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大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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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

A君:孔夫子说自己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而将所业划分为四科:德行、政事、语言、文学。在教育问题上,一个人的成功因素往往是多方面的。当世国学大师饶宗颐(选堂)教授,学艺兼修,而未曾念过大学;词学大师夏承焘(瞿禅)教授,笼括一代,声学造诣精深,亦只是中等师范毕业。但二氏自小天资聪颖,智力过人,具备极高悟性,这和他们的终身成就,有无特别关联?

B君:有关瞿禅先生的故事,果真应当从少年时期说起。先生喜欢写日记。生前所公开出版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从1928年7月20日起,时年二十九岁。而其自述则称:“今存日记始自1916年丙辰正月初一日,时予肄业于温州师范学校。”这是十七岁的事情。所谓“平生无甚难言事,且向灯前直笔书”(日记扉页自题七绝中句),七十馀年间,事迹、心迹,皆可在日记中查考得到。可见乃一极佳助记手段。至于日记以外,有些事情,尤其求学、求知过程中的遭遇,则更加藉此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例如,十四岁就读温州师范学校之时,课堂上老师讲授朱庆馀的《宫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课下得句云:“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这是《如梦令》的最后三句。当时的国文教师张震轩()以朱笔在句旁加了三个大圆圈。这三个大圆圈,让瞿禅先生记了一辈子。瞿禅先生说,从这个时候起,一有闲暇,就背诵《东坡词》,填词兴味,始终未减。一直到晚年,太太叫什么名字记不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也已弄不清楚,而三个大圆圈,却不会忘记。我相信,在人生道路、治学经历上,瞿禅先生有自己的选择,当与此密切相关。

一 天分与学力

A君:三个圆圈,决定终生。这是瞿禅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老一辈学者中,刘永济先生亦有类似体验。刘所做学问范围相当宽广,文史各个方面多所涉猎,而其所以于词学特别用功,可能也是一种机缘巧合。据云,其壮岁游沪滨,偶以所作《浣溪沙》请益况周颐,况喜曰:“能道沉思一语,可以作词矣。词正当如此作也。”获知可以作词,令其暗自欣喜。时年二十九岁。可以作词,究竟凭的是什么?刘永济并未说明,一切似都在不言中。这与三个圆圈,是否都为以本色论词的惯用伎俩?

B君:人类信息的传递方式各有不同,而其工具,多数都可以看做是一种符号。语言是符号,动作也是符号。三个圆圈,表示非常满意,是一种符号;可以作词矣,未加任何说明,和在句旁加圆圈一样,也是一种符号。由此,我想起《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所载的一段故事。五祖弘忍禅师命诸门人各作一偈,谓若悟大意,能见本心般若之性,即付衣钵,为第六代祖。大弟子神秀所作,未见本性。而仍在碓坊服杂役的行者慧能,所作则深受赏识。于是,弘忍用木棍在地上敲三下,表示今夜三更来见,这应当也是一种符号。信息传递与信息接受,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传递与接受需要具备一定条件。传递者与接受者,二者之间必须有一种默契。这是通过联想所达至的默契。我在上文“引言”中已经说明:学诗需要联想;懂得联想,方才有言诗资格。作词或者从事词学研究,一样需要联想。瞿禅先生“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乃反“鹦鹉面前不敢言”之意而用之。正与反,就是一种联想。刘永济先生《浣溪沙》云:“几日东风上柳枝。冶游日尽着春衣。鞭丝争指市桥西。寂寞楼台人语外,阑珊灯火夜凉时。舞馀歌罢一沉思。”其中,“沉思”一语的获得赞赏,奥秘亦在于联想。一种沉思,夜凉时的沉思,依照况周颐的说法,就是由言内到言外的思考。即于“灯火夜凉时”联想到歌舞以外的事。言诗、作词,贵在联想。如用传统本色论的标准看,其所谓资格的获得,就看其所言、所作,究竟似与非似。懂得联想,似,即取得言诗、作词的资格;否则,非似,也就无此资格。而对于似与非似的判断,则全然凭借着一个“悟”字:你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一种方法,也是悟性的体现。

