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择笔:笔毫的性能
毛笔在书法中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笔居其首。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笔的重要性在语言词汇中也留下了深厚的积淀。很多耳熟能详的成语、习语,诸如笔力、大手笔、笔走龙蛇、意在笔先、如椽巨笔、笔力扛鼎、笔扫千军、妙笔生花等等,正是对笔在书写中重要性的最好说明。几千年来,中国人用一管柔毫,传承文明,记载历史,抒发心性,安顿生命,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中国文化表达的最重要的技术手段,也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象征之一。
毛笔,是用动物的毛做成的,有笔杆,有笔毫。篆书中的“筆”字(原为“聿”字),就像一手执笔之形,只不过后来在上面又加上一个竹字头罢了。在理论上,一切动物的毛皆有可能被制成毛笔,比如猪鬃、马尾、鹿毛、鸡毛、胎毛,甚至老鼠的胡须等,但先民们经过反复使用,逐渐选择了最有利于书写的狼毫和羊毫。
不同种类的毛笔
和今天人们使用的硬笔相比,毛笔无疑是柔软的。但柔软的毛笔中,又有刚柔软硬之分。兔毫、狼毫、鼠须、猪鬃、马尾等,皆粗硬锐利而富有弹性,属于硬毫;而羊毫、鸡毫、胎毫等,皆柔软圆润而易于摄墨,属于软毫。兼取软毫硬毫制作成的毛笔,称为兼毫。又因软硬毫的比例不同,又有“七紫三羊”、“五紫五羊”等之分。
这其中,实际上有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总体上看,在宋代以前,人们书写的笔毫多以硬毫为主,且笔偏小;宋代以后,羊毫逐渐广泛使用,笔可以做得更长更大,书写的字也自然可以变大。比如说,唐代以前书论中频繁提到的“兔毫”(也称“紫毫”),就是用兔子的毛做出来的。由于水土、气候和品种的差异,不同地方长出来的兔子,它们的毛也有优劣之分。蔡邕说:“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笔论》)因为中山国(今属河北)兔肥而毫长,是做笔的上好材料,所以才有后来李白“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的诗句。
笔毫因为有软、硬之分,在选择时自然有所区别。一般而言,硬毫弹性好,但含水性弱,出墨较快,所以不易储墨,需要频繁蘸墨,这自然就会影响到书写的连绵性和流畅性。在书写中等或偏小的字时,这一弱点并不明显。所以,从传世的书法作品看,一直到宋代,即便尺幅很长的手卷,上面写的字并不是很大。被黄庭坚称为“大字无过《瘗鹤铭》”的“大字之祖”,实际也不过十厘米见方,和后来的榜书、擘窠大字相去甚远。软毫笔因为柔软,对于初学者而言,很难驾驭,但倘若有足够的控笔能力,便可以用长锋羊毫笔写出笔势连绵、墨气淋漓的行草佳作来。
被黄庭坚称为“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局部)
笔的书写,离不开纸。笔与纸的搭配,也很重要。王羲之说:“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书论》)唐人虞世南继承了王羲之这一说法,云:“书弱纸强笔,强纸弱笔。强者弱之,弱者强之。”(《笔髓论》)强弱,即刚柔。强弱互补,刚柔相济,一阴一阳之为道也。书虽小道,其中蕴含的哲理,竟通于大道,从书写工具亦可窥见一斑。硬碰硬,就像以锥界石;软对软,犹如以泥洗泥。所以,清人梁也说:“用硬笔,须笔锋揉入画中;用软笔,要提得空。”这是说软、硬毫不同,笔法应有所差异,实质也是刚柔相济的道理。但笔毫的刚柔,毕竟是相对的。柔,不能一味使之柔;刚,也不能一味使之刚,要刚而能柔,柔而能刚,刚柔并济,以柔克刚。清代书画家松年说:“善书家,刚笔能用使柔,柔笔能用使刚,始为上品。”(《颐园论画》)能用硬毫笔写出柔美的字,用软毫笔写出刚劲的字,才算是真会用笔了,才能写出上乘佳作。
