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盖特露德(8)
人就是这么奇怪,我进入了新生活的行列,愿望也实现了,却时时还怀着隐隐的、好似隔着一重薄雾似的怀旧之情,奇怪地思念那种孤独、沉闷、空虚的日子。故乡的往事在我面前一一重现,就连那次不幸事故,我也怀着感激之情,似乎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想念的东西,当然对两年前在山上度过的时刻我是真实怀念的。我相信自己感到的决不是生活中顺利和幸福的一面,而是种种弱点和失败,没有这些阴影和牺牲,我的创作源泉必然贫乏可怜。事实上,平静的时刻和创造性的工作并不重要。当我事事顺利,生活富裕时,却常常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一股暗流在潺潺流动。
我在管弦乐队充当小提琴手,熟读了大量的总谱,怀着走向世界的欲望朝前探索。我渐渐地认识了过去只是在理论上和从远处观望的东西,对一些乐器的种类、音色和意义都有了彻底的了解,我观摩和学习舞台音乐的同时,始终热切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上演自己的歌剧。
我和莫特的亲密交往——他已在歌剧院取得了首要人物之一的位置——使我很快便能接近一切乐器,这给我带来了很多方便。但是我和同事们,也即管弦乐队的演员们却相处得不和睦,没能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建立诚挚友好的关系。只有第一小提琴手台塞尔和我建立了友谊,他是奥地利施蒂利亚人,比我年长十岁,是一个质朴直爽的人,有一张细嫩红润的脸,音乐感惊人,具有罕见的精细、敏锐的听觉。他是少数几个以艺术享受为满足的人,并不在乎有无声誉。他不是名家,没有写过曲子,只满足于演奏小提琴,并且真正出自内心。他的技巧是完美无缺的,任何序曲几乎都不需要指挥便可演奏自如,能够体味每一细腻之处和华丽之处,能够突出每一乐器的优美和独特之处,全剧院中无人可和他相比拟。他几乎会演奏一切乐器,因而我每天都跟他学习,向他讨教。
整整一个月里我们只讨论演奏技巧,没讲一句别的事,可是我喜欢他,而他也看到我确实诚心学习,我们间便达成了默契,其中也不乏友谊。后来我终于告诉他我写了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并请他和我一起演奏。他欣然应允并决定了哪一天来我寓所。我为讨他喜欢还特地准备了他家乡的美酒,我们喝了一杯后,我就摊开乐谱,然后我们开始演奏了。他演奏得非常出色,但是突然中止,放下了琴弓。
“喂,柯恩,”他说,“音乐写得真美,我一下子拉不下来,得先熟悉熟悉。我把谱子带回家去,行不行?”
当然行。他再度来临时,我们排练了两次,演奏完毕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叫道:“您这家伙真行!平时不声不响像个小伙计,却偷偷摸摸写出了这么好的东西!我不愿讲很多,我不是教授,可写得真是美极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称赞我的作品,而这个人又是我所真心信任的。我把全部作品都拿给他看,包括那些已在印刷中、不久将出版的小歌曲。但是对于自己大胆妄想写作一部歌剧的事,还不敢告诉他。
在这段美好的时期中,只有一件小事令我吃惊,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我经常去拜访莫特,却有一些日子不曾看见美丽的绿蒂。我丝毫也不想掺和到莫特的风流韵事中去,宁可根本就不知道她。因此我从来不打听她,而莫特也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研究一份管弦乐总谱。我的黑猫躺在窗子边睡着了,整座楼房静悄悄的。突然大门外进来一个人,和女房东打过招呼,停顿了一下后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敲敲门。我走过去打开房门,来者是一个个儿高大、衣着华丽的女子,脸上罩着面纱,她走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她朝房间中央走了几步,喘了一口气,取下面纱。来人是绿蒂。她看上去很激动。我也十分惊慌,猜不出她来干什么。我请她坐下。她向我伸出手,却什么话也不说。她看到我惊慌的样子,便尽力镇定自己,好似害怕我会立即把她撵走。
“为海因利希·莫特的事吧?”我终于开口问道。
她点点头。“您已经听说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猜想而已。”
她瞧着我的脸,像一个面对医生的病人,默默地慢慢脱下手套。忽然她站了起来,双手搁在我的肩上,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该怎么办呢?他老不在家,从不给我写信,也不看我给他的信!我已整整三个星期没机会同他说话。昨天我去了,我知道他在家,但是他不开门。那条狗撕破了我的衣服,他也不出来呵斥一声,他简直就不想再认我。”
“您同他吵架了?”我问道,完全是为了免得她傻坐在一边。
她笑了。“吵架?啊,我们可真是吵够了,从开头就吵。对此我也已经习惯。不,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他简直客气得很,我就讨厌这种客气。有一次他和我约好了,自己却不在家,有一次告诉我来我家,却又没有来。最后有一次居然用您来称呼我。他还想再打我呢!”