1.笨从本,乃治学之本

A君:瞿禅先生具有很高的秉赋,对此,他本人似乎一早就觉察到了。1916年,瞿禅先生十七岁,6月11日的日记记载(未刊)于下:

 

晚饭过与家人坐庭下,闲谈予家昔年事。父亲谓当十馀年前,金选卿公设帐,予时方二三岁,头上生异疮,昼夜号啕,唯金公抱之外庭,见庭联即破涕为笑,且目注联上字,不少瞬。因大奇之,尝嘱告家人曰:是子未离乳臭,即知如此,他日必善读书云云。噫!予生性驽钝,年已弱冠,而尚屑琐自牵,虚度韶光,视诸古人,既不能如终军之称缨,为国家建勋立业,又不能如李长吉之赋高轩,王子安之赋滕王,以文章见重公卿,乃上蒙先人虚许如此,实所不解。谨述之于斯,其亦以之当座右铭,勤励来日,虽不敢望必达金公之言,希幸不致无闻于世与草木同腐焉也可。

 

这一记载说明,瞿禅先生对于自己的天分坚信不疑。但是,瞿禅先生却特别强调一个“笨”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B君:这件事牵涉到对于天分与学力的理解问题。信与不信,仍须以事实加以验证。例如,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曾有这么一段记载:“午后过贞晦翁,谈某君才太高,能太多,而不能守穷耐淡泊,恐不能成家。又谓:三十以前说聪明说天分,三十以后恃功力。”(1939年11月10日日记)某君的事例,就是一个严重的教训,足以令人警觉。若自恃聪明,必为所限。

A君:瞿禅先生温州师范毕业即从事教育工作,但未曾停止过自修。曾说:一部《十三经》,除《尔雅》外,均能成诵。即使洞房花烛夜,为了避客,亦一卷傍身,躲起来看他的《文史通义》。在温州期间,为方便阅读,亦曾将家迁移到图书馆附近。可以说,一辈子离不开书本。

B君:三十岁前后,正当而立之年。这是瞿禅先生专力治词的准备阶段。先生既庆幸自己从小就养成“善读书”的习惯,又经常说自己天资很低,要下笨功夫。先生知道:“笨”字从“竹”从“本”,头上顶着竹册,一定要用功读书,这是做学问的根本。

2.重性灵,具优游不迫之致

A君:除了读书,瞿禅先生还十分注重写日记与写词札。日记与词札,一个为着帮助记忆,一个为着积累心得,可见一个人的成功,并非从天而降。中国当代学术史上,另一位大师级人物钱锺书,同样肯下笨功夫,而又绝顶聪明。当其《谈艺录》问世,瞿禅先生虽“昨夜出汗,热退”,仍赶着阅其半本。对于钱氏之“博闻强记”及有关“名通之论”,瞿禅先生既惊叹、爱佩,又有所质疑。谓“其书乃积卡片而成,取证稠迭,无优游不迫之致”;并谓“近人著书每多此病”(1948年9月17日、18日及1949年3月10日日记)。看来,夏、钱二氏在天分与学力的问题上,似有不同理解及做法。

B君:就瞿禅先生而言,不断的积累,包括数据与意象两个方面的积累,都是为着再创造,即对于天赋秉性的一种完善和显现。所谓“成之者,性也”,就是先生所追求的目标。所以,1949年3月20日,当其进入知命之年时,瞿禅先生曾在日记中写道:“灯下自念平生为学,只拈尽性二字。一切学问只是发掘此性,琢磨此性,成就此性(成之者,性也)。早年尝以无暇日斋名日记,晚年益当自勉。”而在其不惑之年,则于1939年1月1日日记中写道:“夜札词书至十时。过南屏谈,见刘师培之《中古文学史讲义》,服其闳通。自愧治学但能沉潜,而不能高明,当稍稍从事广大者。”两段心路历程,两相参照,说明先生之由沉潜而高明,并非只是体现在一个“笨”字上。这就是先生的特别之处。

