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取汉志为资材辨析中国学术渊源流别
此处之演论亦如上举之两种著作,亦是采用一种史料之《汉书·艺文志》而检论以成著作。然其同一取材,而能形成不相同之著作。其书本身,自亦大不同于前举二书。今所提论者,即十八世纪清乾隆时期章学诚所著之《校雠通义》。决不同于顾实之讲疏,亦不同于《汉书·艺文志问答》。
章学诚(字实斋)于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撰成《校雠通义》三卷。全书以《汉书·艺文志》一书内容为议辨批评之资材,而宗旨在辨明古今学术之渊源流别。其作完全不引汉志原文,而分部议论其贡献与得失。其无关宏旨者,即在其前有王应麟之考证,亦无所取涉。但为辨析学术门类各节,则以专章批评宋郑樵、明焦竑两人之误解汉志。尤于郑樵之《通志》诸略,多加引称批评,章氏书中有多章提论郑樵之说,多出现于卷一、卷二。明确指证郑氏得失。
章氏此书,部次明晰,结构密致。三卷之书,各具重点。不作参证、不为注释,通书以议论为主,重在追考渊源,辨议流别,而评判得失。明白标示“考镜源流,辨章学术”。为其书之统一宗旨。
章学诚立意撰著《校雠通义》,叙文表明就刘歆七略,班固艺文而供为后世论学术流变之搜讨渊薮,并直接声述要针对郑樵之误解汉志乃会因而撰写此书,则知郑樵之《通志》中《艺文略》、《校雠略》、《金石略》、《图谱略》等文,所用成法有所批评。自可见章氏之书乃有所为而作,兹举示其叙文所言:
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会于向、歆讨论之旨,因取历朝著录,略其鱼鲁豕亥之细,而特以部次条别,疏通伦类,考其得失之故,而为之校雠。盖自石渠、天禄以还,学者所未尝窥见者也。顾樵生南宋之世,去古已远,刘氏所谓《七略》、《别录》之书,久已失传。(原注:《唐志》尚存,《宋志》已逸,嗣是不复见矣。)所可推者,独班固《艺文》一志。而樵书首讥班固,凡所推论,有涉于班氏之业者,皆过为贬驳之辞。盖樵为通史,而固则断代为书;两家宗旨,自昔殊异。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足怪也。独《艺文》为校雠之所必究,而樵不能平气以求刘氏之微旨,则于古人大体,终以有所未窥。
章学诚《校雠通义》,自是专意于学术史之探讨,暴表汉志保有刘向、刘歆二人两代校雠古籍之用心旨趣、方式、格局,以至条别家派传承,视之为治学术史之前代圭臬,后人应知其重要,自亦从而认真考索,举示后世。奉为千古学术渊源。兹愿依其三卷内涵,总分十八章节,分论于后:
甲、第一卷论旨
章学诚《校雠通义》之第一卷,分列九个章节。而其用意是先谈形而上之理论原则。共占两章,再次谈汉志之技术部分,乃分有七章。九章排次为:原道一、宗刘二,此为形而上问题。互著三、别裁四、辨嫌名五、补郑六、校雠条理七、著录残逸八、藏书九。章氏之书乃在追考中国学术源流,特重体制所出及家派分流,因是推源溯始,论述学术出于官守,所重班志者,即在宗旨相同。兹引举章氏成说:
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私门无著述文字,则官守之分职,即群书之部次,不复别有著录之法也。
中国学术出于官守,此乃章学诚之定说也。探源溯本,实自能验之史乘:汉志所见步兵校尉任宏之校兵书,太史令尹咸之校数术,侍医李柱国之校方技,具见法具于官,官守其书之实例。
章书卷一之后七章有关形而下之器艺技术,其“补郑”一章乃纠其失而补其缺。其外文章,则据汉志之得失,分门予以辨正。若加引述,不免烦琐,然亦偶能见及其申述基本原则之说,兹引举以明之。
古人最重家学。叙列一家之书,凡有涉此一家之学者,无不穷源至委,竟别其流,所谓著作之标准,群言之折衷也。如避重复而不载,则一书本有两用而仅登一录,于本书之体,既有所不全;一家本有是书而缺而不载于一家之学,亦有所不备矣。
