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庶子
1
蓟门桥下的早市,很有四九城的传统气息:城门楼子、树林、小月河、挑子、地摊儿、吆喝,一样不缺;只不过城门楼子是翻修过的,树林里多了些五颜六色的废弃物,小月河的味道变得有些刺鼻,挑子和地摊儿上的货不再是豆汁儿和布头,带着唱腔的吆喝变成了夹杂着各色口音的讨价还价……二十一世纪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古都愈发朦胧起来,让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多载的城市,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甭管生熟,胃袋蠕动的抗议声真切得很。我团着手缩着肩,挤到一辆三轮车前:“来套煎饼,不要薄脆,多加个鸡蛋。”
“你要么和大家一样饿着肚子把活儿干完,要么就给所有人都买上一套。”领导鼻音浓重的训诫顺着耳麦敲打着我的脑袋,“二组就位了没有?还有不到十分钟,麻利儿的!曹伐,你傻了吧唧戳那儿看升旗啊?走走逛逛,河沿儿防区巡查完没有……”
“二组就位。”
“四组就位。”
“九组已经分队,我和张祺正沿东侧河岸由南向北移动,一切正常。”
“七号地下通道口发现可疑人员,分队跟进。”
“站在山坡南侧可以看到二号指挥车,赶紧挪走。”
“一组报告,二号地下通道无异常,与二组在三号地下通道缓冲带的位置重合,请指挥车安排。”
“北侧中段有商贩和顾客发生口角,四组派人过去盯着点儿。”
“二号指挥车别往前挪,倒回去三十米。”
“四组报告,那个卖豆角的跟老太太吵得挺厉害,还搡了老太太一把……哎哎哎,她儿子上去还手了!小周你们赶紧过去劝架!”
“白局,外围设卡的蓟门桥派出所接到指挥中心布警,说布控地点有打架的,问是否立即出警……”
“先别管报警的,要有人投诉让督察来找我……”
我蹲在河沿儿,边读手机报边狼吞虎咽地啃着煎饼,滚烫的蛋饼和着劣质辣酱,令我在进食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受虐般的快感。与之相比,耳麦里的鸡飞狗跳墙还真不算什么。再说,次次如此,也早就习惯了。今天的手机报依旧精彩:有人逼着大明星娶她,否则自己老爸就去自杀,问题是这明星压根儿就不认识她,声援团体则呼吁应当立法保障粉丝们的权益——这个我支持,刘嘉玲、关之琳或杨采妮,口水流了这么些年,难道说终有机会合理合法地得偿所愿?唯一奇怪的是,这女的为什么自己不去以死明志,关她老子什么事?嫁不了大明星,推动下咱国家的法制建设也不错嘛。
头版之后:有家长因为孩子上课迟到,所以纠结人众暴打老师——我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老师要求迟到学生做检查简直是封建主义复辟;一个男孩要钱去网吧未遂,所以捅了自己姥姥若干刀,父母揭秘其实被害人生前就是吝啬鬼;电视相亲会几乎成了色利交易的拍卖场,网友盛赞人性奔放的女同胞可以直言不讳……我庆幸自己生活在如此美好的时代,人人都可以在伦理道德的废墟里为所欲为。
吃完东西,我刚掏出烟,同时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来自指挥车的一个严肃女声令通讯系统立时安静下来:
“注意,‘提款机’进入布控范围,所有探组开始行动!重复一遍,‘提款机’进入布控范围,所有探组开始行动!”
随后传来白局低沉的嗓音:“都拿牙签把眼皮给我支棱住,盯死了人。行动队注意保持距离。”
我不慌不忙点上烟,起身揉了揉略感发麻的双腿,顺着台阶离开河沿儿,再次钻进熙熙攘攘的人流,投身到千禧年以来北京城规模最大的一次围捕行动中。
这次行动,缘自三天前发生的一起绑架案,“肉票”是年仅二十八岁的已婚女子蔡莹。她丈夫董继是个不务正业的“虫痴”,案发时正在山东宁阳收蛐蛐,对妻子被绑票显得无动于衷。要不是他父亲——也就是蔡莹的公公——一位京城知名度极高的地产富豪亲自打电话勒令儿子即刻返家的话,董继还抱着一堆瓶瓶罐罐乐不思蜀呢。
案发当日,蔡莹傍晚六点多外出散步。据陪同的保姆金姨说:走到小区西门外,因为要去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四节遥控器用的电池,前后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回来人就不见了。“起初我还以为太太是自己回家了,要么就是遇见邻居一起遛弯儿去了,就干脆回家等,结果等了快俩小时都没动静。找吧,可上哪儿找去啊!我这正发愁怎么办呢,老爷的电话就过来了……”
绑匪直接打电话给了唯一有能力支付赎金的人——蔡莹的公公。电话内容简单直白:“你儿媳妇在我手上。大后天,就是十七号早上七点,蓟门桥下,叫你儿子用编织袋拎三百万现金来。让他拿着你的电话,我会通知他具体交钱地点。交钱后放人,否则撕票!不许报警,否则撕票!”
从金姨处证实了儿媳失踪的事实后,董老头不愧是老江湖,当机立断吩咐金姨:“给少爷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不要报警。”
只不过,他的决策并没达到效果。
第一件事,金姨照办了。董继那边听了电话没什么反应,从乱哄哄的背景上来推断,估计是正跟“撬子手”验货议价,最后只说了句:“我下礼拜回去。让老爷子报警啊!平时交那么多税养警察干吗使的?政府呐?政府干吗吃的?”第二件事,金姨没照办。倒不是因为她听信了董继的说辞,这个自幼来京讨生活的老太太,凭着自己有限的处世阅历,在关键时刻选择了相信人民警察。
不过上述种种,绑架也好,富豪也罢,都不是这个案子成为市局督办要案的重点。
今天早上,令海淀分局刑侦支队近两百名警员到场布控,刑侦主管副局长现场坐镇指挥的最主要原因是——蔡莹是一个怀胎九月有余、临盆在即的孕妇。
这个有可能一死两命的双重绑架案一发,转眼之间,与案子有关的,与案子无关的;命令式的,暗示式的;帮忙的,碍事的……各方“有关人士”纷纷站了出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大发了。
董老头的状态几乎抓狂:“小蔡去超过,那可是个男孩!四代单传,那可是我们老董家的香火啊!你们不要来搞事!我交钱赎人!只要人能回来,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人要是出了事,你们负多大责都赔不起我的宝贝孙子!”
海淀妇幼保健医院的副主任医师许大夫证实:“蔡莹怀的确实是男胎。孕妇本人健康状况良好,胎儿发育也很正常,预产期就在这周末。我不知道绑架她的人是否掌握顺产技术,就算行,场地、设备、温度、卫生条件……都是问题。婴儿刚降生的时候自身免疫力非常低下,生得下来也不见得活得下来。”
分局刑侦支队的态度是:“事已至此,我们必须依法办案。不过您放心,我们会把人质的安全放在首位。也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叫董继迅速回京;如果可能的话,准备一下赎金……”
技术队次日上午报告:“依据从交管局调取的录像,蔡莹失踪后十分钟内,小区西门外马路南北两侧共有七十一辆机动车经过。通过各分院局的配合,我们当晚把嫌疑范围缩小到一辆车牌号为京EY5786的白色捷达车。该车系西三环外某汽车租赁公司所有。车子是当天刚被租走的。租车人叫石瞻,男,一九七二年出生,青海人。调查了解得知,其在二〇〇一年初自北京某武警部队退伍,转业后曾做过一段时间司机,后辞职为各清欠讨债公司充当盯梢的眼线。父母和姐姐都在老家,在京无亲属。案发后拨打石瞻的手机,已关机,其租赁的临时住所也已人去楼空。向董家的保姆询问得知,石瞻在案发前几年曾多次来找过蔡莹。蔡莹解释说是自己的老乡来找自己借钱。对蔡莹的背景调查则显示,石瞻是蔡莹结婚前的男友,两人在石瞻入伍后分手,也有传闻说是蔡莹为贪图董家的荣华富贵踹了自己的男友,待证实。鉴于蔡莹认得绑匪,所以绑匪即便拿到赎金,撕票的可能性也极大……”
次日下午,分局知春路派出所巡查民警报告:“中午一时许,涉案的白色捷达车被发现停靠在海淀区知春路大运村路口西南侧。车内无人,钥匙没拔。后座上发现有掉落的黑色头发,不长,油性明显,发根处有头皮残屑,已送分局法医鉴定中心进行DNA比对……”
市局刑侦技术队提供了技术支持:“根据我队犯罪心理学顾问袁适博士分析,嫌疑人石瞻系有组织能力的犯罪人。且鉴于绑架案件的特性,该犯应有至少一个同案。石瞻为前武警受训人员,应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可能持有武器,有用以关押人质的固定隐秘场所,考虑被害人怀孕的情况,该场所应在知春路附近,或在知春路到蓟门桥之间。石瞻虽然使用租赁车辆作案,但不排除自有机动车,以其经历推断,可能是越野车型,颜色偏深、偏暗——与其习惯穿着的色调相近……”
区政法委书记打来电话:“董总可是咱们区的模范企业家。他不但有力地带动了非商业用房市场的繁荣,协助抑制了房价,同时妥善、缓和地处理了几个拆迁老大难地段的遗留问题。对于这种标杆式的纳税公民,我们应当尽全力保障他和他家人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否则,国家与政府的公信力何在!限时破案,务必保证人质母子的安全!”
市局刑侦总队在电话会议上强调:“这个案子的重要性就不用再提了……平心而论,拯救这对母子不光是警察的职责问题,也关系到和谐社会的舆论导向——安全!首都的安全!如果说我们连一对母子都保护不了,首都的安全从何谈起?这案子要是办砸了,公安部不问责我们也要问责,我们不问责被害人家属也要问责,被害人家属不问责舆论也会问责……到时候你们自己都没脸再穿这身皮!”
