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解体迅速
去拜访匠千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不过三月二十日春分那天我正巧闲来无事而已。
妻子利用休假带着五岁和两岁的两个女儿回娘家过夜,本来我也应该一同前往,可我却借口入学考试前后各种琐事繁忙,一个人逃之夭夭。这实在是因为其中牵涉到一个令人烦心的隐情。
岳父和岳母之间的气氛最近很紧张。其由来在于岳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大把年纪了竟然一时兴起考了机动车驾照回来,而且之后马上就开车撞伤了人。
对方的伤势倒并无大碍,可之后的事情就麻烦了。岳母每天都必须要去医院。除了探望病人,还要代替家属照顾病人。对方的说法是:我们不执著于赔偿金和医疗费用(虽然最后还是收下了),只要求你能拿出诚意,仅此而已。
虽然嘴上说得动听,实际上却是在把岳母当用人使唤。这样一来,岳母完全成了那些连探望时间都不出现的家属的替身,从照顾吃饭到帮忙上厕所,还整日听着对方挑三拣四,伺候在身边。
这也太欺负人了。岳母抱怨个不停。迟到一点到医院,或者请求今天换一天人,对方都会露出鄙夷的神色,只差没把“卑鄙小人”这几个字说出口。还会摆出一副受害颇深的态度:幸亏你撞的是我这样的大好人,这么简单的赔偿就宽恕了你,你那没诚意的态度算怎么回事?就像又遭受了什么灾难。
身心俱疲的岳母开始变得有点神经质,抱怨着自己已经受够了。一开始跟着岳母一起大骂对方的岳父,也渐渐觉得心烦,指责起岳母来:“都怪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去考什么驾照,才惹下如此祸端。”自己已经被对方如此欺负,你不但不帮我说话还对我横加指责……想到这些,岳母更加歇斯底里。
于是,就因为这样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岳父和岳母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无比。妻子虽然很乐观地认为迟早会一切复原,但比这更肯定的是,复原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花费一段时间。
所以我每次拜访妻子的娘家时都是抑郁不已。岳父也好,岳母也罢,都想让我去听他们的苦衷,去帮他们说话。要是我不小心插手此事,下一个得抑郁症的没准就是我。
逃是逃出来了,不过这个假期我并没有安排什么事项。既然借口是入学考试前后琐事繁忙,我便好歹去了趟学校。不过果然不出我所料,并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中学入学考试的科目本来就没有英语,而且最主要的是,考试日程早就已经定好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本着职业道德解决了一些杂务。虽然这样一来我就彻底无事可做了,但是离开学校后我又不想回到孤零零一个人的家里。去喝一杯吧,时间又太早。而且一个人喝酒也实在太寂寞。
这时我就想起了匠千晓。他应该连这种假日都独自一人待在单身公寓里吧。
我迅速登门拜访,果然不出所料。可能是觉得冷,他膝上搭着毛毯,正在读报纸。我下意识地环视了这六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圈,果然没有发现暖炉的影子。什么取暖设备都没有,和学生时代完全一样,我有点暗自吃惊。这人并非没有钱,却不肯在自己的房间里安装任何制冷和取暖设备。
不仅如此。他也没有车,连考驾照的想法都没有。就算这个可以理解,但他竟然连自行车都没有。出行只靠自己的双腿。
要是问他为什么什么都没有,他会说:“太麻烦!”可是大老远走到超市去买东西就不麻烦吗?实在不明白他的那套理论。难怪学生时代他总被老教授们称为“仙人”或者“老头子”。
“保彦啊,真是稀客。”大概是看到我手中提着罐装啤酒,千晓表现出超出必要的热情。他这个人对酒比对谁都亲热。“怎么了,突然就来了?”
“也没什么。闲着没事。”
“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放假。”反正这个人肯定连今天是星期几都搞不清楚,“而且本来现在就是春假期间。”
“春假。这样啊。学校老师真好,有长假。”
“这话说的,你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放假吗?”
虽然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可千晓却没有固定的职业,只有偶然想起来才会去打打工。
“啊呀呀,你这么一说我可是会伤心的。”看来啤酒的诱惑起了作用,千晓不论我说什么都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算了,你就别催我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样?老婆呢?”
