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芭娜娜作品系列(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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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晚的缘故

常常,有那种不同寻常的夜晚。

在那样的夜晚,好像空间稍稍地变换了位置,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清楚易辨。

恰如这样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大座钟那熟悉的滴滴答答的响声,照射在天花板上的月光,依然和我小时候一样,支配着这黑暗的夜晚。夜是那么漫长,而小时候感觉到的夜晚更是漫长。黑暗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也许是因为那气味微弱得让人难以捕捉的缘故吧,竟给人一种特别甜蜜的感觉。这大概就是离别的味道吧。

在这样的夜晚,有着让我难以忘怀的记忆。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鸫还有阳子,我们仨就像着了魔一样地迷上了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个关于主人公为了寻找自己的亲妹妹而历尽艰险的故事。如果在平时,对于这样的节目,鸫肯定会说“都是骗小孩儿的,我才不上当呢”,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这次她却和我们一样,竟然一集不落地看了下来。奇怪的是,而今对于节目的内容早已没什么印象了,然而,对于当时的气氛以及随着电视情节的发展,我们那紧张、激动、兴奋的样子至今却记忆犹新。无论是放电视那个房间的明亮度,还是那时候喝的乳酸菌饮料,甚至电风扇那不冷不热的风,至今仍历历在目。每周,看这个电视节目成了我们最快乐的一件事。直到有一天的晚上,节目终于播完了最后一集。

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政子小姨笑着说:“你们喜欢的节目,今天结束了啊。”

刚说完,总是处在逆反期的鸫回了一句:“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我和阳子一下子都吓傻了。虽然我们早已过了逆反期,但那一刻不知怎么,感情上却是倒向鸫这一边的。可见我们当时对那个节目是如何的痴迷。

晚上,我独自躺在床上,幼小的心灵里却已经感受到一种要和什么别离似的苦涩。独自望着天花板。睡在浆洗得干爽平整的床单上,那种感觉仿佛有一颗离别的种子播在了心里。多年后才知道,与那些沉重悲痛的离别相比,这只不过是一个带着耀眼镶饰的离愁的萌芽。我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寂静黑暗的走廊里,大座钟那“滴答滴答”经年不变巨大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着。拉门上的白纸在黑暗中显得特别白,这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回想着这一段时间痴迷得昏天黑地的那个电视节目,在如此寂静的夜晚,我实在不想再回到房间里,于是我光着脚“啪嗒啪嗒”地下了楼,来到外面的庭院里,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月光洒满了庭院,我悄悄地站在树与树之间浓重的阴影处。

“玛丽亚。”突然听到阳子叫我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竟一点儿也没有吃惊。阳子穿着睡衣站在庭院里。在朦胧的月光下,阳子悄悄地问我:“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嗯。”我也悄声回答道。

“一样啊。”阳子说。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垂下来,就像牵牛花的藤蔓一样。

“去散散步吧?”我说,“如果被发现了,会不会挨骂?阳子,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嗯,没关系。”

我们“吱”地一声打开木门,那一瞬,突然感到黑暗中海水的气味好像变得特别的浓重。

“终于可以大声说话了。”

“嗯,好舒服的夜晚啊。”

身上穿的是既可以叫睡衣,也可以称作和式浴衣的衣服,我光着脚穿着拖鞋。我们朝着海边的方向走去。月儿高高地挂在天上,通往山顶的路边放置着成排的渔船,就像朽烂了一样沉睡在那里。这是一个与平日里不同的小镇。我们觉得好像意外地来到了一个远离日常生活的陌生地方。突然阳子说:“啊,在这里遇到了亲妹妹。”

我以为她是接着电视节目中的故事继续编着玩呢,正笑着,突然看见了一个人,是鸫。她也来了,在小路和海滩的交界处,一个人蹲在那里看着大海。

“是你们啊。”

鸫理所应当似的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语调说道。这场景好像我们仨本来就约好了到这里会合似的。鸫见到我们后,一下子从黑影中站了起来。

“鸫,你怎么光着脚啊。”

阳子说着,迅速脱下自己脚上的袜子给了鸫。鸫故意往手上套了套,说:“是这样穿吗?”看我们不理她,只好乖乖地把袜子套在了那双瘦得要命的脚上,然后自顾自向前走去。

月光下,阳子说:“我们绕港一周就回去吧。”

“好啊,再买瓶可乐喝,然后回去。”我说完。鸫却说:“你们俩随便吧。”

“怎么了?鸫你想干吗?”我问。鸫连看也不看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散步去。”

“去哪儿?”

