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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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认为我发疯了,艾略特——很多人的怪癖比我稀奇得多。奥利弗的祖父不肯坐汽车,你为什么不嘲笑他?我讨厌该死的地铁,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再说乘出租车来这儿不是更快吗?要是坐地铁,咱们还得从帕克街一路爬坡走上来呢。

我知道我的神经比去年你见到我那次更紧张了,但你也没必要把我当病人看吧。原因数不胜数,老天作证,我想我还能保持神智健全就很幸运了。为什么非得追根究底呢?你以前没这么好打听呀。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能说的。也许早该告诉你了,因为你自从听说我和艺术俱乐部断绝来往,对皮克曼敬而远之,就一封接一封给我写信,活像个着急上火的老妈子。现在他失踪了,我才偶尔去俱乐部坐一坐,然而我的精神状态可大不如前了。

不,我不知道皮克曼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没有兴趣猜测。你也许会认为我和他绝交那档子事还有什么隐情——对,那正是我不想琢磨他究竟去了哪儿的原因。警察爱怎么查就怎么查吧——考虑到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化名彼得斯在老北角租下的那个地方,我看他们只怕什么也查不出来。我都不敢说我肯定还能找到那儿——当然不是说我真的会去找,哪怕大白天的也不行!对,但我确实知道,不,很抱歉我真的知道,他为什么要租那个地方。别着急,我会说到的,我认为你也会理解先前我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他们会要我带他们去,但就算我知道怎么走,也绝对不可能再去那儿了。那个地方有某种东西——现在我不但不敢坐地铁,甚至(你尽管嘲笑我好了)连地下室都不敢去了。

我希望你知道,我和皮克曼绝交可不是因为里德博士、乔·米诺特或博斯沃思这些喜欢大惊小怪的老正统和他绝交的那些愚蠢理由。病态的艺术风格吓不倒我,一个人拥有皮克曼那样的天赋,无论他的作品有什么倾向,我只会觉得能认识他实属我的荣幸。波士顿从未诞生过比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更出色的画家。我起初是这么说的,现在依然这么说,他展出《食尸鬼盛宴》时,我的态度也丝毫没有动摇。你应该记得,米诺特就是因为这幅画才和他断绝来往的。

你要知道,一个人必须深谙艺术之道,同时对大自然有着深刻的洞察力,才有可能绘制出皮克曼那样的作品。随便哪个杂志封面画手都能胡乱泼洒颜色,然后称之为梦魇或女巫集会或恶魔肖像,但只有伟大的画家才能绘制出真正吓人和犹如活物的作品。这是因为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懂得恐怖的解剖结构和畏惧的生理机制——知道什么样的线条和比例与潜在的本能或遗传而来的恐惧记忆有所联系,会使用恰当的颜色对比或光影效果激起休眠的奇异感觉。我不必告诉你富塞利的真迹为何能造成战栗,而廉价的鬼故事封面画只会逗得我们大笑。那些人捕捉到了某种超越生命的东西,而那些作品允许我们也窥见了短暂的一个瞬间。多雷曾经拥有这个能力。斯密拥有。芝加哥的安格瑞拉也拥有。而皮克曼做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我向上帝祈祷,希望同样后无来者。

请不要问我他们究竟见到了什么。你也知道,就一般性的艺术而言,以大自然或活模特为蓝本而描绘的生机勃勃、会呼吸的作品,与小角色商业画手在光秃秃的工作室里按教条制造出来的东西,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唔,应该这么说,真正的怪异艺术家能看见某些幻象,以此充当他的创作原型,或者从他所生活的幽冥世界召唤出他心目中的现实场景。总而言之,他的成果与欺世盗名者的贫瘠幻梦完全不同,就像实物模特画家的创作与函授学校讽刺画家的粗制滥造之间的区别。假如我见过皮克曼曾经见过的东西——还好没有!来,咱们先喝一杯,然后再继续往下说。天哪,要是我见过那个人——假如他还算人类的话——见过的东西,我肯定不可能活到今天!