“回娘家了。”个中缘由我就不多赘述了。不过为了避免他产生不必要的想法,我还是加上了一句:“让姥姥和姥爷看看孩子。明天白天就回来。”
“哦,那咱们就慢慢喝吧。”千晓将唯一的坐垫让给我,显得异常心浮气躁。肯定是着急喝酒。
察觉到这点,我便从塑料袋中拿出啤酒递给他,他简直高兴得不成样子。能让他如此欢天喜地,我这礼物带得也算值了。
干了一次杯后我环视四周。房间里还是一成不变,除了从架子上满溢出来、繁殖过剩般地占据地板的大量书籍以外,就只剩下如战死士兵般横七竖八的空酒瓶了。
我看了一眼刚才千晓在看的报纸,略吃了一惊,本以为那是今天的报纸,没想到其实是去年十月的。旁边还有几本周刊杂志,也是去年的。
“你怎么特意把这些旧东西拿出来看啊?”
“嗯?啊,那个啊。很为难啊,柜子里都塞满了,其他的都处理掉了。旧报纸和旧杂志很有意思呢,一看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为什么只留下这些呢?”可能是记载了很有意思的报道吧,我想。于是千晓指给我看一个地方,那里印着“难解的分尸事件取得重大突破,嫌疑犯被逮捕”。
这个事件我也有印象,于是不觉停下正要将啤酒倒向嘴里的手,重新去看报道。仔细看去,报纸旁边的周刊杂志也全是关于这一事件的集中报道。
最初的死者是一位名叫松浦康江的三十八岁女性。
去年六月五号的傍晚,从高中放学回家的松浦惠理在家中发现被杀害的母亲的尸体而陷入疯狂状态。因为这尸体并不寻常,不但被褪去了所有衣物,而且还被分割成了头、身体、两手、两足六个部分。
之后,同样是高中生的弟弟雄一也回到了家,同样恐惧异常。听到孩子们的叫声之后,附近的邻居报了警。
直接的死因是勒死。用重物击打头后部致晕之后将其勒死。死者的头上还缠绕着被认为是凶犯行凶时所使用的丝袜。同时也已判明此丝袜为被害者所有。应该是被凶犯脱下后直接用做了凶器。
杀人之后,凶犯将尸体肢解。分尸所用的锯子是松浦家的物品,就被放置在现场,上面没有任何指纹。
这是一起猎奇色彩极为浓厚的杀人事件。比如说被肢解之前的松浦康江被弄成两手两脚抱着自家柱子的姿势,手上和脚上都被铐着玩具手铐,就在这样的状态下被切断了双手和双脚。像圆木一般滚落在现场的双手和双脚各自被玩具手铐连在一起,身体部分就这样贴着柱子,头部滚落在后方。
康江的脸和手腕上都有被拖过地面时所造成的擦伤。凶犯行凶时康江所穿的套装也被留在了现场,上面沾满了泥迹,因此警方判断有可能杀人现场并不在松浦家,而是户外的什么地方。
但是分尸的地方毫无疑问是在松浦家。地上的血痕和脂肪痕很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综上所述,凶犯先在户外杀害康江,然后将之移动到松浦家,将她的衣物脱光后用玩具手铐铐住手脚,绑在柱子上,之后进行分尸工作——这就是第一起事件的概要。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这之后一周,六月十二号的晚上。这一次的受害者是土居淑子,一位二十三岁的女性白领。
是从朋友的结婚典礼上回来的土居淑子的双亲发现了全裸的女儿,并向警方通报的。
淑子也和松浦康江一样,被玩具手铐铐住手脚绑在柱子上。头上也缠着她自己的丝袜。和第一起事件一样,也是头后部受到殴打,造成伤害。只是这一次,凶犯似乎相当慌张,套在淑子脖子上的丝袜没有勒紧,淑子不久后又苏醒了过来。
犯人慌张的原因很明了。淑子的双亲发现的不只是女儿那可怜的惨状,在淑子被绑的房间里,还倒有一具男性的死尸。
男人的名字叫做坪井纯也,二十五岁,是正在和淑子交往的上班族。他是被菜刀刺穿腹部而死。作为凶器的菜刀是土居家的物品。
将第二起事件的犯人与第一起的判断为同一人的依据是相同的作案手法,另外最重要的是在坪井纯也身上发现的毛发。
根据鉴定结果,这些毛发乃松浦康江之物。警方断定,这些附着在犯人身上的毛发,是犯人拿着菜刀刺向坪井纯也并与之发生身体接触时转移到被害者身上的。