2
董继惶恐不安地拎着个编织袋进入了大家的视野:此子长得精瘦、白净,头发二八向右偏分,小肚子不协调地凸出,把他身体的整体曲线勾勒成了葫芦状。我冷眼斜睨着这位唇红齿白、“小”腹便便的公子哥儿,有种看到蝈蝈直立行走的诧异。
“‘提款机’电话响了。”跟进保护的行动队正在即时汇报董继的一举一动。
“赵队,你怎么不在六号通道那边啊?别擅离岗位啊!”这是一有机会就想给我穿小鞋的副队曹伐。
“他接电话了,请指挥中心定位信号。”这好像是老崔的声音,他应该是在东侧的制高点监视。
“赵队,您……往回收点儿吧。”这是我那组怕受牵连的兄弟。
“已经在搜索了……”二号指挥车里的姜澜报告。
一号指挥车里的白局下令:“把电话的监听线路加到频段里。”
老白的旨意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执行,但监听的质量很不好,我怀疑小姜是不是直接把监听频道的喇叭放到了麦克风上。
“那、那你在哪儿,我怎么给你……”
“按我说的路线走,别东张西望!继续向前……你们报警了?”
“没、没有啊……”
“……”
“喂?我、我是说没报……”
“等等,停!往右……那他妈是左!对,看见南边那个馄饨摊儿了么?就是有两张桌子的,有一张坐着人,另外一张空着,现在刚坐……”
“哦,看见了。”
“……”
“喂?喂?”
“走过去找个位子坐下……”
“定位完成!主叫方的电话信号来源就在蓟门桥下,他就在这里!”小姜的声音冷不丁地插了进来。拜托啊大姐,既然罪犯在电话里能准确地说出是“馄饨摊儿”,而不是笼统的“早点摊儿”,那么他肯定就在早市的人群里。
他就在我们身边。
“行动队密切注意,看到打电话的人都要跟进。罪犯离‘提款机’的位置可能很贴……赵馨诚你他妈给我滚回六号通道去!”
整个刑侦支队,我也就买老白的账。既然领导发话了,我只得臊眉耷眼地往指定位置回撤——反正我带队负责把守的六号通道东口正对着董继落座的馄饨摊儿,踮踮脚还能望得到。
“喂?喂?我是把钱放这儿么?喂?”
“喂?”
“喂?我已经坐下了。喂?”
“……”
电话里,石瞻那边沉默了。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发现目标!”
行动队的反应稍微慢了点儿,我往六号通道走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董继右后约十五米处,卖鱼虫的一个摊位周围拢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穿墨绿色外套的男青年,似乎是在挑鱼虫,但右手却一直拿着手机在讲话。他的年龄、体貌特征与石瞻基本一致——能找到的用以比对的照片是他参军入伍之前的证件照,太过年轻,只能进行大致上的甄别。
而且,他现在也只是举着手机,没说话。
“保持距离,别掐他。”老白迅速对行动队进行布置,“分队盯死,‘提款机’那边人不用太多,重点咬正主儿,行动队都给我贴过去,其他人别丢位置。”
“绿外套”的嘴又动了。同时,监听的通话也在继续——
“把包往桌子下面推推。拉开拉锁,敞开口。吃早饭了没?没吃可以叫碗馄饨吃。你们有钱人吃得惯么?挺便宜的。身上没带钱就从袋子里抽一张,算我请你。”
“呃……啊?我……”
“……”
“喂?是要我买一碗……”
“放下袋子滚蛋,我拿到钱就放人!”
“绿外套”把电话收进兜里,开始专心致志地采购鱼虫。
董继无措地对着手机愣了一会儿,起身一溜儿小跑朝马路方向奔去。
老白随即沉声道:“行动队放弃‘提款机’,看好‘保险箱’。外围拦下‘提款机’。”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勉强还算顺利。支队事先筹备了多套预案。按照我们的推断以及市局顾问袁博士的指点,绑匪不会单独行动,来现场取赎金的可能是石瞻,也可能是他的同案。等来到现场的绑匪取走赎金,行动队就会启动跟踪预案,确定人质囚禁地点后,特警将配合突击救援并实施抓捕。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石瞻是武警出身,又给清欠公司当过盯梢的密探,他会这么简单暴露自己?电话信号的定位是不会错的,电话的内容也说明他就在现场……难道他真的相信董家没有报警?不对,这里面有蹊跷……我忽略了什么?我之所以会觉得“不对”,一定是有什么摆在我面前,却又没能引起我注意的细节……
“有人靠近‘保险箱’!”
“目标买了几袋东西,正朝西侧马路方向移动。”
“确认二号目标:女性,短发,偏矮瘦,四十岁上下,上身穿土黄色运动衣,背上有耐克的商标,很明显。她坐在‘提款机’刚才的位子上,正低头看桌子下面的‘保险箱’。”
“她在看四周围,行动队注意保持距离。”
同案么?如果另有人来取赎金,那他又何必冒险亲自来现场?
“一号目标进入五号地下通道,看守人员注意隐蔽身份。放他过去。”
“二号目标提‘保险箱’离开了!她没吃东西,直接取钱走了!观察哨报位!观察哨报位!”
“启动跟踪预案。二号指挥车随‘保险箱’那边,马上通报可能的路线,让外围车辆待命。把守东、北侧一到四号通道的人,在各自缓冲带集结,向目标行动路线靠拢。”
不对!肯定有问题!可,问题出哪儿了?
“头儿!别撤控!不对……六组赵馨诚报告,有情况!别撤控!……”话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这有什么“情况”,我自己还没搞明白呢。
彬,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什么情况?”老白的询问尾随而至。
“有、有问题,头儿,这事儿不对……”
你总说:你能看到的,其实我都能看到。可我觉得我什么都没看到啊!或者,是我看到了,但我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哪儿不对?别光说废话!还发现其他嫌疑人了?说话啊!”
冷静,冷静……我都能看到什么?
“头儿……”我试着像彬那样放慢语速,争取思考的时间。我看到最后两名行动队的民警消失在二号目标出走的方向,我看到早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看到一地鸡毛的垃圾废物,我看到东方的云彩泛起了金黄色,我看到同组的弟兄正望着我,我看到一个穿小红绵袄的大娘推着三轮车从我面前走过,我看到她车里放着一袋袋采购品:青椒、西红柿、土豆、蒜苗、大葱、苹果……没有豆角。
我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没有豆角……”
“你说什么?”不光是老白,估计所有戴着耳麦的弟兄都觉得莫名其妙,而我却豁然开朗——
彬,我确实,也看到了。
“没有豆角,因为争执;因为争执,所以打架;因为打架,所以报警;因为报警,所以按规定接警后五分钟内必须到现场;因为布控,所以没有出警到现场;因为没有出警,所以——”报警、电话、馄饨、绿外套、黄色运动衣,一切关联都变得清晰起来,“头儿,我们已经暴露了。”
老白沉默片刻,果断下令:“所有人归位,马上封锁布控现场!通知市局,要求协调西城分局增派支援进行外围保护……点子贴靠,掐死两个目标!赵儿,怎么回事?”
他的选择不仅是出自对我的信任,更多的则是因为事关重大——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宁错杀,毋放过。
“石瞻索要赎金的时候言简意赅,在现场反倒废话连篇,而且时断时续,前言不搭后语,他是在配合一号目标打电话的样子。董继接到的电话不是一号目标打来的,这出儿演的是双簧。之前,他冒充老太太的儿子打卖豆角的商贩,制造事端,为的就是有人报警——没准儿就是他自己报的。按规定,派出所民警应该在五分钟内到达现场,但我们投鼠忌器,没让派出所出警,恰恰暴露了现场已被监控的事实。”我压低声音,警戒着四周,“所以,石瞻在和董继通电话前就已经怀疑现场有埋伏了。他耍了个手腕,一号目标多半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那二号目标呢?”
“也够戗是同案。石瞻让董继把装钱的袋子敞着口放在那儿,谁看见那么座金山不得扛着走啊?他只要跟踪那个财迷就成了。如果确认没被跟踪,他可以找个僻静之处下手,把钱夺回来。现在他一定发现有不少人在尾随那两个‘目标’,所以说,我们的布控,已经完全暴露了。”
通讯线路里骤然静了下来。
白局算得上是临危不乱,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调配人马:“制高点和把守地下通道、过街天桥、河道口的人不动,等待支援;小月河沿线所有的流动哨和行动队汇合,按镇暴预案分割早市人群;外围的派出所民警向内包围压缩,控制所有的非路段出逃线路……大家坚持住!治安处、巡查支队和西城分局的增援已经在路上了。从现在起,蓟门桥下许进不许出,把这个早市里的所有人都给我拿下!挨个儿排查!”
随即,通讯线路变得比早市还吵:
“二号目标拿下,‘保险箱’完好。”
“一号目标拿下。”
“四号通道有市民通过,已拦截,是否要表明身份?”
“行动队什么时候到?”
“派出所车辆在桥东南侧遇上堵塞,民警已弃车赶赴南北单向路段沿线……”
“行动队还没来。人群有骚动迹象,请求立刻分队隔离人群!”
“回撤,构筑缓冲带。”
“三号通道拦截流量很大,请求增援!”
“白局,是否可以表明身份?”
“二号指挥车就位。所有布控人员,表明身份。”
“我是白寅尚,务必把守住所有出口,必要时可采取强制措施!”
“通话太混乱,行动队请求分频线路……指挥车?指挥车!”
……
封锁现场的效果立竿见影,一个字——乱。
在我们组负责把守的六号通道,许多被拦截的市民已经和便衣民警理论起来了,更有一些无照商贩闷头推车往外冲,或是兜起地摊上的东西往回跑。
这位大娘是被石瞻利用的人么?不一定,也许只是一个没有买豆角的市民……那石瞻会在哪儿?
行动队和流动哨分割人群的效果很有限。白局一向喜欢人海战术,他要是早知道会有现在这个局面,铁定把整个分局的人马全动员过来。
石瞻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近距离监视董继,或许他占据了左近某个制高点?不会,那简直就是玻璃板上的苍蝇——太扎眼了。
通讯线路里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治安处的人马到了!”
南边突然爆发了冲突,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二组的人在通讯线路里急呼增援,行动队的人听罢赶忙向那边跑。原本被行动队隔离的人群失去了控制,拥向各通道出口,又被及时赶到的治安支队堵了回来。
他找到了安全的观察点,可什么地方安全?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安全的观察点。
巡查支队的增援也到了。
夹杂着谩骂与哭叫声,人流潮水般地由南向北扑来,看来行动队没能控制住。
我试图跑去河边避开人浪,结果半道就被卷了进去。一位穿对襟的大爷被挤倒了,手里拎的一袋鸡蛋顷刻间被踩成了遍地黄白。我粗暴地用肩肘拱出一条路,护在老人身侧……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彬,你说说,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老爷子没多沉,可抱着他想挤出人群却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在翻滚的人肉森林里左右碰壁,头昏眼花。一个穿着白色绒衣的小伙子从我面前走过,别在领口的曲别针显得分外闪亮——这是所有参与布控人员的识别标志。
你总说我爱钻牛角尖,脑子死。难道是我思考的方向错了?
