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黑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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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游戏大师约瑟夫·克乃西特生平传略(2)

他在琴上弹奏出一个旋律,是整个歌曲中的一小段,这段乐曲没头没尾被截了出来,听着有些古怪。他再重复演奏这个主题时,开始发展变化,先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时就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时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一个过门,第四个过门时也同样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构思在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构思更自由地转变着各种音调,而第三次构思则倾向于超越休止符,随后便以基音上的一个附属音结束了这一段落。

男孩凝视着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灵巧动作,也看到乐曲的发展进程隐约反映在老人神情专注的脸上,尽管那双静静的眼睛半开半闭着。男孩的心在沸腾,他充满了对老人的敬爱之情,耳朵里的赋格曲乐音让他觉得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他隐约觉得在他眼前诞生的这支乐曲是一个精神世界,是一切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立誓忠于这一精神世界和这位大师,就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个世界都受到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整和预示。当这场演奏结束时,他看见自己衷心景仰的魔术师和君王稍稍停顿了一下,微闭着眼睛向那些琴键默默地鞠了一躬,与此同时脸上焕发出淡淡的光辉。克乃西特面对这一极乐瞬间,不知道自己想欢呼还是要哭泣,而这一瞬间转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从琴凳上站起来,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锐利而又极友好地注视着他,说道:“没有什么事比共同演奏音乐更能够使两个人成为朋友的了。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们以后永远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学会创作赋格曲的。”

他与克乃西特握手告别,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客气地微微颔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别之情。

许多年以后,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学生描述过这场会见:当他走出学校时,他觉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变了样,好似被施了魔法,远远胜过彩旗、花束、彩带和焰火。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感召的力量,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一场宗教性的圣礼,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听途说或者在迷乱的梦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向他敞开了大门。这个世界不只是存在于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某处,存在于未来,不,它还生动地存在于此时和此地,它富有朝气,它充满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这位音乐大师一样的伟大人物,附带说一句,在当年的约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师其实并不太老。这一理想世界通过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语学校的小男孩——发出了圣谕和召唤的信息。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精神意义,他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过来,并且确信,在那些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其实完全符合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任何真实事件。因为这种感召不仅是让他的个人灵魂与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尘世间的力量所赠予他的一种礼物与恩惠。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音乐大师的莅临既非纯属偶然,也非真的来视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师早已打报告介绍他的情况,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进入精英学校深造的推荐名单,或者也可以说早已推荐给了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了。推荐中说,这个男孩不仅拉丁文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乐教师还专门赞誉了他出众的音乐天分,于是音乐大师决定在这次公务出差途中到贝罗奋根逗留几个钟点,考察一下这个学生。他对克乃西特的拉丁语以及指法训练不太注意,他信得过老师们的评语,对此他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钟点。他关心的只是这个男孩整体本质上是否具有成为真正音乐家的禀性,有没有热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诚服务之心。一般说来,公立学校的教师们向精英学校推荐“英才”时尽管出于好意,却往往过分慷慨,总是或多或少带有种种不良动机,尤为常见的情况是:一位教师由于缺乏眼光,固执地推荐某一个自己宠爱的学生,却见不到这个孩子除去死读书,有虚荣心,在老师面前听话乖巧之外,别无其他长处。而音乐大师恰恰最厌恶这类学生,他会在学生自己觉察正在被考验以前就一眼看清,这个孩子可能的发展轨迹。凡是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乖巧、过分懂事、过分机灵的学生往往要倒霉,至于那些试图奉承他的人结果就更惨。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试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音乐大师对这个叫克乃西特的学生却十分中意,大师非常喜欢他,在继续公务旅行途中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这个孩子。他从未在笔记本里记录任何有关克乃西特的文字,却把这个纯真朴实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记忆里,一待他返回学校,会立即亲笔在业已由最高教育当局成员之一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单上填写这个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学校里也偶尔会听同学们说起这个名单,不过各人的腔调全然不同,同学们大都把它称之谓“金榜名册”,也有人轻蔑地称它为“野心家名册”。倘若哪一位教师提到这份名单,那么总因为他想提醒某位学生,一个不肯用功的小伙子休想有金榜题名之时,——他说这话的语调里总带有一点尊敬与重视的庄重的口气。而那些把名单称为“野心家名册”的学生大都采取揶揄的口吻,并且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克乃西特亲耳听见一个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在乎这愚蠢的‘野心家名册’!你们得相信,凡是好小伙子,名单上一个也没有。老师们只把那种最下流的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经历了这场体验之后又过了一段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入选者”,成为“青年之花”——这是大家对精英学生的称呼。他开始时也丝毫不曾料想到这场经历会对他的命运和生活产生什么实际后果与显著影响。当老师们都把克乃西特视为优胜者和即将远行者时,他本人才意识到这场感召,清楚得几乎就像是自己内心的一场历程似的。这件事也给他的生活划下了一道显明的分界线。尽管他和音乐魔术大师共处的几个钟点已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或者几乎充满了预感,然而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与今天、现在与未来截然分割了开来,那情形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环境正是他梦中所见,而他仍然怀疑自己在梦中。感召的方式和种类确乎很多,但是其核心与意义总只有一个:唤醒一个人的灵魂,转换或者升华这个灵魂,因为梦境和预感出自内心,而感召却是突然从外面降临,那里不仅存在一些现实,而且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人。

对克乃西特而言,这“一些现实”就是音乐大师,他在孩子眼里只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半人半神,一位来自最高极乐世界的天使长。他以肉身形象下凡了,他有一双无所不知的蓝眼睛,他曾坐在练琴的琴凳上,曾和克乃西特一起演奏音乐。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他几乎不发一言就让人懂得什么叫真正的音乐。他为克乃西特祝福,然后便离去了。