凶犯认为家中只有淑子一人而偷偷潜入,并像对待康江一样击打淑子的头后部,趁其昏倒时脱去她的衣服,用玩具手铐将她铐在柱子上,并准备用她的丝袜勒死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淑子应该也会和康江一样,死后被凶手分尸。现场也确实发现了锯子,果然也是土居家的物品,仍旧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但是,这时发生了凶手意想不到的意外。就在作案途中,淑子的男朋友坪井出现了,并且目击了凶手对淑子行凶。凶手为了灭口而在慌忙中刺杀了坪井。大概是这一次计划外的杀人令凶手很是慌张,于是凶手误以为淑子已死,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作案现场。
这成了凶手的死穴。根据淑子的证言,凶手的模糊画像浮出了水面。袭击淑子的是一名十几至三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眼神锐利,鹰钩鼻子,尖下巴,“乍看起来像欧美人”。
接着,警方在松浦康江身边发现了很符合这一形象的人。这个人就是植田隼人,三十一岁的无业游民。
植田曾经追求过松浦康江,但是被康江拒绝了。在那之后植田不停地缠着康江,令她十分害怕。
警方让淑子看过植田后,她表示虽然很像,但她并无把握,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凶手应该个子更高一些。
于是警方展开对植田的调查。植田一口否认。他表示自己虽然确实被康江拒绝了,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心生恨意,也没有在她家四周徘徊,更没有杀害康江。而且他没见过一位叫做土居淑子的女性。
康江的事姑且不论,植田说他不认识淑子的事怎么看也不像是谎话。淑子也曾经作出过以前从没见过植田的证言。并且在植田隼人和土居淑子之间找不到任何共通点。哪里都找不到植田隼人和土居淑子有过往的证据。
但是警方认为,植田之所以去袭击毫不相识的淑子,也有可能是在杀害了康江之后“杀顺了手”,而展开无差别杀人的缘故。
这种想法在目击了六月五号植田从康江家里出来的邻居那里得到了证实。在铁的事实面前,植田态度一变,开始翻供,承认自己当天确实去过康江家。但他仍然否认自己杀害了康江,强调去的时候康江已经身亡。
然而植田还是作为这两起杀人以及杀人未遂案的嫌疑犯被逮捕了,因为他没有六月十二日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是去年传遍街头巷尾,被称做“分尸事件”的案子的概要。
“我明白了,让我猜猜看。”放下旧报纸,我再一次将啤酒灌入口中,“你是想把这个案子推翻,重新推理吧?虽然最后将植田当做犯人解决了,但实际上凶犯另有其人,你想要重新推理一番,是这样的吧?”
“嗯?”千晓停下正要打开第二瓶啤酒的手,愣住了,“哪里,我没有那样想……”
“别骗人了。”千晓确实是个推理迷,这一点从推理小说的数量占据书架三分之一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推理出与警察们不同的结论,也就是事件的真相,并以此为材料写推理小说,你是这么盘算的吧?从实招来!”
“推理小说啊……”千晓一口气将第二罐啤酒喝下一半,脸上的表情极好地诠释了“喜悦”一词。真是的,真让人怀疑这个人在这世上深爱的不会只有啤酒吧。“原来如此。那也挺有意思的啊。虽然我根本没想到。”
“你说没想到?”不是麻烦而是有意思,能这么说,对千晓来说就已经算是很不易了,“那你为什么现在再来回头阅读这个事件的报道?肯定是想到犯人另有其人之类的吧?”
“哪里哪里。凶手是不是另有其人,我哪里能知道。既然警察这么下结论了,那这个叫做植田的人大概就是凶手了吧。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对这个结论是没什么意见。”
“什么啊,真是个随便的家伙。既然要重新推理的话,不举出凶手另有其人怎么能行……”
“另有其人、另有其人地没完没了地说着,你对这个‘另有其人’有什么想法吗?”
“算是吧。”我一时兴起,把临时想到的说了出来,“我觉得可疑的是松浦康江的前夫。”
虽说是临时想到的,但这个想法也不算坏吧?根据周刊杂志的特别报道,在短期大学担任副教授的松浦康江似乎是个相当强悍的女人,当初还是她“休”了自己的老公。她对友人们大放厥词,说是自己想着和一流大学毕业的男人结婚才选择了他,结果没想到是个比自己脑子还差的笨男人。这当然极度伤害了男人的自尊心。
而且她的前夫——村上恭一,容貌出众,个子高挑,嗯……越想我越兴奋。没准,这就是被隐藏的真相!