二 社会与人生

A君:瞿禅先生读了一辈子书,也教了一辈子书。不仅善读书,而且善演讲,善教书。1932年12月,在瞿禅先生三十三岁时,曾以“转”为题,在浙江大学师范学院作了一场讲演。瞿禅先生以佛家“转识成智”,说人间的忧患、气质及过失。谓此三事,皆可用此“转”义,将其引导向上,变为智慧、学问、事业。因劝勉诸君:逃忧患不如转忧思,克气质不如转气质,改过失不如转过失。一个“转”字,颇能启发思智。而三十年后,所作《教书乐》,于治学、交友、制行三方面立论,亦与之一脉相承。

B君:人生阅历,三十岁前后是一重要阶段。这一阶段,瞿禅先生之所学所思,由词学而哲学,包括佛学,亦由抽象的书本知识而向社会人生,包括宇宙空间,其钻研、思考,由表层到深层,由一面到另一面,亦逐渐有所得。一个“转”字,则更加为作两面观,可见并非只是在书本中讨生活。

1.安身立命与大节出处

A君:瞿禅先生三十岁之前,曾在严州中学任教职。每星期教课十九小时,月薪一百四十元。比起当时的杭州、上海,由于“学问空气太稀薄”,瞿禅先生觉得“蛰居以糊口则有馀,以为学则不宜”。而他仍以大人物为榜样,希望做大学问。1929年5月12日,三十岁的他在翻阅梁任公书时,即赞叹梁的魄力。并说:“安得假我十年好境地,成中国学术年表,亦足自慰矣。”(《天风阁学词日记》)瞿禅先生十分盼望能够于做学问当中,亦觅一安身立命处所。在当时情况下,他的忧患与忧思,不知如何转换?

B君:在以“转”为题所作的讲演中,瞿禅先生将忧患分作人我共有及个人独有两种。谓前者如乱世,如恶环境,在常人视为忧患,而有志气有智力者,则视为施才环境。正如《维摩诘所说经》云:“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污泥,乃生此花。”先生以为,一个人能否成就大事业,关键的问题是看他有无大见识、大志向。因而在日记中,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因循过日”。“须吃紧为人,加大加深体验人生”,“做人、治学,均须见其大,感其深”,“小事情上,勿放过做大人物之机会”。这是先生的处世原则,也是其“转识成智”的动力。

2.读书与阅人

A君:古人倡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瞿禅先生曰:虽不能如谢客儿,足迹半天下。但“平生好游,闻有佳山水,则欣然往”。读书与游历,已成为他增长见识的一种重要途径。只可惜,三十岁之前,僻居无书,即使曾令其自喜的“词人年表”,亦不能完事。为此,1929年1月29日,他曾在日记中写道:“今日托乐君作书向北京问《四印斋所刻词》《名人年谱》诸书,使予得住杭州三四年,著成此书及中国学术大事表,一快事也。中心日夜藏之。”瞿禅先生亦拜托友人,“属其为留意上海教席”,希望能有机会“从诸老辈稍长闻见”。1929年4月15日日记并载:“偶见梁任公三十自述,终日感叹。予今年亦三十矣,事业且勿论,而学问偏狭如此,少无名师,此平生大憾也。”乡邑极限,看来给瞿禅先生增添了许多烦恼,不知又如何突破?

