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不成。
本章主要讲善于体道、为道者所表现出来的“德容”,或者说是容貌、行为等外部特征。“古之善为士者”,朱谦之据河上公注以及《后汉书·党锢传》所引,认为当作“善为道者”,并说:“此句与六十五章‘古之善为道者’谊同,与下文‘保此道者’句亦遥应。”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士”均作“道”,然陈鼓应说:“验之郭店简本(甲组),正作‘士’,此证‘士’字更近古义。”任继愈则说:“这里讲的‘士’就是懂得‘道’的人,符合老子的‘道’的原则的人。”窃以为无论作“士”还是作“道”,本章讲有道者之容则是没有问题的。如作“士”,则表明按老子的观点,作为“士”是应当善于体道而为道的;如作“道”,则即是指善于为道之人。“为道”之意,约略是对“道”的领悟、体会、把握并付诸践行。按老子的意思,一个真正能体道并且为道的人,就总体上说,他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显而易见,这两个词也同样可以用来形容“道”本身,那么也即是说,善于为道之“士”在本质上是与道本身融为一体的。“微妙玄通”,实即“玄通微妙”,“微妙”原是指道的自在状态,“玄通”则是精深通达之意。有道者是精深通达于道之自体的“微妙”状态的,所以才“深不可识”,因为道体自身原本就“不可名状”。正因为“不可识”、“不可名”,所以才不得不“强为之容”,“容”即是形容、描述,故以下即通过一系列现象比喻来分别摹状“古之善为士者”之“容”,是为“强为之容”。
“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犹豫”一词是用来形容迟疑之态的,这里虽把“豫”、“犹”分属两句,但两句的意思都是可以用“犹豫”来形容的,意义是连贯的。犹豫是双声联绵词,按惯例,构成联绵词的两个词素是不能分开使用与解释的。老子的这一用法,在语法上或许算是一种“特例”。人们做事情之所以会“犹豫”,盖因兹事体大,故须谨慎、慎重。这里的“豫”、“犹”都取小心谨慎、戒惧惕厉之意。小心谨慎到什么程度呢?“若冬涉川”、“若畏四邻”。“若冬涉川”就是“如履薄冰”,岂能不小心谨慎?“若畏四邻”则好比是强敌环伺,岂能不戒惧警惕?一个真正能体道之人,在日常的生活之中,他的行为态度是谨慎的,是能够谨重、慎重、审慎地表达自我与对待他人的。
“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前面两句主要指人的心理状态,这两句则主要指外向现显的行为状态。“俨”是庄严、庄重,“客”即是宾客;“涣”形容冰释之时的离散状态,“释”即分解。一个真正能体道而为道之人,他的容色像宾客一般庄重严肃,他的行为像东风解冻之后的冰凌一般,涣然顺流而下,不争上游,而自然畅达。“客”,王弼本原作“容”,似不妥。帛书甲、乙本均作“客”,据以改。“客”、“释”、“朴”、“谷”、“浊”,皆押韵。“冰之将释”是一种自然顺畅的状态,所以用以描述没有任何主观成见之附加的、随顺自然的行为态度。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三句,则由外表的仪态转向为道者之内在精神的描写。“敦”是厚重,“朴”是未经雕琢的原木。“旷”是空旷、广大。“混”,我个人建议读为“源泉混混”之“混”,而不读为“混浊”之“混”,但也因为“混”、“浑”两字音义相通,所以有些本子作“浑兮”,窃以为不甚妥当。“混”是水大而奔流不息,“浊”则是“浑浊”而不清。真能体道而为道之人,其性则返归天真的敦厚朴实,其胸怀则放旷若空虚的山谷,其见地则如浩大之水,混混奔流,一顺自然,而去除种种人为的分别。“浊”则不清,不清则不辨,不辨则浑然为一。所以“浊”字是借水之浑浊来说明有道者对世事的随顺自然、不存偏见之执着而达于无分别的浑然一体。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这两句帛书甲、乙本都无“孰能”二字,宜从。又“安以动之徐生”,王弼本“以”下有“久”字,据帛书甲、乙本删去。这两句都是就水体而设喻。“浊以静之徐清”,水体本清而非浊,浊则动使之然也,动既息则水复其本体之清,所以“浊”本身即包含了“清”,“清”才是水之体的本来状态。既动而浊,虽浊而不失其体的本然之清,故动以静之,则“浊”便逐渐回复到其体之清的本然状态。“徐”是舒缓、逐渐之意。善为道之士虽“混兮其若浊”,与世逶迤,不与物异,但其本体清静澄明,故其动“若浊”,而静则复归于澄明之体。“安以动之徐生”,“安”即是静。而所谓“静”,不过是动的止息,所以“静”也是包含了“动”的。水处于“安”的状态,正为其“动”而蕴蓄潜能,一旦“动机”来临,则当机而动,谁能御之! “浊以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正是基于“动浊”、“安清”之不二的体察,以喻善为道之士当其动浊之时而不失安清之本,处安清之际而能重归于动浊,动静以时,浊清以之,是为自然而归本于天真朴茂。
“保此道者,不欲盈”,“盈”即是“满”,“不欲盈”即“不欲满”,不满则虚,虚则能含摄、能容受。真能体道且善于保守此道的人,他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就应始终处于中虚的状态而不欲其盈满。正因其中虚而不盈满,所以才能“敝而不成”。
“敝而不成”四字,版本不一,歧义最多。今王弼本作“蔽不新成”,又有不少学者主张当作“蔽而新成”,意义相去甚远。“蔽”为“敝”之借字,这点大家都没有异议。关键是究竟当作“敝不新成”还是“敝而新成”?朱谦之引易顺鼎说:“疑当作‘故能蔽而新成’。‘蔽’者,‘敝’之借字,‘不’者,‘而’之误字也。‘蔽’与‘新’对,能‘敝而新成’者,即二十二章所云‘敝则新’,与上文‘能浊而清,能安而生’同意。”这一观点最受学界关注,如朱谦之、高亨、任继愈、陈鼓应诸大家,皆从其说,或径改经文为“敝而新成”,认为这里体现了老子重视“去故更新”之意。然朱谦之又据景龙等本而校定本句当作“能弊复成”,高明先生则据帛书甲、乙本及流传各本合校,勘定本节文字为:“保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重要的是无“新”字。高明先生说:“帛书《老子》此文作‘是以能敝而不成’,无‘新’字。傅奕本经文与帛书同;景龙、遂州、司马诸本虽误作‘能弊复成’,但也不作‘新成’。足以说明《老子》原本即当如此,今本‘新’字乃由后人妄增。”“新”字既由后人所妄增,则本句与二十二章所谓“敝则新”即无内在关涉,且语境也并不相同。我个人赞同高明先生的校勘,认为本句当作“能敝而不成”。
那么“能敝而不成”是什么意思呢?“能”,刘师培说:“‘能蔽’之‘能’,义与‘宁’同。”则“能”乃是“宁”的借字,为“宁愿”、“宁肯”之意。“敝”是敝坏,敝坏则有损失,有损失则不完全、有亏缺;“成”则是完备、完全。“不成”即不求完备、完全。老子原说“曲则全”,“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这里则说:善守此道,则不欲盈满;正因为不欲盈满,所以就宁愿处于敝坏不全的状态而不求完全,宁肯自处于亏缺之中而不试图追求全备。这正与前句“不欲盈”义相联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