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了,都走了
元宵节以后的乡村,有了春天的气息。
田野上的油菜花儿开了。
豌豆花、胡豆花也呼应而开,点缀在乡村的小路旁。
天蒙蒙亮,钟大娘便打开了她家的大门,从那幢两层楼的农家民居中走出来。
房子里还有曾孙子钟兵兵和孙媳妇曾丽英在睡觉。
钟兵兵满了两岁之后,曾丽英就离开年迈的钟大娘和年幼的钟兵兵,重新去美域义齿制作公司打工。
孙媳妇打工走后,由钟大娘在农村老家照料钟兵兵,每天晚上都是钟大娘带着曾孙子睡一张床。
孙媳妇难得回老家一次,春节回来,钟大娘让钟兵兵与妈妈一起睡,享受一些母子团圆之乐。
母子俩在隔壁房间睡觉,钟大娘的房间有了暂时的清净。
钟大娘一个人睡在房间里,凌晨两三点钟已经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老年人睡眠短,常常只睡几个小时就睡足了,天未亮的大段时间,眼睛睁着一直捱到天亮。
今天,钟大娘同样如此,半夜醒了睡不着了,索性坐在床头上,静静等待天亮。
等到窗子的玻璃颜色从黑色转为深蓝色,天快要亮了。
钟大娘穿衣下床,决定到屋子外面去。
钟大娘在农舍外面的院坝,伫立了几分钟,望着天空上的最后一颗星星,在晨曦中隐退。
天亮了,她要到房子后面的山坡上走一走,这是她许多年以来的生活习惯。
钟大娘居住在钟家村,已经有六十个年头,这是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漫长时间。
钟大娘二十岁那年从外村嫁到钟家村,与钟大结了婚,从此,她的姓名很少有人提记,她成了钟大嫂,后来又改成了钟大娘。
丈夫钟大是钟家村的庄稼汉,钟大娘嫁给钟大,她自然成了一名农妇。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妻俩夫唱妇随,一辈子在小乡村里安安心心当农民,种庄稼。
这对农民夫妇生育了一女一子,长女钟甜妮,今年57岁,小儿子钟贵强,假如还活着的话,应该是50岁的壮年汉。
钟大老汉到了75岁的年纪,丢下发妻钟大娘,先去见了阎王。
对于老伴的离世,钟大娘心中悲痛,可是谈不上伤心欲绝。
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男人到了75岁去世,不管是因病还是自然终结,都属于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龄段,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埋怨。
男人的平均寿命本来就比女人短,钟大老汉先走,钟大娘还长寿地活着,也算上天的一个安排吧。
就这样,钟大娘坚强地活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钟大娘是那种特别勤劳的农村妇女,种了一辈子庄稼,勤快惯了,闲不住。
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孙子钟小兵不让奶奶再种地,她却天天要到山坡上去扯草。
屋后的山坡,长年累月青草丛生,这绿油油的一片色彩,唤起钟大娘对庄稼的依恋。
她爱这片土地,爱钟家村这个小村庄,爱她的家,她的这个老屋。
平时,除去必要时去镇上办点事,钟大娘很少走出过村子。
她心目中的“上街”,是到镇上那条一公里长的街道走一走。
至于较为遥远的县城,不在钟大娘的想象之内。
钟大娘像往常那样,又来到了青草依依的山坡上。
青草尖上的露珠儿,湿润了她的裤脚。
她看清楚了远处的油菜花,近处的豌豆花和胡豆花,心中暗暗赞叹。
这些花多么美丽,多么让她赏心悦目啊!
虽然是一介农妇,并没有太宽的眼界,可是,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眼中看的,心中想的,就是这些绿的草,黄的花,褐色的土地。
这些色彩是她心中最美的色彩。
钟大娘的身板还硬朗着,她弓下背,拔起一根草。
那是一根狗尾巴草。
毛绒绒的一截狗尾巴形状的草穗,上下摇动一颤一颤,煞是好看。
这时,她家屋后的小路上,从远处走来了几个人。
伴随着人的脚步声,还传来了人的说笑声。
钟大娘直起背,向来人的方向望去。
只见同村的几个年轻人,背大包提小包,正从小路经过。
不用猜测,又是村里的年轻人,到外面去打工。
年轻人的笑声特别爽朗,咯咯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地上回声嘹亮,给寂静的小山村增添了几分活跃的气氛。
等他们走近,钟大娘看清楚了他们。
正是村子里几位小青年。
三个小伙子,两位姑娘,年龄都在二十出头。
钟大娘认识那五个晚辈,是钟大家族里面的族亲,辈份与钟小兵同辈,属于她的孙子辈小辈们。
“大娘,你又在扯草草呀?”他们走至钟大娘身边,一位穿红花上衣的女孩子,向钟大娘打了一声招呼。
钟大娘“嗯”了一声,用有些呆滞的目光,审视了一遍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大娘,丽英姐姐什么时候走?”一个留着平头,身躯矮小壮实的小伙子问。
“不知道。”钟大娘回答。
回答出这句话,钟大娘反应过来,自己回答错了。
昨天,孙媳妇不是告诉奶奶,再过两天,也就是正月十九,她就要走吗?
钟大娘思维正常,记性良好,为什么要说不知道呢?
钟大娘皱了一下眉头,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她不是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觉得,这些年轻人统统走了,过完正月,村子又要恢复往常的寂静,除了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子,几乎找不到青年人了。
她痛苦地背转过身子,想悄悄抹一把眼泪,可是,那些年轻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他们大踏步向前走着,没有任何障碍似的,行走如风。
钟大娘再转过身,面向屋后那条乡村小路的时候,五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已经将她抛在了背后,留给她五个离去的背影。
“走了,都走了。”钟大娘喃喃自语。
老眼中噙满了泪水,想要流出来,却又咽回了眼眶。
“走了,都走了……”钟大娘念叨着,向前迈了一步。
她的步伐踉跄,与她硬朗的身板有些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