你应该记得,皮克曼的专长是面部。我不认为戈雅以后还有谁能把那么多纯粹的地狱元素塞进一副五官或一个扭曲的表情。在戈雅之前,你只能去塑造了巴黎圣母院和圣弥额尔山那些滴水兽和畸形怪物的中世纪艺术家里寻找这种人。他们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敢相信——说不定他们真的见过呢,因为中世纪有过一些诡异的时期。我记得你离开前的那年自己也问过皮克曼,想知道他那些概念和幻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给你的回答难道不是一声阴森的大笑吗?里德和他绝交的部分原因就是那种笑声。如你所知,里德当时刚开始涉猎比较病理学,满嘴华而不实的所谓“专业知识”,成天讨论这个或那个心理和生理表征的生物学或演化论意义。他说他一天比一天厌恶皮克曼,到最后甚至感到恐惧,因为这个人的五官和表情都在逐渐朝他不喜欢的方向改变,简而言之就是非人类的方向。他时常谈论饮食,说皮克曼的食谱肯定极其反常和偏离正轨。假如你和里德有通信往来,我猜你大概会对里德说,是他自己让皮克曼的绘画影响了他的精神或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我知道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但那是以前。

然而请你记住,我和皮克曼绝交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恰恰相反,我对他的赞赏与日俱增,因为《食尸鬼盛宴》确实是一幅了不起的艺术杰作。如你所知,俱乐部不愿展出这幅画,美术馆拒绝接受捐赠,我还可以断言也没有人肯买下它,因此皮克曼直到消失前一直将它挂在家里。现在他父亲把画带回塞勒姆去了——你知道皮克曼出身于古老的塞勒姆家族,有个长辈在1692年因为行巫术而被绞死。

我养成了经常拜访皮克曼的习惯,尤其是我开始做笔记准备撰写一部怪异艺术的专论之后。或许正是他的作品把这个点子装进了我的脑海,不过总而言之,我越是发掘,就越是发现他简直是个资料和启迪的宝藏。他向我展示他手头的所有油画和素描,其中有些墨水笔绘制的草稿,若是俱乐部里多几个人见过它们,我敢保证他一定会被扫地出门。没过多久,我就几乎成了他的信徒,会像小学生似的一连几个小时聆听他讲述艺术理论和哲学思辨,那些东西疯狂得足以让他有资格进丹佛精神病院。我的英雄崇拜态度,加上其他人越发疏远他的事实,使得他完全信任了我。一天晚上,他暗示说假如我口风足够紧,而且不至于太神经质,那么他或许可以给我看一些颇为不寻常的东西——比他家里那些稍微猛烈一些的东西。

“你要知道,”他说,“有些事情并不适合在纽伯利街做,它们与这里格格不入,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孕育出那种灵感。我的使命是捕捉灵魂的内在含义,你在住着暴发户的庸俗街道上找不到这种东西。后湾不是波士顿,它还什么都不是呢,因为它没有时间来积累记忆和吸引附近的灵魂。就算这儿存在精怪,也是属于盐沼和浅滩的驯服精怪,而我想要的是人类的鬼魂——有着高度组织性的生物的鬼魂,它们见过地狱,也明白所见景象的寓意。

“艺术家应该生活的地方是北角。一个真诚的审美者应该住在贫民窟,为的就是人群汇集的传统。上帝啊,人类!你有没有意识到,那种地方不完全是人造的,而是在自行生长?一代又一代人在那里生存、感知和死去,而且是在人们不害怕生存、感知和死去的年代。你知道吗?1632年的科珀山上就有了作坊,现在那些街道有一半是1650年铺设的?我可以带你看已经矗立了两个半世纪以上的房屋,它们经历的时光足以让一幢现代房屋化为齑粉。现代人对生命和生命背后的力量到底有多少了解?你说塞勒姆巫术是妄想,但我敢向你保证,我的四代曾祖母肯定有不同的看法。他们在绞架山上吊死了她,而伪善的科顿·马瑟就在旁边看着。马瑟,该死的,他害怕有人会成功地踢破这个受诅咒的单调囚笼——真希望有人对他下咒,在夜里吸干他的鲜血!

