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业:清朝开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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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崇祯朝廷

他们身边,净是些时髦的奉承话,

和搜罗殆尽的声色犬马,

在这里,良知听命于感性的要求,

若满足不了,定遭痛骂;

在这无边欲壑的中央,

寻欢作乐的皇上,仅仅对死害怕。

W. H.奥登:《凯洛斯与逻各斯》


1627年,崇祯帝以信王入继大统时,大臣们都满怀希望地谈论着明朝中兴的可能。钱甹只:《甲申传信录》,第4页。天启皇帝死于1627年9月30日。傅路德和房兆楹编:《明代人名辞典》,第111页。崇祯皇帝登基时,宣布要效法尧舜,作一位圣明之君。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上,第1页。对崇祯一朝史事的简要评述,见姚家积:《明季遗闻考补》,第137—148页。在崇祯皇帝的登基大典上,言官杨鹤竟大胆陈述了自明朝建立后军力日衰的事实,并且断言,使明朝恢复元气的唯一办法,是坚决消灭腐败现象和朝中的党争。郑天挺、孙钺:《明末农民起义史料》,第2—3页。因此,崇祯帝要想彻底扭转局面,必须首先改变大臣碌碌无为又官官相护的状况,而这种状况正是其昏庸的兄长天启皇帝(1621—1627年在位)短暂统治的特征。崇祯帝不打算对中下层官僚机构进行重大改革,而将注意力集中在高级文武大臣身上。因为,这位当时还算中国最聪明的(虽然不是最有学问的)统治者的新皇上,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信念登上皇帝宝座的,即朝中大臣几乎都不可信任,他们大多都想结成阴谋集团,同自己作对。崇祯帝酷爱读书,尤其爱读史书。李清:《三垣笔记》上,第15页。康熙皇帝(1662—1722年在位)虽然曾批评崇祯帝既不会骑马,也不懂经书,但并未指责他丢了天下,只是说他试图改善明朝的统治,但无能为力。而对崇祯帝的3位祖先——万历、泰昌和天启皇帝——康熙帝却大加责难,并禁止祭祠他们。史景迁:《中国皇帝》,第89页。天启帝精神脆弱,死时年仅23岁。见马米兹:《魏忠贤》,第119—120页;黄仁宇:《倪元璐的现实主义》,第419页。

几年过去了,这种信念发展为偏执狂——一种靠特务及秘密警察提供的情报来获得满足的精神状态。这位皇帝使锦衣卫重显威风而成为“心腹”;并越来越依赖宦官,使东厂很快又恢复了活动。李清:《三垣笔记》上,第2页。数百名政治犯被投入监狱,北京的监狱人满为患,案牍堆积如山。1644年1月21日,皇上见死在狱中的人太多,便催令刑部加快审理。万言:《崇祯长编》,第56页。数十名将领被处死。黄仁宇:《明朝的财政》,第119页。崇祯一朝有7位总督、11位巡抚和14位各部尚书或被斩首,或死在狱中,或被迫自杀。赵翼:《廿二史札记》,第753页(第三十六卷)。崇祯帝在位17年,先后入阁为相的大臣有50人,其中4人是被处死的。仅在1641—1644年间,就先后有18人入阁办事。艾维四:《从教育到政治——复社》,第356页。任职最久的大臣,通常是那些能使皇上相信其政敌都是朋党领袖的人。萧一山:《清代通史》第一卷,第231页。

崇祯皇帝对朝廷党争的这种神经质的恐惧,来自对天启末年那场血腥事变的可怕回忆。当时,宦官魏忠贤与皇帝的乳母客氏互相勾结,残害了大批与东林党及其政治运动有关的官僚和士大夫。马米兹:《魏忠贤》,第114—117、157、244页。这些正直的士人,批评昏庸腐败和任人唯亲的积弊,声称要大力加强儒家道德教育,从根本上整顿吏治。为此,魏忠贤和客氏便唆使同党搜集东林党人的罪证,编成《三朝要典》。此书包括东林党人大臣的名单,是魏客集团对其政敌进行逮捕、刑讯乃至处决的依据。海因里希·布希:《东林书院及其政治思想意义》;查尔斯·O·贺凯:《晚明的东林党运动》。