“到下一个海滨,过了山一直走。”

“不危险吗?”阳子说,“但是,好想试试啊。”

一个人影也没有的山路那边,看上去简直就像个黑漆漆的大洞窟。高高的悬崖把月亮遮住了,脚下的路模糊不清。路上,我和阳子手拉着手摸索着往前走。鸫在我们旁边,一个人健步如飞。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的脚步是那么稳健,迈出去时毫不迟疑,那样子实在不像是在黑暗中走路。夜,黑得可怕。

本来是因为喜欢的电视节目结束了伤心才出来散步的,此时我们却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黑夜的树林里,战战兢兢地爬到山顶。然后,沿着下山的路一路走下来,终于,夜深人静的渔村出现在眼前,不久又看到了海滩。

在布满鹅卵石的海滩上,朦朦胧胧地可以看到一排像幽灵一样紧闭着的临时海滨更衣处。远远地可以看到海上的旗子随着波涛的声音猎猎地飘扬着。走得发热的脸颊被凉爽的海风一吹,顿时清凉下来。三个人各自买了可乐,深夜自动贩卖机中,可乐罐落下来时发出的声响,好像把寂静的海滨吓了一跳。黑暗中的海,在眼前朦胧地翻卷着。远处,我们家那个小镇上的灯光,就好像海市蜃楼一样隐约可见。

“不知怎么,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鸫说。我们“嗯,嗯”地点头赞同着。

不久,我们又沿着原路返回,回到山本屋的时候,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三个人互相道过“晚安”,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最痛苦的是第二天早上。也许是累过了头,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和阳子连话都懒得说。我们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一言不发地吃了早饭。想想昨天晚上,我们俩还都格外精神饱满、精力充沛呢,今天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鸫甚至连床都没起来。

我知道。那天晚上,鸫在海滩上捡了些白色的鹅卵石,至今它们仍被放在书柜里。我不知道鸫在那天晚上心境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那些白色鹅卵石究竟寄托了她内心里怎样的情感,也许她只是一时高兴随便捡回来玩的。但是,每当我快要忘记鸫这个“鲜活的生命”时,我就会想起那些鹅卵石、那个夜晚,那个光着脚跑到外面、那个不走一夜就受不了的小小的鸫。还有很多很多,让我一想起来就不由得忧伤,不由得冷静。

当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无意中瞥见闹钟,已经快两点了。在这样一个难眠的夜晚,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事总是有点儿怪怪的。思绪在黑暗中徘徊着,结论像泡沫一样一圈一圈地浮上来。我记得,我好像就是在那个夜晚突然长大的,突然有了离开这片生活的土地,去东京上大学的想法。特别不可思议,黑暗中张开自己的手,感觉就好像是别人的一样。

正在这时,拉门突然开了。

“起床了!喂!”鸫大声喊。我吓了一跳,心“砰砰”跳着,等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这才终于能开口问:“什么事?”

鸫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房间,在我的枕边蹲下来,说:“睡不着。”

鸫就住在我房间的隔壁,值得庆幸的是,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慢慢腾腾地爬了起来。

“是吗?那可不怨我。”我不高兴地说。

“唉,别这么说呀,就把这当成是一种缘分吧,我们一起玩点儿什么吧。”鸫笑着说。

鸫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对人低眉顺眼。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从前:当我正睡着觉时被她拍醒,本来正睡得好好的我,却被她踩疼了手或脚;她自己懒得背辞典去学校,说是太沉了,却趁我上体育课不在教室时,偷偷地把我的辞典拿走……等等等等。那些不讲理的样子突然像闪回的画面一样让我吃了一惊。是啊,我竟然都忘了,我和鸫的关系并不完全都是有趣的呀。

“我好困。”我说。有点儿想像过去那样试着反抗一下。但是,鸫不是一个能够听得进别人话的女孩。

“哎,哎。今天可是有点儿像啊。”鸫的眼睛里闪着光说道。

“像什么?”

