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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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已经登上几级台阶的郑逢时转身问道。
“没什么。”顾千千转过头,不再凝视着漆黑的走廊,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个传言吗?”
“是啊。那个女孩子就是在那边遇害的。”
“‘遇害’什么的……也不能确定就是谋杀吧。”
“所以你相信警方的结论咯?”顾千千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后辈兼下属,问道,“可能是自杀吗?被室友从寝室里赶出来的女孩子,会特地准备一把刀自杀吗?”
“的确讲不通。”
“而且她用的那把刀还是室友的东西。当时她明明只穿了一件连体睡衣,要把刀藏在哪里带出来呢?放在口袋里吗?那样马上就会暴露。”
“所以学姐觉得凶手是她室友?”
顾千千摇了摇头。
“那样也不合理。其他人都知道那把刀是她的,为什么不从杀人现场拿走呢?”
“倒也是。这样说来,也许是有人想嫁祸给她室友。”
“也许吧。但是这样的话,还是有很多讲不通的地方,因为如果是存心嫁祸,凶器上面为什么……”
说到这里,顾千千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并不是因为她又想到了什么新的结论,而是因为听到了开门的声响从楼上传来,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在办公楼里隔着半条楼梯喊话,很可能会打扰其他人。
这样想着,她登上台阶,刻意放轻脚步,像是要弥补刚刚的过失。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阵脚步声,从转角平台上方的那段楼梯传来,步伐并不急促,却丝毫不知收敛。那是皮靴踏在水泥台阶上的清脆声响。
对这串脚步声,顾千千再熟悉不过了。
“不要在这里闲聊了,到学生会室来吧。”
语罢,那人并没有露面的意愿,立刻就离开,只是,脚步声逐渐微弱、终于消失之后,并没有关门的声响从楼上传来。
“冯露葵……”
顾千千叹了口气,继续上楼梯。
冯露葵和顾千千已经认识一年多了,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却未必算得上朋友。
和冯露葵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顾千千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十一月初,上一任学生会主席才继任不久,冯露葵也只是众多干事中的一个。而冯露葵负责的第一件重大任务,就与顾千千有关——“你来辅导一下她的功课。”
很可能,正是因为完成了这个极其艰巨的任务,冯露葵才很快就被内定为学生会主席的继任者。
顾千千是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这所学校的。初中的时候,她曾在中长跑项目上崭露头角,拿过不少省级运动会的奖牌。升上高中之后,教练却建议她改练短跑,还说这样最能发挥她在爆发力上的优势。可是一个月训练下来,成绩并不理想。尽管教练说这是一定会经历的过程,顾千千在心里却很怀疑教练的判断。而她的种种压力、猜疑与不满,又以最坏的形式宣泄了出来。某天放学后的训练结束之后,几个同样专攻短跑项目的学姐嘲笑了她的成绩。顾千千忍不住顶了一句——都怪教练让她改练短跑才会变成这样。学姐们当时什么也没说,事后却打了她的小报告。第二天,教练在田径队全员面前问顾千千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她无法抵赖,只好承认。教练警告她:“如果真不相信我的判断,就趁早离开田径队吧”。在这样一个换成任何人都会立刻道歉的场合,顾千千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从此缺席了所有的训练。之前嘲笑她又向教练告密的几个学姐这时候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以命令的口吻)恳求她回来参加训练,班主任也劝她赶快道歉。可是,坚信教练判断有误的她,至此对自己的运动生涯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她深信继续练短跑不可能取得什么成绩,而只会沦为笑柄。她不想再体会那份屈辱,宁可永远告别田径。
当时的她唯独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一旦失去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也就失去了在学校里的容身之所。
一周之后,她如愿被田径队除名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大量可自由支配的时间,顾千千一时还有种迎来了新生的错觉,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种种更难堪的屈辱。以往从来不会点到自己的任课老师,开始频频叫自己起来回答问题,从此她时常因为回答不上来而被迫站到下课为止。有一次,坐在她后面的那个女生还对此表示抗议——“老师,能不能让顾千千站到后面去,她挡在那儿,我看不到黑板”。
作为班级的累赘,同学们每天都在背后议论她——字面意义上的“背后”,他们总是故意提高音量,生怕她听不清楚似的。
终于,顾千千再次选择了逃避。她开始不停装病,躲到医务室里、用被子把脸蒙住,呼吸着逐渐变浑浊的空气,沉浸在一时的平静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周左右,班主任也开始考虑是否要劝她退学了。
幸好,把她从医务室接走的不是收到退学通知的父母,而是上一任学生会主席桂姗姗学姐,而最终让她能继续留在学校里的,则是临危受命的冯露葵。
——为什么要帮我?
第一次走进冯露葵在学校附近租住的房间时,顾千千曾这么问过她。
——不要误会,我从没想过要帮你,只是想取得桂学姐的信任而已。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心扑在体育上,再没有学习过?
——小学六年级,当时……
——好,我明白了。我们就从那个时候的课业补起吧。
补习持续了半年有余,每周至少一次,一般是周六,往往是在冯露葵租住的地方进行。那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户型,顾千千大多时间都在客厅的餐桌上自习,学习告一段落时才会走进冯露葵的房间里答疑或接受测验。冯露葵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子的闺房。这倒也很符合她的气质。冯露葵蓄着长发,除了上体育课的时候从不束起、总是随意披散下来;五官也是秀美的类型。明明不具备什么男性气质,却意外地在女生中很有人气。她并非以王子的形象吸引着别的女生,也不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公主;孤高而略带神秘色彩的冯露葵,若一定要比附一个童话角色,可能更接近帮女主角实现愿望的魔法师——顾千千也正是乘着由她施法而幻化出来的南瓜马车,才回到了名曰“校园生活”的舞会。
高一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里,顾千千的成绩达到了班级平均水平,补习也就此宣告结束。
假使冯露葵是男孩子的话,经过这么漫长的补习、数百小时的单独相处,我们之间是否会擦出恋爱的火花呢——暑假的某个夜里,热得睡不着的顾千千也曾春心荡漾地想过这个问题。当然,结论恐怕很悲伤——假若冯露葵是男生,只怕到最后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爱上她而已。一如现在,明明心里已将她视为最重要的友人,冯露葵对自己却一如既往地冷漠,只是保持着事务上的往来而已。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呢?
带着这个疑问,顾千千走进学生会室。
冯露葵坐在长桌后面、正对着门口的位置。因为学生会室里有一台暖风机,她脱下了双排纽扣的黑色长大衣,身上只穿着轻便的校服,那是这所高中里女生的正式着装。尽管在秋冬季节,怕冷的女生一般会换上运动长裤。但注意仪态的冯露葵并不会那么做。前襟交叉的藏青色无袖连衣裙,搭配着白色长袖衬衫;(尽管从顾千千的角度看不到)过膝的裙摆下,是白色的中筒袜,以及一双黑色的高帮皮靴。
顾千千身上则穿着一件袖口开了线的粉色羽绒服,细小的白色羽毛从破口处溢出。羽绒服下面,是学校统一的绿色运动套装。裤脚松松垮垮地将赭石色的远足靴盖住了一半。鞋头上附有一层薄薄的污垢。
高一年级的干事薛采君也在房间里,坐在冯露葵左侧。
还有一个女生背对着门,坐在冯露葵对面。顾千千通过背影和发色就立刻认出了她。
“吴莞,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等背对着她的少女作答,冯露葵先开口了:
“她是来投诉你的。”
“投诉我?”
听到这里吴莞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转过身。
“是啊,顾千千学姐,你和你的跟班郑逢时,只听一面之词就强迫我退宿。我来找学生会主席,就是要说这个事情。”
升上高二的时候,顾千千开始住校,不久前也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宿管委员,这是只有住校的学生会成员才能担任的职务。
和她一起过来的高一年级的干事郑逢时也是住宿生。他从加入学生会以来,一直担任顾千千的副手,对此却也颇有微词——我可是以成为下一任学生会主席为目标才加入的,然而现在学生会里只有我一个住宿生,到时候肯定会让我接顾千千学姐的班。
上周,也是他和顾千千一起决定给高一年级的吴莞退宿处分的。这个处分经校方批准,这周开始生效了,她将被迫成为走读生。
吴莞的罪名是“欺凌、勒索室友”。学校自五年前的事件以来,对欺凌一直是零容忍的态度。只是个退宿处分,其实已经算是一种宽大处理了。
尽管吴莞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你还有什么可替自己辩解的,都说出来吧。”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话早就都讲过了,可是你根本不相信我。我已经跟学生会主席谈完了。我得回去了,拜你所赐,还要挤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家。”她把椅子向桌下一推,又转向冯露葵,“希望你能再慎重地考虑一下。以其他方式处分我都可以,我家真的很远,也没有闲钱让我在外面租房子,我真的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先走了。”
语罢,她就走了出去,没有再看顾千千一眼。
郑逢时适时地关上了门。
“你打算撤回对她的处分吗?”
