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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归谬法

发现错误命题的妙招

是理性研究的撬棍,它是贯彻一致性的伟大杠杆,它就是归谬法。顾名思义:归(推理)于荒谬。你把一个推论中的一些命题或假设拿过来,看看有没有前后矛盾,或者是否隐含着荒谬之处。要是有,必须丢掉出问题的命题,或者重新推论。我们一直在这么理所当然地做着:“如果那是一头熊,那么熊就是头上长犄角的!”“他赶不上晚饭了,除非他像超人一样能飞。”

当一个命题有着复杂的理论争议时,撬棍通常舞得飞起,但在这里我们却很难区分公允的批评与嘲讽式的反驳。你的对手真的会笨到相信我们用几步轻巧的归谬就能推翻的命题吗?我以前给一个学生的论文打分时,发现了一处拼写错误,他把“parity”拼成了“parody”,创造了“以蠢类推”这个美妙词组by parity of reasoning是以此类推的意思。parody是戏仿、滑稽模仿的意思。——译者注,我认为这是一个比“归谬法”还顺嘴的叫法,它在粗糙而混乱的科学、哲学的争论中得到了普遍使用。

记得几年前,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参加了由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和哲学家杰里·福多尔(Jerry Fodor)主持的研讨会。在会上,从外地赶来参会的认知科学家如果没能讲得令观众们满意,就会收到滑稽的辩驳。有一天,人工智能理论家、认知心理学家罗杰·尚克(Roger Schank)成了大家的“眼中钉”,他是耶鲁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主管,在乔姆斯基的口中,他简直蠢得冒烟。我很了解尚克和他的工作,虽然我自己并不完全赞同,可是我也难以苟同乔姆斯基的看法,于是我举起手来跟乔姆斯基说,他可能漏掉了尚克的立场中的一些微妙之处。“哦,不对,他就是那么想的!”乔姆斯基咯咯地笑着否定了我,然后就继续拿尚克的工作开涮,继续做这件最令听众们感到开心的事去了。几分钟以后,我实在忍不住又打岔道:“我不得不说,你批评的那种观点简直是太荒谬了。”乔姆斯基笑着点点头,我接着说道:“那我就想问问了,咱们干吗还要浪费时间来批评这种垃圾呀?”这桶冷水泼得!

我自己“归谬”别人的观点时又干得怎么样呢?有没有公允一点呢?下面举几个例子,你们来评判一下。在威尼斯的一次会议上,我曾和法国神经科学家让-皮埃尔·尚热(Jean-Pierre Changeux)一起与澳大利亚神经科学家约翰·埃克尔斯(John Eccles)和奥地利籍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Karl Popper)就意识和大脑的问题进行辩论。尚热与我是唯物论者,坚持心灵即大脑,而波普与埃克尔斯是二元论者,声称心灵不像大脑那样是物质的,而是属于某种能与大脑发生作用的第二实体。埃克尔斯在很多年前因发现突触而荣获诺贝尔奖,突触是神经元之间微小的间隙,每天有上万亿的谷氨酸分子和其他神经递质、神经调质通过这些间隙。根据埃克尔斯的说法,大脑是以上万亿的突触为琴键做成的强大的管风琴。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还认为,非物质的心灵,也就是不朽的灵魂以某种方式在量子层面上推动着谷氨酸分子,从而弹奏着突触琴键,真是激动人心啊!他说:“忘了所有那些关于神经网络之类的理论的讨论吧,都是些不相干的废话。心灵就在谷氨酸中!”轮到我发言时,我说我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理解了他的观点。如果心灵就在谷氨酸中的话,我把一碗谷氨酸倒进下水道,是不是就是杀人了呢?“唔,”他有点吃惊地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呀,不是吗?”这次会议留给我的另一段难忘的记忆就是在威尼斯大运河里泡过的卡尔·波普了。那是在圣乔治岛的船库,波普从汽艇上下来的时候滑了一跤,一脚踩进运河里,在两个身手矫捷的船工拽住他、把他拖上码头之前,河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会议的主办方非常担心,他们急匆匆地赶到酒店想帮90多岁的卡尔爵士换一条干裤子,但是卡尔爵士只带了身上穿的这条裤子。按照日程表的安排,会议在半小时之内就要开始了!这时意大利人的机智体现了出来,在大约5分钟的时间里,我欣赏到了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幕:在一个帕拉弟奥(Palladio)设计的有穹顶和大理石地板的房间的正中央,卡尔·波普爵士在一张小椅子上正襟危坐,至少有6个穿着迷你裙的年轻姑娘围绕着他,她们跪在地上,用吹风机对着他的裤腿不断地吹着。那些吹风机的电线呈放射状一直延伸到墙边,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人体雏菊画,而我们的卡尔爵士镇定而严肃地坐在花心的位置上。15分钟之后,衣服干了的爵士用拳头锤着演讲台,强调着二元论的观点。