“我可以向你展示他住过的一幢房屋,向你展示他满嘴豪言壮语却不敢走进去的另一幢房屋。他知道一些事情,却没胆子在《伟绩》或幼稚的《不可见世界的奇景》里描绘。看看这儿,你知道吗?北角曾有一整套地下隧道,连接起部分人群的房屋、坟场和大海?随便他们在地面上起诉和迫害好了——在他们无法触及之处,每天都有事情在发生,夜里总会传出他们找不到来源的放肆笑声!

“哎呀,朋友,找十幢修建于1700年之前而且后来没有改过结构的房屋,我敢打赌其中有八幢我能在地窖里翻出奇怪的东西给你看。几乎每个月都能在报纸上读到消息,说工人在拆除这幢或那幢老宅时发现了砖砌封死、不知通向何方的拱廊或深井——去年你在高架铁道上就能看见亨奇曼街附近的一个工地。那里有过女巫和她们施的魔咒,有过海盗和他们从海里带来的东西,有过走私犯和私掠者——我告诉你,古时候的人们知道如何生活,如何扩展生活的疆域!哼,一个有胆量和智慧的人能够了解的不该仅仅是眼前这个世界!想一想截然相反的今天,一个俱乐部的所谓艺术家,脑壳里尽是些粉红色的玩意儿,一幅画面只要超出了灯塔街茶会的氛围,就能让他们战栗和深恶痛绝!

“现时代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人们实在太愚蠢了,不会过于认真地探究过去。关于北角,地图、记录和导游书籍究竟能告诉你什么呢?呸!我可以带着你走遍王子街以北由三四十条小街和巷道组成的网络,外国佬在那儿泛滥成灾,但我估计知道它们存在的活人顶多只有十个。那些拉丁佬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吗?不,瑟伯,这些古老的地方壮美得如梦似幻,充满了奇观、恐怖和逃离凡俗现实的罅隙,却没有一个活人理解或从中受益。不,更确切地说,只有一个活人——因为本人对过往的挖掘刺探绝非一无所获!

“你看,你对这类事情也感兴趣。要是我说,我在那儿还有另一个工作室,在那里我能捕捉到远古恐惧的黑夜幽魂,绘制出我在纽伯利街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你会有什么看法?我当然不会和俱乐部那些该死的老妈子说这些事情——特别是里德,一个白痴,传闲话说什么我是个怪物,注定要滑下逆向演化的陡坡而掉进深渊。对,瑟伯,很久以前我就认定,一个人既应该描绘世间的美丽,也必须描绘恐怖的景象,于是我去我有理由相信存在恐怖之物的地方做了一些探寻。

“我找到一个地方,我认为除我以外见过它的活人只有三个北欧佬。从距离上说,它和高架铁路并不遥远,但从灵魂角度说,两者相距许多个世纪。我盯上它是因为地窖里有一口古老而怪异的砖砌深井——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那种地方。那幢屋子已经近乎坍塌,因此没人愿意住在里面,我都不想告诉你我只花多少钱就租下了它。窗户用木板钉死,不过我更喜欢这样,因为就我做的事情来说,我并不想要光亮。我在地窖绘画,那里的灵感最为浓厚,但我整修了底层的另外几个房间。房主是个西西里人,我租房用的是彼得斯这个化名。

“既然你这么上道,今晚我就带你去看看。我认为你会喜欢那些作品的,因为如我所说,我在那里稍微释放了一下自我。路程并不远,我有时候走着去,因为出租车在那种地方会引来关注。咱们可以在火车南站坐轻轨到炮台街,然后走过去就没多远了。”

好了,艾略特,听完这番长篇大论,我都忍不住要跑向而不是走向我们见到的第一辆空出租车了。我们在火车南站换乘高架列车,快十二点时在炮台街走下楼梯,沿着古老的滨海街道走过宪章码头。我没有记住我们经过了哪些路口,无法告诉你具体拐上了哪些街道,但我知道终点肯定不是格里诺巷。