“并没有。我只是在想,”冯露葵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杯中的清水,继续说道,“她比我想象得更有教养一些。你跟我描述她的时候,说她是个‘不良少女’,我还以为她会把脚跷到桌子上呢。”
“她只是比较会演而已。听她室友说,她们两个也一度关系很融洽。可是时间一久,她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所以说,强迫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朝夕相对,本来就很奇怪。”
“听说早些年还是四个人同住一间呢,后来学校这边建了不少住宅楼,住宿生渐渐少了,才改成了两人一间。我还听学姐们说,那位传说中的学生会主席曾提议,要扩建宿舍楼,让每个住宿生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不过那个时候学校已经没有大兴土木的预算了,这个提案最后只好作罢。”
“那位学生会主席吗……”
脸上很少流露出感情的冯露葵,听到这里也苦笑了一下。
顾千千刚刚提到的,是建校以来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任学生会主席,尽管她的名字以讹传讹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围绕着她的故事却大多如实地流传至今。后辈们甚至不必为她取个绰号,只要说一声“那位学生会主席”,不管是谁都会立刻反应过来。不过,她的确有个很响亮的绰号——文艺复兴式的学生会主席。
这显然是在拿她比喻以利奥十世为代表的“文艺复兴式的教皇”。那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不仅赞助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也曾耗光梵蒂冈教廷的全部积蓄。
那位学生会主席也是如此。教学楼东侧的玻璃温室就是她提议兴建的,图书馆的藏书也因为她创立的荐购机制而扩充了十倍;因她的提案,学校每年校庆时候,都会举办艺术节,邀请上海的管弦乐团做露天演出,在走廊里展示当代名家的画作,还会租下市里最大的剧场,供戏剧社和合唱团向市民展现平日训练的成果。她还改善了食堂伙食、整修了宿舍、更新了教室的电教设备——而这一切的代价仅仅是在半年之内榨干了学校未来十年的预算。终于,校方无法再纵容她那些漫无边际的梦想了,不再批准她的任何提案,最后还召集全体教师开会决定,如果她不能在任内补上自己造成的亏空,就要永远禁止学生会向校方提交任何提案,让它从此像吾国大多数学生组织一样沦为一个摆设。幸好,在十月卸任以前,她总算动员校友捐款,筹到了一笔资金。然而,在成为传说的同时,她也因为得罪校方而失去了保送资格。之后的五六任学生会主席都吸取了她的教训,不再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还是不要提她为好。虽然我也觉得很遗憾。如果宿舍改成一人间的话,我说不定就可以住校了。”
“所以,冯学姐为什么不住校呢?”郑逢时插了一句,“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开销应该不小吧?吃饭什么的应该也很不方便。吴莞为了住回宿舍,不惜到处奔走,学姐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个机会呢?”
“现在申请也来得及,”顾千千赶紧补了一句,“我也是前不久才住进来的,现在还没有——”
没等顾千千把“室友”二字讲出口,冯露葵就已打断了她。
“有别人在,我睡不着。”
这当然是实话,但也只能算半句实话。实际上,就算没有人打扰,冯露葵也很难入眠。她给旁人留下孤高冷峻的印象,大多只是因睡眠不足所致。严重的失眠,也为她招来了不少误会。薛采君自加入学生会以来,就担任着冯露葵的副手一职。起初,她会为冯露葵泡些红茶或咖啡,却没见冯露葵喝过哪怕一口。为此,薛采君非常苦恼,总以为自己被讨厌了,还去找同期加入的郑逢时商量(至于两人以此为契机成为恋人,则是后话了)。后来郑逢时从顾千千那里听说了冯露葵失眠的事情,才解开了误会。
“你们是因为吴莞的事情来找我的吗?”
不喜欢被人议论的冯露葵强行终止了上一个话题。
“顾学姐只是想见你而已。”
“是这样吗?”冯露葵直视着顾千千的眼睛,问道。顾千千慌乱地把视线移开,游移了片刻,终于落在了墙壁的锦旗上面。
“不,我是真的有事要找你商量。郑逢时只是想见女朋友才非要跟过来的。”
冯露葵私底下曾和顾千千谈起过薛采君,说她的存在感就像平流层的空气一样稀薄。当时顾千千也在心里暗想,冯露葵不算健谈,可是就算一言不发也能让在场的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至于自己,在各种场合唯有不断发言才能稍稍博得一些关注。
薛采君的情况最糟,一言不发就毫无存在感,偏偏又比谁都吝惜唇舌。
“采君,这里没有需要你做的事情了。去跟男友约会吧。”
被这样调侃,薛采君涨红了脸,低下头,又偷偷把目光移向恋人,见郑逢时仍稳稳地站在顾千千身边,并没有迈步走向自己的意思,心里有些恼恨——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女生,根本不是飒爽帅气的顾学姐的对手,他每天都与顾学姐共事,迟早会离我而去吧——转念之间,薛采君又为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深感羞耻,脸涨得更红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短发的发梢不停地扫过肩膀。
顾千千见状深吸了一口气。她早就感到薛采君对自己抱有妒意。只是平心而论,她对比自己年纪小、和自己差不多高又远比自己瘦弱的郑逢时根本提不起兴趣。顾千千深信,如果中国的高中也有情人节送巧克力的传统的话,自己从女生那边收到的巧克力肯定远比郑逢时收到的更多。
“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学生会应该插手的事情。但既然我的工作就是解决住宿生的烦恼,那么这件事还是应该深挖下去才对。”
“那先说来听听吧。”
“和吴莞的事情也有点关系。五年前,有个住宿的女生被室友和另外两个住宿生欺负,最后在学校里自杀了——至少警方认定是自杀。发现尸体的时候,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睡衣。最近被吴莞欺负的那个女生,穿的也是蓝色的连体睡衣。前不久有过那么几次,她被吴莞锁在寝室外面,一个人在走廊里游荡。结果,别的住宿生见了,就想起了五年前自杀的那个女生。关于那个女生的传说本来就是高年级住宿生最喜欢讲给新生听的,又因为新的‘目击情报’,一时冒出了很多传闻,大抵都是说那个女生的亡魂被困在了宿舍楼里,要把心里的怨念都发泄在后辈们身上——总之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也正是因为调查了这些流言,我们才知道了吴莞欺负室友的事情。”
“谣言现在应该已经平息了吧。只要告诉大家她们看到的不是幽灵,而是吴莞的室友,这件事就能告一段落了。”
“的确,谣言是暂时没有了,吴莞也被赶出了宿舍,但是,真的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吗?”
“否则你还想怎样?”
“或许可以继续调查下去……”
“调查什么?”
“调查五年前的事件。”顾千千说着,把桌下的椅子拽出来,坐好,“总觉得很不甘心,有住宿生不明不白地死了,围绕着案件还有那么多谜团,自己身为宿管委员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不是在你任期内发生的事,而且你也不是警察。”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练过体育的人都有那么一点争强好胜。而且,不把所有事都查清楚,以后还会冒出这样那样的流言,不是吗?”
“就算查清楚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这件事照样会衍生出各种校园传说。大家只是因为住宿生活太无聊,才会编出一些自己吓自己的鬼故事,说到底只是想追求一点刺激而已。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现成的素材。”
“我明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了。反正和学生会的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啊,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那么,如果我不是以学生会成员、而是以——”她不敢讲出“朋友”这个过于沉重也过于闪耀的字眼,“——顾千千的身份来找你商量,冯露葵,你会愿意帮助我吗?”
听到请求,冯露葵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权衡各种利弊,又像是在斟酌用词,而她的结论却非常单纯明快。
“把当时的事情讲给我听听吧,好像还蛮有趣的。”
2
郑逢时在自己身边坐好之后,顾千千开始讲述案情。
窗外,阴云没有消散的迹象,郁积多日,已经沉重得快要坠向地面了。听说这几日北国的大地已经为积雪所覆盖,恐怕冷空气渡江南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或许是出于对天气的担忧,抑或只是被阴沉的天气败坏了心情,绝大多数学生都在放学后直接回家了;即便是住校生,也罕有在校园里游荡的。
“五年前有个叫唐梨的女生,升上高二之后,因为一些误会而遭到欺凌。十二月初的一个周六早上,校工在办公楼后门外的水泥平台上发现了她的尸体。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在左腹部。凶器是一把折叠刀,当时掉落在地,事后被确认是她室友的私人物品。她室友初中念的是一所校风很糟糕的学校,跟学校里的不良学生有扯不清的关系,但因为人很聪明,中考考进了我们这里。高一的时候还比较收敛,高二开始又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初中同学来往了起来,还因为在学校里吸烟而受过处分。”
“死者是个怎样的女生呢?”
“据说,”顾千千迟疑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是个像薛采君一样很乖巧的女生。”
“她可一点也不乖巧,反倒笨手笨脚的——先不说这个了,你继续。”
顾千千同情地瞥了一眼薛采君,见她嘴唇在发抖,又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是个话不多的女生,所以才会被室友误解吧。她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除了室友和另外两个住宿生之外,没有什么朋友。后来也正是这三个人一直欺负她。我在报纸和网络上没有找到她们的名字,不过只要去图书室那边查一下档案就能知道了。”
“她们都没有杀人的嫌疑吗?”
“都有。非常巧,发现尸体的那天是个周六,绝大多数住宿生前一晚都回家了。只有她们的班级有活动,三个人都住在宿舍。可能也正是因为其他住宿生都回去了,她们才敢放开手脚那样欺负唐梨,把她赶出了宿舍楼。”
“在冬天的夜里把人赶到室外去吗……那还真是很残忍。宿舍夜里不锁门吗,唐梨是怎么到外面去的?”
“听说是从水房的窗户。”
“窗户没有安防护栏?”
“具体我也不清楚,可能要向当时的住宿生打听一下才知道。”
“当晚还有其他人留在学校里吗?”
“她们班上的两个男生也在。还有一个高一的女生,不久前刚从外省转学过来,因为课业进度不同,她周六要接受单独辅导,所以也没有回家。此外还有传达室的保安和宿管阿姨——对了,还有教地理的邓老师,那个时候因为一些家庭问题,住在学校的办公室里。”
“这样啊。”
“事发当晚没有什么外人出入的迹象。如果是谋杀,凶手应该就在这些人中间了。”
“女生四人,男生两人,校工两人,教师一人。”冯露葵闭上眼睛,复述着从顾千千那里听来的信息,“但警方认定是自杀?”