除了笔毫的软硬,其次便是笔毫的长短。与软毫硬毫一样,笔锋的长短也经历了一个过程。魏晋以降直至唐、宋,书法作品的形制大多偏小,即便横向延展的手卷,纵向的高度也不过三四十厘米,最适合于书斋和案头把玩欣赏,并不适合悬挂。与这样的书法作品款式相适应,用的毛笔也是小而精,笔锋要好,利于表现细腻精致的笔法,体现出一种或含蓄凝练、或潇洒飘逸的古典美。
战国时期的毛笔
但是,到了宋代以后,尤其是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明代万历年间,江南地区士大夫中营造园林蔚然成风,并出现了造园的名著。明人计成在《园冶》中就说:“轩盈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中国园林中的建筑物,为什么柱子那么高?为什么窗户那么大?就是为了“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也就是使游览者把外界无限时间、空间的景色都“收”、“纳”进来。厅堂大了,柱子高了,悬挂于其间的书法作品的尺寸自然也就大了。纵向高度在三米以上的煌煌巨制屡见不鲜。祝枝山的草书立轴就达到三百六十三厘米,而徐渭草书《白燕诗》立轴更是达到了四百二十一厘米。这样巨幅的书法作品,不仅在今天的普通家庭中无法悬挂,即便放到书法展厅中也是颇为震撼的。其他像王铎、米万钟、倪元璐、黄道周等,都有巨幅书作传世。
也正因为如此,各种制笔的新方法就出现了。比如提笔、斗笔、楂笔等,甚至有用茅草做成的“茅龙笔”,其主要表现为笔锋加长。硬毫笔一般都长度有限,很难做大笔和写大字,而柔软的羊毫不仅锋颖长度可观,而且颇能蓄墨,很适合写连绵的大字,所以长锋羊毫开始被普遍使用。清代书法家梁同书就说:“笔头要长,长则灵。”(《频罗庵论书·与张芑堂论书》)笔锋长则更有弹性,有圆满之力含于内,也就是柳公权说的“圆如锥”。
清陈鸿寿珍用白沙茅龙象牙斗笔
而且,毫之长短与表现气势有关。用长锋羊毫写字,就像歌唱家唱歌,换气次数少,且不露痕迹,适宜表现连绵的气势。梁说:“用笔须笔头过长的,过短则写字无势,且不耐久。”(《评书帖》)毛笔中的长锋,更能展现毛笔柔劲之力,所以当代草书大家林散之特别喜欢用长锋羊毫,他曾多次说:“要用长锋羊毫”;“紫毫写不出刚字来,羊毫才写得出来”;“软笔才能写硬字,硬笔不能写硬字,宋四家、明清大家都用软笔”;“予曾用长锋羊毫,柔韧有弹性,杆很长,周旋余地广,特命名为‘鹤颈’、‘长颈鹿’”,足见林散之对于长锋羊毫的偏爱。
再次,是笔锋的弹性。不管使用什么笔毫,不管笔毫是长是短,毛笔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锥状的锋芒,是为笔锋;劲健的弹性,可写出笔力。古人以“尖、齐、圆、健”四字概括毛笔的特性,称为“四德”。而四德之中,以“健”最为重要。将动物笔毫束于一处,看似简单,却能够在书写中产生出万千变化,这主要依赖于毛笔柔软的特性。