“兄弟,搭把手!”我大声招呼着自己人。他回过头,目光明显在我的领口和耳麦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拨开面前的人,从我手里接过老人:“别在这里面窝着,咱们快往边上靠!”
他顺利打了电话,地点就在蓟门桥下,董继的身畔——而且是在无数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的注视下。
一阵“搏杀”之后,我们终于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大爷放在路边,贴在老人耳边问:“您哪儿受伤了么?”我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背在流血,小拇指肿得快跟大拇指一般粗细了。
我把松动的耳麦往回塞了塞:“兄弟,他怎么样?”
“老爷子说胸口疼。”那哥们儿看了看周围,“你的手没事吧?不知道是不是心脏出了问题,再去找俩弟兄,得把大爷送出去。”
既然不可能找到安全的观察点,那除非……
周围吵,通讯频段里更吵。我冲指挥中心说了几句,没听到回应。“我在这儿看着,你去叫人。”我指了下六号通道的方向。那兄弟点点头,拍了我一下,起身刚要走,我撵了一句:“辛苦了兄弟,曲别针哪儿找的?”
——除非,他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身份。
紧接着,我就把甩棍抡了过去。
事后,有很多人,包括老白在内,都问过我: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石瞻?
我天马行空地做出过许多不同版本的解释。比如:要想突出作为区分标志的曲别针,不可能穿靠色的白上衣啦;比如那小子印堂发暗,面带煞相啦;再比如他的耳机一看就是手机用的,不是咱支队的器材啦,等等等等。
其实,我那一瞬间靠的,是极不靠谱的直觉。
就好比我在预审那会儿提嫌疑人,对我撒谎的没一个能蒙混过关。我说不上来他们的表情、动作、眼神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我就是知道,他们在撒谎。
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或运气,无一例外。
对此,我的新婚伴侣,同时也是原来预审处的同事——潘雪晶大小姐的看法是:“他就这莽撞脾气,再仗着点儿白局和韩教授的关照,拳头比脑子动得快。万一错打了自己人,可怎么交代啊。”
和我一起素有刑侦支队“双诚会”之称的死党、法医队的何靖诚说得更是直截了当:“这厮其实是思维大条,估计觉得不对劲儿就动手了。那乌烟瘴气的场面,怎可能容他多想?”
彬的评论则接近调侃:“是或不是,反正一棍子抡过去,立见分晓。”
毕竟心里没底,我第一下出手是悠着劲儿的。即便如此,那孙子也被铁棍打得一路踉跄。他捂着肩膀猛一回头,双目凶光毕露。
多谢,这下咱哥俩都落个明白。
石瞻没拔腿就跑,反倒一脚踹了回来。动手?退役武警了不起啊!搭上手你就知道老子是谁了。“警察!”我左手一抄他踢过来的腿,一棍子砸在他膝盖上。这家伙生猛得很,哼都没哼一声,腾空而起,另外一只脚踹在我胸口,我为卸力撒手撤了半步,他倒地的同时一个翻身就起来了,像只瘸腿的兔子一样回头往人丛里蹿。
再浑的罪犯都一样,碰上警察,不得已比画两下,找着机会就只会使三十六计最后一招——后脑勺直接贱卖给我了。
不能打死他,人质母子的下落还得指望这小子。我没敢朝他脑袋招呼,冲胳膊打了过去。跑!打折你四肢我看你拿什么跑!
石瞻背后长眼一般,重心下沉、前倾,就势一记高鞭腿撩在我右肩窝处。甩棍脱手而去,可我也抄住了他的左腿,一推一拽去了他的平衡,上肩就是个背胯,像扔袋水泥一样把他扔了回来。他落地前用另外一条腿锁了我脖子,我没摆脱得了,被他的体重带倒在地。
拖住他,刚才呼叫的增援应该马上就到了!
同时倒地,先起身者为王,但我压根儿就没想起来,我要做的就是阻止他起来。这孙子动作飞快,对我拳肘交加。我抬起两手护住脑袋,一条腿顺着腹股沟别住了他,另一只脚狂蹬他被敲成半残的膝盖。石瞻很快明白了我的意图,去掰我锁住他的腿。我腾出手挥了记摆拳,饶着不好发力,这拳也把他左耳打得翻了起来。这二逼,知道我深蹲负重的成绩能吓死你。
“赵队!”
“在那儿!”
第一拨儿增援的弟兄们赶到了。
血顺着耳根子流了满脸,石瞻的面孔愈发狰狞起来。他如困兽般发出了疯狂的嗥叫,趁我未及收拳,一肘压住我脖子。颈动脉猝然被攻击令我滞停了片刻——只片刻的工夫,他把我一脚蹬开。
我右手撑地翻身刚站起来,一组的小宋就口鼻喷血倒在我怀里,我拨拉开他,又看到张祺捂着小肚子倒在我面前。顷刻间,石瞻面前只剩下了正在虚张声势的曹伐。曹伐突然从腰里拔出手枪……
见鬼!谁批准他带枪的?五四式手枪穿透力太强,这里不能射击!
“闪开!”我大吼着冲上去,插到两人中间。石瞻明显对我有所忌惮,转身就跑。我抬腿要追,却见他一伏身从地上抄起样东西——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砸了过来。
是那个捂着胸口的老大爷。
我抢前一把接住老人,却也实实在在迎上了石瞻踹出的一腿,向后倒在曹伐身上。再起身,石瞻已不知去向。
把大爷抱到一旁放下,我回身叼住曹伐的腕子夺下枪,随手奉送的一拳几乎直接送了他去见周公:“赵馨诚报告!目标脱逃,方向东南。有民警和群众受伤,增援死他妈哪儿去啦!”
“三号制高点报告,目标跳入小月河。”
“二号制高点报告,发现目标。”
“河道二组报告,发现目标潜入水里……”
“这里是指挥车,小月河是断流,严把河道沿线所有登陆口和排污口,让他游个痛快!”老白的自信不无道理,河道沿线早已做了严密布控,电影电视里万年有效的“水遁法”,在这里完全行不通。
“河道三组报告,目标探头换气,又潜下去了。”
“河道四组报告,目标露头,潜下去了,这小子气儿够长的。”
……
没想到,这却是石瞻最后一次出现在布控视野中。
此次行动共出动警力四百二十五人,现场最终围下一千五百九十二人,其中有商贩两百九十一人;群众受伤七人,民警受伤十五人;审查后发现有盗窃案底的三人,抢劫案底的一人,寻衅滋事案底的九人,曾因嫖娼接受劳动教养的两人,因盗窃被列为网上抓逃的一人,有不当得利企图的一人,非法经营者若干……参与绑架案者——零。
在西城分局的协助下,上述排查在中午之前就完成了。同时,进行现场勘察的刑侦技术队找到了石瞻人间蒸发的原因——一个隐秘的、低于水位线的、在所有规划图以及预案之外的排污口。市局派来的“水鬼”顺着这个排污口发现了石瞻出逃的足迹,也找到了那家违反市政规划与环保规定私开排废通道的酒店。
老白去市局汇报前甩下句气话:“操他妈的,给我砸了那家店!”
领导回来之前,我一直被关在“小黑屋”里,原因很简单:石瞻是从我手里跑掉的;再就是,我擅离岗位、不听调度、殴打同事等等可以拿到书面上呈的罪状。
下午,白局归队,所有正副支队长和正副队长都被叫去开会。我挂着东部地区队队长的衔,自然也被“押”到了会议室。曹伐不愧是老刑警,别看脑袋用纱布裹得像粽子一样,还坚持带伤出席会议。
“四百多个没围下一个,什么情况!”老白一手拿着烟,另一手拎着把等比例手枪形状的打火机,他用“枪”一指,“曹伐!你这脑袋跟个木乃伊似的,还不回宿舍歇着,有什么要汇报的?”
曹伐刻意没朝我这边看,嘴里呜呜地听起来像只受了委屈的狗:“没……我……咱们……我是说咱们现在应该多找目击证人,从石瞻逃走的路线下手……”
“你脑袋怎么搞的?”老白明知故问,打断了他。
“呃……呃……是……赵……”曹伐一时间摸不准老白发难的意图,嘴里更不利索了。
老白又用“枪”点点我:“你小子打人?为什么?”
“因为他持枪进现场,而且在人群稠密的地方拔枪。”我耸了下肩,“坊间流传估计还有我借机公报私仇等等。”
领导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到耳边,喂了两句,表情一看就是碰到了电话推销的:“我一个月就挣几千块,拿什么买你的海景房啊?”
他没好气地挂上电话,瞪着曹伐:“枪?谁批准你可以带枪的?枪库有记录么?”
曹伐既不敢和老白对视,又不知道该看哪儿,只能耷拉着眼:“有。”
“那就是咱们某个正副支队长批的了?既然枪库有记录,我也就懒得再问了。等这案子结了,签字让他领枪的那个,把检查和申调报告一起给我交过来。”老白回手扣动扳机点着烟,“至于你曹伐嘛……”
白局搂“枪”轻描淡写地就毙了个处级干部,一屋子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包括我在内。大家很担心他会像施瓦辛格一样,架出转轮火神炮点下一根烟。
“几百弟兄出个布控你还得带枪,就那么怕死?怕死当你妈什么刑警啊!既然手里有枪,你他妈倒是开枪啊!先把石瞻给我留下!也省得我现在杀你个二罪归一。什么情况!”白局用“枪”轻轻磕打着桌面,“曹伐,你是老探员了,在支队混的年头比我这个当领导的都长。让你脱衣服滚蛋,有些不近人情。咱们队不是养不起个把警怂,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所以说,我看,你这个副队长也别当了。看哪个队愿意收留你,寻摸个坑蹲着。哪队缺人?”