“是啊,因为当时现场的一些状况,让人感觉自杀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顾千千解释说,“借用推理小说的术语,当时的现场是个双重密室——这样说可能也不太准确……”
她低下头,食指抵在下唇,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却被身边的郑逢时抢先了。
“——是个被分割成两半的密室。”他说,“凶手要从现场脱身,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从后门进入办公楼,要么从教学楼与办公楼之间的过道离开。”
“但是这两种可能性都不适用于当时的状况。”顾千千又接过话茬,说了下去,“那天夜里下了场雪,案发时雪已经停了。若要从室外的过道离开,就会在雪地上留下足迹。但雪地上除了发现者的脚印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果要从办公楼内部离开,就必须穿过后门,但这也不可能。”
“因为后门内侧的门被闩上了,凶手打不开门的缘故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可能是凶手进门之后才拴上的,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等等,办公楼的后门,难道……”
“看来你想起来了,那道铁门内外两侧都有门闩。而发现尸体时被闩上的是外侧的门闩。”
“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凶手不可能走到门的内侧之后再把外面的门闩扣紧。”冯露葵深吸了一口气,“除非是用了什么诡计。”
“如果真用了什么诡计,现场应该会留下痕迹才对。不过现场的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可能也要去查档案才能知道。”
“总之,现场是密室状态,警方由此推定是自杀,是这样吗?”
“警方做出判断的理由我也不知道啊。”顾千千苦笑道,“但应该就是这样吧。可是,冯露葵,我总觉得自杀也讲不通。”
“刚刚听你和郑逢时在走廊聊起这个,大概知道你说的疑点在哪里。”
“疑点主要就在那把刀上面。”
“当时你的话只说了一半。”冯露葵似乎浑然不记得正是她自己打断了她,“你说那把刀上面‘没有’本应该有的东西,那是什么?”
“没有指纹。”顾千千回答说,“那把折叠刀就落在死者手边,警方在上面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如果是自杀,死者又没有戴手套,刀柄上应该有她的指纹,不是吗?而如果是他杀,也有很多讲不通的地方。如果她室友是凶手,她不应该把自己的刀留在原地,那样无疑会加重她的嫌疑;但如果是有人为了嫁祸给她,特意用她的刀杀害唐梨,就没有必要擦去上面的指纹……”
“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这个推测太理想化了。说起来,她室友是什么时候发现那把刀不见了的?”
“这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五年前的这起事件,既不像是自杀,也不像是他杀。如果认定是自杀的话,就要设法解释围绕‘凶器’的种种疑点;如果要证明是他杀,就必须给密室状况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这两件事根据已有的条件都做不到。”
“那现在应该去图书室那边查查档案吗?”
“先去现场看看吧,离得还近一些。”说着,冯露葵合上摊在桌上的笔记本,站了起来,径直朝门走去。薛采君却迟迟没有动身,她犹豫着,不知道有没有必要跟过去,但见郑逢时和顾千千也站了起来,就赶忙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东西。她这一系列的举动又被冯露葵捕捉到了——
“采君,记得锁门。”
除了传达室的备用钥匙,学生会室的钥匙另有两把,分别由冯露葵和薛采君掌管。
当薛采君终于锁好门,来到楼梯口的时候,其余三人都已经不见踪影。
先行一步的冯露葵已走完了通往一层的楼梯,正快步穿过没有灯光的走廊。一层的走廊两侧没有窗子,只有几扇仓库间的防盗铁门,尽管谁都清楚,这几个房间早已被人当作垃圾站了,里面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偷窃的价值。几间仓库的钥匙各有三份,分别保管在传达室、校长室和学生会室。
整个一层只安装了三盏灯,正门和后门的内侧以及楼梯口各有一盏。此外,两扇门外的雨棚下也各装有一个灯泡。
很明显,学校已经彻底遗弃了办公楼的一层,仿佛雨季一来它就会被洪水淹没。
终于,冯露葵见到了那扇位于走廊尽头处的铁门。那是办公楼的后门,如今已经很少供人使用了。因为走廊的光线委实太晦暗了,唯有走得很近,才能看清它饱经岁月剥蚀、又未曾得到任何修整的面目。
她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想找到头顶上那盏灯的开关。白炽灯泡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花板上,两股电线交缠在一起,向黑暗中延伸。
可惜的是,当她终于找到开关按下之后,灯泡却毫无反应。
无奈之下,冯露葵又将视线投向那扇黑暗中的铁门。门的把手也是铁制的,呈C字形垂直于门上。把手上面有一道门闩。她用右手的手指将门闩顶开,左手握住门把手的上半段,推开铁门。
老化的铰链转动时发出轧轧的响声。
向前走了几步,冯露葵站在雨棚上那盏灯的正下方,低头俯视着那名不幸的少女当日陈尸的地点。她又顺手关上了铁门,以右手抵住把手,又将左臂举至水平,以左手的四根手指勾住木质门闩的右端,向左一推,使之卡在墙壁上的金属环套里,就这样把门锁死了。
就在这时,门的另一侧传来了顾千千和郑逢时的脚步声。雨棚上的灯才刚刚亮起不久,天色尚未彻底昏黑,借着微弱的自然光与人造光,冯露葵仔细端详着门闩,只见木质的门闩已经有些朽坏了,表面遍布裂纹和坑洼,颜色也像老鼠的皮毛一般灰暗。
待两人的脚步走得更近了些,冯露葵再次打开了门。薛采君来到后门这边,则已经是两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三人已经将周围观察了一遍。
不远处,靠近背面围墙的地方,有一排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毗邻它们的是几株晚樱,散乱地植在空地上。其下则是低矮的小叶灌木。银杏与樱,在它们各自的季节里,都曾将一抹亮色涂在寂寞的庭院,而今却正等待着来年,长眠未醒。灌木细碎的叶子尚留在尖锐的枝端,却也是灰暗的颜色。
暗云之下,一切都不复生机。
靠近教学楼的位置,是扩建时凿出的水池,距离办公楼尚有十几米的距离。水池四周铺着光滑的鹅卵石。一根铁管,突兀地立在池中,原本是用来制造喷泉的,到这个季节已经不再使用了。水面结了一层薄冰。
池塘向北约五米,是学校的后门。锈蚀成殷红色的金属条纵横交错,又被焊接在一起。每根纵向的铁棒顶端,都被磨成致命的锥形。这一道两扇对开的铁门很少开放,上面缠着厚重的铁链,又挂了锁。
在相反的方向,是学校西面的围墙。灰色的墙体上爬着枯死的藤本植物,唯有从墙外攀缘进来的凌霄花,虽然已过了开花的时节,倒还留有一点生意。
墙脚生着暗红色的苔藓。
最终,他们又将目光投向头顶上方的雨棚。
雨棚用水泥浇筑而成,由两根水泥柱支撑着。底部——即三人抬头看到的一面——以石灰涂成白色,而今已斑驳不堪。右侧有一小铁管,伸出雨棚一厘米左右,直径也不过两三厘米。这应该是排水口。只是,下雪的时候,这段精巧的排水管想必会被积雪堵住。
雨棚上面,是办公楼二层走廊尽头的窗子。
“凶手会不会顺着柱子爬到雨棚上面去,再从二层的窗子进入办公楼呢?”郑逢时没有理会刚刚赶到门口的恋人,指着支撑雨棚的水泥柱说道。
“那样的话会留下攀爬的痕迹。而且,”冯露葵说,“在我印象里,那扇窗户没有那么容易打开。它已经非常老旧了,总会透风进来,所以一到冬天,校方会派人用胶带把走廊北面窗子的缝隙封死。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
“五年前应该也是这样。”
顾千千说。冯露葵点了点头。
郑逢时并不死心,迈开步子,在周围寻找着可能留存五年的线索。
“说起来,旁边那几间仓库的窗子能打开吗?”
排查着铁门左侧仓库的窗子,郑逢时问道。
“恐怕不能。”冯露葵回答说,“校方在玻璃窗内侧用木板钉住了窗框,应该没有一扇窗子能打开。”
“这样的话,就无法使用机械手段推动门闩了……”
调查完左边,无功而返的郑逢时又踱到铁门右侧。他走出十来米,抵达了建筑物的拐角处,正要转身返回时,无意间瞥到了他亟须寻找的“新线索”。离他最近的一扇朝西的玻璃窗的左下角,有一个不规则的破洞。
破洞呈橄榄形,边缘仍留有尖利的锯齿,刚好可以让一颗握紧的拳头通过。郑逢时很想伸手试一试尺寸,却又担心被割伤。他凑近破洞朝里面看,因为光线太昏暗,只能看到较近的物体,有课桌椅,也有球拍、哑铃一类的体育器械。
他赶忙向冯露葵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又领着她们来到那扇窗前。
“不错的发现。”冯露葵面无表情地表扬道,“但是,如何利用这个破洞将门闩锁紧呢?”
“果然还是要用最王道的方法——丝线。”
“那么我们来试验一下可行性。采君,去把仓库的钥匙取来。再从那位学生会主席留下的钓鱼器材包里找一捆钓鱼线,也带过来。”
对于冯露葵的命令,薛采君没有任何怨言,也未做应答,而是立刻转过身,一路小跑,沿着教学楼与办公楼之间的道路向南奔去。
看来,她宁愿绕路从正门走,也不愿独自穿过一层的走廊。
“不过我们最好不要对这个破洞抱太大希望。这里距离门闩距离太远。而且,锁死门闩这一动作的运动方向是向左的,而这里却在铁门右边,操作上的难度恐怕不小。凶手只有一次操作机会,怕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话虽如此,冯露葵还是走向了那间仓库的入口,等了一会儿,薛采君也带着钥匙和钓鱼线来到了门前。
“采君,开门进去,你抽一根线,递出洞口。顾千千,麻烦你到破洞外面接应她一下。”
“我该做些什么呢?”郑逢时问道。
“你就留在后门那边想想如何用钓鱼线带上门闩吧。”
一切都按照冯露葵的部署进行着。郑逢时从顾千千手里接过丝线,思索了片刻,将线绕过靠左侧的那根支撑雨棚的水泥柱,穿过金属环套和门闩之间的缝隙,又绕过门闩右端,重新穿回环套,再绕过柱子。这次他没有将丝线交给顾千千,而是自己牵着线走到破洞那里,递给身在无处下脚的仓库里的薛采君。
在郑逢时的示意下,薛采君轻轻拉动丝线。郑逢时则急忙奔到铁门前,以便亲眼见证自己设计的诡计的可行性。顾千千也紧随其后。
可是,门闩并没有移动。
“好奇怪,和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恐怕是因为门闩和环套之间的缝隙太小了,不足以让线动起来。”
“那,如果不把丝线穿过环套呢?”
