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别担心。”多惠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令由纪夫放心地松了口气。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多惠子又补了一句:“我只告诉了我爸。”使由纪夫立刻喷了出来。
“等等,你跟你老爸和好了啊?”
铃声终于响起,多惠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由纪夫松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笔记本。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戴眼镜的男生把脸凑了过来,说道:“喂,由纪夫。”
他的制服立领处露出了笔挺的塑料领撑,白得如同健康的牙齿般炫目。
“干什么啊,殿下?”由纪夫应道。当然,在普通的县立高中里是不可能有什么殿下的,从外表来看,他也不过是个矮个子男生。殿下的刘海全部垂在眼前,圆圆的脸型搭配斯文的说话方式,显得他是个有教养又做事认真的男生。至于他为什么被称作殿下,并没有定论,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散发出一种优雅脱俗的气质吧。
“由纪夫啊,那个,刚才,”殿下说话慢吞吞的,“我听到了,什么爸爸,什么四个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殿下的耳朵真灵。由纪夫一边苦笑一边敷衍道:“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啊?”殿下纠缠不休。
“就是在聊我要和多惠子结婚,然后生四个孩子。”由纪夫随便应付了一下,结果陛下呆呆地“哦”了一声,一脸失去了兴趣的样子。
放学后,多惠子果然跑到由纪夫身边,爽朗地威胁道:“好了好了,要是不希望你爸爸的事情被曝光,就和我一起去小宫山同学家吧。”
由纪夫的脑海里飘过了一句父亲阿葵说过的话。那是一句从由纪夫还是小学生时起,阿葵就一直在他耳边反复强调的话。“如果有女性求你办事,只要条件不是太苛刻,就一定要接受。”任谁听了这句教诲,都会想反问“你跟我说这个又能怎样”吧,由纪夫也是除了困惑以外不知还能有什么反应。
不过,像这种自小便从家长那里听到的话,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支撑孩子行动与思维的基础。即使孩子心里想着“我才不会照做呢”,也会不自觉地受到影响。由纪夫也在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接受了多惠子的邀约。
“喂喂,小宫山不是也很奸诈嘛?”站在公寓前,由纪夫对多惠子说道,“住在这么气派的公寓里,肯定是有钱人。”
“只凭住的地方,我觉得还不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奸诈哦。”
由纪夫以前就知道小宫山也住在同一片区域的高层公寓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栋建筑。应该有二十层高,虽然外观并不花哨,但简洁坚固的感觉透出一种高级感。仔细一瞧,隔着两条车道的马路对面也有类似的高层公寓。虽然外表相似,但楼盘开发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家,估计是为了较劲才建在了对面,看起来就像两个巨人夹道互瞪一样。
“虽然乍一看很不起眼,但这样一来感觉更有气势啊。”多惠子指着公寓说道。
他们刚到达便隐约有了预感。果不其然,这里采用的是自动锁,连进大门都需要有钥匙或得到许可。大门旁边设有对讲机,多惠子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小宫山家的门牌号,按完后问由纪夫道:“该说什么好啊?”
“你应该在按之前问我啊。”
没人应答,由纪夫二人沉默地看着无声的对讲机。身处这片寂静的住宅区中,站在高级公寓前干等回应,实在让人感觉不太自在。终于,从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个小心试探的女声:“来了,是哪位?”
“我们是小宫山的同学。”多惠子毫不犹豫地报上了名。
“同学?”那位女性回了一句,语气中含着几分警戒,“请稍等。”说完她便挂断了。
“你看,他在家吧。”多惠子得意的眼神让由纪夫皱起了眉头。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小宫山同学拉到学校啊。”
“多惠子,你误会了。”由纪夫直截了当地说,“把他带回学校并不一定是正确的行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上学中得到幸福的。”
他又抬头看向这幢公寓。深茶色的墙壁看起来好似矿石一般。
小宫山把自己关在了这么气派的公寓里啊,由纪夫想象着,那当然不想出去了。和这幢建筑相比,外面的街道就像愚民们的广场一般吧。
“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嫌去学校很麻烦啊,要是只有小宫山可以不去上学,那我可不甘心。大家都是忍耐着去上学的,他也不该偷懒,必须赶紧回去上学才对。”
“所以你才要硬拉着他去上学?”