“前夫,也就是说……”可是千晓完全无视我的兴奋。喂,千晓,你这家伙,发呆也要有个限度啊。“松浦康江曾经离过婚?”
“什么啊,你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因为我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啊。”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有趣,让你重新阅读有关这一事件的报道呢?”
“这个嘛……比如说……”说着,千晓将一册周刊杂志拿在手中,“土居淑子和坪井纯也的相识过程,这个就很有意思。两个人相识的契机是,土居淑子驾驶的机动车撞上了坪井纯也所骑的自行车。不错吧。这样一个小小的交通事故就能萌生出恋爱的火花的话,我也洗心革面,来驾驶驾驶机动车或者骑骑自行车。”大概是注意到了我一脸的不满,千晓连忙嬉皮笑脸地说道:“开玩笑而已,玩笑。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松浦康江的尸体。”
“尸体?”
“对。我在想凶手为何要将尸体分割。”
“为何?”对于这个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一时语塞,“应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吧。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就是对康江的强烈憎恨吧。”
“但是,为什么对素未谋面的淑子也要做同样的事情?”
“可能是第一次杀了人之后有点发狂了吧。”我把刚才还鼓吹康江前夫是凶手的话忘在脑后,又以植田犯人说为前提说起来,“或者是从分割女性的身体中得到了快感也说不定。”
“心理变态的一种吗?嗯,可能实际上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但是这样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真相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吧?”
“但是这样就写不成小说了。要写成推理小说的不是你吗?”
“我说的不是写就好了吗?”虽然是无所谓的事,可我还是严密地纠正了他,“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想写而已。”
“最吸引我的是手铐。”
“手铐?怎么说?”
“为什么要用手铐铐住康江和淑子呢?”
“那当然是为了限制她们的自由啊!”
“可是你想想松浦康江的情况,她应该是在户外被杀害然后再被凶手运送回家的吧。也就是说她被运送回家时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自己动的,对吧?那么特意把死人的手脚铐上手铐以限制其自由不是有点好笑吗?”
“那是因为……”原来如此。听千晓这么一说,确实这里是一个疑点。我歪着头苦思了一会儿后突然灵光一现。“等一下,也有可能康江不是在户外被杀害的。警察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是,康江的身体上有在地面上被拖拽的擦痕,以及她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确实,凭这些可以得知康江遇袭是在户外。但是凶犯最初袭击康江时也有可能并未将她杀死。有可能吧?虽然遇袭了,但还没有遇害。这样一来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被运送回家的时候康江还活着?”
“对。仔细想来,运送一具尸体应该是相当繁重的劳动。虽然并不知道这个叫植田的人体格、体力如何,不过就算他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比起在户外杀人后再运送回家,还是带至家中再下手比较容易实现。”
“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可我还是在意手铐这个疑问。被带至家中的康江还活着,这无所谓了。但是她应该被击中头部而处于昏迷状态吧。虽然不知道凶手殴打她后头部是在户外还是在家中,但不论哪种情况,都已经剥夺了她的抵抗力,绞杀起来应该没有什么障碍。那么在此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必要铐上手铐呢?”
“也不见得就完全剥夺了她的抵抗力啊。她也有可能中途苏醒过来。”
“那就再把她打晕好了。至少比起让她做出怀抱柱子的姿势再铐上手铐来说,再打一次更为轻松省事。”
“嗯……这么说来……”
“而且对于凶犯来说,还有一项分尸的任务需要完成。虽然我没有实际做过,但我还是不觉得肢解怀抱柱子、铐着手铐的尸体要更为轻松。当然也不是说这样就不能分尸,而且实际上犯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分的尸。只是,在明明能够解开手铐再分尸的条件下,凶手偏偏没有这么做。犯人有着某种执著。我是这么觉得的,将受害者铐住的理由,以及将尸体肢解的理由……”
“你觉得不是心理变态发狂的产物,对吧?”
“越想越不是。”千晓突然换了一副谦虚腼腆的语调,“刚才我说凶手就算是植田也无所谓,这虽然并非胡说,但是如果他是凶手的话,那么那种执著就只能被解释为心理变态发狂的产物了。跟你谈过这些之后,这个想法就更加清晰了。”
“那么果然凶手另有其人?”