“那样的话作用力方向就会出问题了。因为你先把丝线绕过了柱子,这样一来,再将它绕到门闩上的时候,丝线和门处于垂直关系,作用力的方向自然也是垂直。一拉丝线,它就会直接收回来,而不会拖动门闩。”
“我认输了。”
“而且,你的这个‘诡计’还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前提?”
“你回想一下,刚刚我们是怎样进入那间窗子上有破洞的仓库的?”
“怎么进入……你是说,钥匙?”
“是啊。”冯露葵说,“仓库的钥匙只能从传达室、学生会或校长那里借到。嫌疑人里有没有学生会的成员我不清楚,倒是有传达室的保安。”
“所以,如果这个‘诡计’能成立的话,嫌疑人的范围就能缩小了,不是吗?”
“如果能成立的话,是的。可惜并不能。”
“是啊。”郑逢时长吁了一口气。
“我倒是已经想到新的可能性了。死者是在雨棚下面被发现的,对吧?那样的话,”冯露葵说,“其实很难判断行凶的时间,不是吗?”
“但根据尸检的结果……”
顾千千说到一半被冯露葵打断了:
“不是说唐梨的死亡时间,而是行凶的时间。”
这时,薛采君重新把门锁好,也来到了雨棚下面。三人都对冯露葵的话一脸困惑。
“侧腹被刺中,并不会立刻死亡。也许她被刺中的时候雪还没有停,凶手从室外的过道逃离了现场。在唐梨痛苦挣扎的时候,雪停了。于是就形成了密室。”
“这种可能性应该微乎其微。根据报道,那天夜里的雪是两点一刻左右停的,而警方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如果刀没有拔出来、可以起到止血作用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发现尸体时刀并没有插在唐梨身上,而是落在地上。这种状况下,她不可能撑那么久。”
“那样的话,就只剩下一个非常无聊的解释了。”
“应该没有比自杀更无聊的解答了吧?”
“比自杀更无聊的解答还是有的。”冯露葵有些失落,语速也放慢了些许,“唐梨也许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走廊里遇到了袭击,凶手把刀刺进她腹部之后,一时紧张,松开了手。唐梨也任凭刀插在自己身上,转身跑开,打开门,跑到室外,扣上门闩,做成了密室。这不是个比自杀更无聊的解答吗?”
“这样的话,密室之谜就解开了——虽然真的很没意思,不过也不能期待现实像小说一样精彩。好奇怪啊,明明有这样一个简单明了的解释,警方为什么没有朝着谋杀的方向调查下去,而是以自杀结案了呢?”
“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就算能给出一个形成密室状态的理由,也还有一些疑点没法解决。你否定我刚刚那个解释的理由,也可以用来否定我现在给出的这个解答。”
“什么理由?”
“——刀被拔了出来。既然行凶地点在走廊,而刀落在了室外,就说明死者从后门跑出去的时候刀插在她身上。到了室外,她应该没有理由自己把刀拔下来吧?”
“用刀刺人的侧腹部,应该是一个向上的动作,刺进去的创口也应该是向上的,刀很可能因为重力落下来。”
“可是在她转身跑开的时候刀没有落下来……”
“被刺了一刀,总会伸手去捂住伤口才对,也就能顺便扶着那把刀,让它落不下来。”顾千千下意识地比画了起来,用右手按住了左腹部,“跑到走廊外面,要挪出手来闩上门闩,刀就落到了地上。这样解释不是很合理吗?”
“是很合理。但这样一来就有了新的问题。”冯露葵再一次自虐般否定了自己给出的答案,“伸手去捂伤口的时候,拇指难免要碰到刀柄,这样一来就会留下她的指纹——可是,在你给我的信息里,警方没有在那把刀上发现任何人的指纹。这也就意味着,唐梨在走廊遇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真正遇害的地点还是室外,而且很快就断了气;刀上原本就没有谁的指纹,而唐梨也并没有碰过那把刀。”
“结果又绕回了原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先去图书室一趟吧。”
冯露葵提议道,郑逢时却表示还想再试试别的“机械诡计”。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只是想甩开两位学姐和薛采君独处。冯露葵也知趣地成全了他,还礼貌性地说了一句“我很期待”,然后就和顾千千一起向教学楼的后门走去。
3
学校的图书室由三个区域组成。据说这里原本是一间大教室,六年前因为图书室藏书数量激增,才迁至此处,又分隔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最外面的一间放有一排电脑和几个卡片箱,供学生检索之用。学校不提供开架借阅;除了主动来帮忙的志愿者,学生不许进入书库,而必须在最外面的这个房间里填写借书单,再通过连接书库的柜台递单子给管理员老师。凑了几张单子之后,管理员会推着一个带轮子的小铁柜,为读者取书。
中间一个最大的房间是书库,最深处的小房间则是档案室。
包括档案室在内,图书室平时都由姚漱寒老师一人管理。她今年才刚刚从大学毕业到这里工作,在大学就读期间就有整理图书的经验,所以很快就接替了不久前退休的上一任管理员,独自管理着两万余册藏书。
冯露葵和顾千千来到图书室的时候,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了,最外面的房间一个学生也没有,检索用的电脑也只有一台还在运行。平时总坐在柜台后面读着书的姚漱寒也不见踪影。书库里亮着灯,说明她还没离开。
“姚老师在吗?”冯露葵试探着问了一句。
“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看来她手上有不能立刻放下的工作,大概是在理书。
“我们不如趁这个时间找几本参考书。”
冯露葵提议说。顾千千会意地点点头,走到唯一还在运行的电脑前。
“想要借些什么书呢?”
“法医学,或者是密室杀人的推理小说。”
“直接输入‘密室’这个关键词的话,会冒出一些什么书呢?”
“学校的系统不会那么智能的。顶多会跳出一些书名里带‘密室’二字的条目,比如《哈利·波特与密室》之类的。”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冯露葵心里其实很期待检索的结果。
“是吗?我来试试。”
顾千千不擅长打字,甚至不懂标准的指法。她用两根食指艰难地敲着键盘,活像是踩着高跷跳舞。终于打出了“密室”二字之后,她欣喜地高高举起右手,用力按下了回车键。
“和你的设想有很大的出入哎。”
“是吗,第一个条目是什么?”
“《三口棺材》,约翰·狄克森·卡尔。”
顾千千念出书名和作者,冯露葵一时难以置信,也凑到了屏幕边。
“嗯?”她先是一脸困惑,转而仿佛明白了什么,“看来我们一不小心知道了姚老师的兴趣,她可能给学校收藏的推理小说都加上了关键词。”
“好可怕的发现,希望不会被她灭口。”
“喜欢推理小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柜台后面传来了姚漱寒的话音,她的身影也很快出现在了那里。“我刚念大学的时候周围还有不少人在读推理,甚至还有朋友动笔写过。只是现在大家都没兴趣了。”
姚漱寒的工作多数是体力活儿,显然身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戴上套袖更容易胜任,可是让才刚满二十三岁的她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学生面前,未免太残忍了。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编制是教师而非校工一般,她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了最标准刻板的OL形象——黑色的西服上装,里面衬以带褶裥的白色衬衫,配上及膝的铅笔裙。然而,也正是因为过于标准刻板,反而让人很容易拆穿她的这点小心思。恐怕,真正的OL对这样的标准配置反倒是深恶痛绝的吧。
冯露葵还注意到,她的西服上装的扣子并没有扣紧,而是卡在扣眼里、勉强没有松开。铅笔裙上也沾了些许灰尘。
“姚老师这个说法很容易被人误会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毕业很多年了呢。”
“会吗?我明明看起来这么年轻。”姚漱寒笑道,“前一段跟父母去参加婚礼,爸爸的同事还问我在哪里念中学。”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冯露葵隔着柜台打量着姚漱寒——果然,即便穿上高跟鞋也比自己矮上一截的身高、前胸和后背看起来别无二致的身材、淡得让人完全无法察觉到的粉底,若不是微微蜷曲的发梢有烫过的迹象,就算被人误会成十二岁的小学生也并不冤枉。“不过想想也是,到了老师这个年纪,也许这就是很值得向人炫耀的事情了。”
这或许也是她看起来很年轻的一个旁证——冯露葵似乎全然没有把她当老师看待。
“不如由你来评判一下,”姚漱寒对顾千千说,“我和这个黑眼圈很重的女人,谁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老师,”顾千千努力搜寻措辞,却没有找到更礼貌的说法,“您真的是老师吗……”
扑哧、哈哈——这次姚漱寒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是非常爽朗、近乎粗野的笑声。“不跟你们废话了。想借推理小说的话,我可以推荐不少。”
“不必了。”冯露葵一脸冷漠地回绝道,“我们是为了别的事情来找您的。”
“这样啊,”她显然有些失落(说不定上一个瞬间已经在心里拟定了一份书单),“我快下班了。不过既然学生会主席有事相求,我也没法拒绝。”
“原来老师认识我?”
“以前开会的时候见过几面,一群教师中间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想记不住也不可能。”姚漱寒又补了一句,“学校里应该没有不认识你的人。”
“真的吗?我只是个毫无作为的傀儡罢了。为了不失去保送的资格,每天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闪失。没有提交过哪怕一个有趣的提案,活动也能不办就不办,而且这种消极的态度肯定会持续到卸任为止。”冯露葵轻叹了一口气,“反正学生会主席和图书管理员一样,本来就是谁都能应付得来的工作。”
“你也可以做些大胆的尝试嘛,就像我念书时的那位学生会主席一样。”
“算了吧。我不想冒险,也没有那种才能。”冯露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老师是这里的毕业生啊。”
“嗯。”
“这样说来,五年前发生那起事件的时候,老师正好是这里的学生?”