“要死一起死嘛。”
“真是讨人厌的性格啊。”
刚听到大门开启的声响,一个女人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微卷的头发随风飘拂,能从眼睛和脸颊看出她有些疲惫,或许是刚刚起床的缘故。小宫山的母亲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妇人。由纪夫的家离这里很近,所以他曾和小宫山的母亲有过数次擦身而过的经历。然而与他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站在眼前的妇女少了一分霸气。
“您好。”多惠子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妇人却唯唯诺诺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我想把小宫山同学带回学校。”
“他在棒球部出什么事了吗?”无奈之下,由纪夫也只好发问。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小宫山的妈妈看也不看他们,显得十分慌张。由纪夫观察着她,心想真是完全没有身为家长的威严和气势可言啊。
“我去帮您把他拽出来。”多惠子一脸认真,还当场做出拔河的动作。
“要是那样做的话⋯⋯”小宫山的母亲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摇了摇头。
“小宫山会发狂?”由纪夫从她害怕的模样可以想象得出,要是那个常以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肌为傲的小宫山发起狂来,这位柔弱的母亲一定不是对手。
小宫山的母亲既没肯定也不否认,而是说了句“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表露出委婉的送客之意。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明显觉得他们俩很碍事。
由纪夫和多惠子对视了一眼,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决定离开。不死心的多惠子还补了一句“我们还会再来的”。
“那个,请问他不去上学和社团活动有关系吗?”由纪夫问道。
“唉⋯⋯”小宫山的母亲眨了好几下眼睛,露出一副像在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般的落寞表情,摇了几下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请不要再管我们家孩子的事了。”
她转过身,消失在入口处。大门紧闭,仿佛在对他们说“快回去吧”。
“你看,白跑一趟吧?”
“你不知道人生中大多数有意义的事表面看来都是徒劳的吗?”
“这是谁说的?”
“我的熟人,曾热衷于挖掘丰臣秀吉埋下的金银财宝。”
“真是一句极有说服力的金玉良言。”由纪夫用缓慢的语速讽刺地说道。
那天吃晚饭时,母亲知代又不在家。“她说要加班。”阿葵说道。身材瘦高的阿葵手臂也很长,哪怕只是张开双臂,都像蝴蝶展翅一般优雅。
“又是在交货期前忙得手忙脚乱?那种公司,干脆辞职得了。”坐在饭桌前,正用签字笔在体育新闻边写着什么的阿鹰说道。他正认真地盯着马匹的名字、符号,以及一行行的数字,期盼着幸运的火花从报纸上蹦出来的那一瞬间。
坐在由纪夫面前的阿悟正支着胳膊,安静地看着一本大部头书。那是他以前从二手书店买回来的日本作家作品全集。
坐在由纪夫右边的阿勋一边挠着一头短发,一边低声说道:“就是因为有阿鹰这种认为遇到痛苦只要逃避就好的大人在,那帮小鬼才会变得软弱,只知道逃跑。”长着一身结实肌肉的阿勋,即使在饭桌上,也有近乎两人份的存在感。
“你可是中学老师,别管孩子叫小鬼。”阿鹰依旧看着报纸上的赛马栏,头也没抬一下,“而且这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小鬼自古以来就是软弱的啊。遇到辛苦和麻烦的事,只要逃开就好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鬼,谁又想受苦呢?”
“要是未满二十岁,遇到辛苦和麻烦的事情只一味逃避,或许还能勉强混过去。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成天追在翘课的同伴或前辈身后,耍帅地说什么‘好烦啊’、‘蠢死了’之类的话,也许还过得去。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既找不到工作,又无法过上像样的生活。”阿勋一反常态地说了一大串,随后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到嘴里,用力地嚼了几口,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炸鸡,继续说道,“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想到‘要是当初认真学习就好了’,那还算有救。可大多数人都会开始想‘有没有什么能继续轻松过活又能赚钱的方法啊’?”