“你可别误会,我说凶手另有其人,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追求手铐和分尸这两个疑点的合理解释而已。就现实来说,植田有可能是心理变态,他就是犯人,那么这个事件就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作为我个人来说,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那就算为了杜撰一篇小说好了,咱们让这个事件有个合理的解释如何?要不然连一个推理短篇都写不了。”
“本来我也没说要写……”
“真凶另有其人。总之就以这个为前提吧。”
“嗯。”遗憾不已地望着喝空了的啤酒瓶的千晓,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来,用仅有的平底玻璃杯调了一杯加水威士忌给我,自己则用茶碗调了一杯加冰的。“也就是说植田被当做了替罪羊。这样一来手铐和肢解才有意义可言。”
“哦?为什么?”
“凶犯其实本来只想杀害松浦康江一人,但是只杀康江一人容易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怀疑。于是犯人想到了利用植田作为替罪羊的方法。真凶肯定是知晓了植田死缠烂打康江的事。康江被杀的话,植田肯定是重点怀疑对象,但是真凶——假设其为X——也有可能被怀疑。X充分预测到了这一点,所以×的目标是制造出将自己排除嫌疑圈、而将植田作为仅有的怀疑对象的假象。X先将康江杀害,然后袭击土居淑子。但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土居淑子的命,因为这完全是为了让人误以为,杀害康江和袭击淑子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我有点混乱,“拜托你说得更简洁些。”
“只有康江一人遇害的话,有杀人动机的就不止植田一人,X也会被怀疑。但是如果不仅康江,连淑子都遇害的话,和淑子没有任何关系的X就会失去动机从而免去嫌疑。”
“可是植田也没有杀害淑子的动机啊。他们之前从没有见过面。”
“可是植田对已经离婚有两个孩子却仍旧风韵犹存的康江——”千晓指了指康江的照片。确实是个美人,大眼睛高鼻梁,五官端正,看起来不太像日本人。如此看来她的一对儿女想必也都俊俏可人吧。“——仍死缠烂打,离变态仅有一步之遥。再加上又是个无业游民,很容易被扣上危险人物的帽子。杀害康江的动机也具备。就算之后说他杀人成性,展开无差别杀人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事实上也是如此。”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一边用自己的话整理着千晓的思路,一边说,“X为了给人一种袭击康江和淑子的是同一个人——也就是植田——的印象,而将康江和淑子用同样的方式绑在柱子上,用手铐铐住。但是因为他真正想杀的只有康江,在淑子身上所做的应该都是伪装工作。但是却发生了X意料之外的事,半路杀出了淑子的男朋友坪井。在暴露了自己的相貌的情况下,X不得已,实行了计划外的杀人……”说着,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但是淑子也看见了X的面孔,可为什么X没有同样刺杀淑子呢?”
“确实……”威士忌似乎洒了出来,千晓一边不舍地舔着茶碗的边缘,一边说,“有点奇怪。那就是X原本不打算杀害淑子,但临时改变主意,决定还是要杀掉淑子灭口。可是坪井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阵脚,最后没能彻底杀死淑子。这种可能性,有吗?”
“啊,对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解释,“X没注意到自己的相貌被淑子看到了,因为她当时被打晕了还被丝袜勒着。X一定是认为淑子已经昏了过去而放松了警惕。可是没想到虽然微弱,但淑子还有意识,并且看见了X的长相。本来,如此一来X的阴谋应该在此宣告破灭,但偏偏他和植田长得十分相似,凭运气躲过了这一次危机。”
“嗯——”陷入思考中的千晓又往茶碗里加了块冰。明明做什么都嫌麻烦,但在喝酒上,这个人却很一板一眼。“也就是说X和植田一样,‘乍看起来像欧美人’。还有——”大概是在回想淑子的证言吧,千晓的视线左右游移,“比植田略高,有杀害康江的动机,说起看起来像欧美人的……”
“果然还是康江的前夫村上恭一吧。没有载有他的照片的报道吗?”
“没找到带照片的。只是我觉得应该不是村上恭一。嗯,在哪儿来着……刚刚才发现的……啊,找到了。这儿。”千晓将周刊杂志翻到我还没看到的一页,“上面写着村上恭一有六月五日的不在场证明。”
“哦,真的啊。是怎样的不在场证明?”
“在公司加班。有同事们的证言。”
“那就应该没有问题了。如果说不是康江的前夫的话……康江身边还有什么样的男人啊?”