似此原则性之论断,在章氏之书中,多处见之。其论述汉志,自是最看重义法、条章、体例、前规。其第一卷之各章,俱可审察其着力于方法原则。
乙、第二卷论旨
《校雠通义》第二卷分列论说三章,一为“补校汉艺文志”,二为“郑樵误校汉志”,三为“焦竤误校汉志”。自是全与《汉书·艺文志》有关,对象仍是汉志。有此一卷中虽亦立专章评论郑樵之失误,而于其补校《汉书·艺文志》一章,却仍要由郑樵启议,如在此章开端即有所引叙,引举其言,以供参酌:
郑樵校雠诸论,于汉志尤所疏略,盖樵不取班氏之学故也。然班、刘异同,樵亦未尝深考,但讥班固续入扬雄一家,不分伦类而已。其刘氏遗法,樵固未尝讨论,而班氏得失,樵议亦未得其平允。夫刘略班志,乃千古著录之渊源,而樵著《校雠》之略,不免疏忽如是,盖创始者难为功尔。今欲较正诸家著录,当自刘略班志为权舆也。
章氏补校汉志,自于其得失有所批判,仍抱官师合一之见,而论汉志之得失所在,兹引示其言: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善法具举,徒善从法,皆一偏也。本末兼该,部次相从,有伦有脊,使求书者可以即器而明道,会偏而得全。则任宏之校《兵书》,李柱国之校《方技》,庶几近之。其它四略,未能称是。故刘略班志,不免贻人以口实也。
章氏补校汉志,自有多处建白,除其坚持原则、义法、规制、流别,必当看重而效法,至于具体类项,不免分散、细碎,无法纳入本文举证,一般读者若不熟知《史记》、《汉书》以及群经诸子,自难有领会。今故从略。
至于有关“郑樵误校汉志”之一章,其文只有四小节,俱就枝节之具体门类加以讨论,不免琐屑,远不及其“补郑”之一章,并无义理提示,因是可勿引论。
下面一章“焦竑误校汉志”,世人应不知焦竑为何许人。焦氏字弱侯,号澹园,江宁人,明朝万历十七年(1589)殿试第一名(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焦竑博通群籍,自经史以至稗官杂记,无不淹贯。因著《国史经籍志》五卷,其末附有《纠缪》一卷(粤雅堂丛书本),乃因校经籍而论古来著作书录之得失。章学诚遂就其《纠缪》而论焦竑误校汉志之失。然开宗明义,仍是必引郑樵之校雠。可引举以见其意旨:
自刘、班而后,艺文著录,仅知甲乙部次,用备稽检而已。郑樵氏兴,始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于是特著《校雠》之略。虽其说不能尽当,要为略见大意,为著录家所不可废矣。樵志以后,史家积习相沿,乖讹杂出。著录之书,较樵以前其失更甚。此则无人继起为之申明家学之咎也。明焦竑撰《国史经籍志》,其书之得失,则具论次于后。特其《纠缪》一卷,讥正前代著录之误,虽其识力不逮郑樵,而整齐有法,去汰裁甚,要亦有可节取者焉。其纠汉志一十三条,似亦不为无见。特竑未悉古今学术源流,不于离合异同之间深求其故,而观其所议,乃是仅求甲乙部次,苟无违越而已。此则可谓簿记守成法,而不可为校雠家议著作也。
除此开端一节总说之外,尚有十四小节,俱为具体之辨析焦竑于汉志之误会误解,不免琐细分散,若非穷究坟典,举其一条一目,实无所补,自无须引举述论。
丙、第三卷论旨
章学诚所著《校雠通义》,第一卷重在述论汉志章法结构,第二卷第一章补校汉志,然于汉志所列六略,是本于刘歆七略者,则于此第三卷,将各略分别单一考校批评与补充。每略各占一章,共有六章。虽为六章,而篇幅大小有轻重多少之分,很不平均。要以《诸子略》占最重要,《六艺略》居其次,其下四略俱相对减少。兹为就汉志排序,章氏依以分章而论述章氏识断。
汉志循七略而首列《六艺略》,所包内涵及儒家之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所占篇幅共有六页(《文史通义校注本》, 1021—1026页),谈起《六艺略》,章氏首先申述六经名义之所由来严正,是谓先世旧典,非孔子所作也。乃本之于官守其书之义。其所立论如次:
六经之文,皆周公之旧典,以其出于官守,而皆为宪章。故述之而无所用作。以其官守失传,而师儒习业,故尊奉而称经。圣人之徒,岂有私意标目,强纪经名,以炫后人之耳目哉?