没人吱声。不单是说现任领导贬下来的人,谁都不敢兜,再加上曹伐这家伙做人太失败,贪杯好色不说,怂奸坏又是一流,关键时刻,唯一跟他关系不错的那个副支已是自身难保,连个能替他仗义一把的同僚都没有。
“头儿。”我试探地抬了抬手,“东部队内勤歇产假去了,老六又刚病退,补给我吧。”
“你?”老白目光如电,扫了我一眼,“刚揍完人家又跑出来卖乖来了?成,我倒是没意见。你问问被害人自己愿不愿意。”
我瞥着曹伐,没说话。这老东西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连下沉到派出所的机会都没有,不跟我干就得走人。尽管纱布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犹豫和尴尬。末了,他缓缓点了下头。
“那就这样。咱们一是一,二是二。赵馨诚,你小子以后手也别那么欠,整个支队就你能打是吧?能打怎么还让石瞻跑了!写个检查,下次全队会议上给曹伐道歉,把医药费给人家出了。曹伐,这儿没你事儿了,回家养两天,上班收拾好东西找小赵报到。”
轰走了曹伐,老白又掏出根烟,举“枪”指着剩下的与会人众道:“石瞻跑了,人质也危了。市局下了紧急预案,现在派活儿。”
3
四九城地域广阔、人口稠密,石瞻随便找个地缝一钻,根本无迹可寻。市局发来了袁适博士做出的“画像”[1],即:犯罪人系与他人共同实施犯罪;有交通工具(深色越野车型)和固定(临时)住所(在知春路至学院路沿线);持有武器,具备反侦查能力;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包括在警方内部可能有眼线;生活比较规律,有轻度强迫症;习惯穿着服装偏深、暗色……
说起袁博士,那可是最近刑侦界炙手可热的明星人物。据说二十七岁就取得了克莱登大学犯罪心理学博士学位的他,曾赴匡迪科——美国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调查研究部门受训,并参与了多起连环杀人案件的侦破,被誉为犯罪心理学界的华人天才。今年年初,年轻才俊的袁博士毅然放弃了国外的优厚待遇,回到祖国的首都,投身于市公安系统刑侦辅助技术的建立与完善工作中。现任市局刑侦技术队犯罪心理学顾问、市物证鉴定中心专家组委员、国家司法技术研究所主任、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物证研讨会理事等职。
在刑侦工作中启动犯罪剖绘这门前沿技术作为辅助手段,海淀分局可谓首创。原来分局的犯罪心理学顾问一直由彬的父亲——中国人民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韩松阁担任。韩教授学识渊博,著作等身,且为人谦虚低调,作风稳健扎实,在全局上下口碑颇佳。后来韩教授被怀柔检察院聘去做副检察长,分局犯罪剖绘的技术支持也就只能指望市局技术队了。
当然,在支队内部,包括韩教授的老战友白局都知道:韩教授在任期间提供的技术支持,多少得益于他背后的智囊团——彬和他的“指纹·犯罪研究工作室”。拥有一个爱好犯罪剖绘的儿子,是韩教授备感欣慰的资本。这个研究犯罪剖绘的“草台班子”组成很复杂:公、检、法、司、律、监以及社会闲散人员,我、雪晶、老何亦是骨干成员。虽说韩教授离任后,工作室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民间爱好者团体存在,但也发展得越来越具规模,网站、杂志专栏、主题咖啡屋,一样不缺。而彬却在这个当口突然带回个莫名其妙的“小”女朋友,同时卸去负责人一职,把整个工作室交给了我和老何打理。
韩教授走了,彬也不在了,“继位”的袁博士可半点儿不落人后。他一上来就替市局解决了数个要案,而且手法神乎其技,了解经过的人无不赞叹:“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样!”
经由袁博士剖绘得以侦破的案件,我是亲身感受过的。那次,袁博士把嫌疑人圈定为某地区的“男性,二十至三十岁,身材瘦小,系从事体力劳动的来京务工人员,未婚,单独居住,无犯罪史,可能穿深蓝色牛仔裤和不系带的三接头皮鞋”。我们按这个标准在那一带进行了为期近一周的排查,最后通过线报,在一个拆迁工地将抢劫犯刘某抓获。刘某不仅基本符合袁博士做出的特征剖绘,更神奇的是,他被捕时就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棕色的三接头皮鞋!
彬得知后险些抚掌笑翻:“厉害。此公技近布鲁舍尔[2],着实厉害。”
下午启动的紧急预案基本上就是围绕着袁博士的“画像”展开的。十二个探组先后奔赴知春路至学院路沿线展开摸排;治安支队在交管局的协助下,对海淀区几乎所有主干道及大型停车场上的越野型车辆逐一核查;由于会后东部地区队的副支队长称病告假,老白命我率整个东部地区队挨家走访全区的一百零九家医院——截止到晚上九点,依然一无所获。
九点整,我在车上给老白拨了电话:“头儿,这么瞎扑腾不是办法。”
电话那边嘈杂得很:“怎么啦?”
“不算无照游医开的黑门诊,全区一百零九家医院,军属医院九家,社会三类甲等医院十家,再加上九十家二类和社区医院,就东部队这俩半人根本查不过来。而且医院的设备更多地是对即将分娩的被害人有用,如果石瞻对蔡莹死活无所谓,只为处理自己身上那点儿伤,连医院都不用去,找个药店买点儿东西就能搞掂。可您知道咱辖区里有多少药房么?”
“行了行了,少他妈废话!”电话突然清楚了许多,“你小子想说什么?”
“咱们的着手点有问题。石瞻有军警背景,对刑侦系统的运做模式多少有些了解,他不可能在这个风紧的关头露面。咱们应该顺着他的出逃路线摸,也就是他从排污通道上岸的地方开始……”我说着说着突然发觉对面没声了,起初还以为是电话断了,直到老白叹了口气。
“通常情况下,人质遭绑架后,如果绑匪有撕票可能,人质的存活时间能有多久?”
我明白领导的苦衷。“理论上来讲,两到四天,也就是,最多过了今晚……”
“大的死了,小的也就没了。”
老白能杀曹伐一个二罪归一,一样有人能杀老白个二罪归一。
“现在实施的方案是市局的指示,技术角度上,没什么不妥。”
只是时间不等人……想来,老白也不愿把宝全押在市局的紧急预案上。
“赵儿,你从派出所实习的时候就跟着我。后来在刑侦、预审、治安兜了一大圈,算是什么警种都干过。知道我来刑侦以后为什么要调你过来么?”
——知道,因为我是您最信任的手下。
“头儿,有什么吩咐,您说我做。”
市局的命令不可违,想要按支队自己的步调查案,老白需要有确凿的依据。
“把东部队的指挥交给张祺,找到石瞻的行踪。别搞个人英雄主义,随时向我汇报。线索一经查实,我就可以抽调人手过去。”转瞬间,老白恢复了一贯的强硬口吻,“我不管你找谁帮忙,动用什么资源,惹多大麻烦,把石瞻给我铐回来!”
“得令!”
蓟门桥东南,梧梁酒店门口,老何已经在等我了。
一见面老何就问:“你没叫彬?”
我晃了下手里的电话:“打过,关机。”彬携女友出游南方半月有余,音信皆无。
我把电话连上耳机:“小姜,听见了么?”
“信号很好!”都在连轴转,可姜澜的声音听起来活泼如常,年轻真好,“赵队,您到梧梁酒店了?”
“对。你在总台吧?分频一条线路到老何的手机上。”我示意老何也装上耳机。
“喂!非行动状态架设分频线路是违规的,领导要问的话你可得罩我啊。”
“行动是白局直接授权的,违个屁规!”我没工夫听她抱怨,“南部地区队从酒店找到的线索汇总过来了么?”
看我气不顺,小姜赶紧步入正题:“刚拿到。酒店现在已经被封了,你们要进现场的话,我叫派出所配合你们……”
“先不用。告诉我技术队现场勘察的结果,还有南部队走访的情况。”
“技术队追踪现场足迹,发现石瞻从酒店后门进去过。酒店内的探头拍到他进了员工更衣室,两分钟后又出来了,换了身服务员的工作装……何哥你那条线静电噪音太大,先挂上,我再给你拨一次。由于头部有伤口,右腿还被你打瘸了,他从正门离开时被多名酒店员工还有保安看到。何哥,现在呢?信号清楚了吧?七点二十六分,正门监视器拍到石瞻离开。经走访,酒店对面报亭的大妈说,早上看到一名身穿酒店工作服的小伙子一瘸一拐出了门,沿马路朝蓟门桥北走去了——也就是袁博士圈定的区域。”
老何摇摇头:“外围迅速收缩,封锁路段,他不可能步行离开。”
“会不会是坐公共汽车呢?”小姜插进话来,“人多正好便于隐藏身份嘛。”
“就这么几种移动方式:走路,那他死定了;骑车,就他那腿,能走已经是奇迹;至于公交,人多确实方便隐藏,但也容易被注意到,而且速度太慢,不可能及时脱离封锁区域。”我冲老何摊了下手,“北起四环的学院桥,南至西直门桥,东西各到马甸桥和大钟寺桥,这么大的封锁范围,他一时半会儿怎么出去?出租车?自驾机动车?还赶上七点半这么个交通早高峰……”
“地铁呢?”老何指着南侧西直门方向,“准点发车,不受道路拥堵制约;人流量大,便于隐藏;发散点多,四通八达;而且最近的地铁站,就在咱们布控封锁的南边界线上……”
“你真帅——小姜!”
“已经通知交管局和北京市地铁运营有限公司,让他们调取大钟寺、西直门和积水潭地铁站入口的监控录像。后两个是西城的辖区,我无权跨区协调警力……”
“很好,我们现在就过去。请示白局,要求协调西城分局及地方派出所协助,告诉他是我说的。”我拉开车门招呼老何,“我早说你混了这么多年到头也就是个副主任法医师,还不如来队里跟我一起跑外勤,有你这水平早提副支了。”
刚到地铁运营公司,线路里突然冒出雪晶的声音:“诚,你不回家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吓了一跳,问:“你、你怎么也去支队了?”
“没有,我在北院(原预审处,“侦审合一”后并入刑侦支队,改称“刑侦支队预审大队”)。回家做了饭傻等半天也没见你回来,我自己一个人无聊,就收拾了下屋子、浇了花儿、喂了乌龟,然后回预审加班。”
“呃……我是忘了打电话,可你也没给我打啊。”
“你不是说工作时间不许给你打电话的么?”
“赵队,打断一下,要不要我给你和潘姐单架条保密线路……”
“你架线我还指望能保密?对不起,老婆,我这边一忙给忘了。改天……哦不,就明后天,只要这边案子一有着落,我就去北院给你赔罪。我保证抱着花去接你,然后请你去吃大餐……”女人家嘛,你越是当着外人,尤其是其他女人的面对她好,她就越觉得有面子。
“好啦好啦,我又没怪你。”电话里雪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今天的布控不顺利。支队的人说你打伤了罪犯,还打了自己人,怎么回事啊?”