“五年前……是说唐梨的事情吗?是啊,我当时高三。”
“老师也是嫌疑人之一吗?”冯露葵似笑非笑地说,又忽然想起嫌疑人里没有高三的学生。
“我确实是住宿生,不过那天晚上回家了。当时高三还没有周六的补习。”
“原来老师当时住校,那真是太好了,可以帮我们一个大忙。其实,我们正在调查唐梨那起事件。”
姚漱寒又忍不住笑了。“调查——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为什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了呢,我还以为大家都忘了呢。”
“为什么想调查这件事,”冯露葵看了一眼身边的顾千千,“还是你来回答吧。”
虽然不太满意冯露葵对待自己的态度,她还是点了点头。
“我是学生会的宿管委员顾千千。前段时间有位住宿生被她的室友欺凌,和唐梨遇害前的遭遇有点像,不少人都想起了那件事,甚至传出了目击到唐梨的幽灵的谣言。所以我们想仔细调查一下当时的情况,以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真的是这样吗?就为了这个理由?”
这一次是由冯露葵来作答的:
“起初是这样没错,不过越调查越发现这起事件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简直就像老师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一样。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还无法得出什么答案。但是,如果能查阅学校的档案,再得到一些知情人的帮助,说不定就能理出些思路了。”
顾千千听到这里忍不住拽了拽冯露葵的袖口——她很担心这么直白地讲出自己的本意会遭到姚漱寒的拒绝。
“你们先进来吧。”
说着,姚漱寒抬起柜台左侧的一块木板,示意她们进去。
书库的地板打扫得很干净,但还是弥漫着一股旧书特有的霉味。或许有特别爱书的人也爱屋及乌地喜欢上这种气味,走进每间书库都会把里面的空气猛嗅一番,像是在品鉴陈酿多年的美酒。但很显然,冯露葵并不是这样的人。比起旧书那饱受潮湿和阳光洗礼而生发出来的枯草的气味,还是新书刺鼻的焦油味更让她安心。至于绝少读书的顾千千,更是从来无法理解“书香”这个已被用滥的字眼。
姚漱寒领着她们穿过十一排金属书架,来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一套办公桌椅和一张木质长桌紧挨着墙摆放,两张桌子上都堆满了书。办公桌上摆着电脑的显示屏和键盘,也都埋在了书堆里。长桌上除了书还有剪刀、糨糊和一沓小纸片。冯露葵注意到长桌上的书,书脊上都还没有贴编号。长桌前有一把折叠椅,椅背上搭着一件灰色的海军呢大衣。
姚漱寒示意顾千千坐在折叠椅上,又把办公桌前的转椅推到冯露葵面前,让她坐下。
“稍等一下,我去取档案。”
语毕,她就朝开在西墙上的一个小门走去了。
“机会难得,”见姚漱寒把门关紧了,冯露葵提议道,“我们也在书库里转转吧。”
顾千千虽然没多少兴趣,但也不忍败了冯露葵的兴致,于是点点头,站起身来。
两人很有默契地来到了最近的一排书架前。对于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这无疑是十分乏味的一架书。图书室的书是按照“中图法”分类的,从字母A到Z排列,A类在靠近柜台的一排书架的最左边,Z类则一直摆到了两人面对着的一排的最右边一个书架。迎着她们视线的,是T大类的D小类:矿业工程。
冯露葵随手抽出一册《矿井瓦斯防治》,翻了几页,对扑面而来的图表兴味索然,就插回了原位。
“学校里会有人想看这种书吗?”
“可能是地理老师荐购的。”
结果,冯露葵还是决定去自己最感兴趣的I(文学)类的区域看看。这也是学校藏书最丰富的一块,足足占了七个书架。她在这里借过一些市面上不太常见的书,如梅特林克的戏剧集、二叶亭四迷的小说选,以及《摩诃婆罗多》的插画。新书和热门读物总要预约才能借到,冯露葵往往直接购买。
她走进两个书架之间的狭窄通路,明显感到光线昏暗了许多。姚漱寒的办公桌后面开了一扇窗子,晴天时采光一定不错;在这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桌子上方的日光灯管也能提供充足的光线。这里的灯光大多被书架遮住了,冯露葵整个人也都隐没在阴影之中。她将指尖抵在书脊上,轻轻滑过一册册书,目光上下游移不定。她忽然感到自己刚刚的发言有些欠妥,也许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只是这样在书库里漫步,她已经有些厌烦了——守着这些书,每天却被杂事拖累着,不能尽情阅读,到底会有多无聊;更何况,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怕直到退休也不可能读完架上的所有藏书,而这究竟只是全部出版物的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缩影而已。正巧,一册《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跃进眼里,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柯勒律治的诗——“水,水,到处都是水/却一滴也不能饮下”(Water,water,everywhere/Nor any drop to drink)。也许姚漱寒每次替学生取书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心情,抑或她早已麻木了。
带着微醺一般的眩晕感,冯露葵回到了办公区域,却见顾千千并未如她所料地那样坐在折叠椅上,而是蹲在最右边的一个书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架上的书。书架一共五层,只有从下面数第二和第三排摆了书。
“好难得,你居然会对书感兴趣。”
“这个架子上的书,很奇怪。”
“嗯?”冯露葵也单膝跪在书架前,端详了片刻,“是啊,真的很奇怪。”
只见那里摆着两排T类的书,大多是TN(电信技术)类的,也有几册python编程教材,书脊上都贴有编号。很显然它们不应该摆在这里。左边的一个架子上摆的都是Z类的书,最下面两排都空着。最右边的架子本应该一册书都不放才对。
更令人不解的是,其中《无线电收音机及无线电路的设计与制作》《晶体管电路设计》《电子元器件应用技术》和《开关稳压电源设计与应用》这几册都是上下颠倒地插在书架上的。
“也许是准备处理掉的书?”顾千千先做了个猜测,“还没有办完除籍手续,就先放在这里了。”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些书看起来都很新,有必要这么急着除籍吗?明明架子还没摆满。”
“可能真的没人要看吧。”
“我不觉得。”冯露葵抽出一册《振荡电路的设计与应用》又插了回去,“这些应该是无线电协会荐购的书。我们学校的无线电协会还蛮有实力的,每年都能杀进国家级的比赛。这些书应该还是有读者的。”
“倒也是。那样的话也可能是他们刚刚还回来,还没摆回原位?”
“恐怕也不是,刚还回来的书应该摆在那里。”
冯露葵指了指靠在墙边的双层小推车。她一眼就从花花绿绿的书脊中辨认出了自己中午刚还回来的《雄猫穆尔的生活观》。
“你看,推车根本没摆满,没必要把刚刚还回来的书放到这个架子上。”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我们还是不要深究下去为好,这跟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不肯告诉我吗?”
“给你一个提示好了。既然这些书不是新还回来的……”
“所以是刚刚编目的书,对吗?”
“恐怕也不是,虽然乍一看很新,仔细观察的话也不是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你看,贴在书脊上的编号签有点脏了,很显然不是新编目的书。”
“不是刚还回来的,也不是新编目的……”
“应该是从别的架子上拿下来的。”
“啊,的确。”
“可是这又很奇怪。这些书都是T类的,T类的书本来就摆在面对着我们的这一大排书架上。这样一来,如果抽走这么多同一类的书,架子上应该空出一大片才对。而某一块区域空出来的话,我们刚刚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T类的书应该也不少,也许有些摆到了这排书架的背后?”
“就算如此,这一批书肯定是摆在对着我们的这排架子上的。因为它们大多是和无线电技术有关的书,分在T大类下面的N小类。刚刚我们第一眼看到的那批书是T下面的D小类,矿业工程。如果这批书的小类编号在D前面的话,它们倒是有可能原本放在这个架子背后,但是N在D后面,它们原来的位置肯定在对着我们的这一侧。”
“嗯……想不通。”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姚漱寒手里握着一沓复印纸,回到了书库。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档案不能拿出来,所以我复印了一下。”
说着,她将那些复印纸递给了冯露葵。似乎是为了打发她们回去,她径直走向折叠椅并坐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
“想向您请教一些有关宿舍的事情。”冯露葵说,“五年前,唐梨为什么能在夜里从宿舍楼里出去,一层的窗户应该都装上了防盗栏才对?”
“有个防盗栏被拆掉了。”
“校方没发现吗?”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因为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螺丝被卸掉了而已,可以摘下来再安回去。不过事发之前这个问题已经暴露了。那段时间每天都有强风,有一晚风尤其大,那个防盗栏被吹了下来。这是事发前一周的事情。校方也没意识到是有学生卸掉了螺丝,还以为是什么质量问题,就决定重做一面。事发时还没来得及装上新的。”
“防盗栏被人动了手脚这件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呢,还是只有少数人知道?”
“一开始只有少数人知道,后来知道的人多了一些,最后就人所共知了。”
“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
“反正现在也不会被追究责任了,我就承认了吧——是我干的。我睡得比一般人晚一些,熄灯之后无所事事,就把螺丝拧掉了、跑出去闲逛,回来的时候再把螺丝装上。结果有一次螺丝掉到地上,滚进了地漏,我只好把防盗栏直接挂了回去。”
“事发的时候老师……”
“读高三。”
“居然瞒了这么久。”
“是啊,幸好瞒了这么久。高一、高二的时候经常夜里跑出去闲逛,这件事之后,窗子被封死,就再没有散步的机会了。不过散步也是有时效的,只能在四月到十月之间才不会觉得冷。春夏间,穿着轻便的睡裙,踏着拖鞋,趁室友和宿管阿姨都睡熟了,离开寝室,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推开窗子,拆下护栏,纵身一跃,夜晚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是跳进了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高二的时候温室刚刚落成,里面也种着月见草一类夜里开花的植物,全校师生应该只有我见过它们在月光底下盛开的样子……”
冯露葵终于听不下去了。
“老师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吗?如果您不做这种事,也许唐梨就不会死。”
“我的确很愧疚,不过并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怎么说呢,明明就住在宿舍里,却什么都没发现。如果能早些察觉到唐梨被欺负……”
“她们和老师不住在一层吧。”
“不在同一层。确实也不太可能发现。”
“如果发现了,老师又能做些什么呢?”