“这样的男人好像没有了。”
“但康江可是如此这般的大美人啊,而且只有三十八岁。就没有在交往中的男人吗?”
“至少——”千晓同时翻着数本周刊杂志说,“没有涉及到康江的男性关系的报道。当然暗地里有谁也不清楚实际情况的情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肯定有啊。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
可是这么说总觉得有点牵强,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但转念一想也可能是我有点醉了。本就空腹的我陪着千晓喝到此时,早已不胜酒力。
“也就是说,咱们在这儿纸上谈兵的推理走到穷途末路啦。竟然得出了凶手是我们不清楚情况的人物。”
“啊,差不多吧。”痛快放弃的千晓突然看着我说,“唉呀呀,真是抱歉,连点下酒菜都没有。虽然我是不吃的。”
没错,千晓喝酒时极少伴着下酒菜。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害怕下酒菜会使酒变味,他笑说:“理由没那么冠冕堂皇,只是个人习惯而已。”
“我出去一趟,你等我一下。”说着,千晓便夺门而出,片刻之后就带着略显奢侈的刺身拼盘回来了,似乎是在附近的鲜鱼店买的。他这个人在这方面从不吝惜。
“可是——总觉得有点无法释怀呢。”一面吃着刺身,一面陶然地啜着加冰威士忌的千晓突然将话题转了回来,“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用手铐将受害者铐在柱子上是为了让这两起案件拥有共性。可是如果说这就是凶手的目的的话,有什么必要将康江的尸体大卸八块?想要有共性的话,只要把康江用手铐铐在柱子上再勒死,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淑子,只是不把她勒死。这不就足够达成制造共性的目标了吗?”
“谁说不是呢。”我一边给自己调着加水威士忌一边表示同意。要是让千晓来调,威士忌的比例总是高得离谱。“根本没有必要去分尸。将手脚、身体都分解是相当繁重的劳动,肯定也很花时间。”
“花费时间……”千晓眨了眨眼,“对了……对!费时,费事。对杀人犯来说应该尽早离开犯罪现场,可是凶手却不顾这些而留在现场进行费时费力的分尸工作。一定是有什么紧迫的理由使得凶手不得不如此。那么能让凶手觉得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千晓叹了口气,“结果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上。哎呀哎呀。”
“本来就是你对凶手为什么要将康江的尸体肢解抱有疑问才去翻读报道的嘛。”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再说一遍,我对植田隼人是真凶毫无意见。只要他有肢解康江尸体的合理理由。可是如果假设植田是真凶的话,这个理由却遍寻不到。至少他不会因为这么做而得到任何好处。”
“所以我就说了嘛,真相就是:凶手是植田以外的人。”大概我们两个人都喝醉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车轱辘话,“但是实际上犯人的名目就落在了植田的头上。果然还是和分尸有关吧?”
“也就是说伪装?”
“对。”
“可是肢解康江的尸体到底算哪门子的伪装?”
“那我怎么知道。但是——”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浮上我的脑海,我来不及深思熟虑,顺嘴说了出来,“康江是孽缘的牺牲品,大概是想制造这样一种氛围吧。”
“孽缘?”
“我们觉得是为了分尸方便才将衣服脱去的吧,所以康江才会一丝不挂。可实际上因果关系正好相反。凶手X将康江的衣服全部脱去,是为了造成她是被情杀的假象,于是自然而然地将搜查方向引向植田。所以才将康江脱得一丝不挂。”
“可是脱得精光并不能确定就是情杀啊!”
“没错,但是X未能对康江施加性虐待,所以用分尸来取而代之。”
“慢着,为什么X未能对康江施加性虐待呢?”
“比如……X其实是女人?”
“那就奇怪了。假设X是女人的话,如果她想营造康江是被情杀的假象,那就更没有必要做分尸这种乌七八糟的事了。采取将事先准备好绳子、假阳具等SM道具留在现场之类的方法岂不是更加省事?”
“明白了。X是男人。而且本来打算在康江的尸体上留下性虐待的痕迹——最初。”我的醉意越发浓厚,说的话都开始接近妄想,“可是,一到关键时刻,X却做不到了,也就是说那时他阳痿了。这下X伤脑筋了。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法伪装了。而且他也没有事先准备成人道具。于是他——”
“于是他就想出了用分尸来代替的方法,以此来添加猎奇色彩?”