“没事,等我回头再跟你说,现在正忙。”
“好吧。就你跟何哥在?韩哥回来没有?杨子还问要不要帮忙呢……”
杨延鹏?这臭不要脸的玩意儿怎么又蹦出来了?他是雪晶的初中同学,且自称是潘小姐的终生追求者。他虽是在彬的领导时期加入工作室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龌龊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后来我也当面向彬抗议过,并怒称接手后立即开除他。彬只是淡淡地说:“小杨有在国安局工作的背景,没准哪天,你会需要他。”
可他现在不过是个街边调查事务所的小老板而已!关键是一天到晚围着我老婆转,简直就是只挥之不去的苍蝇!
老何则劝我:“彬所用之人,不宜轻废。”
他说得对。反感归反感,搓火归搓火,没有彬的默许,我还真不好动杨延鹏——这属于相对微妙的面子问题。
“用不着这孙子,你少答理他!”虽然是在公开线路里,我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情绪。
雪晶在那边似乎偷笑了一声:“你别一提杨子就那么不高兴,人家哪儿招你啦?对了,听他说,市局好像给白局很大压力,如果人质被撕票,白局铁定要被撤。”
我得承认,那瘪三的消息确实灵通。这话也说到我的心烦之处:“别听丫瞎说!我得去查监控录像了,先这样。老何,走吧。”
老何摘下耳机:“再打情骂俏我就得申请保密线路了……”
由于必须绕开市局,想来白局是凭借着和西城分局领导的私人关系进行的协调,才使我们得到了十多个民警的支援。一堆人分散各处对着屏幕练对眼儿练到凌晨三点多,终于找到了石瞻在积水潭地铁站登车的踪迹。检查沿线监控记录后,发现他没坐几站,就在阜成门下了车。
出了监控范围,线索断了。“走,去现场。”
小姜没了主意:“昨天上午九点多协查通告就发出去了,可西城警方并没有发现他。要不要我再去调阜成门立交桥周围的监控录像?”
老何路上一直在思考,提出了相反意见:“调是可以,不过用处不大。咱们知道这么干,石瞻也能想到。假设他具备反侦查能力的话,就会尽量避免出现在监视器里。上地铁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既然出了封锁范围,他就不会再轻易暴露自己。”
“不过那里离封锁地区不过几站地,他都上地铁了,何不跑远一些再下车?”查看地铁监控录像的时候,我还注意到了其他的细节,“像阜成门这种市中心的非住宅地区,不大可能是他的落脚点,而且他不清楚警方是否已经在后面追了。协查通告一经发放,全北京的警察都会挖地三尺把他翻出来。他绝不是撞大运撞进梧梁酒店私建的排污通道,这是他事先设计好的出逃路线。这是个既会计划又能应变的罪犯,他在阜成门下车,肯定有他的目的。”
“地铁监控录像里,他的耳朵一直在流血,你把他打得很惨。”老何也注意到了,“梧梁酒店的工作服加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是很好辨认的标记。他需要清理伤口,置换服装,改变形象。”
“所以,轮到我们来碰碰运气了。”我把车直接停到了阜成门立交桥的西北侧,“他需要水和衣服,也就是说需要卫生间和服装店。那么——”我指了下矗立在面前的华联商场,“一个购物中心应该可以满足他了吧。”
老何环视了下周围:“这倒是地铁沿线离封锁区域最近的购物中心。可石瞻下车的点儿,这儿开门了么?”
“刚才看录像的时候你没发现?”说话时我已经上前砸门了,“候车厅的大广告牌——十五到十七号,华联店庆,下属所有商场大酬宾,且通宵营业。这里,是他下车后唯一的选择。”
在我破门而入之前,保安终于睡眼惺忪地跑出来了。我没时间跟他废话,直接掏出证件:“开门!叫你们保卫部经理。”
运气不错。十七号早上八点前后,商场的监控录像里出现了石瞻的身影。他先去了趟一层的卫生间,然后瘸着腿跑去运动卖场疯狂购物,用百事旅游鞋、耐克套头运动帽衫和苹果牛仔裤把自己从上到下打扮一新。结账前,他先跑出去了五分钟,估计是到附近的ATM机取钱。
老何一旦错过“子午觉”就会满脸疲惫:“小姜,听得到么?查附近所有的ATM机,看他用的什么卡。”
“周边四台ATM机在八点到九点间一共有三十二笔交易记录,取现的二十四笔,没有任何一张卡是石瞻名下的。这个时间,我调不到ATM机的监控录像……”
我扭头朝紧张兮兮的保卫部经理打了个响指:“通知你们收银的那位大姐和财务经理,起床了。”
经核实,石瞻那天早上在商场共消费了人民币一千七百八十元——现金支付固然安全,但也逃不过网络记录的法眼。
“取现超过一千五百元的交易有十一笔。测算石瞻在录像中的步行速度以及进出的时间,可以刨除其中三台ATM机的九笔交易——他去的应该是商场西侧的那台取款机。这两笔交易的信用卡户主是刘文献和郑柏,取现金额都是两千。”
“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两张信用卡都没有挂失记录。正在查户主的背景资料……公安部就不能换个比蜗牛快点儿的服务器么?”
我看眼手表:“打开石瞻的个人档案进行比对。”
“已经打开了……刘文献是……郑柏是现役武警!部队番号与石瞻曾经服役的部队番号一致!”
“查询那张信用卡所有的交易记录,尤其是案发时间前后的。姓郑的在北京有住所么?我要他的背景资料,让支队派人去走访他的家属,协调他所在部队询问他和石瞻的关系。”
“赵队,我没办法……”
“给我接白局。”
老白的声音依旧虎威昂然,听不出半点倦意:“什么情况?”
“头儿,我快摸到他了。需要支队的增援和市局的协调。”
“讲。”
“案发那天,石瞻用过自己战友的信用卡。这人是现役武警,对他进行询问必须通过市局想办法……”
“没别的辙?”
“除非石瞻大意,在信用记录上留下痕迹。”
“那人会是同案么?”
“不清楚。还需要至少两个探组的增援,我感觉离他很近了。”
“找张祺,整个东部队都归你。我再让巡查支队去两辆车跟你汇合。真要撞上,没枪不行。”
老何拍拍我,说:“调查交易记录有结果了。十号到昨天,发生过五笔交易,都在西四环五路居桥那边的一家物美超市和一家金象药房。”
“头儿,确定范围了。”我对老何朝门口一甩头,“西四环五路居桥。让东部队、巡查支队……让所有的增援到那儿跟我汇合。”
路上,小姜问我:“赵队,听说您跟何哥是那个什么犯罪剖绘工作室的负责人,对吧?领导这次派你们来,是不是信不过袁博士给出的分析啊?”
“头儿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这个案子本身就不适用剖绘。”
“为什么?你们刚才不是……”
“你什么时候见着我们剖绘石瞻了?”
小姜被我噎在当场,老何忙接过我的话解释道:“犯罪剖绘只是刑侦的一种辅助手段,作用很有限,且大多是用来缩小嫌疑范围、排查嫌疑人的。咱们这个案子,罪犯是谁已经很清楚了,无须排查;而且石瞻具备很强的反侦查能力,生硬地以统计学数据为基础进行归纳性剖绘,意义不大。”
“可袁博士给出的‘画像’很具体啊,难道不能帮助咱们找到罪犯么?”
“他的分析没问题,只是咱耽误不起这工夫。”我冲老何摆了下手——我们没时间、没精力、更没义务对每个冥王星来客进行犯罪剖绘的启蒙教育,“给我接增援的探组。”
各路人马的动向先后回馈到我这里。白局可谓雷厉风行,而且招式大开大分——他不但违反市局的指示,把几乎全部警力集中了过来,还找来石景山分局的人帮忙——当然,我知道他和石景山分局的一把手是同期。事实上,高干出身的老白在公安圈子里的人脉深不可测,上至公安部,下到分院局,大大小小各色领导,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领导问我,到现场之后该如何展开搜索,我给他的建议很简单:多上怂人只是必要的基础——在这种居民成分复杂、管理混乱的边缘住宅区,我们最需要的其实是来自“特情”与“耳目”的协助。
所谓“特情”和“耳目”,其实就是常见于港台片里的“线人”的大陆官方称谓。刑事案件的线人叫做“特情”,治安案件的线人则被称做“耳目”。其中“特情”又分两种:“红色特情”与“灰色特情”,分别代表奉公守法的线民和有些小奸小恶的线民。“特情”与“耳目”培养起来十分不易,但又比“卧底”来得安全有效,是警方破获案件常需的线索来源。一个出色的刑警——就说区区在下吧,手里往往掌握着数十个,甚至上百个“特情”人员。
很快,石景山分局刑侦支队传来消息:五路居桥西南、仲村一带平房小区的四排某发廊有人举报,一貌似石瞻的青年男子数日前携一孕妇租住了四排十二号的一座独院。
“我马上过去,头儿!”接到消息时我正在五路居桥东,“还赶得及么?”
“仲村已经完成封锁,没法儿等你,马上就要往里冲了。”通话中,老白的情绪明显还绷得很紧,“你过去也行,路上就能听着结果了。小兔崽子,干得不错!”
领导最后的这句夸奖终于令我放松了下来——但只有不到五分钟。
通讯线路里传来突击队弟兄沮丧的声音:“赵队……”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怎么?人质被撕了?”
“这……你过来看就知道了……”
我一脚把油门踹到了底。
四排十二号是个小院落,进深有限。唯一的房间不到十五平米,屋内陈设简单:桌、床、简易的拉杆衣柜,还有遍地垃圾。
只不过,所有这一切几乎都被覆盖了一层暗红色。
从警这么多年,多恐怖的现场我都见过。可我必须承认,这个红色的场景依旧给我带来了无以名状的冲击力。
真不知道老白如何还能保持镇定:“固定现场,技术队马上就到。我现在就向市局汇报情况,让技术队一有结果立刻通知我。”
我站在门口出神了片刻,问道:“老何,你估计……这得有多少血?”