“喏,就是那天我们三个像傻瓜一样去隔壁渔村的那个晚上,不正是现在这个时间嘛,又到了夜晚难以入眠的季节了。不过阳子倒是在呼呼大睡,这个家伙本来感觉就比较迟钝。”

“我也正要睡着啊。”

“谁让你住在我隔壁了。”

“可是……唉。”

我装着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心情还是挺好的。真是不可思议,好像是心灵感应似的,穿过黑色的夜,鸫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夜晚有时会跟你玩这种小小的计谋,让它们在黑暗中,通过空气缓缓地传递,在很远的地方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然后像星星一样“扑通”一下突然坠落到身边,把人唤醒,这时两个人正做着同样的梦。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同一个晚上,而且那种氛围也只限于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甚至会变得不确定起来,一切都被白昼的光晕晃得模糊不清。那样的夜晚总是显得特别漫长,无边无际,就像宝石一样闪着光。

“我们去散步怎么样?”我说。

“多没劲啊……”鸫说。

“那,你说干吗?”

“这类事都得我一个一个考虑吗?”

“那你想好后再来吵醒我,好不好?”

“……那,要不从你冰箱里拿些饮料,咱们到阳台上去待会儿,怎么样,那样的话我还能凑合。”鸫说。

于是,我站起来,朝冰箱走去。因为是客房,冰箱里准备了很多饮料。我给自己拿了罐啤酒,扔给鸫一罐橙汁。对于含酒精类的饮料,鸫是一点儿也不能喝,一喝就吐,所以谁也不让她喝这类东西。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悄悄地打开门来到阳台。白天,阳台上好像电视里的洗衣粉广告一样晒满一排排的毛巾,晚上却空空的只剩下一排排晒衣竿。从那些粗粗的晒衣竿之间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因为阳台是朝着山那一边的,这时浓重的绿色山影近在眼前。

我喝着啤酒,冰凉的感觉一下子沁入心底,就像是夜一层层加重时的那种冰凉。

鸫也喝着饮料。

“晚上在外面喝的饮料,为什么这么好喝啊。”鸫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永远都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我说。

“没有啊。”也不问问我这话的意思,鸫就否定了。

其实我指的并不是情绪的东西,而是感受性的问题吧。

鸫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说:“虽然我就像那个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的家伙,但是我却知道那种美感,你是指这些吧。”

我有些吃惊,说:“鸫,你怎么最近越来越能像个人儿似的说话了?”

“是不是因为死期将近了啊?”鸫笑了。

不是,是因为这个夜晚的缘故。

在这空气清澈的深夜,人们容易把心底里的话说出来。不由自主地会敞开心扉,对着身边的人,就像是对着遥远闪亮的星星诉说一样。在我脑海里,有个《夏之夜》的储存夹,那里储存着数枚类似今晚这样的底片。在紧挨着那枚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夜路的底片的旁边,我把今晚也一起深深地珍藏了。一想这辈子只要活着就还能感受到这样的夜晚,就会对未来充满希望。如此美丽的夜晚!风夹带着山的气息、海的气息,无声无色地飘荡在小镇上,那么甜美。也许今夜不会再来,但一想到,也许会在某一个夏天,又能遇到和今夜一样美丽的夜晚。内心里就觉得特别满足。

鸫喝完饮料,“嗵”的一声站起来。走到栏杆扶手处,俯看着街道说:“一个人也没有。”

“哎,那个建筑物是什么啊?”我问。

我注意到,在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少许钢筋还裸露在外面。它在夜幕中的小镇上非常醒目。

“哪个?哦,那个呀,是宾馆呀。”鸫把头转过来看着这边说。

“那么大啊,是新修建的吗?”

