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书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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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得心源:书为心画

书法家对自然的观照,归根结底,离不开人心灵的妙悟和体察。书法家之所以能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写出自然之“真”,关键是以心源为洪炉去冶炼自然。

扬雄(前53—18),是汉代著名的哲学家和辞赋家,在文字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他在《法言·问神》中有一段话:

 

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

 

很显然,扬雄这里的“书”,是相对于“言”而说的。“言”,是指口头的语言表达;“书”,是指书面的文章著述。这里的“书”,其实还没有书法的含义。

但是,“书为心画”说的提出,却暗合了书法家气质性格和书法艺术风格之间的关系,所以,扬雄的说法,被后来的书法理论家频频援引。宋人朱长文说:“子云(扬雄,字子云)以书为心画,于鲁公信矣。”(《续书断》)清人刘熙载也说:“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艺概·书概》)可见,中国书法理论中重视“书”与“心”关系的传统,实滥觞于此。

通过言语,人们可以表达内心情感和交流思想;通过著述,人们可以记载古往今来和天下四方。通过书法,人们也可以窥见一个人深层的心灵隐微和内心世界。但是,书法所表现的内心世界,不是道德的,而是性情的。换句话说,我们不能从一幅书法中识别一个人道德品质的高下和政治立场的正确与否,而是可以从线条和笔墨中感知到一个人的胸襟、气度、脾气和性格。

书法的线条,是徒手线。它不同于几何线条之处在于,它契合着心跳,裹挟着体温,暗含着节奏。有论者曾将书法比况为中国人的“心电图”,就指出了书法线条的节奏性。康有为云:“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此言乃卓然之论。书法是无声之音,所谓“象八音之迭起”,因为书法有音乐般的节奏与和谐。实际上,一切艺术发展到极精微的境界,都逼近于音乐,都直指人心。

书法线条是一种徒手线(祝枝山草书)

音乐为什么最抒情?因为音乐在时间之流里,展现了感情的流动和情绪的波涛。书法为什么像音乐?因为书法在点画的交还往复之间,流泻出人心的起伏跌宕和闪转腾挪。沈尹默说书法“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张怀瓘说书法是“无声之音”,说的都是书法的音乐性问题。

这种音乐性,主要表现在运笔的节奏上。书法在线条的流走中,具有一种音乐性的节奏,因而具有时间性艺术的特征。在书法中,节奏表现为笔画线条的长短、曲直、粗细变化的承接,而粗细轻重皆由毛笔提、按而来。按则粗,提则细,古人重视提、按,其实就是重视节奏。观者常常会因为眼睛追随优美流畅变化的线条而感到愉悦,在欣赏连绵的行草书时尤为如此。

张瑞图草书的线条,善于运用急剧变换方向的折线

可以说,人心有多少种节奏,毛笔就有多少种节奏。但一般而言,书法中的节奏,大致有四种表现形式:一、在一根点画线条之中。正所谓“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正如黄庭坚的草书线条,波撇点画皆起伏而跌宕,如荡桨一般富有节奏感。二、在一字线条的组合之中。密处点线短小刚劲,如磐石挡路;疏处点线舒长绵延,如云似烟。张怀瓘所说“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此之谓也。三、在数字组合之中。几个字一组,一笔而成,将数字的空间变成了一根节奏韵律极其丰富的线条。四、在墨色氤氲之中。通过墨色的变化、蘸墨的次数和间隔,使得墨色有浓淡、燥润、枯湿的变化,来强化视觉的节奏感和韵律感。

喜则笑而欢快,哀则哭而低沉,羞则面红而含于内,惧则颤抖而形于外。当我们的情绪发生时,与情绪相关联的动作倾向,也会在同时产生。比如,发怒或激动时,动作一般是紧张生硬的;喜悦或闲适时,动作一般是轻快柔和的。所以,不同的心灵节奏,会表现为不同的线条形态;而不同的线条形态,也反映出不同的心灵节奏。