“至少一升,或者更多。”老何不停地探头进去,没有看我,“蔡莹体内估计统共就四升血,或者更少。这下够戗了。”
小姜在通讯线路里倒抽了口凉气:“人体失血超过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就会死亡的……”
“对!所以我们现在有一屋子血,还有一个失血至少四分之一以上、不知去向的孕妇……现在谁能有点儿建设性发言,我洗耳恭听!”
老何手掌下压,示意我控制情绪:“现场没发现任何尸体,部分血迹还没有完全凝结,石瞻携……携人质离开的时间应该不久。”
“已封锁现场周围两公里以内的地区。市局的命令刚下来,要求石景山分局配合咱们呈辐射状向外围扩展搜索。”
我问道:“有人目击到他离开么?”
“负责走访的探组还没有消息。支队已经在查五路居桥周围的监控录像了。白局刚才通知我们按正常程序工作,等候新的命令。”
“石景山分局的那个‘特情’是谁?”
“啊?哪个?”
“就是提供现场所在的那个线人。不管是‘特情’还是‘耳目’,把他的基本情况给我。”
“等等的。”老何摘下耳机,问:“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关闭了通讯,向外拨号,“现在人质可能死了——至少死了一个,老白的位子也悬了。总得做点儿什么……能抓到什么算什么,我得找个下手的地方。”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回应,彬的电话还是关机。
我做了个深呼吸,重新打开通讯线路:“问到了么?”
“石景山支队拒绝提供,只说如果有情况需要核实就跟刘队长联系,电话是……”
“操!”
其实这并不奇怪,没有刑警会随便出卖自己的线人,这与交情或义气无关,“特情”和“耳目”都是警方的巨大财富——在这个问题上,每个警察也都财迷得很。
离开院子的时候,我和进场的技术队擦肩而过:“老何,你留在这儿跟技术队一起找找线索。我找人聊聊。”
老何从技术队的人那里接过手套、鞋套:“你别乱来。有事叫我。”
“四排某发廊”——四排一共就两家发廊。
敲开胡同东侧的那家不到十平米的无名“发廊”,一个只着内衣裤的半老徐娘看了我的证件后,大喇喇往椅子上一靠:“什么事啊,小兄弟。”
我回手指了下警灯闪烁的外面:“知道出什么事了么?”
“鬼闹!”可能是由于来不及化妆,她的脸看上去就像隔夜的包子,干、黄,而且多褶,“干吗?我可有暂住证……”
“西边那家发廊有几个人?似乎比你这里大一些。”
“四五个吧,你们去查就知道了。”她从桌上拿起个烟盒,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遂狠狠地用向门外投掷废物的方式发泄了自己的失望,“那可是个人肉场!那个老鸡巴东西招了一堆小工,客人也睡自己也睡。切!不晓得哪天就跟谁睡成亲戚了……”
“打扰了。”我随手从暖气上抄起条五颜六色的“白”毛巾,掏出兜里的半包烟丢给她,“多谢!”
回到胡同里,我问了下值守的弟兄,确定目前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封死西侧出口,找俩人在西边那家发廊门口待着。”
我从车上取下强光手电,用毛巾包缠好右手,来到发廊门前,倒提着电筒把玻璃门敲了个四分五裂,探手从里面打开门,我闯入外屋:“警察!”
外堂看着倒还像是个理发的地儿,没人。里屋传来一阵混合着男女声的响动。我被一张椅子绊了一下,径直走向里面,跟向外跑的一个中年男人几乎撞了个满怀——这家伙身上的衣服比脑袋上的头发多不了多少,白花花的肚子像搽了雪花膏。
没等他出声,我抬手就掐在他颈动脉上,拎小鸡子一样把他拎回里屋。里屋就一张大通铺,拿手电一扫,三个裸体少女无措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我垂下电筒:“穿衣服。”
把老板拎到门外,刚一松手,这个老东西因为极度脑缺血,站都没站住,一屁股直接墩在地上。我把他拽起来,问道:“你是‘点子’?”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错了……”
我让门口的弟兄看住他,返回里屋。三个女孩都已经穿上衣服,打开了灯。我掏出证件,简单安抚了她们一下,指着其中一个穿红色衬衫的女孩说:“多披件衣服,到门口跟你们老板站一块儿。”
然后我又指着穿绿衣服的女孩说:“你去外屋。”
来到门口,那个老淫棍冻得直筛糠。“站好了!”我厉声呵斥他,随后扭头对“小红”说,“一会儿可能需要对你问话。依据法律规定,对你进行询问应当由女警员担任;如果你未成年,则必须有监护人在场……”
在外屋,我对“小绿”也进行了五分钟同样的普法教育。
最后我来到里屋,关上门,轻声道:“我是海淀刑侦支队的赵馨诚,谢谢你提供的协助。你的上线没卖你,我自己摸过来的。事关一对母子的生死,我也是不得已才直接来找你,希望你能帮我。”
那个女孩至多十六七岁,就像彬的女友一样,苍白、纤瘦。毕竟年龄太小,在我看来,她身上某种特情人员的气质十分明显。
她了无生气地坐在床头,半晌,才犹犹豫豫吐出几个字:“谢谢你,大哥。”
“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不单是帮我们,也是为救出人质母子……”
那个女孩突然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零——是通讯频段。
我冲她摆了下手,接通电话:“喂?”
线路里传来小姜的声音:“赵队,石瞻正在给董家打电话!你要不要……”
我夺门而出,朝车的方向跑去:“接过来!”
监听线路接通的时候,正是精彩的部分:
“一千万!”
“赎金翻两倍,谁让你们报警的。”
“可……这么短的时间……”
“好好想想你的孙子。”
“孙子?小蔡她生了?孩子怎么样了?”
“一千万,都要现金。分五笔,其中四百万装箱寄往两个地方,地址我会发短信给你;另外六百万用三个编织袋装好——跟上次一样。五小时后,也就是上午十点,让你儿子带着两百万到地坛西门;你亲自带两百万去东二环保利大厦大堂;最后两百万让你家保姆带着,交钱地点在北京火车站西站的停车场。”
“等等,我需要时间凑钱……”
“你再打断我一次试试!记住:第一,十点前必须把其中四百万寄出;第二,正在监听的警察同志们,如果十点我在三个交钱地点中的任何一处看到有你们在场,交易就取消。我昨天早上能认出你们,今天一样可以,别抱侥幸心理。收到钱我会把你的儿媳孙子都还你,死活看你运气。”
“等一下!我、我不是打断你,可这么多现金,时间太紧了……”
“你可以向政府紧急举债。放心,孩子死了,公安局一样担不起责任。”
“可是……”
我看到坐在副驾上的老何也在皱眉。
“白局,我赵馨诚。请求与石瞻通话,让小姜把我手机这条线搭过去。”
老何惊异地扭过头,口型是“你丫疯了”。
领导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定位信号来源还需要不到一分钟,石瞻肯定也知道。相信我,头儿,他随时会挂电话,赶紧给我接过去!”
老白没再问:“接过去!”
手机里“嘟”地响了一声,我吸口气,沉声道:“真对不住啊兄弟,膝盖怎么样了?”
董老头在电话里刚“啊”了一下就没了声,估计是被探员拉开了。
过了两秒钟,石瞻回问:“是你?”
“对,是我。我也不蒙你,快没时间了。谁让你没事撑的搞这限制级场景,目前不再是董家说了算,你想谈就跟我谈,我的电话是1391175XXXX,你挂机去换部电话给我打过来。我等你十分钟,十分钟后,你只有午夜心理治疗热线可打了。”
“咔啦”,电话被挂断了。
老白恐怕是有些欲哭无泪,紧张得笑出了声:“你小子是他妈嫌人质死得慢还是嫌老子死得慢啊?”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放心吧,头儿,他会打过来的。小姜,监听我的号码。”
彬说过,只要是没有丧失理智的罪犯,都会以实现犯罪目的为先。石瞻的目的是取得赎金,只要赎金还在我们手里,就有机会争取主动权。
老何在一旁嘀咕:“石瞻这次勒索的语气不太一样。”
老白不解:“有什么不一样?”
我点头:“石瞻变得啰唆了。昨天的布控和在五路居调查的结果都显示,他是单独作案的,那么他一下搞出五个交接赎金的途径,无非是想分散警力,混淆侦查方向;而且,这次通话他没再提过‘撕票’或类似的字眼,这很反常——毕竟,对人质的处决权是他唯一的王牌。”
“那他为什么会反常呢?”
“也许因为他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摸到了他,也许是蔡莹已经死亡……如果蔡莹不是在死前产下了孩子,那他几乎在瞬间就变得一无所有。”
也许,是人质母子都已不在人世,石瞻已无“票”可“撕”。
“现场没有发现尸体,我们能确定蔡莹的死亡么?”
老何轻咳一声,答道:“刚才我和技术队一起勘察了现场,有蔡莹的指纹和大量血迹。经初步估算,蔡失血将近两升——就是失血将近一半……血液并没有喷溅的痕迹,综合现场发现的羊水以及洗涤、消毒、止血等药具来推测的话,蔡很可能并非是被撕票,而是死于难产。至于新生的婴儿是死是活,仅凭目前掌握的情况无从判断。”
我想起件事,忙问道:“头儿,市局那边……”
老白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电话响了。
“喂?”
“你们来替这母子俩收尸吧!”
有那么一秒钟,我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
随后,我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做淡漠状地说道:“成,告诉我地点。你抓紧时间跑路吧。”
漫长的几秒钟后,石瞻笑了:“装得倒挺像。吓坏了吧?”
我手心攥出了汗:“石瞻,你想谈,先向我证实孩子还活着,否则我挂电话了。”
“这条线路有监听吧?”
这种事没必要跟他兜圈子:“有,怎么了?”
线路中突然传出几声孩子的哭啼。
老何在一旁低声道:“小姜……”
石瞻回到线上:“现在,说说你跟我有什么可谈的?”
“你给的时间太短,董家凑不齐这么多现金。政府要接受赎金贷款早破产了。既然死贱活贵,这样吧,六百万,只买活的那个。”
电话那边,石瞻明显愣了一下:“你、你他妈真的是警察么?”
“赎金交接地点那么分散,你自己跑不过来。我们想监控邮递跟货运易如反掌。所以说,一千万你拿不到,耍这种花枪没意思。不用交出蔡莹,对你也有好处。如果我们也找不到尸体,连证实蔡莹死亡都很难。就算抓到你,只要你嘴巴够硬,蔡莹的死没准都算不到你头上呢。”
石瞻的语速开始变快:“那你什么意思?”