“嗯,我们家的旅馆关张,和那个大家伙也不无关系。家嘛,住在哪里都没关系,说到底还是没了生意后的生活问题。当然,爸爸从此可以下决心做自己一直都想做的事,也不错。虽然,也许有一天,因为山区度假屋经营不善,一家四口饿死了,变成白骨,想来觉得挺悲惨的。甚至可能一家四口在山里活不下去了,只好一起自杀。”

“别担心,我每年都会去看你的。将来结婚的时候,结婚典礼也在那里办。”

“如果你有时间去做这些无聊的展望,不如多带些女大学生来,这里几乎看不见那样的女大学生哦。”

“阳子不是吗?”

“不是她那样的,而是积极活跃的那种。就连我也只是在电视上才看到过。我想观察观察她们,然后,说说她们的八卦。”

鸫一边“啪嗒啪嗒”地踢着脚上的拖鞋,一边说道。可怜的鸫,从小到大,除了去医院外,几乎从未走出过这个小镇。

“来东京玩嘛。”我也站起来,走到鸫的身边,看着楼下说。狭窄的道路静悄悄的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

“嗯,听着怎么像是……那个阿尔卑斯山上的少女海蒂,与那个双脚不能走路的都市女孩成了好朋友的感觉啊。”鸫嗤嗤地笑了。

“今天关于古典名著的话题真多啊。”我也笑了。

这时,在旅馆前面看到一只狗颠颠地跑了过来,那只狗看着特别眼熟。我叫道:“啊,你看那只狗,是不是那个叫什么……权之助的?不对不对,就是上次我们见到的那只……”

鸫从栏杆处探出身去,说:“是权五郎嘛。”

然后,用那种可以响彻夜空的声音,大声喊:“权五郎!!”

小小也被惊醒了,把拴狗链弄得“哗啦哗啦”直响。好久没有看到那个不管不顾什么都无所谓的鸫了,我大吃一惊。

那个小不点儿权五郎,能明白鸫的感情吗?

听到喊声,权五郎沿着夜晚的小路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只见它东张西望地转着圈寻找着,好像在纳闷:“是谁叫我啊?”我觉得好玩,笑着又叫了声:“权五郎。”这次它好像看到了我们,抬头对着我们“汪汪”地叫着。

“谁呀?”乍一听,我们以为是权五郎在说话。紧接着,就像是随着聚光灯走出来一样,在街灯下出现了前几天我们曾经遇到过的那个男生。他的皮肤比上次见到时晒得更黑了。黑色的T恤衫,看上去好像和黑暗混在了一起。

“呀,是你们啊。”

“鸫,太好了,不是吗?又见到他了。”我小声说。

“嗯,我知道。”鸫说,然后冲着下面大声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利落地把权五郎抱起来,抬头看着我们说:“我叫恭一。你们呢?”

“我叫鸫,她叫玛丽亚。哎,你是哪儿的呀?”

“我家不在这个镇子上,在那边的……”用手指着山的方向说,“喏,在那边,正在建的饭店,就是我家。”

“什么?你是那儿女服务员的儿子?”鸫笑了。那笑容是那么的灿烂,仿佛把黑暗都照亮了。

“不是,那家饭店就是我们家开的,我父母都喜欢这里,说想住过来,我的大学在M市,所以今后我就每天从这里去上学了。”

夜,一下子把人的距离拉近了。他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无拘无束。

“你每天晚上都这么晚才出来散步吗?”我说。

“不是,不知为什么,今晚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我硬是把睡着的狗给弄起来,让它陪我一起去散步。”他笑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快乐的直觉——我们能成为好朋友。那种能谈得来的同伴,很容易就能够感应到。说上几句话,这种感觉马上就能成为大家的共识。那种能够成为长年好友的人,最初的相遇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嘿,恭一。”鸫把眼睛瞪得好像眼珠子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一样,说,“上次在海滩认识后,一直都想再遇到你。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吓了一跳,恭一好像也惊讶地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嗯……我这个暑假,会一直待在这儿,每天就是带着权五郎这里那里地瞎逛。我住的那个旅馆叫中浜屋,你们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

“随时欢迎你们过来玩,我姓武内。”

“知道了。”鸫点点头。

“那,再见。”

“晚安。”

鸫亢奋的情绪好像把暗夜中的空气都传染了,但是随着恭一的身影在夜路上渐行渐远,气氛又变得松弛下来。不可思议的偶遇,突然间从对面降临,又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鸫,你好像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吧。”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里,我笑着说。

“现在这个时候嘛……”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但是鸫,你今晚好像怪怪的。你没注意吗?”