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克乃西特最初完全无法想象,因为他心里充满着这次事件所激起的直接回响,不能思考任何问题。就像一棵年轻的树苗,迄今为止他一直在缓慢和平和地成长着,突然,他似乎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悟到了自己的成长规律,以致开始热烈渴望自己尽快尽早地达到完美的目标。克乃西特就是这样,这个孩子一经魔术师的手指点,便立即紧张迅速地收集、聚拢起自己的精力准备投入行动;他觉得自己变了,长大了,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有了新的张力、新的和谐关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解答音乐、拉丁文和数学上的难题,远远胜过同龄人和同班的同学们,还感到自己可以胜任一切工作。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又会忘掉一切,以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温柔心情进入白日梦,他谛听风声或雨声,他久久凝视着一朵鲜花或者潺潺流动的河水,他不想了解什么,只是怀着对客观世界的所有好感、好奇和共鸣,渴望摆脱这个自我,进入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世界,向神圣和神秘,向幻象世界痛苦而又美丽的游戏境界靠拢。

约瑟夫·克乃西特就这样完成着自己的精神感召,首先从内心开始,逐渐发展到让内心与外界互相会合又互相肯定,最终达到纯粹的和谐统一。克乃西特已经通过一切阶段,已经尝到所有阶段的幸福与惊恐的滋味。这场精神升华历程到达了终点,途中丝毫没有草率、敷衍之举,这正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的历史,“内”与“外”和谐地发展着,以同样的节律相互接近着。最后,当这一发展历程抵达终点之时,克乃西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的命运。他看到老师们对待他犹如对待同事,有时甚至像对待短暂来访的贵宾,同学们则大都半是羡慕半是妒忌,也有人躲避他,甚至猜疑他,还有一些人站在敌对的立场憎恨和嘲笑他,至于许多老朋友,他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已越来越远,他们也把自己抛弃了。——此时此刻,就连这一离开大家的孤立过程也早就在他内心完成了。他感觉教师们不再是上级而是同事,他的老朋友们是曾与他同行的伙伴,如今已滞留不前。他发现在学校和小城里已找不到自己同类的朋友,也找不到合宜的立身之地。如今这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弥漫着一种老朽而虚妄的气氛,一切都给人以暂时状态的感觉,好似穿着一件不再合身的旧衣服,浑身不舒服。而在他即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由于自己已超越这深爱的故乡,由于必须抛弃这个不再适合于他的生活方式,由于他也曾在这短暂的日子里度过许多极快乐极光辉的时刻,离别竟成了巨大的折磨,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痛苦,因为世上的一切都离开了他,而他却无法确定,是否他自己抛弃了一切,是否他应当对离弃如此可爱而又习惯了的世界负有罪责,由于自己的功名心、自负、傲慢、不忠贞和缺乏爱心。在他为响应一种真实的感召力而必得忍受的痛苦中,这类痛苦是最苦涩的。倘若一个人接受了这种感召力,那么他不仅是接受恩赐和命令,他也同时接受了某种近似“罪责”的东西,譬如一个兵士被人从士兵行列里提升成为军官,提升的位置越高,他的负罪感就越强,他会对原来的伙伴们产生良心上的不安。

克乃西特很有节制,总算平安地度过了这个发展阶段。后来,当学校当局终于通知他因成绩优异即将入精英学校深造时,他居然一下子大感意外,当然片刻之后他便觉得这个新闻毫不新鲜,是早已预料中的事了。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最近几星期里常有人在他身后用揶揄的口气喊叫“入选者”或者“杰出儿童”这类名称。他听见了,常常是听而不闻,从来没有认真对待,只当开他的玩笑。他觉得同学们并不真想叫他“入选者”,而是想说“你那么傲慢自负,真以为自己是杰出人物啦”!偶尔他也为自己与同学之间出现鸿沟而深感痛苦,不过他确实从未把自己视作“入选者”,因为对他而言,这场召唤并非升级,而是让他自觉地意识到一种内在的告诫和鞭策。但是,难道他能说自己对此一无思索,一无预料,并且再三揣摩过么?如今业已瓜熟蒂落,他的幸运得到了证实,成了合理合法的事,他所受的痛苦已经有了意义,这件太破太旧又太窄的衣服终于可以扔掉,一套新衣已为他准备妥当。

克乃西特获准进入精英学校后,他的生活层次有了重大改变。他跨出了对自己毕生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一步。事实上并非所有获官方批准进入精英学校的学生都有过对精神召唤的内心经历。“入选”是一种上天的恩赐,或者通俗一点说:交了好运。谁碰上好运,谁就会一生都顺顺当当,恰如谁交了好运总连带着人也会变得心灵手巧一样。大多数青年精英,是的,几乎可以说人人都把自己的入选视作巨大的幸运,视作让人自豪的嘉奖,其中许多人甚至早就热烈渴望这种嘉奖了。但是大多数入选的青年学生从家乡的普通学校来到这所卡斯塔里精英学校,经过一段过渡时间后,常会觉得难以适应,甚至会产生许多意料不到的失望感。这类学生首先是难以割舍对自己宠爱万分的舒适家庭,于是出现了下列情况,为数颇为可观的学生在最初的两个学期之中相继退学,根本原因并非这些学生缺乏才能和不肯努力,而是不能适应这种首先要求他们逐渐日益放弃与家庭、故乡的关联,最终完全信仰和忠于卡斯塔里教育思想的寄宿生活。

然而另有一些学生却恰恰相反,认为自己获准进入精英学校正是摆脱家庭和学校的绝好机会,他们也确乎远离严格的父亲或者讨厌的老师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由于他们对改变整个生活的期望过高和过分,结果很快就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