“突然阳痿,一时心慌意乱了吧。或者他有了通过切割女性尸体来刺激自己勃起的这种令人作呕的期待……”
“嗯……”千晓也被勾起了兴趣,陷入沉思,“这种可能也不能说没有,但是X为何在这关键时刻阳痿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就像抽到了坏签一样,谁都有可能吧。还是说……”我意识到自己脱口欲出的话,一阵作呕,可因为酒精的作用,舌头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停不下来,“还是说,X根本没有阳痿,最后关头理性阻挠了他,致使他没能成功……”
“理性阻挠?怎么说?”
“就是说……理性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X和康江发生性行为。”
“理性不能容忍和这么漂亮的女人发生性行为?你怎么回事,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想说X其实是同性恋吧?”
“那倒不是。比如说是和康江关系极度亲密的人,也就是她的儿子之类的。”
这话令千晓都大为惊愕,口中的威士忌也喷出来少许。可我却更加确信,这就是刚才我感觉到的我们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事。
“松浦雄一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而对他母亲康江怀有杀意,可是考虑到只杀康江一人的话作为家人的自己有可能被怀疑而订下了这个计划。一开始他打算不顾一切地在母亲身上留下被凌辱的痕迹。可是毕竟是亲生母亲,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下不了手。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分尸来代替。当然那个时候的他肯定是有点神智失常了。”
“太突发奇想了……可是雄一还是一个高中生吧?”
“既然是高中生,那怎么猥琐下流都不奇怪啊。”大概是出于职业关系,我的话里带着些许亲身感触,“体格也一样。我觉得松浦雄一比植田高一点也不稀奇吧。从康江的外表来看,雄一一定也长着一张乍看像欧美人的脸吧。对了,没有载有雄一照片的报道吗?”
“好像没有。”千晓听话地翻着杂志,“雄一是凶手的话……有点太匪夷所思了吧?”
“难道说他也有不在场证明?”
“虽然没有这样的报道,但是六月五日雄一早上像往常一样去上学,直到晚上才放学回家,这样的内容曾有报道一笔带过。在这里。虽然没写警察具体是怎么调查的,但是应该不会有问题吧。从常识上来说,似乎首先调查家人的不在场证明是惯例。”
“这样啊。”这个假说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所以非常干脆地收了回来,“也是啊,肯定调查过了,那这个也不行了。”
从千晓手中接过来的杂志刚巧被翻到一页完全不相关的内容上。我被《那时让我踩下油门的疯狂》的标题吸引,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
“……这世上……”这时我联想到的不是别的,正是岳母引发交通事故的事,“还真有这些残忍的事呢。”
“此话怎讲?”
“看这个——虽然完全不相干。有个年轻人误撞了一个老太太,之后下车察看,可看到老太太一息尚存就又重新开车把她轧死……”这故事让千晓也皱起了眉头,“当然这个年轻人和老太太无冤无仇,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抱有杀意。但是这个年轻人曾经有过引起交通事故的经历,那时在赔偿问题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人际关系上承受了一些重压,于是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之前撞到的人品质不怎么样,很阴险地讹诈他。好不容易心理创伤有治愈的苗头就又遇上了这起事故。这个年轻人一瞬间想到,如果对方还活着,事情就又会变得复杂,还不如索性一口气轧死。受这个念头驱使,他一时冲动,踩下了油门……唉,多么可悲可叹的故事啊!”
“是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千晓突然开始嘟嘟囔囔,“糟了。我以为那是完全不相关的报道,所以根本没去看。早点儿读了这个报道的话早就搞明白了。”
“什么?”
我一时以为千晓已经喝到极限了。这个人有喝到烂醉前,总会大喊一句意义不明的话然后就陷入沉睡的毛病。可是这一次似乎并非如此。
“我一直错看了这个事件的本质。凶手真正想杀的既不是松浦康江,也不是土居淑子,而是坪井纯也。这才是凶手一开始就打的算盘。”
“杀害坪井纯也……”话题转变得太快,我的思路一时有点跟不上,“……才是真正的目的?”
“对。将两位女士都用手铐铐在柱子上是为了让两起案子具有共性的说法不变。但是不使用绳子和胶带,而使用玩具手铐则另有其意。因为这样不需要帮手,可以自己把自己铐上。”
“也就是说凶手其实是……”我好不容易跟上了千晓的思路,低声叫道,“土居淑子?”