你可能会想,除了都获得过诺贝尔奖之外,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约翰·埃克尔斯与无神论的唯物论者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之间不会有什么共同点了吧。其实,他们在关于意识问题的看法上都有些过于简单化了。科学圈之外的人大多不了解“过度简化”在科学中是一种多么神奇的东西;科学家们可以用这种“几乎”正确的工作方式绕开令人讨厌的复杂性,把纷乱的细节搁置一旁。

可以说,在科学史当中把“过度简化”用得最成功的要数克里克和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在发现DNA结构时玩的那套“迂回战术”了,在他们公布这个发现时,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等人还在为厘清所有的细节而埋头苦干呢。克里克之所以赞同做这种大胆的尝试,在于他想着万一能够把问题一举攻克呢,但是这种做法显然并不总会奏效。我曾经在拉霍亚参加过克里克举办的一个著名的茶话会,这让我有机会证明这一点。这种午后讨论会是他们实验室组织的非正式会议,客人们也可以参与一般性的讨论并提出问题。恰好在这次讨论会上,克里克做了一个大胆的声明:“我们最近已经发现,大脑皮层V4区的神经元与颜色‘相关’,它能对不同的颜色产生不同的反应。”然后他就提出了一种非常简单化的设想:以红色为例,人对红色的经验意识“就是”视网膜区域的红敏神经元的活动。嗯……我听着有些纳闷儿:“你是说,如果我们把一些红光敏感神经元放到培养皿中并让它们保持活性,再用微电极刺激它们,那么在培养皿中也会出现对红色的意识吗?”

有一个可以对付归谬法的招数,那就是迎难而上、死不松口。自从澳大利亚哲学家J. J. C.斯马特(J. J. C. Smart)为了坚持他的伦理理论,惊世骇俗地说出“对呀,把一个无辜的人绞死有时候就是正确的”这种话以后,我就给这招起了个名字,叫“我比你斯马特”。斯马特(Smart)是聪明的意思,作者把那招称作outsmarting,这个词的本意是“比……更聪明”,是个双关语。——译者注克里克决定他要比我更“斯马特”了,他说:“对呀,会有一种独立的对红色的意识!”谁对红色的意识呢?他没有说。虽然不久之后,他对这个设想做出了改进,但是在他与神经科学家克里斯托夫·科赫(Christof Koch)一起寻找他们所谓的NCC(意识的神经相关物)时,克里克却表示他从未真正放弃过对这一想法的忠诚。

不过,或许我在另一个场合里对“‘培养皿中能有意识出现’这种想法到底荒唐在哪儿”这个问题的归谬更好。物理学家兼数学家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和麻醉学家斯图尔特·哈梅罗夫(Stuart Hameroff)一起建构了一种意识理论,他们认为意识并不是谷氨酸,而是神经元微管中的量子效应。微管是一种管状的蛋白链,它们作为支架与导管存在于所有细胞的细胞质中,而不只在神经元中。

在第二届图森会议,即第二届国际意识科学大会上,当哈梅罗夫表述了这种观点之后,我在观众席上提了这么一个问题:“斯图尔特,你是一个麻醉学家吧?你有没有做过一种戏剧性的手术,就是那种给断手或者断胳膊的伤者做的再植手术?”他说他没做过,但知道这种手术。“那么好了,斯图尔特,如果我哪里搞错了就请你提醒我。假如你是一个再植手术的麻醉师的话,按照你的理论,你在道德上是不是有义务给那只断掉的手打麻药啊,它还躺在冰袋里呢,对不对?毕竟像神经系统中的其他微管一样,断手中的神经元微管还干着人家该干的事呢,所以那只手难道不会感受到剧痛吗?”此时斯图尔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情况。无论是对红色的意识、疼痛的意识,或者随便什么意识,说它是归某种神经网络所有,或者把它归于无数神经元的协调活动,这种想法可能最初并不是很有吸引力,但是这些“归谬”的尝试却有可能帮助我们认识到,这种想法为什么应该被我们认真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