“总会有一些可以做的事情,至少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当时的宿管委员应该跟她们同年级才对,也什么都没发现吗?”
“没有。”姚漱寒摇了摇头,“当时的宿管委员是个男生,不便到女生这边来。”
“唐梨真是太不走运了。”
“悲剧都是这样的,要凑齐很多因素才会发生,从概率的角度来看,倒是跟奇迹没有什么区别了。”
“还是有区别的。就算概率相近,悲剧也总在发生,而奇迹就一次也没有。”
“你真是个悲观的人。”姚漱寒低下头,继续说道,“不过,如果她泉下有知,知道你们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她的悲剧,还有志于探明真相,应该也会感到欣慰。我会协助你们的。”
“老师认识唐梨吗,在她活着的时候?”
“在食堂打过几个照面,知道她的名字,但没说过话。”
“那三个欺负她的女生呢?”
“我跟她室友接触过,但她好像很讨厌我。另外两个不认识。”说着,姚漱寒指了指冯露葵手中的档案,“这里写了她们几个的名字。希望你们不要公布到网上。”
“我们肯定不会那么做的。”
冯露葵翻开那几张复印纸,读出了三个人的名字:
“陆英、吴筱琴、霍薇薇。”
姚漱寒补充了一句:“陆英是唐梨的室友。”
“她们后来怎么样了呢?”
“吴筱琴和霍薇薇挨到了毕业,两个人现在都在上海。陆英很快就主动退学了——赶在被学校开除之前。她现在应该在南京工作。”
“另外几个学生呢?当时留在宿舍里的两个男生……”
“他们应该和唐梨的死没什么关系。宿舍楼中间用一道铁门隔开了,男生宿舍那边可以自由出入,但女生宿舍这边必须刷卡才能进来,那个可以自由出入的窗户在女生宿舍这边,那两个男生没有杀害唐梨的机会。”
“另外那个女生呢?”
“她叫叶绍纨。硬要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嫌疑。她和唐梨她们住在同一层,虽然寝室离得有点远。但是,她当时才刚刚转学过来,连自己班上的同学都认不全,更不太可能对高二的学姐起什么杀心吧。”
“不会在宿舍楼或食堂里跟唐梨有过什么冲突吗?”
“应该不会,以唐梨的性格不太可能跟谁起冲突。”
“也有可能她和唐梨本来就认识。”
“也不太像。她是从外省转学过来的,父母也都不是这边的人。当时网络也不像现在这样发达,真想不出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交集。”
“她后来怎么样了呢?”
“顺利毕业了。现在在南京念书。”
“还剩下两名校工和一位教师……”
“他们应该也是清白的。至于为什么,你们看过档案就会明白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暂时想不到什么问题了。谢谢老师的协助。”
冯露葵说。一直插不上话的顾千千也赶忙低下头表示感谢。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刚刚已经看过现场了,现在想去宿舍那边看看。可能的话,还想向当事人了解些情况。当时留在宿舍的几个学生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南京,一时怕是问不到了;至少,想见一下当时的宿管阿姨和保安,还有教地理的邓老师。”
“当时的宿管阿姨前年退休了,保安也早就不在这里工作了。邓老师倒是还在。”
“他还住在学校里吗?”
“那件事之后校方禁止教师留宿,他只好每晚都住回家里了。不过他回去得很晚,总是要在办公室里耗到九、十点钟。”
“看来家庭问题还没解决。”
“很有可能。”
见对方已不再有回答问题的兴致,冯露葵也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耽误了老师不少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再来问我吧。”姚漱寒说完就转过身去,像是准备继续理书了,又突然转过头来,可能是想起了什么,补了几句,“如果真的得出了什么结论,也务必告诉我。让警方重新立案可能不太现实,但我可以把你们的推理记下来,放到学校的档案里。”
4
“我们刚刚看见的那两排书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居然还记得。”冯露葵说。她没有料到,才刚刚走出书库,来到供学生检索用的房间,顾千千就忍不住问起了这个。
“你有事瞒着我,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其实真相再简单不过了。只要顺着我给的提示想下去,不难得出答案。”
“你给的提示……”顾千千努力回想着,“你是说,如果从别的架子上把书搬到那里,原位置就会空出来一块?”
“这批书所属的T类就在正对着我们的那排书架上,但我们没发现某一块区域空了出来。”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原位置,也就是T类本应该空出来一块的那片区域,又被另一些书填满了——而这批书又是从其他地方搬过去的。”
“其他地方?”
“我们看不到的架子。既然看不到,就算空出两排也不会发现。”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那里的不是T类的书?”
“当然不是。我猜用来填补空缺的是B(哲学)、I(文学)或者K(历史)这一类的书。”
“为什么这么觉得,无意中瞥见了吗?”
“并没有。真的只是猜测而已。”冯露葵解释道,“因为这几类书看起来比较高端,适合用来做背景。”
“什么背景?搞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自拍的背景。恐怕,我们来得很不巧,当时姚老师正在书库里用手机自拍——以书架为背景。”
“只是为了用书架做背景,有必要替换掉架上原来的藏书吗?”
“姚老师一定觉得很有必要。她拍照之后也许会把图片传到网上或发给谁看,而原来摆在那里的工科书籍——虽然我并不这么觉得,但在姚老师看来恐怕——相当煞风景。因此,她必须把会被拍进照片里的书全都换掉,而换下来的书又被她临时放到了最右边的空架子上。”
“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换下来的书直接放在地上不就好了?反正地板也挺干净的。”
“我猜她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我们一来,她不确定我们是否要进入书库,保险起见就把书都推到了最右边的书架前,匆匆摆了进去,所以那些书都摆在比较靠下的两排;又因为太着急,有几册上下倒置了。”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找个有格调、上档次的背景,直接去摆I类或者B类的架子那边自拍不就好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从别的地方搬书过来呢?”
“她只能在那个架子前自拍。”冯露葵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是为了给对方一个自己领悟的机会,却只见顾千千一脸困惑地歪着头、看着自己,她只好给出了结论,“——因为光线的缘故。”
“啊,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那边是她办公的区域,就算拉上窗帘也有日光灯照明,光线很充足。我还去了一趟放I类书的区域,两排书架之间的过道里非常昏暗,根本不适合拍照。”
“这还真是个平淡无奇的真相啊。”
“把这种推理写成小说的话,你会想看吗?”
“不太想看。”顾千千说得有些惭愧,“不过我也不怎么读书,没有发言权。”
“还有,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姚老师的西服上装的扣子没有扣好,也就是说她很可能是在我们到访之后才换上了那套衣服,而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到了档案室里。”
“你是说……”
“她自拍的时候应该打扮得相当羞耻,羞耻到不能立刻出来见我们的程度。”冯露葵诡谲一笑,“很可能是女仆装吧。以前看过一部老动画片,讲三姐妹经营一家很少有人到访的图书馆,她们平时就穿着女仆装——”
听到这里顾千千忍不住打断了她:
“你这已经不是推理了,更像是在妄想,而且是很猥琐的那种。”
“总之,这件事和我们要调查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当面拆穿她,说不定她当场就会翻脸、把我们直接赶出去了。”
就在这时,书库里传来了一串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旋即就传来了姚漱寒的话音。
“在我能听到的地方讨论,和当面揭穿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可以假装没听到——冯露葵本打算这样回答,看了一眼出现在柜台后面的姚漱寒却怔住了。
“老师,你……”
“冯露葵同学,很不幸,你猜错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并没有穿什么女仆装。”
只见姚漱寒身着作为学校制服的藏青色连衣裙,里面配的还是刚刚穿在西服上装里面的白衬衫,左手抓着大衣,右手则握着智能手机。看来,她本打算在她们走了之后继续拍些照片,却被冯露葵的推理打断了。
“反正‘很羞耻’这点好像并没有猜错。”
“我跟朋友说高中的校服很漂亮,她非常想看。我就从家里翻出来了,拍给她看……”
“以学校的藏书为背景?”
“以我管理的藏书为背景。”
“在上班时间?”
姚漱寒沉默了许久,终于挤出一句“这一点是我不对”。她又立刻补了几句,像是急着把话题岔开:
“我陪你们一起过去好了。档案里的这些内容我也仔细读过,基本都记在脑子里了。而且,只看文字记录,很多细节也不太容易搞清楚。我知道一些当时的事情,可以为你们做些说明。”
“的确,老师喜欢推理小说的话,对学校里发生过的案件肯定也很感兴趣,而且这又是您在读期间的事。”冯露葵的答复是,“那就有劳了。”
说着,她礼貌性地低头致谢,顾千千则非常实在地鞠了一躬。
“所以,这件事能不能替我保密呢?”姚漱寒把裙摆稍稍提起又放下,问道。
这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布满黑云的天空被灯火映成暗红色,像是浓墨里调进了几点朱磦。想来绝大多数的人见了这肮脏的夜色,都免不了要涌起睡意。即便是饱受失眠折磨的冯露葵心里也有了早些回家的念头。而顾千千又比她更心急一些:
“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食堂过一会儿就要关门了……”
“你准备直接去食堂吗?”