崇祯皇帝决心结束这种残酷的党争。起初,这位新皇帝怕引起新的党争,不想调查此事。后来,一个魏忠贤的党徒向皇帝建议,同时清洗东林党和反东林党势力,从而彻底消除党争。但倪元璐——日后的户部尚书和以身殉国的英雄——极力保护东林党。结果,崇祯帝清洗了一批魏忠贤的同党,而召回了一批东林党人,并废止了《三朝要典》。黄仁宇:《倪元璐的现实主义》,第418—419页。其兄长尸骨未寒,他便下令收审客氏。结果发现,客氏曾阴谋鸩杀崇祯帝,而让她所控制的一位皇妃所生之子取而代之。客氏在“千刀万剐”中极度痛苦地死去。这使魏忠贤意识到,自己的末日也即将来临。不久,他听说皇上要下令逮捕他,便畏罪自杀了。随着调查的深入,被视为魏、客党羽的其他官员也纷纷入狱;为杀一儆百,表示今后定要严惩此类阴谋集团,崇祯皇帝遂下令将魏忠贤剖棺戮尸,令其来世不得托生。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第74—76页;T.K.庄:《魏忠贤》,第338—340页;马米兹:《魏忠贤》,第282—283页。

尽管施以如此酷刑,朝中党争仍未停息。其原因在于经阉党清洗后幸存下来的东林党人,又乘机向魏忠贤的所有同党进行报复,而不问其与魏忠贤的关系深浅如何。1629年4月9日,刑部奉诏对阉党分别治罪,称为“逆案”,共有168人被列入7等罪名,分别处刑。其中许多人声称自己和魏忠贤只是有所过往而已。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七十一卷,第28页。例如,冯铨——他对1625年弹劾熊廷弼一事负有责任——早于1626年7月便同魏忠贤分道扬镳了,并被挤出了内阁,马米兹:《魏忠贤》,第253—254页。但他是《三朝要典》三位总裁官之一,因而仍然受到弹劾,后经行贿才免受监禁,得赎为民,遣返涿州老家。《贰臣传》第九卷,第28页。冯铨在逆案第五等129人中。该等之人皆沦徒三年,赎为民。赵翼:《廿二史札记》,第747页(第三十五卷)。

另一著名的例子是剧作家阮大铖。此人是安徽怀宁著名官僚世家的后裔。1624年,他被提名任吏科给事中之要职。阮氏家族在16世纪出过几位著名的官僚名士,包括诗人阮自华。恒慕义:《清代名人传略》,第398页。尽管这是东林党领袖左光斗的意见,但仍遭到赵南星、杨涟、高攀龙等东林党人的反对。他们显然是出于鄙视阮大铖为人轻浮而阻挠其升迁,使之转至远不如吏科重要的工科任给事中。阮大铖不甘被拒于吏科大门之外,遂向当时权势日盛的魏忠贤等宦官寻求庇护。及至魏氏专权,阮大铖便成了阉党党徒,被擢授礼部侍郎。尽管他吹嘘说,杨涟、左光斗的入狱被杀,有他一份功劳,但时隔不久,他也同魏忠贤分手并辞官回乡了。魏客集团被粉碎后,他又在崇祯朝中做官,且自称无党无派,反对各派的过激行为。然而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对他的印象极坏。因此,1629年4月12日,他再次被迫辞职。谈迁:《国榷》,第5474页;罗伯特·B·克劳福德:《阮大铖传》,第28—51页;艾维四:《复社》,第353页。有材料记载,他自称对左光斗和杨涟之死负有完全责任。马其昶:《桐城耆旧传》第五卷,第27—28页。东林党人将冯铨、阮大铖等人视为背逆“儒”道而向阉宦求宠之徒。其他许多与魏忠贤勾结的官员也受到弹劾,尽管事情并不像东林党人所宣称的那样泾渭分明。魏斐德:《自主的代价》。

然而,这种法定的明确区分,正是17世纪20年代政治斗争的一大恶果。就像对外策略问题总要逐渐分化出对立两派的惯例一样,国内政治问题也被“正人君子”们说成是勇敢的道学家同无耻的阴谋家的政治斗争。这不仅仅是东林党人的观点。在东林党与阉党的激烈斗争中,许多非东林党的士大夫也被动员起来了。于是,东林书院学者的观点,很快就会成为广大士大夫,特别是各文学社团成员的共同看法,而当时这种文学社团正在中原和南方各地蓬勃发展。宫崎市定:《东洋近世史》,第242页;艾维四:《复社》,第3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