“原来如此。”阿悟低声简短地附和了一句,视线也没有离开书本。
“然后呢?你想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啊,阿勋老师?”阿鹰用调笑的口气问道。
“阿勋啊,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女数学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阿葵则是满不在乎地提了一个和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
“听好了。那些小鬼,最终只会想到去依附认真生活的人。”
“原来如此。”阿悟点了点头。
“要不就是成天只想不劳而获,沉溺于赌博;要不就是专注于讨女人欢心,好让女人养着。”阿勋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明显在把矛头指向阿鹰和阿葵。然而那两位当事人却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赌博能使人成长啊。”阿鹰漫不经心地说着。
“阿勋啊,那位美人老师到底叫什么啊?”阿葵不放弃地问道。
“在学校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由纪夫看了看比平常更热血的阿勋。
“学校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堆问题。”阿勋冷笑着说道,“把一群十三四岁的小鬼关在教室里,要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那才叫奇怪呢。”
“正是自尊心爆棚、狂妄自大的年纪啊。”阿鹰说道。
“正是性欲觉醒,开始受性欲摆布的年纪啊。”阿葵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以为和朋友之间的那点事就是全世界了。”阿悟嘀咕道。
“所以,”阿勋瞪着微微下垂的眼睛,愤怒地强调着,“这帮小鬼仅凭吸收到的那些信息,就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比大人厉害多了。”
“明明我们比他们多活了三十年呢。”
“唉,不过我们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初中生嘛,跟女人睡过一次就拽得不行了。”
“他们只是想通过嘲笑和反抗大人来撒娇啊。”
“所以呢?这次又出了什么事?阿勋你又对学生动手了?”听到由纪夫的问题,阿勋变得一脸不快。
“什么叫又啊?好像我以前动手过似的。”
“可是,上次你不就动手了吗?”虽说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阿勋在街上发现有别的学校的不良少年欺负自己的学生,便和那群不良少年上演了一出大乱斗。听说由于他的身手太漂亮,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以为是在拍电影。总之,动用了武力的阿勋就被当作“问题老师”了。就连在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揶揄地称为“暴力老师”。他去洗澡,阿鹰便会说“暴力老师,要去泡澡”(注:原文是“暴力教師、お風呂に入る”,疑似是在戏仿日本知名作家早川浩的作品《フリーター、家を買う》(《打工仔要买房》)的标题句式。)。就连仅仅只是回到家中,知代也会嘲笑他“暴力老师,到家了”。
“这次不是我,是隔壁班的班主任。”
“是那个可爱的数学老师?”
“不是。”阿勋皱着眉头回答,“他们班有个狂妄自大的学生,扰乱课堂秩序不说,还觉得自己挺厉害。”
“在学校扰乱课堂秩序,跟坐过山车是一个道理。”阿鹰用筷子比画出过山车轨道的形状,“归根到底,不过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小打小闹而已。老师的恐怖是有限的,老师和家长都算不上什么可怕的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现自己的反叛,还为此沾沾自喜,充其量不过是在撒娇而已。”
“你说得没错。”阿勋消了点气,“结果后来,那个爱撒娇的学生就冲着班主任吐了口唾沫。”
“真够可以的。”阿鹰笑了。
“那位班主任也终于开始急了。”
“是女老师?”阿葵纠缠不休地问。
“是男的。”阿勋气冲冲地回答,“是个新来的年轻老师。他气得一把揪住了那个学生的衣领。”
“然后学生肯定会说:‘你打我啊,老师要是敢对学生动武,问题可就大了。’”
阿勋一脸呆滞地看着阿鹰。“你怎么知道?”
“都是老一套了,我小时候也经常这么说。”
“原来你才是万恶之源啊。”
“然后呢?新来的老师动手了?”由纪夫插嘴问道。
“是啊,动手了。”
“打了巴掌?”阿鹰问道。
“是用巴掌没错。”阿勋回答。
“要是用拳头打的话还行,用巴掌的话哪算打人啊,不就是拍了一下吗?在如今这个时代,连这样都不行了?”
“麻烦的事还多着呢。那家伙的父亲似乎很有来头,母亲话多又嘴快,脚下还没闲着。”
“你的意思是?”阿悟开口问道。
“跑到学校里来了。”
“新来的老师要是把这两个家长也揍一顿就好了。”阿鹰不负责任地说道。
“然后呢?那个年轻老师怎么样了?”阿悟在任何情况下都像是一位冷静旁观的观察者。
“被罚在家反省一周。那个学生却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在班里被奉为英雄。”阿勋说完吐出一大口气,把筷子伸向餐桌中央。
这时,在旁边默默旁观的其他三个父亲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打趣道:“暴力老师,要吃炸鸡。”
吃完晚饭,阿鹰和阿葵打开电视,收看有普通观众参加的智力问答节目。由纪夫在他们身旁打开教科书,一边听阿悟的讲解,一边做练习册上的习题。阿勋翻着篮球杂志和格斗杂志,还时不时地对由纪夫说上一句:“由纪夫,即使社团休息也要每天练习投篮啊。”
“我每天早上都在练。”
“要是你能从外线投中,防守一方就要从后场跑到前场了。”
“我说啊,”过了一会儿,由纪夫依次看了一遍父亲们的脸,开口说道,“你们不用担心,老妈会平安回来的,你们没必要都在这里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