学校的食堂在教学楼地下一层,此时她们已经走出了正门,正往宿舍楼走去。
“还要先回一趟宿舍,拿上饭盒。”
“正好,我们送你过去。”
连接着教学楼、办公楼和宿舍的连廊,只在雨天和冬夜特别有人气。夏天的夜晚,灯光引来的蚊虫让人避之不及,住宿生们更喜欢经由操场回宿舍。但在这样的冬夜里,他们更倾向于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在玻璃顶棚下。尽管这段连廊不能替他们挡风,昏暗的灯光倒也令人安心。
恐怕,人在寒冷的时候更容易紧张、疲劳或感到恐惧。
穿过第一段连廊时,姚漱寒有意识地走在最左边,为两人挡一些风。拐过一个转角(继续直行就会走到办公楼的正门),宿舍楼就近在眼前。
宿舍楼的正门朝东开,连廊也一直通到门前。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姚漱寒忽然停下了脚步。
“稍微耽误一两分钟可以吗?”她问顾千千。
“没关系,也不是那么急。”
于是姚漱寒向连廊外迈了几步,来到了夹在铺着菱形地砖的连廊和宿舍楼之间的、约四米宽的狭长空地。那里没有铺上草坪或砖石。或许是时常被人踩踏的缘故,连苔藓也不怎么生。凹凸不平的黄土裸露在外面,一到雨天肯定泥泞不堪。
姚漱寒来到了一扇窗前。冯露葵她们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跟了过去。
“虽然档案里也写了,不过还是在现场说明更直观一点。”她背对着两人说道。从不锈钢防盗栏的空隙里可以窥见窗子后面那个亮着灯的房间——似乎是间水房。
“就是这扇窗子吗?”
“是啊,当时唐梨就是从这里到外面来的。不过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说着,姚漱寒指了指自己的脚下,“而是当时留在地上的东西——确切地说是留在积雪之上的东西。”
“积雪之上……难道是脚印吗?”
姚漱寒转过身,点了点头。“当时雪地上有一排脚印,以连廊为起点,终点是这扇窗子。如果唐梨是他杀,那么这排脚印应该就是凶手留下来的。”
“不能根据纹路和磨损状况找到鞋的主人吗?”
“那双鞋倒是找到了,但究竟是谁穿过它还是个谜。”
“是某个住宿生失窃的鞋子?”
“比那更糟——是公物。那是一双橡胶雨靴,平时就放在厕所的储物间里。”
顾千千怕不是住宿生的冯露葵无法理解,又做了些补充说明:“一层的厕所最里面的一个隔间是用来放东西的,男女厕所都是这样,里面有一些打扫卫生用的工具。宿管阿姨平时用它们打扫浴室,要做大扫除的学生也可以取用,事后放回原位就好。当时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是放在女厕所里的那双吧?”
姚漱寒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双鞋被放回原位了吗?”
“没有。第二天早上宿管阿姨发现它们被扔在水房的地板上。”
“也就是说,凶手——姑且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爬出窗户前换上了那双雨靴,当时外面还在下雪。杀害唐梨之后,凶手返回宿舍时雪已经停了,于是留下了一排脚印。但是,雪停是在两点一刻左右,而唐梨遇害是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凶手在这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也许在到处找唐梨,也许跟唐梨聊了一些什么。具体细节只有凶手知道。”
“说起来,”顾千千终于找到了一次插话的机会,“根据足迹也可以测算出凶手的体重吧?”
“可以。但这也没法帮助我们把嫌疑锁定在谁身上。有几个人,不需要体重的信息也可以排除。既然足迹消失在窗前,就说明凶手是那晚在宿舍楼里的人。保安和邓老师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雨靴放在哪里——当然,根据足迹提供的信息也可以洗去他们的嫌疑。”
“那宿管阿姨呢?”
“她也不可能犯案。因为她腿脚不太灵便,不可能留下整齐的脚印。”
“这个信息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有医院的相关证明。我当时是住宿生,了解她走路的习惯,也为她做了证。”
“这样一来,真的只剩下四个女生可能杀害唐梨了。”冯露葵夺回了话语权,“她们的体重都很接近吗?”
“她们四个,再算上唐梨,身高体重都很接近。听说唐梨和那三个女生关系恶化之前,节假日一起外出的时候还经常互换衣服和鞋子穿。”
“真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冯露葵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顾千千,只见她低着头,眼圈泛红,已经快哭出来了。“既然有脚印存在,就说明当晚还有唐梨以外的人出入宿舍楼,很显然谋杀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真想不通警方为什么会以自杀结案。”
“可能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脚印和唐梨的死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但那个人可是特地换上了一双公用的雨靴,不正是为了不留下指向自己的证据吗?所以这更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也不一定。也许那个女生只是见外面在下雪,一时兴起想出去逛逛,又怕弄湿自己的鞋子,才换上了雨靴。”
“就算是这样,当时外出的人也一定是陆英、吴筱琴、霍薇薇和叶绍纨中的一个,那么,她们有谁承认自己当晚外出‘赏雪’了吗?”
“肯定不会有人承认。就算是清白的也不会。谁也不想被警方怀疑。”
“所以说,果然还是谋杀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沉默多时的顾千千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再不去食堂真要来不及了。”
“抱歉,一不留神又讨论了起来。”
“你把复印的资料给她。”姚漱寒对冯露葵说。她其实并没有记住顾千千的名字。“剩下的内容我来告诉你吧。”
“好的。”
顾千千接过资料,再次朝姚漱寒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跑向宿舍的正门。看着她的背影,姚漱寒问了一句:
“她以前练过田径吗?”
“为什么这么问?”
“跑步的姿势很标准。很多女生跑步的姿势很奇怪,不是歪着身子,就是扭扭捏捏地把手缩在胸前,但她跑起来就像运动员一样。而且,”见顾千千消失在门口,她不再往那个方向看,转过头来对着冯露葵说,“跑得很快。”
“老师猜对了。”
她们回到连廊下,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五年前卷进事件里的一个女生也是体育特长生,就是叫霍薇薇的那个。不过事件发生后就被田径队除名了。”
“我还是挺羡慕这些特长生的。虽然她们的出路未必很好,承受的风险也更大一些,但还是有点羡慕。”
“为什么这么说,你是学生会主席啊,顺利的话就能保送名校,而她们得要拼死跑出好成绩才能得到保送的机会,我想她们一定更羡慕你。”
“能有一个证明自己才能的机会,难道不值得羡慕吗?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优等生罢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消沉?我还以为你是个更加矜持、高傲的人呢。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
“我本来就很普通。”她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姚漱寒身后,“老师也一样。”
“普通有什么不好吗,也有人费了很大力气才变普通的。”
“顾千千就是这样。其实她也被田径队除名了。”
“不要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朋友的隐私说出来嘛。”姚漱寒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怎么一直不见她跑过来?她不是要去食堂吗?”
“她应该穿过操场、抄近道过去了。”
“你真了解她。”
“当然很了解。毕竟,是我帮她变普通的。”
冯露葵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保持着沉默,来到了办公楼的正门前。
“你觉得摸黑从里面穿过走廊比较好呢,还是顶风从外面绕过去?选一个吧。”
“我们要去现场吗?还是走里面吧,我不怕黑。”
“没关系,我有这个。”说着,姚漱寒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打开照明用的应用软件。一束刺眼的白光从镜头附近射出,屏幕也变成了亮白色。“很方便吧?早几年还要专门准备手电筒才行。念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夜间跑到温室里,手电筒没电了,又不敢开灯,只好摸黑出去,凭感觉把门锁好,可能踩坏了不少花草。”
“这样说来,凶手那天应该带着手电筒才对。当时智能手机还不怎么普及。”
“应该准备了。”
“警方有没有往这个方向调查过呢,查一下四个嫌疑人里谁持有手电筒?”
“警方没有,不过我私底下调查过,问过她们周围的人。只有吴筱琴没有带手电筒到寝室。但也不能排除她偷偷准备、事后销毁的可能性。”姚漱寒说,“你的直觉很敏锐,如果这是一起凶杀案,手电筒的确是行凶必备的工具。因为唐梨可能是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遇害的。”
“为什么这么说,后门外面的雨棚上面不是有个灯泡吗?当时坏了吗?”
“真正的行凶地点可能并不在那里。”
“那是在……”
姚漱寒指了指脚下:“就在这个走廊里。警方在走廊尽头那边发现了血迹。”
说着,她把手机举到肩部以上,让光线尽可能照得远一些——那道铁门终于出现在了两人视线的尽头处。
来到门前,姚漱寒没有像冯露葵那样伸手去按灯泡的开关,她显然知道那盏灯五年前案发的时候就已经坏了。可是一直举着手机照明也不是办法。她打开内侧的门闩,推开了那扇向外开的铁门。强风又不遗余力地从外向里推这扇门,像是不愿让谁打开它。姚漱寒本想找个支撑物将门顶住,好让雨棚上的灯泡发出的光照进走廊里,却没有找到,只好用后背抵着铁门,向站在门框里的冯露葵解释道:
“警方就在你站的位置的地面上发现了血迹——是法医学上称为‘滴状血痕’的那一类,那是从一定高度滴落到地面上形成的、大小不一且各自独立的圆形血痕。而且当时发现的血迹还很特殊,虽然血滴大体呈圆形,但朝着门外方向的一边有锯齿状的突起——应该是唐梨受伤之后,向门外行走造成的。”
“所以,果然是她自己跑出办公楼之后挂上了门闩?”
“这种可能性很大。还有一个证据也指向这个方向。警方在门闩上发现了她的指纹,两侧的门闩上都有。”
“作为密室,这真是个相当无趣的解答。”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之前和顾千千讨论过的疑点,“但是我听说,掉在地上的那把刀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连唐梨自己的也没有。”
“你们消息很灵通嘛。确实是这样,没有指纹。”
“如果是自杀的话,先不说唐梨如何把刀带出寝室楼,至少上面应该有她自己的指纹才对。而如果是他杀……”冯露葵又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思路,解释了刀子落在尸体旁边这一事实和刀上没有指纹这两件事之间的矛盾,最后总结道,“硬要解释的话,只可能是凶器上本来就没有指纹,唐梨也没有用手捂伤口,而刀碰巧没有在她跑到外面的时候掉落下来,又碰巧在她关上门之后掉到了地上——除非是这样,否则就很难解释刀上没有指纹这一状况。”
“唐梨一定伸手去捂了伤口。因为她手上沾了血,这一侧的门把手上留下了她的血指印。”
姚漱寒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头甩向了左边——也就是北侧——也就是冯露葵的反方向。冯露葵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姚漱寒左手边的那个门把手。
那是内侧的门把手。
她试着在脑内重演当时的情形——唐梨被刺了一刀之后,下意识地捂了一下伤口,转身去开门,用未沾血的那只手打开了内侧的门闩,又用捂过伤口的手握住门把手,推开了铁门,因为手没有继续捂住伤口,跑到门外之后刀就落在了地上。最后她用未沾血的手挂上了门闩。
可是,这还是不能解决指纹之谜。
“不必太纠结指纹的问题。那把刀被发现时的样子很不自然,并不是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直接落在地上的。你知道折叠刀的构造吧?”