“什么?”

“你刚才和那个人说话的方式,简直和平时一模一样啊。”

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说。鸫在男孩子们面前总是刻意保持一副很乖巧的小姑娘模样。可是,刚才,她却又变回了那个粗俗不堪没有教养的鸫。这让我既担心又觉得很有趣。

“啊?”鸫叫道。

“怎么了?”

“我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啊,真是太大意了。完了,刚才那个样子是不是像个流氓团伙的女头目呀。啊……完了完了!”鸫说。

“其实……就那样,也挺有意思的。”我说。

晚风中,鸫皱着眉,注视着前方说:“唉,算了,管他呢。肯定是因为夜晚的缘故。”

那天从一大早就开始下起了雨,夏天的雨中有一股海水的气味。

我觉得无聊,一直在房间里看书。

也许是前几天的深夜游玩累着了,鸫这些天一直头疼、发烧,卧病在床。刚才我把午饭端给她时,她正躺在被窝里呻吟。那是我早已习惯了的光景,竟有些怀念。

“饭放在这儿了啊。”我大声说着,把托盘放在了枕头边。走到门边,我突然冒出一句:“鸫,你患的不会是相思病吧?”

鸫沉默着,伸出手拿起一个塑料水壶朝我扔过来。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病成什么样,她在这方面永远都不会示弱。

水壶一下子撞到拉门旁边的柱子上,接着掉在了榻榻米上。我在劫难逃,头发被浇得湿漉漉地回到房间,水从头发上滴落到榻榻米上,静静地浸洇开来。

窗外,远处深灰色的海,巨浪发出令人恐怖的咆哮。天空和大海好像都被罩上了一片单色调的过滤片一样,灰茫茫一片。在这样的日子里,小小大概也只能蹲在潮湿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小狗屋里,静静地看雨吧。走廊里,从刚才开始,就不断传来那些无法去海里游泳的客人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总是这样,下雨的日子里,人们只能躲在这个像大家庭一样的旅馆里,不知该怎样消磨时间。前厅里那个大电视机前以及古旧的游戏机周围,大概早已人头攒动了吧。

我一边慵懒地胡思乱想,一边随意地翻看着书。窗外,雨滴像流星一样打在窗玻璃上,然后再顺着玻璃流下来。雨滴化作我脑海里一幅幅画面,一次次的闪现过去。

突然我脑子里一闪:“如果鸫的病就这样越来越重,有一天终于不行了的话……”我的这种感觉,在鸫还很小的时候就有,那时她的身体比现在还弱。每当看到她生病时,这种感觉就会时不时地涌上来。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里,过去和未来就这样在空气中融汇在一起,突然浮现在眼前。

不知不觉中,一滴眼泪滴落到书上,然后就再也止不住了。

突然清醒过来时,耳边听到了雨打在房檐上“啪嗒啪嗒”的声音。我蓦然问自己:“你这都是想了些什么呀。”于是擦掉眼泪,把这些统统丢到脑后,继续看起书来。

下午三点的时候,再也没有可看的闲书了。鸫依然躺在床上,阳子出门了,电视节目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在是无聊,我决定去书店。也许是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鸫在她那关着门的房间里问我:“你去哪儿?”

“书店,你有没有要买的东西?”我说。

“帮我买罐苹果汁,要天然果汁100%的那种。”鸫声音沙哑地说,肯定烧得特别高吧。

“知道了。”

“还有……一个白兰瓜,另外,再买一盒寿司吧,还有……”

她没完没了地说着,我不再理她,飞快地跑下台阶。

海边小镇的雨总是给人一种静悄悄的感觉。大概声音都被大海吸走了的缘故吧。住到东京后,最让我吃惊的莫过于下雨的时候,那“哗哗”的雨声,声音好像特别大。

走在沿着海滨修成的小路上,被海水浸泡着的沙滩显得黑沉沉的,仿佛墓场一样寂静得令人觉得异样。落在海里的雨滴,在海面上砸出成千上万个波纹,却很快又被瞬间汹涌而来的波涛打得粉碎。

小镇上最大的书店今天人很多。显然,这样的日子,小镇上的观光客们也只能来书店消遣了。

我很快地浏览了一下店内,果然,我想买的杂志都卖光了。

没办法,我只好来到了摆放着文库版旧书的书架前,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可看的,没想到恭一正站在最里面的书架前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于是我走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今天没带狗啊。”

“嗨。”他笑着说,“因为下着雨啊,就没带它出来。”

“你住的地方又不是自己家,怎么能养狗呢?”

