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与诺维拉[1]
就我所知,在作家或艺术家中,歌德是第一个成名的。诗人、画家或是作曲家彼此熟知、相互尊重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对于大众来说,无论多么喜欢艺术家们的作品,他们私底下可不愿意和艺术家有什么交往。可是在歌德生命的最后二十多年中,任何一个有点教养的年轻人,在遍历欧洲的旅行日程上,绝对少不了去一趟魏玛拜会下这位伟人,聆听他的教诲。晚年时前来拜访他的人数不胜数,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只读过他的一本书,也就是他二十四岁时写的那本。歌德对此的感受也许从他第一版的《罗马第二挽歌》可以猜出几分:
美丽的女士们,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去问你们愿意问的人吧,现在我可不受你们管了!“可是真有叫维特的人吗?真有那样的事吗?那么可爱的绿蒂住在哪个小镇呀?”天哪,我常常咒骂那些愚钝的追随者,他们把我年轻时的悲惨经历弄得路人皆知!如果维特是我兄弟,我又弄死了他,即使他的幽灵满是忧伤,伺机报复,我也不会受到这般的迫害。
传记作家告诉我们《维特》是歌德追求夏洛特·布夫不得而写成的作品,可这么断言确实过于简化事实了。作者在写小说时自然会利用自己的个人经历,但是小说不是自传。比如说,歌德不会像小说的男主人公一样自杀。而且歌德笔下的维特是个游手好闲的业余文艺爱好者,读一点书,画一点画,却无法认真专注。这里面有点自我描写的意味:歌德自己,要么因为性格急躁,要么因为爱好过于广泛,也很难完成一件作品,但他绝没有游手好闲的恶习。写《维特》的时候他可能心绪不太安宁,小说出版一年以后,他这么写道:“我总是不断地陷入困惑之中。”这本小说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艺术作品,小说作者的意识与无意识动机构成矛盾。意识动机表现在歌德对男主人公的赞同态度,但是他的无意识动机却是为了治疗:他要光用语言来尽情放纵自己,让自己陷于主观情绪,就像狂飙突进运动标榜的那样,这样那种自我放纵的缺陷才会从他的体系里消失,他才能找到真实的诗性自我,就像拜伦在写完《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之后,可以把缺乏幽默感的悲伤情绪抛诸脑后,转而激发自己作为喜剧诗人的真正才华。歌德中年时写过几行这样的诗句,那些《维特》的仰慕者们读了一定会不知所措:
若徒有放任习性,
则永难至境遨游。
非限制难见作手,
惟规矩予人自由。[2]
大多数歌德的同时代人并没有读过他的晚年作品,可生活在二十世纪而不是十八世纪的我们读过,但我们还是为《维特》着迷,虽然是以不同的方式。对我们来说它读起来不像是爱情悲剧,反倒是对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者全面精妙的刻画,就像被宠坏的小屁孩一样,维特没有爱的能力,因为除了他自己他什么人、什么事也不关心,他自说自话,才不管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这个自我主义者把自己想象成狂热的恋人,歌德明显很喜欢这一主题,三十年后,他在《亲和力》里又刻画了一个相同的人物,及丈夫爱德华一角。
歌德是否从内心深处真的期望读者仰慕维特这个人物?他为什么要讲仆人爱上守寡的女主人的故事?偷偷爱了她很久之后,他终于向她表露心迹,却被她兄弟的举动吓到,最后可想而知,他被解雇。过了不久,他枪杀了顶替他位置的那个仆人,他这么做毫无道理,我们所能猜到的原因就是那个仆人的成功见证了他的失败。歌德不仅创造了这样一个角色,还让后来将要自杀的维特把自己代入了那个杀人犯的处境,这样一来,读者们便无法把自杀与“高贵”联系起来。另外,如果歌德确实期望我们成为维特的拥护者,在维特—绿蒂—阿尔贝特这段三角恋情中支持维特,那么我们会希望歌德把阿尔贝特描写成没有教养的粗俗之辈,绿蒂与他之间的婚姻根本就不幸福,但事实却非如此。阿尔贝特的确是个“死脑筋”,欣赏不来克罗普斯多克[3]和奥西恩[4],可他是个好人,深情、勤劳、顾家,绿蒂对他也很满意。她从来没有表达过要嫁给维特的意思。她很喜欢他,但明显只是把他看作“弟弟”,一个能交谈、能谈笑风生的弟弟。她不喜欢面对惨淡的事实,这是她的弱点,也是最终造成悲剧的原因之一:她一直都期待维特的激情可以退却,他们可以只做朋友,却没有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对她来说唯一的明智之举就是把他拒之门外。
为了逃避自己的情感困惑,歌德去魏玛宫廷做了公务员,很快被委以重任。同样的,维特在清醒的时候,通过朋友威廉的好心帮助,意识到自己能做的唯一一件明白事就是放弃绿蒂,去找份工作,显然也是诸如公务员之类的职位。他发现自己所处的社会古板沉闷,谄上欺下,保守俗套,可他的顶头上司伯爵大人却很喜欢他,看起来他就要飞黄腾达了。后来却有了一段令人不快的小插曲:
[C伯爵] 昨日邀请我去他家赴宴。城里整个贵族阶层,那些先生们小姐们,都习惯在那天晚上聚在他家。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也不曾想过像我这样的小职员其实在那儿是不受欢迎的。
那些贵族到了,他觉得气氛开始变冷,可是他没有走,反倒是呆在那儿,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结果就是大家对他公然无视,最后伯爵不得不亲自请他离开。
关于这个也许还可以再说几点。首先,作为一名职业的外交或行政工作者,他不应忘记自己所处社会的各种行为惯例。第二,维特早已充分了解这样的事实,贵族阶层自认为高人一等,自然也比他优越,因为他出身中产阶级,不够高贵。最后,如果有人觉得自己所处那个年代、那个地方的社会风俗愚蠢可笑,不大恰当,那么他大可以自行其道,赢一个局外人的美名。有两种做法,要么保留自己的观点,置身事外,随意遵守那些风俗习惯,要么故意打破那些习惯,令他人惊愕不已,自己却乐在其中。维特惹了一桩丑闻,却自得其乐。虽然人们不欢迎他,但他留了下来,偏要违抗那群人的意愿。可是他的宝贝自我却因为他们的反应受了伤害,他随后离职,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绿蒂还有灾祸身上,他毁了自己,毁了绿蒂和阿尔贝特的生活。多可怕的小怪物!