“就是那种野外生存用具?见过。刀刃可以折起来,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指甲掰出来。”
“嗯,就是一把那样的刀。被发现的时候,刀落在唐梨身边,而且刀刃被折了回去……”
“为什么要特地把刀折起来呢?”
“这的确很奇怪,可能是为了擦拭起来比较方便。我想,也许是唐梨用睡衣的衣摆擦拭的。把刀折起来只需要碰到刀背,擦拭的时候也会把沾上的指纹擦掉,而且不用担心刀刃割破衣服。不过这很难确证。她后来又流了很多血,就算曾经用睡衣擦拭那把刀而留下过痕迹,也可能被其他的血痕盖住。”
“就算她能做到,也没必要这么做吧。为什么要亲手替凶手消灭证据呢?”
“也许是想袒护凶手?我也不明白。”姚漱寒不再抵着门,也退到了办公楼里,黑暗再次笼罩走廊。她再次摁亮了手机。“也可能是凶手把指纹擦去了——唐梨跑到门外的时候刀并没有插在她身上,而是一直握在凶手手里,又被凶手擦拭了一番、折起来,之后被扔到了门外。但这个假设很难讲通。且不论凶手有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首先她如何做到呢——如何把凶器丢到尸体旁边呢?”
“之前我们也考虑过,凶手有没有可能爬到二层脱身,倒是和这个问题有点像。”
“最后想出什么方法了吗?”
“没有。”冯露葵摇摇头,“可是,抛掷凶器应该比出入密室容易才对。凶手可以穿过走廊,经由室外的连廊进入教学楼,再从教学楼的窗户里把刀扔过来……”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那天晚上教学楼锁着门。”
“说起来,有嫌疑的四个女生里,有学生会的成员吗?学生会室里应该有教学楼的大门钥匙。”
“当然没有了。且不说刚刚转学过来的叶绍纨,另外三个女生可是干着欺负人的勾当,学生会又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老师你说得好严厉。”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放弃吧。”
说着,姚漱寒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冯露葵紧随其后。“有没有可能是第一发现人把指纹擦掉了呢?”
“发现尸体的是个清洁工,当晚不在学校,没有什么嫌疑,也不认识死者和另外几个女生。他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姚漱寒步频很快,但因为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冯露葵只要迈开步子就很容易跟上。她又问了一句:“现在有什么打算呢?案情我已经介绍完了,打算去见一下邓老师吗?”
“我还在犹豫。他没有什么嫌疑,好像不见也无妨。但是,地理教研室在二层走廊的尽头,离案发现场很近。我在想,能不能从地理教研室把刀扔到案发现场去。”
“你在暗示邓老师是凶手的同谋吗……”
“那倒不一定。首先要问清楚,那天夜里邓老师有没有把门锁好。然后我们再找个什么东西,从办公室的窗口扔出去试试。”冯露葵轻描淡写地说,“比如说,老师的手机。”
这是冯露葵第一次走进地理教研室,此前她和邓老师从未说过话。文理分科时她选的是理科,高一时负责她们班的是另一位教师。踏进这间办公室的一瞬间,她的第一感觉是冷。处在最北边的位置,平时也很少有人来,一到冬天,寒气大有渗入骨髓的势头,就算打开空调也于事无补。在这里过夜一定再难受不过了——她心里暗想,同情地看了一眼邓老师。
他刚刚为她们开了门,正在走回座位。
这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老师,刚刚开始谢顶,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着一件米色圆领毛衣,天蓝色衬衫的领子很显眼地暴露在外面,肩上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大衣。刚刚离得很近的时候,能明显闻到一股烟味。
另一位教师不在,从收拾整齐的书桌来看应该是下班回家了。邓老师的桌上则堆满了高三的习题集,他似乎正在批改作业。
“姚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是她有事要向您请教。”说着,姚漱寒悄悄退到了冯露葵身后。
“你是学生会的……”
邓老师显然对眼前这位学生有印象,只是一时记不起她的职务或名字。
“我是学生会主席冯露葵。”她礼貌性地颔首致意,“关于五年前去世的学生唐梨,有些事想向您了解一下。”
“五年前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听说那天晚上您住在学校里。”
“是啊。”他显然不太喜欢这个问题。“如果要问很久的话,你先坐下吧。”
“没关系,只有几个小问题而已。”她见只有一个空出来的座位,若自己坐了,未免太不尊重姚漱寒,便觉得索性两个人都站着为好。“那天晚上您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没有,我睡得很熟。”
“那么,您锁门了吗?有没有把办公室的门锁好呢?”
被这么一问,邓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要让冯露葵抢先说出那个尴尬的答案,但末了还是承认了:
“没有。第二天早上发现忘记锁了。”
果然是这样——冯露葵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她此时的心情,或许就像一小时前郑逢时发现窗上的破洞时一样,只是挫败也随之而来了——她总算注意到了,地理教研室的窗子并没有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开在北墙,而是朝西面开的。
这样一来,怕是很难把凶器丢到现场。那扇窗子大体在破洞的正上方,郑逢时设想的“机械诡计”在这里显然也行不通。
她还是不死心,快步走向邓老师身后的窗子,等不及征得同意就推开了它,又把手伸向北边,想试试能不能绕过墙角,却因为被玻璃窗阻挡而无法做到。
失望之余,她也不再有和邓老师说话的兴致了。
“抱歉打扰您了。非常感谢您的合作。”
邓老师不明白她刚刚那一系列举动有什么用意,只好敷衍地说了一句“有事再来找我”,又把目光投向姚漱寒,像是期待她能给个解释。然而姚漱寒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就转身随冯露葵离开了办公室。
没走出几步,冯露葵突然转过身,盯着姚漱寒被连衣裙下摆盖住的膝盖说了一句:
“他好像没注意到老师在大衣下面穿了什么。”
“男人对别人的穿着都不怎么在意。而且,他教过我,可能在他眼里我跟五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冯露葵把脸凑到她面前十厘米远的位置,仔细端详了一番,又若有所思地退了一步,最后甩出一句:“这不是很悲哀的事情吗?”
“穿上这身衣服真有种自己一直没毕业,一直停留在你这个年纪的错觉。当然这也只是错觉。”
“你一定很喜欢学校吧。学生时代也过得很开心,所以才回来做老师。”
“并没有很喜欢,只是真的‘很悲哀’而已。明明已经不是学生了,却也做不成大人。”
“也许打扮得再成熟一些,心态就会不同了。”
“也许吧,我下次试试。”姚漱寒显然想终结这个话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以最消极、笨拙的方式保持着沉默,走下了楼梯。冯露葵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又把话题引到了五年前的事情上去了:
“好像还是得不出任何结论,不过越发觉得这是一起谋杀案。”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想去走访另外几个当事人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是很想。但一个人去外地总归不太现实。”
“和顾千千结伴呢?”
“那更不现实。”
“那么……和我一起,怎么样?”
“您很闲吗?”
“你才比较闲吧。明明快到期末了,还在为这种事分心。”
“考试我真的不太在意,反正也拿不到年级第一,但是也跌不出前十。考第五名还是第八名,真的有分别吗?”
“这话千万别在公开场合讲出来,那些拼死开夜车念书也挤不进年级前十名的学生一定会恨死你的。”
她们来到了办公楼的正门外。
风还在吹,却也没能把阴云吹出哪怕一道缝隙来。
“我周末要去上海见一个朋友,打算在那边住一晚。我也能联系到吴筱琴和霍薇薇,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查下去的话,倒是可以和我搭个伴。但你家里应该不会同意吧?”
“我在外面租房住,这周末不打算回家。家长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好羡慕。”
“老师该不会还住在家里吧?”
“是啊。回去晚了还会被骂,穿着太大胆也会被批评,周末想多睡一会儿也会被拎起来……”
简直就像中学生一样——冯露葵本想这么嘲讽一句,却因为对方忽然有了进一步利用的价值,及时忍住了。
“如果旅费没问题的话,周日可以再去一趟南京,我尽量把陆英和叶绍纨也约出来。”
“高铁票还蛮贵的,我这个学生根本负担不起啊。老师能帮我垫付一下吗?”
“以后会还吗?”
“等我有了收入,到时候老师还记得的话,一定把这笔钱还上。”
“没关系。我帮你付吧。”姚漱寒长叹一声,像是在为自己的钱包鸣不平,“读了这么多年推理小说,第一次遇到可能成为名侦探的人,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你在图书室做的推理很精彩,虽然被戳到痛处,有些不爽,但能听到那么秀逸的推理我还是很满足。我相信你有这个才能。让我做你的华生怎么样?”
“‘名侦探’这种词说出来不觉得脸红吗?千万不要对我有所期待,我肯定会让你失望的。”
“碰头的时间地点我会发短信告诉你的。我们交换一下手机号吧。”
冯露葵点了点头。姚漱寒把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举到她面前,准备打开通讯录、给她看自己的手机号码,却不慎暴露了锁屏画面——那是她刚刚在图书室自拍的校服照。作为背景的书籍,果然都被替换成了属于I类的推理小说。
“老师,能不能把这张照片也发给我?”
“那我们来交换?”
说着,姚漱寒抽回手机,打开拍照功能,对着冯露葵按下了快门。因为光线太暗,只拍出了朦胧的轮廓。冯露葵连忙抢过手机,像是要删掉自己的照片。结果,半分钟后手机还到姚漱寒手里的时候,照片非但没被删除,还被设成了锁屏画面;通讯录里也多了“冯露葵”这个条目。
“我们说不定很合得来。”
“我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