“事先征得旅馆的同意,他们允许我把狗拴在后院里。因为我是常客嘛,和大家相处得都很好,有空的时候我也帮他们铺铺被褥什么的。喏,又不敢透露自己的家世,倒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间谍一样,挺尴尬的。”

“是这样啊。”我点点头。因为,他是那个山脚下即将开业的大饭店老板的儿子,而对于这个小镇上的旅馆经营者们来说,那个大饭店或多或少都给他们带来了烦恼。仔细想想,这个夏天对他来说也不是太好过吧。

“今天,鸫干吗呢?”恭一说。

大概是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当时有那种感觉吧。当他准确无误地叫出“鸫”的名字时,我突然觉得鸫的这份感情,说不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景呢。那一瞬我竟有些激动。看着雨滴沿着书店屋檐上的塑料布“滴滴嗒嗒”地落下来,我说:“鸫病了,别看她平时活蹦乱跳的,其实身体很弱……如果可以的话,来看看她吧。鸫肯定特别高兴。”

“如果不影响她休息的话,我也想去看看。”他说,“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她好像是挺苍白瘦弱的……不过,是个挺有趣的女孩儿。”

不知怎么说才好。在慢慢把小镇笼罩起来的透明的雨中,那一刻我真的相信,鸫和这个男孩子之间肯定有一种缘分。

我从这一年的春天搬到东京,在那里上学,常见到一对对热恋中情侣(这样写,更显得自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佬了)。后来发现在那些人身上,你总能找到令他们互相吸引的理由:或者是外貌相似,或者是生活态度、穿衣着装的品位相似,即使是猛一看多么不般配的一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会有一些东西,让你见了禁不住大呼:“难怪……明白了,明白了。”可是那天,我对鸫和恭一之间这种东西的感觉,却非同寻常的强烈。是的,刚才就在他叫了鸫的名字时,他们俩瞬时在我的脑子里毫厘不差地合二而一,闪着耀眼的光辉。我知道他们两个对彼此的兴趣是那么强烈,在这个令人慵懒的阴雨天,他们已穿越时空紧紧地连接到了一起。我对自己的第六感非常有自信。而且,我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感觉到的,也许正是那种叫做宿命或者热恋前兆之类的东西吧。

在烟雨迷蒙的灰色道路上,看着被雨水淋湿的柏油路泛出七彩的光,我一边走一边想,我的感觉肯定不会错。

“等一下,去看病人,是不是最好买点儿东西带给她啊。她,喜欢什么?”听恭一这么说,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什么都行,她好像喜欢苹果汁、白兰瓜、寿司。”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好像不会好吃吧。”恭一边说边摇了摇头。

这就叫自作自受吧。我心里想着,一路上偷偷笑个不停。

“鸫,来客人了。”

想象着鸫吃惊的眼神,以及她为了掩饰惯用的手法,我悄悄地打开了推拉门。

但是,鸫不在。

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只有被褥,以及鸫睡过后留下的形状。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说鸫常常喜欢做一些离奇古怪的事,但今天她可是个高烧近39度的病人啊!

“不在……”我喃喃着。

“但是,她不是病得很厉害吗?”恭一皱着眉头,说了句很奇怪的日语。

“按说,是那样的呀。”我也一筹莫展,“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到下面去看看。”

我跑到门口,去查看鞋柜里有没有鸫经常穿的那双拖鞋。只见鸫那双上面印有小白花的沙滩拖鞋一只不少地和客人们用的拖鞋一起摆在鞋柜里,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政子小姨从走廊那边过来。问我:“怎么了?”