蔡邕有句名言:“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奇怪”,不是稀奇古怪,而是万千变化。凡是依靠线条而构成的艺术作品,都要能够运用毛笔的弹性,通过粗细、浓淡、强弱等各种不同的线条,来表现出变化的节奏与和谐的韵律,来象征出万千物态,从而曲尽物象。而硬笔头是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的。因为和硬笔相比,毛笔吸墨迅速,吐墨自由,又提按明显,尤其是它的柔软的特性,更有利于气势的流泻。在字的笔触变化中,人们能看出种种生动的意态和神采,前人所谓“戈戟铦(xiān)锐可畏,物象生动可奇”,正此之谓也。所以,不管笔锋长短,都要有弹性,要健而圆,方为上乘。姜夔说得好:
笔欲锋长,劲而圆。长则含墨,可以取运动;劲则刚而有力,圆则妍美。予尝评世有三物,用不同而理相似:良弓引之则缓来,舍之则急往,世俗谓之揭箭;好刀按之则曲,舍之则劲直如初,世俗谓之回性;笔锋亦欲如此,若一引之后,已曲不复挺,又安能如人意邪?故长而不劲,不如弗长;劲而不圆,不如弗劲。(《续书谱》)
《论语》中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宋人朱长文也说:“笔、砚、纸、墨四者,书之器也。欲善其事而不利其器,鲜能造其精妙。”在书法的书写工具中,笔最重要,而不同的笔毫具有不同的性能,所以,大多数书法家都有自己对毛笔的偏好,择笔各不相同。如,萧何用秃笔,萧子云用胎发笔,欧阳通用狸心兔盖象牙笔,王羲之用鼠须笔,白居易用鹿毛笔,怀素用枣心笔,王著用散卓笔,蔡君谟用栗尾笔(以鼬鼠毛制成),苏东坡用鸡毫笔等。
清康熙青花团龙纹管羊毫提笔
清人蒋骥说:“善书者必用重料好毫,使毫尽食墨,按下运行而毫端聚墨最浓处注在画中,乃得中锋之道。”“重料”即双料优质毛笔,笔毫能充分含墨。笔毫性能好,使用起来便能得心应手,而使用不称意的毛笔,米芾比喻说:“如朽竹篙舟,曲箸捕物。”大多数书家都认为,得心应手的工具,是书法的必要条件,否则很难达到书写的佳境。
书法家对毛笔的选择要有所讲究,因为书法创作对毛笔的依赖性强,这似乎是没有异议的了。但是,宋人陈师道却认为:“善书者不择笔,妙在心手,不在物也。”善书者究竟择不择笔?这引起了后来的争论。
北宋书法家向若冰说:“盖前辈能书者,亦有时乘兴不择纸笔也。”而宋人陈槱则说:“余谓工不利器而能善事者,理所不然,不择而佳,要非通论。”指出了无条件的不择纸、笔不能成为通论。
清代康熙年间书法家杨宾也说要择笔,“书之佳与不佳,笔居其半”,但他所择的笔却可能正是别人弃的笔:“就吾而论,秃为上,新次之,破又次之,水又次之,羊毫为下。”笔要选择,但并非新笔就是好笔,重要的是能得心应手。杨宾所谓“古人所谓不择笔者,盖不择新旧,非不择善恶也”,正是不同的风格追求,对书写工具毛笔的不同要求所致。
选择笔毫,并无一定的法则,关键是根据自己的书写要求和风格特征,选择得心应手的毛笔,为我所用。清人张树侯说:“然则选毫宜如何?曰‘无一定’。尽人皆用,而不合吾用则舍之;人所共弃,而甚合吾用则取之。”(《书法真诠》)所以,找到自己最适合自己的笔,就像习武者找到自己最适合的器械一样。
明朝万历年间制黑漆描金龙凤管毛笔
陈师道所谓“不择纸笔”,主要是强调书写的心理状态和人的主体因素在创作中的重要。陈绎曾就说:“初学须用佳纸,令后不怯;须用恶笔,令后不择笔。”一般认为,初学书法的人,出于节省开支,往往使用劣纸练字;又担心用笔不能得心应手,又往往选用较好的毛笔。而陈氏的看法正好相反,他主张初学要用好纸,理由是写惯了劣纸,以后遇着好纸,会因胆怯而不敢放手写字;初学要用差笔,写惯了之后,遇到笔不佳时也能写好字。这当然是主要考虑书写的心理因素。
一般而言,对书写工具、尤其是毛笔的选择,还是应该有一定的要求。赵孟说:“书贵纸、笔调和。若纸、笔不称,虽能书亦不能善也。譬之快马行泥滓中,其能善乎?”(《笔道通会》)相反,若有一时之兴致和偶然欲书的冲动,再加上纸、笔工具称心如意,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