玛丽安就要结婚了,她才管得这么宽。她不知道到自己订婚时是否也能做出一番同样的业绩来。
半小时以后,凯瑟琳见佩尼曼姑母坐在窗台边,头微微侧向一边,用她的金框单片眼镜环视房间四处。一个男人与她对面而坐,身子前倾,背向凯瑟琳。凯瑟琳马上认出了这个背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背影,因为他刚才被玛丽安召去的时候只是彬彬有礼地退下,并没有转身一走了事。莫里斯·汤森德——这个名字现在对她已十分熟悉,仿佛半个小时以来有人在她耳边一直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他现在一副健谈的样子,就像他刚才对自己那样。他在说俏皮话,佩尼曼太太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凯瑟琳一看到这副景象便赶快躲开,她不愿让汤森德先生转过身来时看见。凯瑟琳所看到的事情使她很高兴。她与姑母朝夕相处,现在汤森德与姑母也攀谈上了,这使他显得更靠近自己了,今后也更易于回想起他的殷勤,因为不只是她一个人受到过他有礼貌的款待。拉维尼娅姑母喜欢上他,他的谈话并不使她感到扫兴,这似乎是她个人的一大收获。姑母看人的标准以她亡夫的墓穴为基础,要求高得惊人。她曾经使每个人都相信,随着他丈夫的死去,一代演说的天才已经溘然长逝。埃尔蒙德家的一个小伙子——凯瑟琳是这么称呼他的——邀请她跳瓜得利尔舞,在一刻多钟的时间里,她舞步翩翩。不过,这次她没有头晕,脑子清楚得很。舞一结束,她就在人堆中发现自己正巧跟父亲打了个照面。斯洛泼医生平素总是面带微笑,现在瞧着女儿鲜红的裙子,他那惯常的微笑又闪烁在他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浮动在修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角旁。
“这位绝色佳人是不是我的女儿呀?”医生问。
你如果告诉他是的,他准会大吃一惊。事实是,他平时不与女儿说话便罢,一说话总是带着嘲弄的口吻。每次他对女儿说话都使她高兴,但是这种高兴往往中途戛然而止,因为医生的讲话中满是含蓄的省略、讽刺的意味与嘲弄人的引证,微妙得非凯瑟琳所能悟解,常常弄得她不知所对。凯瑟琳在哀叹自己理解浅薄之余还是相信父亲的妙言珍贵,浪费了真可惜。纵然自己一窍不通,这些话还是对人类智慧宝库的贡献。
“我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凯瑟琳驯顺地说。她真希望自己穿的是另一条裙子。
“你看上去豪华、富丽、阔绰!”父亲接着说,“好像一年有八万元收入。”
“唔,只要我没有……”凯瑟琳的语言有些颠三倒四了。她对于自己财富的前景还捉摸不定。
“只要你没有那么多收入你就不应该穿得像现在这副样子。你玩得还高兴吧?”
凯瑟琳犹豫片刻,然后掉头向别处看去。“我累了,”她低声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说话躲躲闪闪。我前面说过,这次聚会是凯瑟琳生活中一些重要事情的开端,是她用虚言掩饰行动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因而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事实上,凯瑟琳才不会那么容易累倒呢。
但是,当他们驱车回家的时候她沉默不语,好像真的累倒了。斯洛泼医生对拉维尼娅说话的腔调跟他对女儿说话的腔调十分相像。
“那位向你求爱的男人是谁啊?”医生不一会儿问。
“噢,我的好兄弟!”佩尼曼太太低声说,话音里颇不以为然。
“他显得异乎寻常地温柔。我足足观察了你们半个小时,瞧他那一副倾心的样子!”
“他可不是对我倾心,”佩尼曼太太回答道,“他是对凯瑟琳倾心,一个劲儿地对我谈论她。”
凯瑟琳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看你,佩尼曼姑妈!”她惊叫起来,声音却很低。
“小伙子长得很俊,人也聪明,说话也够——够巧妙的,”姑母继续说。
“那么他是恋上了我们这位千金小姐啰?”医生幽默地问。
“哟,爸爸!”姑娘又叫起来,声音比刚才还微弱。谢天谢地,幸亏马车里一片漆黑。
“恋不恋上我不知道,但他很欣赏她的穿着打扮。”
凯瑟琳在黑暗中几乎对自己说:“难道只欣赏我的穿着?”她觉得佩尼曼太太的话意味深长。
“你瞧,”父亲说,“他真以为你一年有八万元收入呢!”
“我才不相信他会想到这一点,他要比这高尚得多,”佩尼曼太太说。
“他一定要十分高尚才能不想到这一点。”
“是的,他是那样高尚,”凯瑟琳不由自主地失声喊叫起来。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医生回答,然后又暗暗对自己说,“时间到了,拉维尼娅要给凯瑟琳编织情网了。真遗憾,她要对女儿耍这一套鬼把戏。”他高声接着问道,“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听清楚,也没想问他。他请人介绍来跟我攀谈,”佩尼曼太太说,似乎得意洋洋起来。“你知道,杰弗逊说话老是那么不清楚。”杰弗逊就是埃尔蒙德先生。“凯瑟琳,亲爱的,那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车里寂静了片刻,要不是马车滚动发出的响声,真是连针尖坠地也能听得出来。
“我不知道,拉维尼娅姑妈,”凯瑟琳柔声说道。尽管医生善于讽刺挖苦,他居然也相信女儿用来搪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