我吓了一跳。“打您?……”
她又笑了。“您不知道这些?噢,他常常打我,不过现在已有好长时间没打了。他已变得彬彬有礼,用您称呼我,打算不再认我。他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我敢肯定。我就为打听这事而来。请您告诉我她是谁,我求求您!他肯定又有了人,您知道的,您肯定知道的!”
在我躲开她之前,她已经紧紧抓住了我的双手,我呆若木鸡,急于躲开她,要让这一幕戏早早收场。总算还好,她压根儿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否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见我在听她说话,觉得满意了,满怀希望和悲伤地向我滔滔不绝地诉说她的种种辛酸。我看着这张布满泪水的成熟而美丽的脸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打她!”我仿佛看见了他的拳头,我既怕他,也怕她,觉得他们除了殴打,辱骂和互相攻击之外,似乎没有其他想法和愿望了,对他而言,岂不是又回到了那条陈腐的凌辱人的老路上去了?
浪潮终于平息。绿蒂说话的速度逐渐放慢,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沉默下来,同时也放开了我的手。
“他并没有别人,”我轻轻地说,“至少我没有听说,而且我也不相信。”
她感激地看着我。
“可是我不能帮您的忙,”我赶紧又说道,“我从未和他谈起过这方面的事。”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不得不想起玛丽昂,那位美丽的玛丽昂以及那个夜晚,我和她挽着胳臂走在燥热风里,知道她会如何勇敢地卫护自己的情人。难道他也打她吗?她直至今日还在追求他吗?
“您为什么来找我?”我问。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您认为他现在还会想到我吗?您是一个好人,请您帮帮我!您不妨试一试,问问他,就说我……”
“不行,这我不能做。倘若他还爱您,他自己会重新来找您的。否则的话,那就……”
“就怎么样?”
“那您就随他去。他不该得到您如此低声下气的屈从。”
这时她突然笑了。
“噢,看您说的!您知道什么叫爱情么!”
她说得对,我想,然而心里仍有点儿刺痛。爱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即使我和它近在咫尺,我干吗还要信任和帮助别人呢?我同情这个女人,但我更多的是看不起她。这算什么爱情呢,一忽儿是暴行,一忽儿又是侮辱,倒还不如没有爱情呢。
“我不愿意吵架,”我冷冷地说,“我不懂得这样的爱情。”
绿蒂又戴上了她的面纱。
“好吧,我就走。”
现在我又为她难过了,可我也不愿意再看见那可厌的一幕,于是我默默打开了门。她朝门走去。我陪着她走过好奇的女房东面前,一直走到楼梯边,向她鞠了一躬。她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径直离开了。
我悲哀地望着她,久久地凝视着。难道我和玛丽昂、绿蒂以及莫特真是完全不同的人吗?难道这真的是爱情吗?我看所有这些为情欲淹没的人,被暴风雨吹得东摇西晃,不知要飘向何处,今天贪求不已,明天又餍足得恶心,暧昧地相爱,又残暴地分手,没有稳定的意旨,没有欢快的爱情,女人们被吸引、受侮辱、遭殴打,最后被抛弃,却仍然像忠心的狗一般追随着他,遭受着妒忌和被爱情遗弃的折磨。那天我哭了,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回。我流着不愿流的、气愤的眼泪,为这些人,为我的朋友莫特,为生活和爱情,我偷偷地、神秘地流着眼泪,还为我自己,因为我生活在大家中间,却像是生活在另一星球上,不能理解他们的生活,我渴求爱情,却又害怕爱情。
我已很久没有去海因利希·莫特的家了。这段时间里他正欢庆演唱瓦格纳歌剧的胜利,开始成为一位“明星”。我在这段时间里也开始小有名气。我的歌曲出版后受到好评,有两首室内乐还为音乐会所演出。这是朋友们中间一种静悄悄的鼓励性的赞许行动,没有人给予我批评,或者只是先把我当作一个初学者姑息一番而已。