“没错。淑子先将康江杀害,这时她已经计划好了第二起事件,也就是杀害坪井纯也,并且做好了准备。因为在这第二起事件中,她必须伪装成受害者,所以她才用手铐铐住康江的手脚,并且不辞辛苦,用锯子将康江分尸。”
“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人误以为凶手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听好了。六月五日淑子先杀害了康江并做好准备。一周后,六月十二日,淑子的行动如下:先利用双亲不在家这一借口将坪井叫至家中,坪井当然会抱着每个男人都会怀有的上床的期待欣然赴约。为了继续迷惑坪井,淑子一丝不挂地等着他。可是其真实的目的却是为了方便清洗一会儿刺杀坪井时溅到身上的鲜血。杀害坪井后,淑子先冲净身上的血,然后就这么赤裸着全身在头上缠上丝袜,用力撞向柱子以造成一些伤害,之后以抱着柱子的姿势给自己戴上手铐,等着双亲归来做目击者。”
“那也就是说,淑子未曾失去意识?”
“应该是。这样一来,就造成了看上去凶手的目标是淑子,而坪井不过是跟着遭殃的情况,制造了对凶手来说,坪井去淑子家只是意想不到的插曲,因而被打乱了计划没有来得及将淑子像康江那样大卸八块的假象。这就是将康江分尸的目的所在。既然袭击康江和淑子的是同一个人,那他也一定会肢解淑子的身体。而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途中坪井突然出现,凶手因为这计划外的杀人而产生动摇,无暇去做将淑子分尸这一费时费力的事——警察肯定会这么想。我也曾经这么想,大家也是,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费时的事……”我一时哑然,反复回味着千晓的话。肢解尸体费时费力——听起来有点白痴,但却是绝对的真理。
“对。这就是分解尸体所蕴涵的深层含义。”
“可是,等一下。淑子为了伪装成第二个受害者以杀害坪井,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第一个受害者。是这样的吧?否则伪装就失去了意义。可是……可是淑子就因为这个杀害了康江?就为了这个,将素未谋面从不相识的人杀害……”
“起因应该是车祸。”
“车祸?”
“淑子开车撞到过康江。可能不过是轻伤,康江身上的擦伤以及沾满泥的衣服就是那起事故的产物。”
我一时语塞。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不过是在重复千晓的话。
“淑子应该曾经把康江送去医院吧。可是想起事后赔偿等问题就心生闷气。因为淑子以前有过骑自行车撞到人的经历……”
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刚才说到的,和坪井的……两人相恋的契机……”
“没错。可能就是在那次事故后,淑子面对坪井时一直抬不起头。淑子可能根本不喜欢坪井,只是被坪井胁迫与其交往。想到有可能再次面对那些烦心事的淑子甚是绝望,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杀了康江。她没有带康江去医院,而是问出她的住址,在那里杀害了她。这时淑子想,既然已开了杀戒,就不如索性连坪井也一并解决掉,利用康江的尸体将自己排出嫌疑圈。看来她受坪井的伤害颇深。于是她杀害康江后买来玩具手铐做下种种准备。我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她临时想到的。”
“可是还是有问题啊。淑子的证言中说,在第二起案件中目击到了酷似植田的人。当然了,那肯定是在撒谎。可是淑子明明没有见过植田,又怎么能编出那种话来呢?”
“嗯,虽说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是淑子大概见过植田。你看,坪井的尸体上不是发现了康江的毛发吗。如果是从凶手身上粘到坪井身上的,你不觉得有点太巧合了吗?而且第一起事件和第二起之间足足隔了一周之久啊,哪能粘那么久啊!”
“那么,你是说,这也是淑子故意放在坪井身上的……”
“十有八九。对淑子来说,警方不将第一起和第二起事件联系起来调查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这样肢解尸体的作用就失去了。在离开康江家之后,她觉得只有手铐这一个共性的话还是不能安心,于是便想回去再找点什么来加强一下。她选择了康江的毛发。这时,淑子看到了吓得大惊失色从康江家里飞奔出来的植田,觉得这人可以利用。对淑子来说,让这个具体人物来背黑锅最合适不过了。所以在作证的时候她故意没有自信似的说得暧昧不清,以此来增加可信度。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当然这些全都是千晓的凭空想象,没有任何佐证。但是如果被他不幸言中的话,我(当然会觉得康江和坪井很可怜)不禁对土居淑子,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感到万分同情。理由不用多说,因为我脑中浮现的正是苦恼不已的岳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