老何拍拍我,竖了下大拇指——孩子确实活着。
“寄送什么的,我看就免了。六百万,按你说的时间、地点以及你指定的人,准时送到。三个交钱人周围半径两百米内不会有我们的人,但两百米之外就是天罗地网。其实我懒得跟你废话,不过你自己最好搞明白,你跑不掉的。”
“不许有警察在场!”
“去打午夜治疗热线吧,傻逼。”
“你不会是想拖延时间吧?”
“还有两分钟才能定位你,装他妈什么行家!就这个价,你不接受尽管撕你的票!反正死一个死两个我都掐定你了!石瞻,咱俩动过手,我看你也算是条汉子,这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没那么轻松。想拿钱?谋事在你,成败在天。”
石瞻好像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继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馨诚。记住这个名字,见了阎王也好报报谁送你上的路。”
“这事你能做主?”
“没领导的直接授权,我能跟你通电话?”
“赵馨诚!你不要食言,两百米内……”
“两百米内你见到警察就可以立即撕票!两百米!我向你保证!但你记住,只有两百米!”
“姓赵的,我信你!成交!”
电话之后是一阵不可避免的七嘴八舌,还是白局一嗓门肃清了线路:“有用的就说,没用的闭嘴!”
小姜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赵队说得没错,石瞻确实在回避撕票的问题,可音频检测证实那个婴儿的声音……”
“孩子在他手上,他会去地坛。”这会儿没时间在细节分析上多纠缠,“头儿,我替您放了口儿,您看怎么布控吧。”
“仨地儿呢,你怎么确定他就会去地坛?”
“保利大厦是个楼,他进得去出不来,就算有两百米的安全距离,四面一围,等于瓮中捉鳖;西客站人流量大,貌似是监控行动的噩梦,不过相对监视器也多,封锁简单,搞不好就成了逃亡者的噩梦了;只有地坛西门地域开阔,出逃线路多,监控设备少,人流量大——假设石瞻确实是单独行动的话,他应该会选择这里。”
“开价一千万被你杀到六百万还只能拿到三分之一,亏了点儿吧?”
“昨天俩活人不过三百万,现在少了一个人,打个七折,不算赔。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意见。而且保险起见,三个交钱地点都应该严密布控。”
“刘强带北部队、小赵带东部队负责监控地坛西门;孙韬带西部队去西客站;南部队跟我去保利大厦。各队领导负责具体的现场安排,七点前把书面布控方案交到我手上,七点半前完成集结,八点半之前进场熟悉地形。我会向市局请求各地区分院局的外围配合。人手不够的自己去治安、巡查或者预审要人去,实在不行就下派出所去划拉,我不管。反正我的要求是:两百米内的任何地方都不许有人,两百米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许空着!指挥中心保持线路畅通,各队有情况随时通气儿。”
“头儿,那这边?”
“让技术队派人留守……小何不也在么?他个法医队的别掺和围捕行动。”
“白局,我缺人啊……”
“少他妈废话!不是你答应石瞻能有现在这局面?两百米?你小子先斩后奏也不用脚后跟想想,咱支队拨拉拨拉脑袋统共才多少人?”
“得了,头儿,先这么着。我还有个‘点子’得问话,七点前给您交布控预案……”
“赵馨诚!”
“在。”
“大的要是没了,把小的给我带回来。”
“放心。”
九点四十五分。
我带着两名组员和老何一起,站在过街天桥上俯瞰下望,地坛公园西门内外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这里是二号车,董继的车已接近安定门桥南,预计五分钟内抵达。”
“了解。”我掐了掐鼻梁缓解疲劳,“各组就位,听命令行事。”
老何熬不得夜,通宵未睡的他此时就像卸了妆的过气影星,盯着桥下直发愣。
我戳了他一把:“嘿,怎么了你?没事儿,领导不会说什么的。”
“估摸着蔡莹死了,老白迟早得负这个责,说也轮不到他说了。”
“打起精神来啊,大哥,就要到时间了。”
“说得好像很有把握石瞻会来一样。”
“我解释过了。而且市局那个姓袁的博士对事态进行评估后,也认为石瞻最有可能来这里取赎金。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会连专家的话都不信吧?”
“信,全世界都能想到,就石瞻脑残。”老何斜睨着我,“都说这里是三个地点中最便于脱逃的,可你看看下面,上百民警。就算他从董继手里接过钱,还能往哪儿跑?”
“他要是去保利大厦或西客站才不要死得太惨呢。”
“他在和你谈判时完全丧失了主动。”
“呵呵,我的何大医官,当时那真是纯蒙,后来我才确定他不会撕票的……”
老何略带疑惑:“你掖着什么不能分享的小秘密呐?”
“五路居那个‘点子’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当然,算是大胆的猜测……”
“二号车报告,董继抵达,开始进入预定位置。”
“一会儿再说。你别下去。”我示意一名组员留下来负责老何的安全,“我赵馨诚,东部队所有人员,保持距离!保持距离!刘支,您那边怎么样了?”
“都在。”
我顺着天桥一路奔东,检查着布控人员的位置:“观察哨。”
“董继的车停在预定地点以北两百米路东处,他刚下车。”
“二号车撤离,行动队跟上。”
“行动队就位,董继周围无异常。刘支,他马上就到包围圈了。”
董继已从过街天桥下穿过。
“观察哨报位,董继进入包围圈!距预定地点一百米。”
我盯着手表。
“我是刘强,行动队可以散开了;其他人跟董继呈同步移动,安全距离两百米。”
“董继抵达预定地点,行动队通知他停下来!”
九点五十八分,时间正好。
“各组注意周围情况,隔时通报,三分钟。”
我望向天桥的另一侧—不会,袭击或挟持老何没有任何意义。
“二组报告,无异常。”
“一组报告,正常。”
“支援组到位,无异常。”
十点零一分。
“三组报告,无异常。”
“九组报告,已临时封锁地坛公园出口。”
“四组报告,一切正常。”
没指望石瞻能像瑞士钟表一样准时抵达自投罗网,但我确实越来越好奇他能有什么办法进出自如。
“指挥中心,这里是一区布控组,目标没有出现。另外两个区怎么样了?”
“收到。二区未发现目标,三区还没有通报情况。”
十点零三分。
“赵馨诚请求与各布控区通话,指挥中心?”
“做不到。三区刚回复:刚才由于有列车进站,董家保姆在出站通道位置被挤倒,可能崴到了脚,但目标未出现,情况正常。”
“七组报告,一切正常。”
老何正朝我这边走来,似乎是想说什么。我示意让护卫的弟兄拦住他。老何不是外勤人员,不能让他冒险进入布控区域。
“一组报告,无异常情况。”
“这里是观察哨,董继移动了!”
“我是刘强,所有人员随董继调整位置!行动队!这小子干吗呐!”
十点零七分。
“他在报亭买了包烟,已通知他回预定地点。真他妈的……”
“观察哨报位,董继返回预定地点。”
“馨诚。”通信线路传来老何的声音,我忙扭头,看到天桥另一边的他正用民警的通讯器冲我喊话,像极了牛郎织女鹊桥七月七,“我们是……”
通讯线路有点儿乱,刘强在交代:“目标可能在拖延时间,寻找机会。大家不要懈怠,千万别懈怠,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发现可疑目标!方向正南:青年男性,平头,上身穿黑色夹克,下身穿绿色工装裤,黑色运动鞋,双手插兜……”
我驻足观望片刻,找到了目标,心中一凛——不是石瞻。
“四组报告,他离我很近,正盯着董继……”
没回应,刘强显然和我一样,犹疑不定。
老何的声音再度传来:“馨诚,听见了么?”
“怎么?”
目标在注视着董继,难道是石瞻的同伙?
“嫌疑目标不是石瞻,已进入包围圈,正朝董继走过去,要掐他么?”
“我刚才说,我们这次还是便衣布控……”
“嫌疑目标已接近董继,是否行动,请指示!”
“我是刘强,别掐他。看他是不是来取钱的。”
我突然比较在意老何到底想说什么,但一转念,已明白了一大半。
“目标明显是朝董继……他已经……他在打董……董继倒下了!我操!那人手里有刀!董继倒下了!”
通讯线路里描述的情景,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还好,剩下的那部分也明白了。
刘强即刻做出反应:“收网!掐死他!”
数十名便衣民警瞬间冲到了事发地点,通讯线路里一片混乱:
“目标落网!”
“隔离周围人群,把车开过来!”
“董继的大腿在流血,叫车!”
“装钱的袋子呢?”
“赵队,下命令啊!”
……
原来如此。
我快步走下天桥:“全体注意!目标出现!深绿色外套,提着编织袋,正向西侧马路方向移动。他身上可能带有布控识别标志,那不是咱们的人!行动队,全力拦截拿袋子的那个!”
随便找个小流氓来刺伤董继,然后趁乱冒充布控民警冲上去拿钱。原来适才我们的多功能法医就已察觉,石瞻是打算故技重施。
不过如此。
“发现目标,抓住他!”
“警察!站住!”
……
石瞻惊觉不妙,一脚高一脚低地发足狂奔,向马路跑去。
这次真成了玩沙盘游戏:“八组、十组封锁南北双向路口,支援组迎面抄他!”
两个支援组的弟兄拦住他,石瞻把编织袋砸向其中一人,再想起脚踹,另外一个弟兄已经抱住了他的腿,一个别子将他绊倒。顷刻间,相继赶到的行动队民警接二连三地扑了上去,把他死死压在地上。等我溜达过去的时候,石瞻身边已经围了不下二十多人,几个弟兄正踩着他上铐子。
“指挥中心,一区报告,目标落网;我重复,目标落网。董继受伤,正送往附近的医院;无其他伤亡;赎金完好;未发现人质。”通报完情况后,我摘下耳麦,示意左右把石瞻扶起来。
石瞻的额头可能是在地上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面带冷笑瞪着我,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三个字:“赵,馨,诚!”
“记性不错,挺好!就跟你说嘛,记清楚我的名字……”我抬手用袖口替他擦净脸上的血,“人质呢?大的小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说吧。”
石瞻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笑容越来越诡异。
“你单枪匹马的,孩子放哪儿啦?刚出生的孩子可不能离了人。”我上前半步,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道,“石瞻,虎毒尚不食子,你说呢?”