最后拐弯的时候,我们来到一段上坡路,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古老和肮脏的荒弃小巷,山墙将要崩裂,小窗格里嵌着碎玻璃,月光下耸立着半解体的古旧烟囱。视线所及范围内,我认为没见证过科顿·马瑟在世的那个年代的房子不超过三幢——我至少瞥见两幢屋子有飞檐,还有一次我觉得见到了几乎被遗忘的前复斜式尖屋顶,尽管文物研究者声称这种建筑结构在波士顿地区已经绝迹。

这条巷子里还有一些微弱的光亮,我们向左又拐进一条同样寂静但更加狭窄的小巷,这里没有任何照明;摸黑走了一分钟左右,我觉得我们向右转了一个钝角的弯。这之后没多久,皮克曼取出手电筒,照亮了一扇极其古老、虫蛀严重的十格镶板门。他打开门锁,催促我走进空荡荡的门厅,这里镶着曾几何时非常精美的深色橡木墙板——样式简单,但让我激动地想到安德罗斯、菲普斯和巫术盛行的时代。然后他领着我穿过左手边的一道门,点燃油灯,对我说别客气,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听我说,艾略特,我属于街头混混会称之为“硬汉”的那种人,但我必须承认,我在那个房间墙上见到的东西还是吓得我魂不附体。那些是他的画作,你要明白——是他在纽伯利街不可能画出来甚至无法展出的作品——他的所谓“释放自我”确实没说错。来——再喝一杯——我反正是非得喝一杯不可了!

企图向你描述它们的样子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从简洁笔触中渗透出的难以言喻并且亵渎神圣的恐怖、无法想象的可憎感觉和精神上的腐败堕落完全超出了语言能够表达的范围。其中没有你在西德尼·斯密作品中见到的异域技法,没有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用来让你血液凝固的比土星更远的行星的地貌和月球真菌。它们的背景主要是古老的教堂墓地、深山老林、海边悬崖、红砖隧道、镶墙板的古老房间甚至最简单的石砌地窖。离这幢屋子没多少个街区的科珀山坟场是他最喜欢的场景。

前景中那些活物就是疯狂和畸形的化身——皮克曼的病态艺术体现了最杰出的恶魔绘制手法。这些活物很少完全是人类,往往只从不同的角度近似人类。绝大多数躯体大致是两足动物,但姿态向前倾斜,略带犬类生物的特征。大多数角色的皮肤呈现出令人不快的橡胶感觉。啊!此刻我又像是见到了它们!它们在做的事情——唉,求你别问得太详细了。它们通常在吃东西——我不会说它们在吃什么的。有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出现在墓地或地下通道里,总是在争抢猎物,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埋藏的宝物。皮克曼用何等有表现力的手法描绘了骇人的战利品那无法视物的面孔啊!作品中的怪物偶尔在半夜跳进敞开的窗户,蹲在沉睡者的胸口,撕咬他们的喉咙。一幅画里,它们围成一圈,朝绞架山上吊死的女巫吠叫,尸体的面孔与它们颇为相似。

但请不要认为害得我几乎昏厥的是这些可怖的主题与布景。我不是三岁的小孩,类似的东西我见得多了。真正吓住我的是那些面孔,艾略特,那些该诅咒的面孔,它们在画布上栩栩如生地淌着口水斜眼看我!上帝啊,朋友,我真的相信它们有生命!那个恶心的巫师,他将地狱的烈火掺进颜料,他的画笔是能催生噩梦的手杖。艾略特,把酒瓶拿给我!

有一幅名叫《上课》——愿上主垂怜,我竟然看到了它!听我说——你能想象一群无可名状的狗状生物在墓地蹲成一圈,教一个幼儿像它们那样进食吗?这大概就是偷换幼儿的代价吧——你知道有个古老的传说,某些怪异的生物会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摇篮里,替换被它们偷走的人类婴儿。皮克曼展现的是被偷走的婴儿的命运——他们如何成长——这时我逐渐看到了人类和非人类怪物两者的面容之间存在的某些可憎的联系。皮克曼描绘出彻底的非人类怪物和堕落退化的人类两者之间的病态渐变,建立起了某种讽刺的演化关系。狗状生物就是由活人变化而成的!