《诺维拉》1828年出版,四年后歌德离世,这本小说是牧歌这种文体的极佳范例,而德语作者,比起其他语种的同行,总是更擅长写牧歌。(我想不出有什么英语作品确切说来算是牧歌。) 《诺维拉》读起来像是他某部最杰出作品的附言,即那首发表于1798年的史诗《赫尔曼与窦绿苔》。和田园诗一样,牧歌预设了人与自然、欲望与理性的和谐关系,但是在牧歌里对人与自然的描写则要贴近现实得多,它不像田园诗那样过于理想化。牧歌和喜剧一样,必须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又和喜剧不一样,它里面的情绪总是严肃稳重的。
在《诺维拉》里有两个重要的地点,小镇的市场和老城堡,还有两种重要的人物类型,猎人和驯兽师。市场这个意象意味着美好的人类社会,平和、勤劳、协作、富饶。
王子的父亲挺长寿,能见到这一天,善用这一点,那时,显而易见所有的国民都知道要勤勤勉勉过日子,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工作生产,都知道先苦后甜。
山民们的家在岩石、冷杉和松树中间,他们从静谧的家中出来,和平原上的人们,和那些小山、田野与草地间的居民混在一起,还有小镇来的商人,其他一些人,大家都聚集在此。悄悄打量了人群一番过后,公主问她的随从,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来自何处,他们的衣着怎么都这么华丽,真是没必要,他们身上边边角角多了许多布料、亚麻线和缎带。“看起来女人似乎特别愿意把自己填塞起来,男人们也是,要把自己裹得鼓鼓囊囊才算满足。”
“我们还是别因为他们那种快乐而愤愤不平了,”那位老先生说。“人们有点闲钱就打扮打扮自己,这时候他们很开心,真的特别开心。”
老城堡则早已变成废墟,藏匿在森林里面。现在正在修缮,似乎不是要重新住人,而是建一个新的旅游景点。如果我读懂了歌德的话,他是在讲一个关于野性的、未驯服的自然与人类工艺或是技巧之间关系的寓言。人必须尊重自然,而不是要奴役她,另一方面,自然需要人的协助来完全实现自己的潜能。自然恶魔般毁灭性的一面通过火的故事表现出来,市场里起了两场大火,第二次的时候似乎就要把它吞噬。可是,我们注意到,在这样一个场合发生火灾也许是人的疏忽造成,而并非“上帝之举”。人可以也应该驯服火,就像他如果够灵敏耐心的话,也一样可以驯服狮子老虎。但是他总是把野兽当成杀戮的对象,或者为了取乐而利用它们。在描述王子狩猎过程时,歌德用了军队的暗喻,这一点意味深长。
……计划是要深入群山,来个偷袭,打破那些森林住客的安宁。
逃脱的猛虎靠近公主时,她恐惧万分,这是很自然的反应,而奥诺里奥射死了老虎,这也很自然,虽然后来他们了解到,除非受了惊吓,不然老虎不会伤害他们。奥诺里奥再三考虑,后来动手时就要迟疑得多。
“快给它最后一枪!”公主大喊。“恐怕这头野兽还会拿爪子伤你。”
“很抱歉,可它已经死了,”年轻人这么回答,“我不想弄坏它的皮毛,明年冬天你滑雪橇时可以用来做装饰。”
城堡堡主的态度也是一样,因为无法射杀狮子他有点恼羞成怒:
“我为什么昨天要把枪拿到镇上去清洗!如果枪在我手里的话,那头狮子早就死翘翘了。那张兽皮也就是我的了,我还可以拿这件事炫耀一辈子,唉真是的!”
王子,公主,还有奥诺里奥人本不坏,但还需要给他们再上几课,他们要学会尊重生命。是那些粗人,那些男人、妻子和孩子给了他们生命,而狮子老虎这些野兽正是粗俗存在的一员。因为他们还不坏,他们甚至会愿意从下等人那里学点什么。把孩子当成主要的老师,这是歌德极好的艺术构思,就让他把这个想法歌唱出来吧,而不是写成无韵文。
[1] 本文系作者为美国翻译家伊丽莎白·迈耶(Elizabeth Mayer)与美国诗人露易丝·博根(Louise Bogan)合译歌德作品《少年维特的烦恼与诺维拉》(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 and Novella)(纽约:兰登书屋,1971年)撰写的序言。
[2] 引自辜正坤先生的译文,选自《简论诗歌翻译与语言艺术问题》一文,发表于《英语世界》,2012年第12期,商务印书馆。
[3] 克罗普斯多克(Klopstock,1724—1803),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在诗歌上受弥尔顿的《失乐园》影响极大。
[4] 奥西恩(Ossian),传说中三世纪爱尔兰英雄和吟游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