由章氏之论,则知《六艺略》即以六经为内涵,再于其外附列《论语》、《孝经》、《尔雅》,其所讨论以此为宗旨。据六经传承于汉志著录,检论其得失。不具细举。
汉志排在第二位者为《诸子略》,占本卷篇幅十五页(1035—1049页)。为汉志各略分量最重,问题最多者。全章细分三十二节,正见讨论九流十家,问题繁多。如欲一见章氏识断,可见此章第四节,比较太史公与班固之论著述流别,则明见班固相形见绌。兹举章氏之言:
司马迁之叙载籍也,疏而理;班固之志《艺文》也,密而舛。盖迁能溯源,固惟辨迹故也。迁于《十二诸侯表叙》既推《春秋》为主,则左丘、铎椒、虞卿、吕不韦诸家,以次论其体例,则《春秋》之支系也。至于孟、荀、公孙固、韩非诸书,命意各殊,于《春秋》之部,不相附丽,然论辨纪述,多及春秋时事,则约略纪之,盖《春秋》之旁证也。张苍历谱五德,董仲舒推《春秋》义,乃《春秋》之流别,故终篇推衍及之。则观斯表者,求《春秋》之折衷,无遗憾矣。
《校雠通义》论诸子一略,篇幅大于其他五略(《诸子略》占十五页,其他五略相加共占十七页)。其所分细目达三十三节,九流十家之故籍,俱有分述,各能补正汉志之所疏忽与缺遗。当无法于本文罗举论列。惟章氏于此章最后一节(第三十三节)探讨小说家著录之书,表露其一家识断,当可引举,供后世研治小说而追溯及于《汉书·艺文志》者,大有参考价值。兹举章氏所论之部:
小说家之《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其书虽不可知,然班固注《周考》,云:“考周事也。”注《青史子》,云:“古史官纪事也。”则其书非《尚书》所部,即《春秋》所次矣。观《大戴礼·保傅》篇,引青史氏之记,则其书亦不侪于小说也。
据章氏此见,可知汉世及其以前之所谓小说,特别是见于汉志之九流十家中之小说家派,应与后世之所谓小说实大不相类。鄙人在大学博士班开讲《掌故学》,将汉志列为一讲,于古之小说家,视为野史杂史之余韵。早出于《韩非子》之内储说外储说。基本上乃多节引历史故事片段,流传于街谈巷议。
章氏第三卷之第三章,论叙汉志《诗赋略》。所占篇幅仅有四页(1064—1067),章氏颇议其颠倒无序,杂乱无章。此略为刘向所校,自为西汉风气章法,《诗经》已列入《六艺略》,故此略不附于《诗经》。又因《诗》已列于经,而此略自亦不见《诗经》,汉世规格如此,后世谈文学者,甚难测度渊源流别。章学诚仍有卓论为后世引称,在本文不作引举。
关于章氏书第三卷所开第四章,依汉志列序,是讨论《兵书略》,所占篇幅只有四页(1073—1076页)。原来由兵学专业之步兵校尉任宏专校兵书,而成此略,所著录兵书乃是出于兵家专官所守,郑樵、章学诚先后均赞誉任宏校注之明确,门类之全备,部次之合理。当然章学诚在此一章则多在补正以至更有批评其所失。因偏于细故,并无统叙概论,自可毋庸引述。
关于章氏书第三卷之第五章论题,乃依汉志列序,探讨《数术略》。《数术略》由太史令尹咸所校,其所分门类有: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计六大门类,俱出太史令所掌。亦俱属独立专门学问。足见史官职司之宽广繁重。然章氏开此一章,仅占篇幅二页。而对六大门类,亦只提论四小节校正之说,实属简缩之甚。所涉论者亦不免琐细简略,实亦勿庸引述。
章氏书第三卷,依汉志列序,最后一略为《方技略》,亦在章书全本之最后,独成一章,而篇幅只占一页。亦不分小节。殊见简略。然章氏用心不苟,向在本书第一卷,夸赞校书者侍医李柱国出于太医署专职,著录有序,采书精当。与任宏并称称职。至章氏之检论方技一门,于李柱国所列: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门,而主张当补上脉经、药书两门,指称:经、脉、方、药四门,为方技之正宗,而不以房中、神仙两门为其要项。此系章氏论点,鄙人接受其要增补之脉经、药书两门,认为房中、神仙殊不可少。盖此乃汉世医家以及学者共同信持。李柱国所立四门,俱为汉人共识,不可以后世经验而遽加非议。鄙人不才,终亦在本年春初,撰写《〈汉书·艺文志·方技略〉之医药学术体系》一文,并于2011年6月17日在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讲演宣读,并将拙文发给来宾,约发出一百分供学界参考,敬请方家指正。拙文当然服从章氏主张,但亦有不同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