没过多久,我开始琢磨,怪物替换给人类抚养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一幅画上,这幅画恰好就是我这个念头的答案。背景是古老的清教徒家庭的住所——粗重的房梁,格子窗,靠背长椅,笨拙的十七世纪家具,全家人坐在一起,父亲正在读圣典。每张脸上都满是庄严和肃穆,只有一张脸除外,这张脸上体现出的是发自肺腑的嘲笑。那是个年轻人,无疑应该是那位虔诚父亲的儿子,但本质上却是那些不洁怪物的子嗣。它是它们替换留下的后代——出于某些恶毒讽刺的念头,皮克曼把它的五官画得与他自己极为相似。

这时皮克曼已经点亮了隔壁房间的灯,彬彬有礼地拉开门请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欣赏一下他的“现代研究”。我无法产生任何看法,惊恐和厌恶让我说不出话来,但我认为他完全理解我的感觉,还觉得那是莫大的恭维呢。现在我想再次向你保证,艾略特,我不是那种见了一点偏离正轨之物就会尖叫的娘娘腔。我人到中年,阅历丰富,你见过我在法国的表现,我猜你应该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另外也请你记住,我很快就恢复镇定,接受了将殖民时代新英格兰描绘成地狱领土的那些恐怖画作。唉,尽管如此,隔壁房间还是骇得我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尖叫,我不得不抓住门框,以免跪倒在地。前一个房间展现的是一群食尸鬼和女巫蹂躏我们先辈所生活的世界,而现在这个房间将恐怖直接带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天哪,这个人有着何等的妙笔!有一幅作品名叫《地铁事故》,画里是波尔斯顿街地铁站,一群从不知名的地下陵墓爬出地缝的污秽怪物正在袭击站台上的人群。另一幅画的是科珀山坟场里的舞会,时代背景是现今。还有好几幅地窖场景,怪物从石墙上的窟窿和裂缝爬出,蹲坐在木桶或锅炉背后,笑嘻嘻地等着第一个猎物走下楼梯。

有一幅令人作呕的巨幅画作描绘的似乎是灯塔山的横截面,腐臭的怪物犹如蚂蚁大军,穿行于蜂窝般的地下洞穴网络之中。他肆意描绘现时代墓地里的舞会;不知为何,有一幅画的主题比其他所有作品都让我感到震撼——场景是某个不知名的地窖,几十头怪兽聚集在一头怪兽周围,这头怪兽拿着一本著名的波士顿导游书,显然正在大声朗读。所有怪兽都指着同一个段落,每一张脸都严重扭曲,仿佛正癫痫发作似的狂笑着,我甚至觉得能听见那噩梦般的回响。这幅画的标题是《霍姆斯、罗威尔和朗费罗长眠于奥本山》。

我逐渐镇定下来,重新适应第二个房间的群魔乱舞和病态审美,并开始分析我的厌恶究竟因何而起。我对自己说,这些东西之所以令人反感,首当其冲的原因是它们揭示出了皮克曼全无人性和冷血残忍的本质。这家伙在对大脑与肉体的折磨和凡人躯壳的退化之中得到了巨大的乐趣,他必然是全人类的无情仇敌。其次,它们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们的伟大性质。它们是有说服力的艺术——我们看见这些画作,就看见了魔鬼本身,恐惧油然而生。最奇特的一点在于,皮克曼的力量并不来自选择性的描绘和怪异的主题。没有任何细节是模糊、失真或庸俗化的;画中人物轮廓鲜明、栩栩如生,细节写实得令人痛苦。还有那些面容!

我们见到的不仅是艺术家的诠释,而是万魔殿本尊,以彻底的客观视角被描绘得像水晶一样清晰。没错,我对上帝发誓,就是这样!他绝对不是幻想主义者或浪漫主义者——他甚至懒得尝试描绘缤纷如棱柱折射光、短命如蜉蝣的迷离梦境,而是冰冷且嘲讽地直接临摹了某个稳定、机械般运转、井井有条的恐怖世界,他以艺术家的视角全面观察过那个世界。上帝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才知道他曾在何处窥视过渎神的怪物奔跑、疾走、爬行着穿过那个世界。然而无论他这些画作的难以想象的灵感源头究竟是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皮克曼在任何意义上——不管从观念还是从实践角度来说——都是一名不折不扣、勤勉细致、近乎科学家的现实主义者。

