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时见鹿(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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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若如初见

惜光后来跟郁随说起,自己为了等宋渝生的一杯茶,竟然把荣格的《回忆·梦·思考》看完了,才发现自己的大脑还有无限可开发的潜能。

郁随问:“那无限可开发的潜能是指什么?”

惜光说:“回忆,梦,与思考。”

郁随偷笑,很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感情你是把书的封面看完了。”

惜光瞪她:“当然不止,我好歹还把这么抽象的书名给背下来了。”

当然不止。

她那晚窝在宋渝生的办公室里不小心睡着了,确有久远的回忆和冗长的梦境在她的大脑中沉浮,反反复复,全是小时候的顾延树。

惜光第一次遇见顾延树的场景,连色调也昏黄了。

坑坑洼洼的泥泞马路,两旁是泥砖砌成的老旧房子,一家挨着一家落户。灰白的屋檐下还有燕子筑的巢,门沿上都是早春里贴上的迎新的对联,一年光景,不知被哪夜的狂风吹塌了一角。

永久牌自行车在道上穿梭,铃儿清脆,结伴的娃娃们小心揣着一捧弹珠打闹而过,鼓鼓囊囊的裤兜里塞满了纸牌,几棵常绿杉树下聚拢了不少买果蔬的摊贩,一阵阵吆喝,浓重的乡音传开,断断续续,此起彼伏,飘得很远很远。

与画面格格不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单手推着轮椅。

青年男子突然被人叫住,两人低声耳语几句后,突然匆匆忙忙地跑走了,像是出了什么急事。

剩下那架轮椅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上面坐着个小仙童似的孩子,膝上盖着一条淡色的针织线毯,双手和下半身都藏在毯子里。长睫毛,大眼睛,不哭也不闹,乖得一塌糊涂,直往各路大妈大婶的心窝上戳。

“哪家的大人这么缺心眼,随随便便就把孩子扔路上!”

“就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

惜光咬着半串冰糖葫芦,被人群吸引过来。身上溅满脏兮兮的泥点,刚从田里打完泥仗凯旋归来,挽着的裤腿还没放下。

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惊讶得瞪圆了眼睛,一块冰糖渣子忘记嚼碎直接咽下去,咳得满脸通红捶胸顿足,根本停不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她依然记得这天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特别没出息的自己,因为误看了顾延树一眼,差点没被噎死。

但那时确实是她睁大眼睛,费尽了心思,想要记取的,最初的容颜和相遇的时光。

那是微冷的日头,拖长了,斜斜地映在小延树柔软的发梢上,潺潺流水水般漫开,轻轻地笼罩着他的全身。映衬之下,玉色的脸庞愈发白皙透明,唯独那双黑曜如同子夜的眼睛,一片空茫,并不那么明亮。

仍凭谁叫他,都没有反应。

有的大妈忍不住用手捏了捏他,小脸上立马就添了两道红指印,他却仍然一动不动,也不哭闹。

“会不会是个不正常的?”

“可惜了,长得这么俊……”

“不像是我们这块儿的人呀,从来没见过的,刚刚不会就是大人故意把这孩子丢了吧?”

“多半是了,要不是哪里有点毛病,怎么狠得下心?”

人群里先是压住声音在议论,附和的人多了,也就渐渐收不住嗓子,高谈阔论起来。

惜光看着小孩脸上不断增加的印子,莫名就难过起来。她趁着空隙钻进人堆里,扯了扯那些大人们的衣袖,皱着一张小脸抗议:“婶子,你们快松手,别捏他,会疼。”

四周一阵哄笑:“人家都没说疼,你倒替他疼了?”

住在村尾的刘寡妇今儿个出门会情人,喝了点酒,浑身燥热,嗓门特别大:“哟!这不是老鹿家的娃儿吗!今天你伯伯没罚你去山上割猪草啊,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惜光怒又羞,感觉自己的脸翻了个筋斗云,被丢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小仙童,怕他听见关于自己的丑话,又板起脸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对刘寡妇说:“用不着你管。”

看热闹的人多,刘寡妇面子上过不去,正要还击,惜光直接往地上一坐,开始双脚并用,像个挖土机似的使劲儿刨地,嘴里嚷嚷着:“你们大人欺负人!”

她平日里是个胆子小、面皮薄的,但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她知道大人们都好面子,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地为难孩子。这招果然是有用的,刘寡妇被乡邻拦住拉走了,不一会儿,人群也稀稀拉拉朝四面八方散了去。

惜光从地上爬起来,手掌不小心蹭到线毯,毫无意外地留下个小爪印。

她怕他生气,手上的竹签上还剩一颗糖葫芦,小心翼翼递上前去:“你吃不吃?不脏的,我还没舔过。”

那孩子照旧不理人,甚至不曾施舍一眼,赠予她目光。除了偶尔眼睛眨,跟个假人儿一样。

惜光着急了,猜测他或许是个哑巴,顿时紧张起来,突然好像自己也丧失语言功能不会说话了。她想要打手势,却又对手语一窍不通,一双手笨拙地在空气里胡乱比划,更像是在赶苍蝇。秋末寒霜降的天气,脑门上生生急出了汗。

她又害怕那些走了的人去而复返,再来为难这孩子,推着轮椅往巷子里走。

还会像模像样的安抚人,挨着小孩粉白粉白的耳垂,用手掩着嘴:“你别怕哦,我就带你私奔。”

“私奔”这词,是惜光前阵子从黑白电视机里听来的,她记性挺好,悟性也挺高,还会学以致用。

但私奔也不容易,她人只同轮椅一般高,推起来困难,两三步就停一停。再走两三步,是个大水坑。一个轮子陷进去,轮椅猛地往前一倾,那小孩直接摔到地上,曲着背,像小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低了头颅。

惜光被吓傻了,一时慌了神,慢半拍去抱他,却怎么也抱不起来。他墨绿色的薄毛衣被她蹂躏得肆意凌乱,似一池碧波潭水被风吹得褶皱,怎么也抚不平整。

各种目光朝这边聚拢,独属于孩童的敏感和自尊在一瞬间涌上脑袋。惜光用胳膊圈住那孩子,像冷极了,依偎着取暖一般,眼眶里的眼泪却默默地汹涌地流淌下来,渐渐滴湿了小孩的绣着暗色青藤花纹的袖口,这般浇灌下去,连同他细白的手腕上也沾染了一片湿漉。

“你……别哭了……”

僵硬的几个字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小孩的嘴唇动了动,线毯下伸出的手不着痕迹地抓了下惜光的衣角。

这是小延树沉默半年时间里的第一次开口,他的眼睛凝滞在惜光哭花的脏脸上,心中慌乱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