“鸫不在房间里。”

“啊?”政子小姨瞪大眼睛说,“可是,这孩子正发着高烧啊。刚刚请医生来给她打了一针,难道是那一针退了烧,感觉好些了……?”小姨不安地说道。

“肯定是这样的。”

“可我一直都在前台这儿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出去过啊。也许她还在旅馆里吧……不管怎样,先找找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让恭一帮着到家附近找找,我和政子小姨分头在旅馆内找。旅馆的附楼、自动贩卖机旁都看了,阳子的房间也打开看了看……都不在,连鸫的影子都没有。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建筑物里,我们穿梭在两边有着相同门型的昏暗走廊上,伴随着雨声不断寻找着,渐渐地,我竟有了一种孤独地走在迷宫里的奇怪感觉。荧光灯下,在来来回回寻找的过程中,我和政子小姨越来越不安。是的,这种感觉从很早以前就有,每当这种时候,袭上我们心头的与其说是担心、愤怒,不如说是不安。我们知道,那个傲慢无礼的鸫,那个在我们眼前总是真实可触的鸫,她的生命之光其实是那样的微弱悲哀。

即使是玩秋千时稍微多玩了一会儿。

即使是在海里多玩了一会儿。

即使是因看深夜电影睡眠不足。

即使是在稍微有些凉的天气里,忘了穿外套。

鸫就会病倒。大家之所以对鸫的存在印象深刻,只不过是因为她在用那种强悍的方式抵抗着躯体的病弱而已……真的,在这样的阴雨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往日的记忆就会从内心深处真实地浮现出来,那时的空气里仿佛充满着感伤的颜色,映照在暗暗的玻璃窗上——童稚的眼睛里。那扇紧闭的拉门是那么沉重,母亲的提醒“鸫的生命很危险,你要安静”,含着眼泪的阳子那长长的大辫子。小时候这样的事真的是家常便饭。

“还是没有啊……”回到鸫的房间门前,我们又一次叹着气说。

“附近这一带也都没找到。”恭一也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上了楼梯。他好像没打伞就出去了,头发全被淋湿了。

“哎呀,都湿成这样了……真是对不起。”政子小姨还不知道他是谁,就先道起了歉。顺序都搞乱了。

“是不是去了远处啊。”我说着,想看看外边,便朝着阳台方向走去。从那个通往阳台的有着巨大木制窗框的窗户望过去。

于是,我发现了。

“在这呢……”我力气全无地对政子小姨说,然后吱吱嘎嘎地打开窗户。她竟然钻到晒衣台下面的木板和二楼屋顶之间的一个小小空隙里躲了起来。她一动不动地躲在那儿,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抬头看着我说:“被发现了。”

“什么被发现了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啊?”我实在气得要命,不知道她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呀,你光着脚啊!这么冷的地方……快过来,回头又该发烧了。”政子小姨说。看她的表情,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她把湿漉漉的鸫从阳台下面拽了出来。

“我去拿毛巾,你赶快进被窝,听见了吗?”看着政子小姨匆匆忙忙地跑下了楼梯。我问:“鸫,为什么你会待在那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呢?”

的确,过去我们在玩捉迷藏的时候,鸫也总是喜欢藏在那里。可现在也不是能玩捉迷藏的时候啊。

“还不是因为你。”鸫大概是因为发烧烧的,嗓子有些沙哑地咯咯笑着说,“你带着恭一来,是想吓我一跳,对吧?我从窗口看到了你那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就想将计就计让你扑个空。”

“你妈妈脾气真好。”恭一说,“一点儿都没有责备你。”

刚才他一直客气地说要回去,小姨、鸫和我拼命地挽留,他才答应留下来喝杯茶。

“母亲对女儿的爱比海深呀。”鸫说。

我心想真是胡扯,小姨的平静仅仅是因为她对鸫平时惹的麻烦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过不了多久恭一就会知道的,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喝着茶。而这时,恭一看着鸫就像看着一只濒临死亡的猫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和同情。我不想给他泼冷水……而且,我注意到了鸫特别痛苦的样子,看上去实在令人担心。下眼睑处有些发黑,呼吸急促,嘴唇青紫。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眼睛和脸颊烧得发亮。

恭一站起来,说:“那,我告辞了,回头见。别再乱跑了,好好休息,快点儿好起来。”

“等一下。”鸫说着,用她那烧得烫人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声音沙哑地说,“玛丽亚,快留住他。”

“……鸫让你等等。”我抬起头冲着恭一说。

他回到鸫的枕边,问:“有事吗?”

