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鱼还活着

大约下午1点，舅舅给依依带来了午餐——一份鲜虾捞面。面条和菜的火候都炒得有点过。他行色匆匆的，没有时间歇口气或是寒暄两句。依依从客厅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舅舅迅速驱车离开了。

“他一定是有太多外卖要送。”依依自言自语。尽管现在拥有了更多的家人，她仍然感到非常孤单。

时间缓慢流逝。下午3点左右，依依听到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跑到门口，高兴地迎接表弟表妹的归来。雅君的脸涨得通红，她一言不发，没有理睬前来热情迎接他们的依依，顾自地走进卧室。另一边，耀辉把书包丢到地板上，踱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仰头便喝。

“你们俩还在吵架吗？”依依担心地问。

耀辉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声刺耳的尖叫从雅君的卧室里传来，紧接着就听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板上的声音。

“又怎么了？”耀辉皱起了眉头。

他们赶紧跑到雅君的房间，只见她站立于写字台和折叠床的夹缝处。鱼缸跌落在地，摔破了。木地板上有一摊水，上面散落着玻璃碎片，而那条可怜的金鱼却不见踪影。

“真是乱糟糟的。”耀辉走到姐姐跟前问道，“是你打碎了鱼缸吗？”

“都怪她！”雅君指着依依的鼻子生气地大吼，“都是她那张该死的床！”

“嘿，老姐，别把你的错归咎到无辜的人身上，这起码的道理连我都懂。”耀辉奚落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儿。这个房间又不大。”

“闭嘴！闭嘴！”雅君尖叫着，气得直跺脚。

耀辉无视姐姐愤怒的咆哮，对依依说：“别理她。”但这时，雅君突然惊叫起来，仰身倒在床上，左脚高举于空中。

“你又在小题大做了？”耀辉转过头，注意到鲜血正顺着雅君的脚踝往下滴。“你……你是假装的，对吧？”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透着不安。

“快叫妈妈来呀，笨蛋，快点！我受伤了！”雅君一边大喊，一边用拳头砸床垫。她的脸痛苦得变了形。

依依吓得浑身发抖：“我……我看到有一片碎玻璃……”她指着雅君流血的脚掌说。

“妈妈！妈妈！”耀辉像只受了惊的小猫，一边呼喊着妈妈一边奔出门外。

“我能帮你……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任何事。”依依诚心地问雅君。

“这都怪你，我恨你，快从我眼前消失！”雅君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叫，“如果你没来我家，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依依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向雅君道歉。

舅舅、舅妈很快赶来。依依被挤到了一旁。她站在房间一角，将头埋得很低，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雅君仍在不停地哭喊。那张临时搭建的床很快就被折叠起来扔到了走廊。舅妈怒不可遏，舅舅则默默忍受着她的责备。

“快拿毛巾来！”舅妈冲着儿子喊道。

耀辉跑出去，拿回来一条浴巾，递给妈妈。舅妈用浴巾轻轻地包住雅君受伤的脚。鲜血渐渐渗透浴巾。舅舅将雅君抱在怀里，快步走出房间。舅妈和耀辉紧随其后。依依还站在原地发呆，刚才的混乱和血腥的景象让她一时间缓不过神来。很快的，四围寂静下来。

依依环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地上的斑斑血迹、水渍、鱼缸碎片，以及散落的小石子。她从厨房取来一个垃圾桶，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扔进去，又将所有散落的小石子放到一个碗里，然后用纸巾擦干地板上的水和血迹。当她伸手去捡雅君床脚边的球藻时，发现附近躺着一个小东西。那正是刚才不见了的金鱼。它一动不动。

依依匆忙跑到厨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汤碗，接满干净的自来水。“拜托不要死。”她将金鱼放进水里。可怜的小家伙立马肚皮朝上，鱼鳍和鱼嘴动也不动。

“游啊，求求你。”依依轻轻地推了一下金鱼，它还是没有动静。

“都怪我。”依依低下了头，眼里噙满泪水，“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来这儿，表妹或许就不会受伤，而你也不会死。”

她把盛有金鱼遗体的碗放到客厅的茶几台上。“愿你现在已经升入了天堂。”泪水顺着依依的脸颊流了下来，滴到了汤碗里，“祝你有个长长的美梦。”她将妈妈的蓝色幸运草帽盖在碗上。