比如,水平的线条,给人以安全感;逐渐变化的曲线,给人以柔和感;不规则的、急剧变换方向的折线,则给人带来紧张感和力量感。直线,一方面是静止的、稳定的,另一方面也是坚硬的、有力的;曲线,一方面是流动的、变化的,另一方面也是柔韧的、自在的。当我们欣赏到爽利劲健的线条时,往往能获得一种对自己肯定和确认的感觉;而欣赏迟涩顿挫的线条,则是通过对艰辛与困难的追体验,来显示主体意志的强大,从而获得更深一层的自我肯定。

当人们在生活体验中,积淀了种种不同的心理感受后,又在书写时体验着具有相似心理表现力的线条,体味着这些线条,就把书法的抽象线条,变成了活的生命感觉。线条在人们的感受中具有了力量的感觉,具有了生命感,变得“活了”。当书法家写出与内心的某种情绪感受相适应的线形时,就能把内心的情绪传达出来,并在观者心中引起相同的情绪体验,欣赏者也在对线条的理解过程中,不断完善自己的审美能力。

宋人姜夔说:“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续书谱·血脉》)能在静止的点画形迹之中,看到书写者振动的节奏感,从而化静为动,使静止点画的节奏与观者心理节奏合拍。这时,书写者的心灵节奏,实际上在欣赏者的心里已经被激活了。沈尹默也说:

沈尹默书法

不论石刻或是墨迹,它表现于外的,总是静的形势,而其所以能成就这种形势,却是动作的结果。动的势,今只静静地留在静形中。要使静者复动,就得通过耽玩者想象体会的活动,方能期望它再现在眼前。于是,在既定的形中,就会看到活泼地往来不定的势。在这一瞬间,不但可以接触到五光十色的神采,而且会感到音乐般轻重疾徐的节奏。凡具有生命的字,都有这种魔力,使你愈看愈活。沈尹默:《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见《学书有法:沈尹默讲书法》,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07页。

 

应该说,每个书法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心灵节奏,这个节奏无疑是源自于他个人的性格和气质。性格是一个人比较稳定的心理习惯,气质则是形成他个性的非常显著却又比较稳定的心理特征。在书法中,线条所能表现的,恰恰就是这种比较稳定的心理习惯和心理特征。人的性格气质不同,书法的风格也不同,所以孙过庭说:

 

质直者则侹不遒,刚狠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书谱》)

 

渴笔枯墨的运用,信手涂改的痕迹,展示情感所能达到的强度(颜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线条与人性格气质的关系,在行草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行草书的线条意识最强,最适合抒情,所以刘熙载说:“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艺概·书概》)我们看王羲之的《兰亭序》,那是优美的典型。它所体现的,是一种平静的和谐,展现出一种单纯、明媚、完整、清明的美。王羲之的笔触,似乎有一种天使般的温柔,他的笔触仿佛根本不知道他对命运的深沉叹息。他绝不让命运的泪水打湿他的艺术世界,而是以平静超逸的心灵高峰,照临在他的艺术之上。这真是象征了一个美丽天真的心灵,对这残酷世界的超越与胜利!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则不同,它是崇高的典范。它以遒劲的骨力、大量的渴笔枯墨、信手涂改的痕迹,展示出一种情感所能达到的强度。

不仅行草如此,楷书亦然。朱光潜就说过,当看到颜真卿的字,就想到巍峨的高峰,不觉地就耸眉聚肩,筋肉紧张,模仿其严肃;看到赵孟的字,就想起扶风的柳条,不觉地就展颐摆腰,筋肉松懈,模仿其秀媚朱光潜:《谈美》,参见《朱光潜全集》(2),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实际上,中国人早已经把墨涂的痕迹,看成是有生命、有性格的东西,于是抽象的线条,便在观者的心里“活”了。

无论是对自然物象的抽象提炼,还是对内心世界的显幽烛微,我们都看到:中国书法确实是一门最纯粹的艺术。它最简单,又最深奥。所写的汉字,无非是点线的组合,所用的工具,不过是简单的笔、墨。但正是在这形迹极简、意味极丰的线条流走中,书法家内在心灵律动的隐微被迹化了,大千世界纷繁物象的动态被迹化了,宇宙大化流行之气的绵延被迹化了。中国书法家以一管之笔,触摸到了宇宙最深层的生命所在。而毛笔在表达这精深世界的性状时,真是一件无可匹敌的工具。

一枝竹管,一锭松烟,千百年来寄托了多少中国文人的生命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