我的主人领着我走向地窖,去他真正的工作室,我鼓起勇气,准备迎接未完成的作品给我带来地狱般的冲击。我们爬下一段潮湿的楼梯,他转动手电筒,照亮旁边一片开阔空间的角落,那里有一圈砖砌的围栏,里面显然是一口打在泥地上的深井。我们走向那口井,我见到井口直径至少有五英尺,井壁足有一英尺厚,高出地面大约六英寸——要是我没看错,那肯定是十七世纪建成的。皮克曼说,这就是他一直在说的那种东西:曾经遍布山丘内部的隧道网络的一个出入口。我在不经意间发现,井口没有被砖封死,而只是盖了一块沉重的圆形木板。假如皮克曼那些癫狂的暗示不只是说说而已,这口井就必然和某些事物有所联系,想到这里,我不禁微微颤抖。我跟着他又爬上楼梯,穿过一道窄门,走进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这里铺着木地板,陈设像间画室,有一盏乙炔气灯,光亮足够工作之用。

未完成的作品搁在画架上或靠在墙上,恐怖程度与楼上那些完成的作品不相上下,同样呈现出了画家那勤勉细致的艺术手法。他极其仔细地打好了场景的草稿,铅笔轮廓线说明皮克曼以一丝不苟的精度来获取正确的透视和比例关系。这位先生太了不起了——尽管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多内情,此刻我依然要这么说。一张台子上有一套大型照相机,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皮克曼说他拿照相机拍摄用作背景的各种场景,他可以在工作室里看着照片绘画,不需要扛着全套家什在城里为了取景而奔走。他认为在持续性的工作中,照片与真实景象或模特一样好用,他宣称自己经常将照片用作参考。

这些令人作呕的草图和恐怖的半成品遍布房间的每个角落,其中有某种因素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气灯侧面不远处有一块大幅画布,皮克曼忽然揭开蒙在上面的盖布,我忍不住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这是那天夜里我第二次尖叫。古老的地下室里,墙上结着硝霜,叫声在昏暗的拱顶下反复回荡,我不得不按捺住如洪水般袭来、随时会冲破堤防的冲动反应,没有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仁慈的造物主啊!艾略特,不过我也说不清这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疯癫的妄想。我觉得尘世间容不下这样的噩梦!

那是一头庞大且无可名状的渎神怪物,长着炽热的血红色眼睛,骨质的爪子里抓着曾经是一个人的残破尸体,它在啃尸体的头部,样子就像孩童在吃棒棒糖。它算是蹲在地上,你看着它,觉得它随时都会扔下手里的猎物,扑向更美味的大餐。然而真是该死,那幅画能成为世界上所有恐惧的源头并不是因为这个地狱般的主题——不,不是它,也不是长着尖耳朵、充血双眼、扁平鼻子和滴涎大嘴的那张狗脸。不是覆盖鳞片的爪子和结满霉块的躯体和半蹄状的足部——不是以上这些,尽管其中任何一样都能逼疯一个敏感脆弱的人。

真正可怕的是绘画技法,艾略特——那该诅咒、不敬神、悖逆自然的技法!我活到这把年纪,从未在别处见过能够如此将活物放上画布的神技。怪物就在我眼前——瞪着我,嚼着食物,嚼着食物,瞪着我——我知道只有违背了自然法则,才有可能让一个人在没有模特的情况下画出这么一头怪物,除非他窥视过未曾将灵魂卖给魔鬼的凡人不可能见到的地狱。

画布的空白处用图钉钉着一张揉皱的纸——我猜应该是一张照片,皮克曼打算根据它描绘恐怖如噩梦的背景。我伸手去抚平它仔细查看,忽然看见皮克曼像挨了枪子儿似的跳起来。自从我那一声震惊的尖叫在黑洞洞的地窖里激起不寻常的回音,他就一直在异常专注地听着动静,此刻他似乎受到了恐惧的侵袭,尽管程度无法与我的相提并论,并且更倾向于肉体而非精神。他拔出左轮手枪,示意我别出声,然后走进外面的主地下室,随手关上房门。