之后，依依一直坐在沙发上哭泣，担心接下来她要面对的一切。“舅妈看上去那么生气，万一她把我赶出去怎么办？我能去哪里呢？可是如果妈妈回来发现我不在这里……不行，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留下来。”她擦拭着眼泪，可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傍晚来临，还是没有表妹的消息。依依蜷缩在沙发上，周围一片昏暗。

“妈妈，我真的努力想做个乖孩子。”她喃喃自语，“求你了，让这只是一场梦吧。当我醒来后一切都回归正常。帮助我吧，妈妈，帮帮我。”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依依的肩膀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抬起头，看到舅舅布满血丝的双眼。

“雅君怎么样了？”依依跳了起来，向舅舅身后窥望。

“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虽然满脸倦容，舅舅还是挤出一个微笑，“你饿了吗？”

依依摇摇头：“是因为我在这儿所以她才不想回来吗？”

舅舅抚摸着依依的头说：“她刚刚动了个小手术，得在医院住一晚。你舅妈正在那里照顾她。”

“她还在生我的气吗？”依依垂下双眼，看着地板。

“那孩子太任性，我应该对她再耐心点的。”

依依自责的低语道：“都怪我。”

“这只是个意外，耀辉跟我们讲了事情的经过。雅君的脚伤与你无关。”舅舅安抚她。

“金鱼死了。”她指着茶几台上的碗说，“我在床底下找到它时，它已经不能游了。雅君知道的话一定会很伤心……”

“那很好办。”舅舅笑着说，“这是她今年养的第五条金鱼，和前几条相比，‘红帽先生’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真的吗？”依依的脸上又泛起了光彩。

“我们可以在她回来之前买一条新的。”舅舅轻抚着依依的头说，“宠物店里有很多金鱼，她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同。”

“那我能参加‘红帽先生’的葬礼吗？”依依看着舅舅问道，眼里满是渴望。

“葬礼？哦，当然可以，”舅舅点点头，“不过，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们两个人都很累了。明天早上再为它送行，好吗？我们可以冲三下水以示哀悼。”

“我妈妈也这样说过。”依依的精神头恢复了一些，“我以前也有过一个小宠物，是条小河虾，只活了十五天，妈妈说冲三下水就能把它的灵魂送去美好的地方，送到宠物的天堂，它会在那里得到永生。”

“那是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告诉她的。”舅舅笑了起来。

“希望妈妈能早点回来。我很想她。”

“我也是。”舅舅把依依揽入怀中。

“舅舅，请不要赶我走。我知道妈妈会来找我的。”依依恳求道，“我答应过她要做个乖孩子。我能拖地板、刷碗，还可以去餐馆帮忙。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让我待在这儿直到她回来。”

舅舅眉头紧锁。妻子的警告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回响：“你最好在我们回家之前把她弄走，否则你再也别想见到我和孩子们。”

“舅舅……”依依小心翼翼地叫他。

“不是我不想留下你，我们的公寓真的很小，而且……”吉米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个听起来不那么伤人的借口。

“我可以住地下室。”依依脱口而出，抓住舅舅的胳膊，“让表妹独享她的卧室好了。我绝不打扰到别人。我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地下室等妈妈。求你了，舅舅，请让我留在这儿。”

“你一个人住在地下室不会害怕吗？而且那里还很冷，我不能……”

“我真的不介意。我现在是个大孩子了，什么也不怕。如果那里太冷的话，我可以多穿几件毛衣。你看。”依依打开自己的行李箱，“看，我有很多衣服，不会冻到的。”

“还是……不太好吧。”舅舅开始动摇了。

“过不了多久妈妈就回来了。拜托了，舅舅，让我在这儿等她吧。”依依继续劝说着。

“好吧，不过如果发生任何状况一定要马上告诉我。”舅舅终于同意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将近晚上十点了，依依和舅舅还没有吃晚饭。舅舅做了两碗炸酱面。

“你搬去地下室之前，我会把那里先修缮妥当。”他说，“今晚你睡在表妹的房间好了。”

那夜，依依躺在舒适的床上梦见了妈妈。

“悲伤总会度过，艰难的日子也将逝去。”妈妈温柔地对她说，“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舅妈说你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依依急切地问。

妈妈凝视着依依，没有回答。依依想去牵妈妈的手，但却什么也没抓到。突然间妈妈的身影化作风尘消散无踪。唯有那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念着：“我爱你……亲爱的小宝贝……”

清晨7点左右，舅舅叫醒了依依，并准备了新鲜的蒸饺作为两人的早餐。

“你准备好了吗？”舅舅说，“我们跟金鱼做最后的告别吧，然后去宠物店买一条新的。”