我经常和台塞尔在一起,他很喜欢我,用一种友好愉快的口吻赞誉我的工作,预言我必然会有巨大成就并准备随时和我联合演奏。然而我总感到有些欠缺。莫特对我也很注意,但是我尽量避免见他。我再也没有听到绿蒂的任何消息。为什么我总感到不满足呢?我责备自己,和忠实而有才华的台塞尔在一起总不满足。然而和他在一起我确实感到有些欠缺。他在我面前又坦率又开朗,对我十分满意,心里也毫无城府。对莫特他却没有讲过一句好话。有时听见莫特在剧院练唱,他就瞧瞧我,悄悄说道:“看,又在那里瞎卖弄了!这个纵情声色的人!他从不演唱莫扎特的作品,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我不得不随声附和,心里却不高兴,我对莫特还是有好感的,却不愿意为他辩护。莫特身上有些东西是台塞尔所没有的,而台塞尔也没有认识到联系了我和莫特的是什么东西。那就是永恒的向往、追求和不满足。它们驱使我努力学习和工作,让我了解在我面前一掠而过的一切人物,例如像莫特这样一个以另一种方式忍受着同一种痛苦和刺激的人。音乐将是我永远从事的工作,我自己很明白,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终会以幸福、满溢的才华和永恒的欢乐来进行创作,以代替内心的向往和欠缺。啊,我为什么不能凭借我自己所有的东西,凭借我的音乐来使我获得幸福呢?而莫特又为什么不能凭借他那种放荡不羁的精力以及为他所占有的女人来获得幸福呢?
台塞尔是幸福的人,从来没有为了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而感到痛苦。艺术给予他细腻和忘我的欢乐,除了欢乐,他对艺术别无所求。除了艺术之外,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只需要几个友好的朋友,偶尔喝一杯好酒,假期里去风景区游玩,因为他是一个天性喜爱户外活动的人。按照通神学说而论,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一个完人,因为他心地善良,内心的偏激和不满甚少。但是我仍然希望我自己,好像我早就说过,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不愿意自己成为任何其他人,宁可待在自己的皮壳里,尽管时常感到它过于狭小。自从我的作品在社会上小有影响,我便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力量,我慢慢懂得了自豪。我必须寻求沟通人和人之间的桥梁,我必须和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共同生活,不要做一个永远处于被动地位的人。现在除了我的音乐之外,大概已不存在任何其他道路。倘若人们不愿意喜欢我本人,那么也一定要他们喜欢我的作品。
我始终没有摆脱这一愚蠢的思想。其实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有人真正了解我,我早就准备放弃自己、贡献出自己了。难道音乐不是世界上的神秘法则吗?难道大地和星星运转得不和谐了吗?难道我应该孤独生存,而不去发现人们和我能够纯洁而美好地发出共鸣吗?
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我已经度过了一年。在最初一段时期里,除了莫特、台塞尔和乐队指挥罗斯勒以外,我很少和人交往,下半年时我参加了较大的社交活动,其实这对我是无关痛痒的。由于演出了我的一些室内乐作品,不仅本剧院的人,市里一些音乐家也知道了我,我开始在音乐界这一小圈子里轻而易举地享有切实而合适的声誉,我察觉人们认识我、注意我。荣誉真是最甜蜜的东西,尤其是在还没有巨大的成就、并不突出和还不曾招致妒忌的时候。我到处都觉得自己受到重视、肯定和赞誉,人们对我笑脸相迎,点头称许,较年轻的人更是尊敬崇拜,而且人们总是暗暗相信,我还会有更好的作品,就像一切年轻人一样,直至他们看到最好的作品方才罢休。最使我感情受到伤害的是人们在对我的肯定中总是带有同情的成分。我甚至常常这样想:人们称许我、怜悯我,因为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残疾者,人们乐于向这种人施以恩惠。
在一次音乐会上,在演奏完我的小提琴二重奏后,朋友们介绍我认识了富有的工厂主依姆多先生,他是一个热心的音乐爱好者,天才青年的靠山。依姆多先生矮小、文静,头发已经花白,从外表看不出他极有钱,也看不出他酷爱艺术。从他和我的言谈中我切实觉察到,他对音乐颇是精通,从不胡乱赞美一气,而总是平静地、实事求是地表示赞赏,这样做才更有价值。他告诉我,他早就从别处听说过我,他家里有时候举行音乐晚会,演奏古典的和新的音乐。他邀请了我,最后又告诉我:“我们家有您的歌曲,我们都很喜欢它们,连我的女儿也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