我认为有一瞬间我吓得无法动弹。我学着皮克曼的样子仔细谛听,觉得我听见某处响起了微弱的跑动声,然后从某个我无法确定的方向传来了一连串吱吱或咩咩的叫声。我想到巨大的老鼠,不禁打个哆嗦。接下来我又听见了发闷的哒哒声,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鬼鬼祟祟摸索时发出的哒哒声,我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声音。它有点像沉重的木头落在了石板或砖块上——木头撞击砖块——这让我想到了什么?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变得更加响亮。同时还有一阵震动,就好像木头落下的地方比上次落下的时候更远了。随后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皮克曼含糊不清的喊叫声和左轮手枪震耳欲聋的六声枪响,他不由分说地打空了弹仓,就像是驯狮人为了震慑猛兽而对空放枪。接下来是发闷的吱吱或嘎嘎叫声和轰隆一声闷响,然后又是一阵木头和砖块的摩擦声,停顿片刻,开门——我承认我吓了一大跳。皮克曼重新出现,拎着还在冒烟的手枪,斥骂在古老深井里作祟的肥壮耗子。

“魔鬼才知道它们吃什么,瑟伯,”他笑呵呵地说,“那些古老的隧道连接墓地、女巫巢穴和海岸。不过不管是什么,肯定都所剩无几了,因为它们发疯般地想逃出来。我猜大概是你的叫声惊扰了它们。在这些古老的地方,你最好小心为妙——我们的啮齿类朋友当然是个缺点,不过我有时候觉得它们对于烘托气氛和色彩也是个有益的补充。”

好了,艾略特,那天夜里的冒险到此结束。皮克曼许诺带我来看这个地方,上帝作证,他确实做到了。他领我走出仿佛乱麻的穷街陋巷,这次走的似乎是另一个方向,因为等我们看见路灯时,已经来到了一条有些眼熟的街道上,单调的成排建筑物是纷杂的公寓楼和古老的住宅。原来是宪章街,但我过于慌乱,没有记住我们是从哪儿拐上来的。时间太晚,高架轻轨停运了,我们经汉诺威街走回市区。这一段路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从特里蒙街向北到灯塔街,我在欢乐街路口转弯,皮克曼在那里与我告别。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我为什么和他断绝来往?你别不耐烦。先让我打铃叫杯咖啡。另一种东西咱们已经喝够了,我需要换换花样。不——不是因为我在那里见到的画作;但我敢发誓,那些画足以让波士顿百分之九十的会馆和俱乐部取消他的成员资格,现在你应该不会对我远离地铁和地窖觉得奇怪了吧。真正的原因是我第二天早晨在大衣口袋里发现的东西。还记得吧?地窖里用图钉钉在那幅恐怖画作上的揉皱纸张。我以为是某个场景的照片,他打算用来充当那个怪物的背景。就在我伸手去抚平这张纸的时候,古怪的响动惊扰了我们,我在不经意间把它塞进了口袋。哎呀,咖啡来了——要是你够聪明,艾略特,就什么也别加。

对,这张纸就是我和皮克曼绝交的原因。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我所知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是越过生死界限、跳进神话与疯狂之深渊的最污秽的灵魂。艾略特——老里德说得对,他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了。他或者诞生于怪异的阴影之地,或者找到办法打开了禁忌之门。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告失踪——返回他喜爱出没的诡异的黑暗世界去了。来,咱们先点上吊灯再说。

别让我解释甚至猜测我烧掉的那张纸。也别问我皮克曼急于称之为耗子来搪塞我、鼹鼠般乱刨的生物究竟是什么。你要知道,有些秘密从古老的塞勒姆时代遗留至今,科顿·马瑟讲述过更离奇的事情。你知道皮克曼的作品是多么该诅咒地栩栩如生,我们都在猜测他究竟是怎么想到那些面孔的。

好吧——那张纸并不是什么背景照片,而正是他在可憎的画布上描绘的畸形怪物。它是他使用的模特,而背景活脱脱就是地下画室的墙壁。我向上帝发誓,艾略特,那是一张实物照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