“给我讲点儿什么吧。”鸫殷切地说,“从小我不听一个新鲜故事,就睡不着。”

“胡扯!”我又在心里叫道。但是,我却觉得“新鲜故事”这个短语用得特别好。很可爱,好像散发着一种香甜的气息。

“嗯,讲点儿什么呢?那么为了让你睡个好觉,我就给你讲个毛巾的故事吧。”恭一说。

“毛巾?”我问。鸫也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恭一继续说:“我一生下来,心脏就不太好。但必须长到一定年龄,有体力了,才能接受手术。当然,现在手术早已经做过了,而且这么健康结实,所以很少再想起那个时候。但是一旦遇到麻烦或令人痛苦的事,就会想起那条毛巾……过去,我是一个病得几乎起不来床的孩子。虽然知道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治好,但依然期待着那一天,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心情可想而知,平时不发作的时候还好,一旦发作起来,心里就会憋闷得令人不安,难受得要命。”

我们沉浸在他这突如其来讲的故事里。雨声好像消失了。恭一平淡却清晰地讲着,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每次发作的时候,我就躺下来,什么也不想。因为如果闭上眼睛,我会胡思乱想,而且我也不喜欢黑暗,所以我总是一直睁着眼睛,等着难受劲过去。大概就像人们说的遇到黑熊时躺在地上装死的那种感觉吧,实际上那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好。我的枕套是特制的,是母亲结婚时,外婆送给她的质地非常好的进口毛巾,母亲一直都很珍惜地用着。后来,因为毛巾的边缘部分开线了,母亲就用它给我缝了一个枕套。深蓝色的底上,排列着五颜六色的外国国旗,非常好看。我经常侧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些搭配鲜艳的色彩。那时,我常这样捱时间……那个时候并没觉得怎样。后来,比如手术前,或手术后痛苦的时候,还有遇到令人厌烦的事情时,脑子里就会一下子浮现出那条毛巾上的图案。虽然那条毛巾早就没了,但是,那每一针每一线每一个纹路,却都清晰得让你觉得它仿佛就在眼前,只要你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似的。人一下子就会有了精气神。很奇妙对吧?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信仰吧。怎么样,很有意思吧?讲完了,这样可以吗?”

“原来如此……”我说。他的稳重以及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还有他的眼神,大概都是因为他经历了那样的童年才能够拥有的吧。虽然他们两个的外在表现正好相反,但是鸫和恭一一样,都各自走过了一条孤独的道路。虽然我们说那是上天的安排,毫无办法。但是一想到鸫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却承载着那样一颗不同寻常的少女之心,心情就特别的沉重。因为,鸫有着一个比任何人都深沉、炙热的心魂,那心魂强劲得甚至可以抵达宇宙,但是却被她那极端孱弱的肉体限制着。那能量是否能让鸫一眼就感觉到恭一眸子里的东西呢?

“看着那些国旗,你想没想过那些遥远的国家?甚至死后要去的地方?”鸫看着恭一,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令人惊讶的问题。

“嗯,常常想。”恭一说。

“可是,现在你已经成了一个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人了。真好。”鸫说。

“嗯,你也能……我说的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意思。这里也很好啊,穿着沙滩拖鞋、游泳衣就能出门,有山有海,你的心脏那么健康,又爱琢磨事,即使一直待在这里,也比那些去过世界各地旅行的家伙们看到的东西多。我是这样觉得的。”恭一静静地说。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鸫笑了,眼睛里闪着光,烧得通红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红红的脸颊在洁白的被子映衬下仿佛更增添了几分妩媚。我今天不知怎么特别爱流泪,禁不住低下头,拼命眨着眼睛。这时,鸫注视着恭一的眼睛说:

“我喜欢上你了。”