依依点点头，走到茶几台跟前，移开盖在碗上的草帽，立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金鱼正在水里欢快地游动。它的嘴巴有节奏的一张一合，似乎在向依依问好。

“天呐，怎么会这样？”依依指着碗里说，“金鱼……还活着。”

舅舅把碗端到眼前，细细观察，然后对依依说：“看来我们不需要再买一条了。”

“可是，它昨天明明已经死了啊。”

“不管怎么样，它现在看上去好好的，”舅舅放下碗说，“如今，我们只需要为这个幸运的小家伙找一个新家。”

“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依依满怀感激地对金鱼说。

“毫无疑问，是你救了它。”舅舅捏了捏依依的小脸蛋。

他们去当地一家宠物店买了个新鱼缸回来。

“雅君知道后一定会很高兴的。”依依喜出望外地说。

当天下午，舅舅拿到了装修地下室的许可书[1]。他打电话给一位朋友请他帮忙，与熟人合作往往会得到更高的优惠折扣。

舅妈很不满意丈夫就这样把祖尼克先生给他的五万美元花掉一大半。

“你知道那些课后辅导班得花多少钱吗？”她在电话另一端吼道，“现如今物价越来越高，而你竟把那么多钱花在你妹妹的女儿身上！”

“我们不能把她赶走，她没有地方可去呀。”吉米劝妻子。

“万一你妹妹抛弃她去和有钱人生活了呢？你打算怎么办？替她养这个孩子吗？”

“她不是那种人。”

“既然你这么了解你妹妹，那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她最近联系过你吗？”

“她正在出远差，我跟你讲过了。”

“出差？那她至少应该给自己的女儿打个电话吧。”

想到馨雨目前正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吉米不自觉的嘟囔：“要是能打个电话来，她会不想吗？”

“你刚刚说什么？”

“不要对孩子太苛刻。”吉米恳求着，“依依没有做错什么。她主动提出搬到地下室去住，我们不能对她太过分了。”

“好吧，暂时就这么安排吧。”妻子终于做出了让步，“但是馨雨出差一回来，这孩子必须马上收拾行李离开这儿。”

“都听你的，老婆。”吉米安抚她说。

“顺便告诉你一声，我跟孩子们要在我妈那儿多待几天。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最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帮吉米装修地下室的工人是一对夫妻，他们花了五天的时间完成了这项工作。天花板、四围的墙面、地板都重新整修了，为了方便依依洗漱，不必总是跑到楼上用卫生设备，吉米特地让工人把那个老旧的半浴室改造成一个全功能浴室。这项额外的工程让花费大大超出了预算。作为交换，费用在原定的金额上又打了九折。尽管时间和预算有限，但最后装修得还算让人满意。所以，吉米也减少了几分因让小侄女独自住在阴冷的地下室而产生的愧疚感。

“我给你买了个衣柜，你可以把衣服都放在里面。”地下室大致布置好后，吉米带依依去参观，“我将雅君以前用过的桌椅也搬到了这里。我让他们把书桌上方的灯调试得亮一些。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哇，这里比楼上表妹的卧室还大呢！”依依惊叹道。

“这个小冰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使用过了，虽然装不了太多东西，但足以存放一些水果和剩菜。那边是你自己的浴室。”舅舅骄傲地说，“里面的淋浴器，马桶和水槽都是全新的。这扇门后面是储藏室，里面有一个楼梯可以通往餐厅厨房。如果你饿了，无论什么时候，只管上来告诉我或任何一位厨房师傅，我们都会做东西给你吃的。”

“我真的能留下来吗？”依依欣喜地审视着她的新住所。

舅舅点点头说：“好希望我能提供你一个既温暖又看得到风景的房间。”

“舅舅，我很喜欢这里，真的。”

“我想给你更好的。但目前依我的能力只能做这么多。”舅舅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你不要埋怨舅妈。因为我没有本事，她跟着吃了很多苦，所以她才会抱怨。跟你没有关系。”

“我会努力让她喜欢我的。”依依发誓说。

“你是个乖孩子。”舅舅拥她入怀。

当天下午，依依正式搬进地下室。晚餐时分，她听到从天花板上方传来厨房里忙碌的脚步声，还有舅妈那熟悉而又洪亮的呼喝声，对依依而言那些声音就像是美妙的乐曲。

“舅妈终于回来了。”依依松了一口气。

注释

[1]在美国，如果想对家里进行任何整修，必须要得到当地政府的同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