B君:寻求名师指点及友生之助,以拓展视野,这是走出乡邑、增长见识的具体部署。当时,瞿禅先生的第一目标是胡适。1928年8月3日,阅胡适《词选》,发现有数处可商榷,于8月4日即作一函致之,而未发。8月6日,阅《词选》,再度发现:“以晚唐至东坡以前皆娼妓歌人之词,《花间集》全为给歌妓唱者,此语亦须斟酌。”因于8月18日再度作致胡适之书,诘其“词的起源”篇论调早于词诸问题。但考虑“此君往往武断自是,恐不肯作答”,也就作罢。此书现存日记中。而在《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则保存瞿禅先生致胡适之的另一封信。在瞿禅先生看来,胡适这位新学巨子既未能为之指点迷津,也就将注意力转移到朱彊村身上,谓“客处僻左,无师友之助。海内仰止,惟有先生”(1929年10月27日日记)。结识彊村老人是先生治学道路的一大转折。其间,与老人虽“止数面,函札往复八九次”(1931年12月31日日记),而所获教益及所承接之词学网络,既令其治学方向更加明确、治学信心更加坚定,亦为其确立一代词宗地位、成为一代词的综合,奠定了坚实的学科基础以及广泛的人脉基础。例如词人谱牒的搜辑及考订,因得到彊村老人首肯,谓“梦窗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自吾兄而昭晰”,即为其创立词学谱牒学树立典型。又例如,在寻访彊村老人的过程中,瞿禅先生既与民国四大词人中另外三大词人(龙榆生、唐圭璋、詹安泰)切磋、琢磨,相识相见,结下深厚情谊,又与吴天五、任铭善、蒋礼鸿诸友生,患难与共,成为生死之交。此外,自结识彊村老人起,无论是彊村一辈及稍后的词学第一、第二代传人,或者是彊村之下的词学第三、第四代传人,都曾在瞿禅先生的学词日记中留下记录。这一切,既造就了瞿禅先生的毕生功业,亦已成为二十世纪词学学科建设的宝贵资源。这是十分难得的机遇。

A君:1949年,瞿禅先生五十岁。他在3月7日的日记中记载:“阅香山年谱,觉其仕途勇退为不可及,即写大纲入诗人论。白之处富贵,苏之处忧患,诗人中无兼之者。”3月29日又记载:“年来打点为诗人论一书,日日胸中有新意,颇以自憙。此书能成否不可期,然自己着实得益,甚望有此念时时在心目中,不为小人之归。”作诗人论,这是瞿禅先生于治词之馀所从事的另一著述项目。对此,瞿禅先生亦十分投入。3月30日日记又载:“往浙江图书馆假得高尔基文学论译本两册来,一曰《我的文学修养》,一曰《高尔基论文选》。灯下阅十馀页,思以此为写诗人论之借镜。”读书与阅人,这对于瞿禅先生的治学生涯,是否也曾产生过推进作用呢?

B君:寻求良师友,现实中事情;作诗人论,为人为己树立榜样,理想中情事。现实与理想,相得益彰,对于瞿禅先生的事业,都有很大的帮助。

三 事业与功名

A君:瞿禅先生生当忧患之世,看到社会上许多人都在大谈特谈救国救民之大计,而自己却仍然“兀兀终日,为古人考履历”,曾屡欲辍之(1928年8月10日日记),并经常在日记中自省,诸如“年来读书,时有不入时之想”云云。但是,又不愿意随大流,以为“我国文学待垦植掘发之地尚多,止看其方法当否耳。不入时何足病哉。任公、静安,皆独有千古”。谓“细思真人生,在能各发挥其一己之才性,何必媕阿附俗,强所不能”(1929年9月18日日记)。1934年9月30日日记中,曾有这么一番检讨:“念治学不可精力旁骛,年来为《词人年谱》,《姜白石词考证》及拟作《述林清话》等,虽自谓不轻心掉之,然究非第一等著作,当更为其精者大者,为安身立命处。日来读声韵书,又见猎心喜。第恐方面太多,不能专一耳。”不知如何通过一个小房间,看到宇宙人生,看到世界的变化,从而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

B君:雄心壮志,宏大规划。一心想做大学问。早岁客于关陕时,瞿禅先生曾研究宋明理学,此后又一直有志于宋史。两个宿愿,尤其是整理宋史的愿望,一直萦绕胸中。一生当中,尤其是三十岁前后,不断有新的著述计划推出。诸如《词林年谱》(改名《宋词年表》)、《宋代文化志》《宋学系年要略》以及《词学三书》(词学史、词学志、词学考)、《唐宋元词集提要》等等,经常想到失眠为止。而且,多数计划已提上日程。例如《唐宋元词集提要》,准备于“数年内尽批各大家词,两月批一种,两年各毕十种,以后每年重阅一遍,以为常课”(1938年3月13日日记)。这应当是瞿禅先生为自己所铺设的一条通向大学问、大事业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