4
石瞻的五官似乎猛地收紧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那个女孩很细心,她告诉我,石瞻跑去发廊借脸盆的时候,不但焦急,而且略带兴奋。前男友去借钱?我一早就觉得没这么简单,野狗和金丝雀混在一起,总得整出点儿肉体关系来吧。
我从他身上搜出了手机和钱包,里面有几百块现金、两张信用卡以及一些票据:“你的死活我说了不算,可别让你儿子陪葬了。”
看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我就逗他:“蔡莹跟你幽会得再频繁,毕竟还是董财主家的媳妇儿,说白了这孩子是谁的还不好说。带我们找着孩子,我就保证帮你搞个亲子鉴定。万一你最后得吃枪子儿,我也让你走个踏实,如何?”
石瞻终于笑着回了我一句:“不必。”
反正人犯落网,交差有余,总不能在现场问讯。“押他回去。”我带上耳麦,“把车都开过来,清场收队。”
“赵队,我是小姜。三区发来紧急报告……”
“怎么?”
“三区收队的时候,发现停车场里有辆墨绿色的切诺基,车牌是……反正那是在册搜查的郑柏的车。车里发现了……孩子就在车里!”
“哈哈!”我乐着追上去拍了下石瞻,“得啦!哥们儿,这回你算输了个……”
“等等!赵队,三区刚……孩子……砸开车窗抱出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已经……随队法医说,死因可能是脱水和缺氧……”
我僵在了原地。
石瞻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我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是只蠢猪。
“让三区的人别撤,给我接白局。”
案情小结、协查汇报、技术鉴定报告、法医鉴定结论书、尸检报告、讯问笔录……看完整本卷宗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我伸了个懒腰,跑去局长办公室。一来看看老白是否还在位,二来趁机请了半天假。
离开前,我去找了趟小姜:“有进展么?”
姜澜属于典型的“新新民警”,有着刑侦人员的热情认真劲儿,淡漂成红色的披肩发、无色透亮的唇彩和覆盆子味道的香水又炫耀着青春时尚。“石瞻的电话里干干净净,都删没了。技术队试着恢复数据,折腾一上午,还没弄出多少东西呢,设备就挂了……”
我看到办公桌上整齐码放着几排透明的证物袋,石瞻的手机和电话卡放在其中一个袋子里,下面还压着几张纸。我拿起来浏览,大概是几个电话号码和一些短信资料:“证物怎么放你这儿了?”
“技术队的屋里正摆大摊儿呢,设备坏了不得修啊?挤得我都没地方写东西。”
我把其中一个号码默念了几遍。刚要出门,又觉得不妥:“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好说,蛮糟糕的样子。估计天黑前能弄好就不错了。”
我不动声色地从证物袋里抽出电话卡,揣进兜里:“我出去,有事打电话。”
从花店出来,我先把东西都挪到后座上,然后掏出电话,换卡,戴耳机,拨号,开车。
电话响了几声后,居然有人接了。
真是意外的收获。
我故意放粗嗓门:“喂?”
没人说话。
看来装不像,我放弃:“你好,蔡小姐。”
“……”
“我叫赵馨诚,就是抓到你男人的那个警察。”
“……”
“告诉你,如你所愿,孩子死了。”
“……”
“石瞻和金姨——被你利用的人,都归案了。”
似乎能听到滞重的呼吸声,若有若无。
“石瞻对你确实是一片痴情,否则他不会甘愿去当这个声东击西的炮灰;不知道你后来通过什么手段联系上的金姨,反正她知道你并非被绑架之后,也是真的同情你,只可惜她在西客站配合你掉包,到头来害了自己……”
呼吸声越来越明显。
“不错,拘世情难成大事,即便他们对你再好,你出卖他们,我也不觉得奇怪。”
“……”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连孩子都不放过?”
“……”
“我知道这个孩子本身也许是个错误,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么?”
“……”
“放心,咱们的通话没被监控。对你,根本不需要。地方协查已经发现:从保定下火车之后,你现在应该在某趟赴阳泉市的长途车上。相信我,追兵和堵截都快到了。”
“嘶嘶”的声音。喘息?还是叹气?
“我劝你下车等追兵吧。五路居平房现场取证的检测结果显示:那一屋子的血,全是你难产流下的。北京地区所有医院都没有对你的收治或输血记录。失去体内将近一半的血还能支撑到现在,你已经创造吉尼斯了。我不是医生,可你自己应该明白,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你随时可能死亡。服法,是你现在唯一活命的机会——至少,还能多活些日子。”
又没声音了。
“就这样。对你这种人,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两百万——被你出卖的人,被你杀死的孩子,居然只值两百万……不过他们都比你强。”
真的彻底安静了。
“蔡莹,你,一文不值。”
挂电话的时候,大概还不到一点四十。当时我并不知道,事后保定市局反馈的结果是:下午二时许,刑侦大队行动队在G107国道自东向西方向约一百二十公里处,截下车牌号为冀CXXXX的长途客车……蔡莹侧倚在座位上,怀抱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该犯被发现时已死亡,死亡时间在不到半小时前,当场起获被掉包的赎金人民币两百万元。
雪晶上身套着件掐腰灰衬衫,裤腰束着朴素的时装带,俏立的身材是个几近标准的“S”形,一头黑发在脑后束了个马尾,嘴角保持着一贯微微上翘的角度,樱桃白的皮肤衬得两眼格外地大。她见到我就问:“你电话怎么关机了?”眼睛却在偷瞄我手里的玫瑰花束。
我单膝点地,将鲜花敬呈爱妻:“老婆大人容禀,你相公我为兑现承诺,特告假前来迎接鸾驾。恐哪个不开眼的王八蛋突然一个电话打来,召卑职归队勤王,遂关机以绝后患。请老婆大人明察啊!”
雪晶笑盈盈地从我手里接过花:“相公一路辛劳,妾身感戴难名。不必多礼,请随妾入办公室一叙。”
我一跃而起,伸手揽住雪晶:“老婆,走吧!咱们先去喝下午茶,晚饭我已经在‘俏江南’订好位子了……”
“干什么你?在单位呢……”她嗔笑着拨拉开我的手,“先跟我回办公室把材料整理完的。”
“怎么啦?我搂的是自己老婆,不可以么?”我故意扯开嗓门嚷嚷起来,“喂,我连续上勤七十多个小时,抓了俩嫌疑人,盹儿都没打过半个。就不兴咱放松放松,享受下正常的家庭生活?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周围过往的都是我原来的同事,大家起哄似的附和着我:
“说得好!”
“兄弟,我支持你!”
“我也想吃‘俏江南’!”
“带上俺!带上俺!”
“让余局也准咱们假!”
……
雪晶红着脸把我拽进办公室,回手把“别关门啊”之类的调侃封锁在门外:“你个死猪头真成,侦审两边就属你跩。听说这回破案你功劳不小呢,白局更得宠着你了吧?”
“老白这位子能不能坐下去还难说呐。”我一屁股歪倒在椅子上,“你今天不是休息么?”
“本来是休息的,谁让我家郎君这么能干,把石瞻和金桂兰都送过来了,处里人手不够,我也是帮帮忙,没事,一会儿就完。这蔡莹也是,要说为了钱,她都吊着金龟婿了,何必呢……”
我耸耸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颠倒过来,一样通用。
“刚才听四室的秦峰说,石瞻嘴特硬,到现在都不承认蔡莹是主谋。武警那边配合对郑柏进行了询问,信用卡和越野车都是他自愿借石瞻的,不过他对石瞻要做什么并不知情。”
“他不闻不问就这么大方?”
“据说‘因为他是我的战友’。这帮当兵的……”
“我靠,不会这俩老爷们儿之间也有点儿什么奸情吧?”
“哎,对了。石瞻知道那孩子的死讯后,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整个楼道都听得见。鉴定报告还没转过来,你在支队见着了吧?那孩子……真是他儿子?”
我刚换回手机卡,听到这里一愣:“这案子又不是你办,瞎操这心干吗?”
雪晶兴致勃勃地靠过来,显露出女性特有的八卦表情,拉着我胳膊继续追问:“你看过卷了?那孩子到底是谁的?董家的还是石瞻的?”
“都不是。其实……”我叹口气,面带愧疚地抬起头,“其实,这孩子是我的。老婆,我错了,我不该跟别的女人……这样吧,今晚回家咱们就去造小人……”
“死猪头!”雪晶举起一本卷狂砸我的头,“谁跟你造小人……”
电话响了,我一边笑着作势告饶一边接通手机:“喂?”
小姜略带哭腔的声音传来,她发现证物缺失,已经吓丢了半条命——这可是能脱制服的重罪啊。
我先是温言软语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做诡秘状告诉她说:电话卡是老白授意我私下拿去人民大学物证鉴定中心做分析的,事关领导的去留,不宜多说。不相信可以去问领导本人。且五点前我必将电话卡送回。不用着急,务必替领导保密云云。
无论是我和老白的关系,还是老白和人民大学韩教授的关系,包括我和韩教授儿子的关系,都不致让小姜真跑去核实我的说辞。最后,她安下心来,严肃地向我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
雪晶在一旁看我挂上电话,揶揄道:“你又欺负人家小姑娘。撒谎都不打腹稿,我以后还真得多小心你个猪头……”
我惊了,她怎么知道我在胡说八道?
“我就是知道,所以说我才是你老婆。”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一会儿赶紧把东西还回去,你有老白罩敢胡来,可别连累人家小女孩儿……对了,把订的位子取消吧。你刚才关机那阵,何哥打电话给我说,晚上去‘指纹’聚会。”
“指纹”是彬和朋友合伙在志新桥南开的一家咖啡屋,也是工作室的据点。
“都谁去?”
“老样子啊。”
哦,彬回来了。
注释:
[1]全称“犯罪心理画像”或“犯罪剖绘”,即“Criminal Profiling”或“Profiling of Criminal Mind”,指通过在犯罪现场对犯罪人的犯罪行为进行分析,推断犯罪人的心理特点,继而勾勒出一些生理特征、性格特点与家庭环境等,从而缩小侦查人员排查犯罪嫌疑人的范围,协助案件的侦破。
[2]1957年,美国格林威治镇的精神病理学家詹姆斯·布鲁舍尔(James Brussel)博士对纽约一名炸弹袭击者进行的剖绘已经具体到“穿着双排扣西装外套”,而最终抓获的犯罪人乔治·迈德斯基(George Mestesky),在脱去睡衣后果然换上了双排扣西装。该案后来成为实案剖绘最广为传颂的神奇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